静寂不知多久后,漆黑的帐篷里,终于传出李素悲苦的声音。

“夫人啊,你到底闯了什么祸,还是如实告诉我吧,早说早有安排,就算解决不了,早点抹脖子也能死得痛快点…”

许明珠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道:“那个…夫君,可能要破点钱财了…”

李素只觉心腔猛地一收缩,有种命根子被人猛力拽住的惊惶。

“破财…啥意思?破多少?”李素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个…当初玉门关和程家庄户驰援西州,日夜兼程赶路,军中颇多怨气,为振奋将士的士气,妾身擅自做主,战前许诺…李家出钱,每人五贯,若然战死,每户十贯补恤,驰援西州的将士,算上程家庄子和玉门关将士,总计…总计五千人。”

许明珠听着黑暗里李素一阵又一阵惊惧的吸气声,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声音已微若蚊讷。

“每人…五贯?”李素艰难地道。

“嗯。”许明珠愧疚得不行,接着解释道:“那时为了振奋士气,消弭将士们行军的怨气,救夫君的性命,妾身当时已顾不得许多了,夫君…莫责怪妾身可好?”

漆黑的帐篷里,李素久久不发一语。

许明珠慌了,急忙唤道:“夫君,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幽幽叹了口气,道:“每人五贯,五千人就是两万五千贯,难怪回长安这一路上,这帮人兴高采烈跟捡了钱似的,若算上战死的补恤…算了,先不算这个,总之,这钱该花,夫君岂是为了钱财而不晓大义之人?若非夫人花钱振奋士气,援军就算到了城下,也不见得能将敌军一击而溃之,这钱花得值,该花!”

许明珠这才高兴了许多,多日萦绕心头的心事一扫而空,心情轻松了许多,闻言高兴地道:“夫君不怪妾身么?”

“不怪,夫人为了救我性命,纵把天捅了个窟窿,我也不会怪你的。”李素闷闷地道。

“夫君不怪妾身便好,妾身终于松口气了…”

帐篷里又安静下来,许明珠放下了多日的心事,安心地睡了。黑暗里只听得隐隐一阵接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声音再次幽幽回荡在帐篷里。

“夫君,你…哭了?”

“没哭。”李素瓮声瓮气道。

“你哭了,妾身听到你吸鼻子了,分明哭了。”许明珠很犀利地拆穿了他。

“没哭!”

“夫君,你真哭了,声音都变了。”

“我…只是鼻子发酸而已,钱财是身外物嘛,可是一想到这些身外物丢了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何…悲从中来…”

钱没了,李素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似的。

钱应该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救命钱,救自己的命,当初那种情况,许明珠做的这个决断是无比正确的,换了李素在场的话,肯定也会这么选择,不得不说,这笔钱确实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所以西州在即将破城的当口,援军从东面杀出来时,那种猛虎下山,一往无前的气势,短短两个时辰便将两万敌军击溃,或多或少都有这笔钱的作用在里面。

道理李素都懂,可是…钱没了啊!

活了两辈子,钱这个东西有多重要,没有谁比李素更清楚,人在江湖飘,哪能没有钱?所以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后,李素捞钱的手段可谓风生水起,丧心病狂。所以李家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积累了一笔庞大的钱财,于是大房子有了,左右两排对称工整的丫鬟有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躺下就躺下,李素如此消极懒散的人生态度,归其根源,一切都是因为“老子有钱”的底气。

可是现如今…钱没了啊!

不忍心去计算家里还剩余了多少,只想到马上就要花出去几万贯,李素就觉得自己不该活着,自己应该死亡…

接下来的行军,队伍里的将士们再也看不到李素俊朗的笑颜,这位被皇帝陛下召回长安的县子阴沉着脸,看谁都好像欠了他五贯钱似的,眼神非常的反人类。

李素不高兴,周围的人也不敢高兴,甚至都不敢靠近,于是李素身边一丈方圆内出现了真空状态,走到哪里真空到哪里,就跟牧师开启了保护罩技能似的。

情绪低落了两天后,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一聊,开解一下,可惜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咨询师,不过队伍里有个人倒是勉强可以充当这个咨询师的角色,这个人是个和尚。

