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地裂般的齐喝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李素,转身回头,见身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躬身行礼,久久不起身,李素笑了,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很正式地朝百姓们回了一礼。

许明珠站在人群中,见自己的夫君被百姓们如此尊敬推崇,兴奋得小脸通红,拢在袖中的小拳头攥得发紧,浑身不自主地微微轻颤,心跳徒然加快,望向那块空地中间的李素时,目光竟从未有过的迷醉,自豪。

程处默和蒋权也站在人群中,羡慕地看着李素,直到歌舞毕,众舞伎退下,二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笑了一下。

程处默朝蒋权点点头:“舞好看,歌也好听,有生之年,我必…”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中却露出坚毅之色。

蒋权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有生之年…”

二人的话都没说完,但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沙场建功业,回师朝天阙,大丈夫当如李素!

歌舞毕,李素仍站在高台下一动不动。

宣旨的宦官上前,恭顺地笑道:“李县子请继续前行,一路自有皇恩浩荡。”

李素谢过宦官,迈步继续往太极宫方向走,而后面的蒋权程处默等人却停步了。他们的神情有点为难,此刻他们也看出来了,今日是李素极尽荣耀的日子,从太平坊门到太极宫门,大约三里路,这条路,应由李素一人走下去,他们不想分走李素的荣耀和风头。

李素走了几步,听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却见蒋权等人迟疑地看着他。

李素朝他和众骑营将士展颜一笑,然后招了招手,道:“走啊,发啥愣?”

蒋权和众将士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几声,脚下迈开步子,跟上了李素。

西州城楼上,大家都为社稷流血拼命过,这荣耀,也应有他们的一份。

再往前去,整条路已空空荡荡,百姓商贩们自动自觉地将大路全部让了出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郎,领着一群又伤又残,甲胄破烂的府兵,走在通往太极宫的路上,大路两旁店铺的矮檐下,密密麻麻站满了百姓商贩,将士们每走过一处,百姓们纷纷站在檐下行礼,无声中带着满满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喧嚣繁华的长安城,今日,此刻,因为这群百战归来的府兵,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一群人穿过太平坊,离太极宫门只有一里左右时,许明珠轻盈的脚步渐渐放缓,然后,站在人群里不动,含泪看着李素和他的袍泽们迎接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而她,主动走出了参与者的角色,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太极宫巍峨高耸的宫门已在眼前,宫门前禁卫如林,中间一片广袤的空地。金水桥外的空地正中,静静站着一名手捧黄绢的宦官,含笑看着李素等人越走越近。

当李素走到宦官身前丈许,宦官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黄绢,含笑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接旨——”

李素和身后众将士纷纷拜倒。

“臣李素,接旨。”

黄绢是内宫所出的圣旨,非常正式的格式,也是今日三道旨意中最正式的一道圣旨。

“敕曰:朕嗣纂鸿业,思恢至道,宁谧区宇,徼外君长,海表猷渠,无远不庭,无思不服。而高昌龟兹蕞尔小蕃,负固河右,地不远千里,众不盈一万,不量其力,不恤其人,肆情拒命,抗衡上国,犯我西州。泾阳县子李素者,器识恢宏,风度冲邈,宣力运始,效绩边隅,残部五千,克守西州,为国展效,固守贼境,久冒艰危,血战余生,岂不知委。可特进李素泾阳县侯,实食邑五百户,赐黄金三百两,丝帛二百匹,正室李许氏加五品诰命,可令所司,备礼册命。钦哉。”

冗长晦涩的一大通制文念下来,李素眼中的茫然之色越来越深,因为他一句都没听懂。

这道圣旨太正式了,里面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内侍舍人精雕细琢考究所出,再盖上皇帝印玺,便成了将要载入史册的封诰圣旨。

李素没听懂,可身后的蒋权却多少读过一些书,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蒋权竟不顾仪态地兴奋大叫了一声。

“封侯了!李别驾封侯了!”

李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封侯了,当初田仁会所言果然不虚,西州一战,有功之士该赏的都赏了,加勋号,加衔号,赐金赐丝赐田,他李素却是唯一一个晋爵的,在如今大唐天子有意无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里,李素独树一帜竟然晋爵,皇恩之隆,天下无可比肩。

身后,随着蒋权大叫一声后,骑营众将士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

旨意已念完,宦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些不懂规矩的家伙们有些不满,目光转到李素身上时,宦官立马换上一脸笑容,双手将黄绢捧到李素面前,笑道:“恭喜李县侯,请县侯接旨吧。”

李素回过神,急忙双手接过圣旨高举过头顶,伏地面朝太极宫门拜道:“臣李素,谢陛下隆恩。”

宦