自从知道高昌灭国后,玄奘伤心了好几天,放弃了去高昌国的打算,李素启程回长安时,玄奘便跟在队伍里一起走。

李素印象里的和尚应该是很健谈的,特别是玄奘这位和尚,一想到“唐僧”俩字,李素的脑海里便情不自禁冒出一张温和友善的脸,眨着萌萌的小眼睛非常关怀地看着你,嘴一张一合没见停歇:“你想要啊?想要你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不可能你想要我不给你,你不想要我偏…”

巴拉巴拉巴拉…

第四百五十三章 僧俗论道

跟和尚聊天其实还是不错的,太啰嗦的话情当是对自己的耐心测试,测试自己被啰嗦多久后才会一拳抡上去宣泄久抑的心情。

于是李素找上了玄奘,决定让他为自己开解一下。

玄奘独自一人睡在一个小营帐里,这是李素对他的特意关照,连平日里的吃食都为他单独准备一份,每天拔营启程时,玄奘只管收拾包袱骑上骆驼,营帐和一些杂物自有将士帮他收拾,这样的待遇对玄奘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为和尚付出了这么多,李素觉得应该收点利息才对。

所以李素选了一个艳阳高照的黄道吉日,进了玄奘的营帐,准备请老和尚开解一下心情。

玄奘正盘腿坐在营帐正中的一块波斯地毯上,嘴里喃喃念着经文,帐帘掀开,带来一片刺眼的光亮,玄奘浑无所觉,仍阖目念经,神情无比虔诚。

李素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种方外之人的姿态一般都很高的,权贵的身份再高他们也要端着架子不搭不理,这样才显得高深莫测,然后…批八字时就能收到额外的小费。

按正常的剧情发展下去,这个时候李素应该像茅庐外的刘备等待诸葛亮睡醒一样,毕恭毕敬等着大和尚念完经,然后才能上前攀谈。一个有教养有学识并且涵养也很不错的贵族,耐心和素质是他们最拿得出手并且能令外人赏心悦目的本事。

只不过,李素向来不怎么喜欢按正常的剧情发展,而且严格说来,他虽是贵族,但绝不是什么有素质的贵族。特别是在西州杀的人多了以后,李素如今的性格已隐隐有了一点变化,说是潇洒不羁也好,说是大繁化简也好,总之,对小节已不再那么在乎。

进了营帐后,先是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以为玄奘大师见来了贵客怎么也该起身招待客气一下的,结果片刻后玄奘仍阖目念经,一派世外高人的样子,李素未免就有点不耐烦了,更何况今日李县子的心情也不算太好。

于是李素便使劲咳嗽了两声,玄奘仍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大师念经是为了普渡众生么?”

玄奘念经的声音终于停下,睁开眼看着李素,眼中一片纯净湛然。

“和尚念经不一定为了普渡众生,有时候和尚连自己都渡不了,身在凡尘里,那么多世情俗礼,哪怕孤居山林亦避不开它,念经只是提醒和尚不要陷进去。”

“出家人不是讲究入世即是出世么?凡尘闹市,世情人情,正是修炼佛心的好地方呀。”

玄奘摇摇头,苦笑道:“世上僧人何其多,有的僧人连自己为何会当和尚都不清楚,哪里谈得上什么‘入世’‘出世’‘修炼佛心’?贫僧辛苦从大唐到天竺,再从天竺到大唐,路上花了好几年,天竺修行佛法又是十数年,用尽半生时光求取佛法真经回长安,为的首先是解开僧人心中的魔,僧人有了天竺真经,便知佛法无边,渡化世人以后便要靠他们了。”

李素点点头,大概理解了玄奘的意思。

“普渡众生”这个话题太大,若说靠玄奘一个人能将大唐众生全普渡了,未免有点可笑,先普渡和尚才是正理。

大道理懒得扯,况且以李素这种半桶水的文墨,多半也辩不过和尚,今日进营帐没别的目的,主要是来跟和尚聊天的,努力达到权贵和尚一家亲的境界才是和谐美好的境界。

“念经为何不敲木鱼呢?”李素忽然问道。刚才进营帐时便觉得玄奘念经很好听,有种令人涤思静心的魔力,只不过,似乎少了点什么节奏,仔细寻思很久,才发现少了木鱼声。

“木鱼?”玄奘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渐渐皱起。

“对啊,木鱼,敲啊敲的那种。”李素很不解,眼前这位也是大唐高僧了,为何一点都不专业?

玄奘皱眉想了许久,展颜笑道:“县子所说的‘木鱼’,原名应叫‘木扑’,确是念经时所用,不过…它是道家所用的器具。”

李素大吃一惊,这句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木鱼怎么会是道家用的?不都是和尚敲的吗?”

玄奘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确是道家所用,原本是一个木头做的方块,后来因谓之‘鱼’者昼夜不阖眼,便在木扑上雕以鱼状,以警醒出家人昼夜不忘修行之意,直到晋代时,才渐被寺庙僧人所用,不过也不是拿来念经的,而是寺庙召集僧人用膳的,晋代有一位名叫‘法显’的高僧,写了一本《佛国记》,里面有一句‘三千僧共犍槌食’,意思是说僧人听到犍槌声后开始用饭食,其中‘犍槌’二字,便是木鱼的意思…”

李素睁大了眼,木鱼啊,多么高大上的东西,原来却是和尚们的饭点敲的钟,瞬间觉得弱爆了…

“李县子今日找贫僧,是有心事吧?”玄奘淡淡瞥了他一眼。

这句话问出来,李素刚刚淡泊宁静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大师,我丢钱了…”李素委屈地看着他。

玄奘低宣了声佛号,缓缓道:“钱财,呵呵,腌臜物也,又名阿堵物,世人有别于出家人,正因了权欲与利欲,这利欲,大抵便跟钱财脱不开干系,其实,人之一世,草木一秋,钱财在手,够用便可,何必…”

玄奘果然开始巴拉巴拉巴拉…

李素眼皮抽了几下,忽然能够理解孙悟空为何非要把师父献给牛魔王了…

“大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丢钱了啊!”

玄奘一滞,然后…就不知该如何劝导了,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啊。

“终是凡俗之人,看不透权与利,李县子不如多读几本佛经,《楞严经》有云:…”

“大师,我很忙的,再说我也没空读佛经,看不懂。”

玄奘叹了口气,可以肯定,这位年轻的权贵怕是无法渡化了,善了个哉的,刚才白说了…

“李县子今日究竟为何来找贫僧?”玄奘无奈地道。

总算说到正题,李素精神一振,朝玄奘伸出了白净的左手,笑道:“请大师帮我算个流年,看看我今年还会不会破财…”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三赐功臣(上)

李素对宗教是敬畏的,因为这一类人很偏执,而且能直接与鬼神联系,所以这类人不好惹,谁都不清楚他们背后的鬼神老大是什么脾气,万一得罪了被雷劈呢?

除此之外,李素对宗教的认识或许还有点狭隘,他对僧道的看法仍停留在念经,炼丹,飞升,以及…批八字,算流年,测字,看婚姻事业财运以及子嗣等等。

最后几样最吸引人,也最接地气,至于这几样究竟应该是和尚干的还是道士干的。

玄奘的脸色很难看,手里一串檀木念珠转得跟风火轮似的,德高望重的大师似乎…犯了嗔戒?

“贫僧不会算流年!”玄奘重重哼道。

“批八字呢?”李素不抛弃不放弃地问道。

“也不会!”

“婚姻事业前程子嗣…你是大师,总有一样会的吧?”

“贫僧…不会!”玄奘脸孔有点红,李素觉得他可能在羞愧,和尚嘛,越是德高望重,羞耻心越强烈,毕竟千辛万苦跑一趟天竺连批个八字都不会,换了李素是他,可能也会脸红一下的。

当初第一次见到孙思邈时,老道士也是这样,不会撬锁,不会穿墙术,不会轻功…太失望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个世界的和尚道士们到底怎么了?

见玄奘脸红得厉害,身子隐隐颤抖,李素怕把他羞死,于是果断换了个话题。

“好吧大师,咱们不聊这个了。”

玄奘长吐一口气,露出释然的表情,刚才的话题他显然很没有兴趣。

“贫僧跟大唐将士们行路这些日子,多少听说了一些李县子的事迹,李县子领数千将士死守西州城,为大唐立下大功,回到长安后,李县子的前程怕是不可限量,贫僧这里先恭贺县子了。”玄奘含笑道。

“大师谬赞,些许微薄功劳,其实都是将士们的性命堆砌而成,对我而言,若能换得更多的将士活下去,我情愿没有这些功劳。”

玄奘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斯言善哉,李县子秉持仁心,功劳大,功德更大,贫僧观李县子器宇不凡,面润额宽,正是贵人之相,若能多积德行善,必有福报。”

李素眨眨眼:“大师看得出我有贵人之相?”

玄奘笑道:“相面先观气色,李县子气色不凡,面俊目正,自是贵人之相。”

李素嗔道:“原来大师刚刚是在谦虚,快,帮我算个流年…”

离开西州已一个多月,队伍走得不快不慢,半月后终于到了沙州。

在沙州短暂补充了粮草和淡水,换了一批骆驼马匹,李素下令在沙州休息三天,三天后,队伍再次启程往东,朝玉门关方向行进。

仍是一路枯燥,仍是一路释然,大家带着满满的食物和饮水,还有对余生满腔的期待和希望,在烈阳下漫行渐远。

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从西到东的路程,往往便花费了人生的小半年时间。

一个多月后,队伍终于到了玉门关。

田仁会和玉门关将士的终点站便在这里,虽然加了“光禄大夫”的衔号,可田仁会的实职仍是玉门关守将。

夕阳快落山时,玉门关遥遥在目,三军将士欢呼振奋,打起精神加快行程,在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刹,队伍终于进了玉门关。

当夜田仁会在玉门关内设宴款待李素程处默,众将士卸去一身疲倦与风沙,在篝火堆旁痛快喝酒吃肉,忘形处互相抱头痛哭。

漫长时日的并肩战斗和同路同行,玉门关将士与程家庄和右武卫骑营已结下了深深情谊,今夜过后,大家便要分道扬镳,若无意外的话,一生中已不会再见,人生的下一段路程,换与别人同行。

痛饮,放歌,大哭,沉醉。玉门关的当夜,将士们在这样的气氛里尽情宣泄过后,终于沉沉睡去。

第四天一早,身披着满身氤氲与霞光,队伍再次上路时,已只剩下程家庄子近千老兵,和百余骑营将士。

进了玉门关便算是真正进入了大唐,玉门关以内才是春风能吹拂到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刻着李家的名字。

入了关以后,遇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西域千里罕无人烟的景象截然相反。

中原汉人的打扮,头上挽着髻,挑着担子或背着竹篓,微风轻拂送来阵阵麦香,夹杂着一丝熟悉的久违的炊烟味道,玉门关仿佛成了一道长长的分割线,关外的游牧,关内的农耕,两者之间被划分得泾渭分明。

入了关以后,李素和众人的心情明显振奋了许多,路上每一处都有着不同的风景,不像关外的大漠,走到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沙尘。

王桩自入关后,表现得最兴奋,这段日子与方老五的关系处得不错,两人并骑走在一起,王桩甚至能够有模有样跟方老五吼几句字正腔圆的秦腔,嘶哑难听的嗓音吓得人畜退避,鬼见鬼愁。

“再走约莫一个月便能到长安了,哈哈!总算回家了,这里才像人待的地方。”王桩扯着嗓子吼了两句秦腔后,使劲抹了把脸大笑道。

李素皱了皱眉,拨马离他远了点,噪音太大,李素喜静。

“回到家后兵部会有封赏文书吧?”王桩期待地看着他,上次圣旨里封赏了许多人,只不过像王桩这种小人物的功劳,圣旨上未提一字,只说了一句“论功诰赏”便交代了过去,于是王桩很不幸被划入“等等”那一类人里面,只能回到长安后等兵部裁核功劳后再决定封赏的大小。

“没错,回去后耐心等一阵,你在西州立下的功劳,朝廷终归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王桩兴奋得直搓手:“能封个啥?陛下若是龙心大悦,手指缝一松,说不定便封我个县子爵位啥的呢…”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做人还是实际一点比较好,封爵恐怕不太可能,指望兵部那些家伙给你裁核军功的话,让你当个队正应该差不多了,所以,不能指望他们,你在西州差点连命都搭上,身上受伤不下二十处,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是一个‘队正’便能交代得过去的。”

王桩愈发兴奋:“还能当更高的官儿?”

李素笑道:“回到长安,陛下必然会召我觐见面君,待我在陛下面前述职过后,捎带提你和郑小楼一下,保你们做个校尉应该问题不大,能管七八百人呢,也算是官了吧。”

王桩瞪圆了眼睛,接着仰天大笑几声“哈哈”,然后开始运气吊嗓子…

“鬼哭狼嚎之前先滚远!”李素很不客气地破了他的功。

王桩心情灿烂得不行,屁颠颠地跑到队伍最前方开始狼嚎。

“我不想做官,陛下面前莫提我了。”郑小楼在旁边酷酷地道。

李素转过头看着他,神情并无意外,显然郑小楼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做官不好吗?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出入乘车骑马,有人在前面给你打着仪牌仪仗,不仅威风,而且很招桃花…”

郑小楼冷冷扫了他一眼,嘴角一撇,露出很不屑的模样:“当官是很威风,可以得到百姓们的敬畏,可是你的上面还有更高的官,你是不是也要对他们敬畏?每天见了面,弯腰,行礼,问好,或许还会耐住性子忍受几句不太入耳的训斥,当这样的官,有意思么?”

李素神情一滞,没想到沉默寡言的郑小楼,思想竟如此深邃,一语便道破了官场的真实面目。

“其实你也不喜欢当官的,对吧?你的性子如此懒散,其实和我是一路人,你应该去当游侠儿,人生快意恩仇。”

李素抬头,看到郑小楼那张被放大的脸,目光充满了探究寻味。

“脸拿开!别离我那么近!还有,我不想搭理你了,你这人太不会聊天。”李素嫌弃地将郑小楼那张脸推远。

贞观十四年六月廿五,李素和程处默领程家庄和骑营兵马到达长安。

雄伟巍峨的城墙在目,李素许明珠王桩等人的眼眶顿时红了,众人立在高高的龙首平原上久久不语,离乡千日,近乡情怯,当初离开时鲜衣怒马,翩翩少年,如今回来满身风尘,百战余生,明明只离开了三年,却仿佛隔了一辈子。

圣旨上要求的是李素到长安后即刻入宫面君,李素只能忍住归心似箭的心情先朝长安城走去,许明珠贴心地给他换上了崭新干净的朝服,王桩蒋权程处默等人陪着他走进城门。

长安西城延平门外,李素下了马,朝守门的将军递上腰牌和告身文书,将军检查过后惊讶地看了李素一眼,随即侧过头朝身后一名军士低声吩咐了一句,军士点头领命,独自一人飞快朝太极宫方向飞奔而去。

李素和蒋权等人满头雾水,守城门的将军也不解释,只朝众人恭敬抱拳行了一礼。

程处默已安排程家庄子的老兵先行回家,李素等人只领着骑营百余人进了城。

长安城仍如往常般繁华似锦,李素等人走得很慢,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看着来往穿梭不停的商贩和百姓,沿路听到粗犷的叫卖声,甚至还有原汁原味的关中话骂街,李素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不知不觉,他已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热爱,他早已融入了这个世界,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而前世的种种,似乎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梦,他是真正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唐人。

牵马入城,穿行西市,拥挤的人潮里,李素和蒋权众人悠闲惬意地朝太极宫方向走着,李素甚至几番停下来,在路边的店铺里给许明珠买了一支鎏金碧玉簪花,当着众人的面插在许明珠如云的发鬓边,羞得许明珠俏面通红的同时,也虐死了无数单身狗。

穿过西市坊门,前面快到延寿坊时,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敲锣声,一队金甲翅盔,盔帽上直插着两根长长的白雕翎毛,身着华丽的骑队远远行来,路中的百姓商人们纷纷躬身退避。

离得近了,李素等人也认出来,这是太极宫的羽林卫,真正的皇帝贴身仪仗和卫士,为首一人穿着绛紫色宫装,却是一名中年宦官。

长安城里,羽林卫这帮人是老大,他们代表的是皇帝仪仗,轻易不会出宫,一旦遇见,只有清道避让的份。

李素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家不约而同地朝大道旁边让开,让这群羽林卫禁军先过去。

谁知羽林卫和宦官离李素十丈距离时,却忽然同时下马,宦官径自朝李素走来。

李素呆住了,神情有些惊愕,直到宦官面带恭顺的笑容走到李素身前,这才回过神。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接旨——”宦官嗓门尖细,中气却十足,一开口附近数十丈的行人百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迎着闹市中百姓商贩们惊讶的目光,李素整了整衣冠,面朝宦官拜下。随着李素的下拜,周围无论臣民百姓商贩皆面朝宦官跪下。

“臣,李素接旨。”

宦官徐徐道:“传陛下旨,泾阳县子李素远略西域,克定西州,功比开疆,特赐李素长安城骑马,授玉冠,玉带。”

李素惊了一下,急忙垂首道:“臣谢隆恩。”

很快,两名羽林卫禁军上前,将李素原来的官帽和腰间的锦带摘下,为李素换上了一顶镶嵌玉石的梁冠,冠上三道竖线,代表着李素的官阶高低,腰间也被系上一根由两百多片翠玉镶成的玉带,搭配着他绯色的官服,显得愈发俊朗。

蒋权,王桩和程处默等人羡慕得两眼通红,瞬间变成一群兔子,红着眼看着李素。

许明珠静静站在李素身后,兴奋得俏脸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在无声的方式用力宣泄着喜悦的心情。

闹市周围的百姓听到宦官的旨意后,才明白这位穿着官袍的年轻人和他身后那群伤的伤,残的残的汉子们竟是克守西州,百战余生的大唐将士,顿时肃然起敬,待李素换上玉冠玉带后,人群恭敬而整齐地朝李素躬身行礼。

“将军辛苦,大唐万胜!”

震耳欲聋的恭贺声回荡不息,喧嚣的长安闹市在这一刻,为一位年轻的将军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李素眼眶一红,长长呼出一口气,默然朝百姓们回了一礼。

宦官仍面带笑容,朝李素笑道:“请李县子上马,陛下特许李县子日后可长安城骑马。”

李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上马,接受百姓们的行礼。

李世民的这道旨意里,长安城骑马,授玉冠玉带等,虽然看似不起眼的赏赐,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但却是一种极高的荣耀,这种荣耀以前也有过,一般都是赏赐给大胜归来的国朝名将,而且非开疆辟土平天下之大功而不可得,对一个小小的县子赏赐这些,尚是大唐立国以来的首次,已然算得上是厚赐了。

李素心情有些激动,看着蒋权程处默他们的羡慕目光,还有许明珠兴奋得通红的崇拜喜悦表情,以及四周百姓商贩们恭敬的行礼,长呼一口气后,心中竟生出一股“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情。

有了这道圣旨,接下来前往太极宫的路竟通畅了许多,李素独自骑马在前,身后跟着蒋权程处默和骑营将士,再后面便是百骑羽林卫禁军护送,队伍浩浩荡荡朝太极宫行去,路上无论官员百姓见之无不恭敬行礼,退避一旁。

穿过西市,经过延寿坊,太平坊,当队伍跨过太平坊的坊门,离太极宫只有两三里路时,前方又急匆匆跑来一队羽林卫,照例,羽林卫禁军队伍前又是一名宦官。

这次李素心里有了数,于是赶紧下了马,朝宦官迎去。

宦官走到李素身前,尖着嗓子大声道:“泾阳县子李素接旨——”

李素当先下拜,周围的百姓们也跟着下拜。

“传陛下旨,泾阳县子李素血战西夷,死守西州,功在社稷,少年英杰殊怀大志,忠烈可嘉,着赐金鱼袋,并赐赏太常寺‘秦王破阵乐舞’。”

李素呆了一下,又赶紧垂首道:“臣谢隆恩。”

很快,两名禁军上前,将他腰间的银鱼袋摘下,毕恭毕敬地给他换上了一只金鱼袋。

换好后,李素起身,抬头一看,赫然发现太平坊的坊门外人山人海,围着数千百姓商贩,而坊门中间一个小小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二十余名身着铠甲,手执剑盾的舞伎,一个个生得无比俏丽白净,却穿着男人的铠甲翅盔,随着高台后的乐班一阵编钟敲击声,二十余名俏丽貌美舞伎执剑盾而舞。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高台后方,一群同样貌美的歌伎齐声而歌,随着壮阔激昂的歌乐,台上的舞伎齐舞翩跹,剑盾时而列阵,时而进击,一群美貌女子竟生生舞出沙场金戈杀伐之势。

李素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下,蒋权程处默和百姓们离他足足两丈,致使李素方圆两丈内一片空旷,连宣旨的宦官都静静退避一边。

这一刻,这一舞,是独属于李素一人的荣耀!

李素看着台上的歌舞,兴奋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接连两道赏赐的圣旨,此刻李素也渐渐咀嚼出了味道。

当初西州时,李世民的圣旨封赏众人,唯独漏了李素,不是刻意的忽略,而是李世民想要给他一份万众瞩目下的荣耀和体面,今日这般阵仗闹得长安皆知,这便是李世民给他的体面封赏。

李素相信,在自己迈入太极宫的宫门以前,一定还有封赏的圣旨在等着他。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三赐功臣(下)

“秦王破阵舞”是一种礼仪,每当大唐军队大胜还朝,李世民便会令全城欢庆,并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搭一座高台,命太常寺舞伎为得胜还朝的将军和军士们舞之,一来作为犒赏,二来为振奋军心。

但是像今日这般只令臣子一人独自赏舞,可谓是立国以来的头一遭了,对臣子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

高台上,“秦王破阵舞”仍在继续,二十余名美貌舞伎手执剑盾,正舞得风生水起,流畅的动作,激烈的杀伐声,还有那一张张动人心弦的如花容颜,这一刻,只为李素一人而绽放。

围观的人群也在看着,不过他们离高台很远,众人很自觉地离李素两丈距离,将高台下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人群里的众多目光看的不仅仅是那美妙的舞姿,更多的目光投注在高台下那张平静如水的年轻脸庞上。

没过多久,围观的人群里不可抑止地传出了窃窃的议论声,他们在议论那个平静的少年。

大唐这些年屡战屡胜,对外征战基本都是大胜而归,甚至连付出的牺牲都不算太大,长安的百姓们早已对一桩又一桩的大胜感到麻木了,每次红翎捷报飞马入长安,引来的只不过是百姓们一阵啧啧赞叹,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转过身,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多少年了,仍未尝闻唐军一败。

大胜回朝的将军他们也见得多了,秦王破阵舞也见了不少,这些都已形成了惯有的仪式,百姓见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可是,今日的种种却勾了长安百姓们的好奇心,因为他们从来未见过只为一人而舞的仪式,不远处那位平静的少年,到底在西域立下了怎样的功劳,才会令陛下下旨太常寺只为他一人而舞?

议论声此起彼伏,而李素的名字和相貌,三年前在长安城也算很出名了,百姓们交头接耳一打听,听到李素这个名字,不免便顺带着挖出了他当年的一些事迹。

作诗,献策,烈酒,活字印刷术,与东阳公主的私情绯闻,阿房宫赋公然讽刺君上,被调任西州别驾…

一桩桩尘封的事迹被挖了出来,百姓们纷纷露出惊叹之声,然后,惊叹很快化作敬仰,崇拜。

没过多久,当高台上的秦王破阵舞已到了尾声,最后在一通如雨点骤落的鼓声中戛然而止,舞伎歌伎们站在高台上朝李素盈盈屈身一拜退下后,李素身后的围观百姓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然后,百姓们神情敬仰地朝李素躬身一礼。

“李公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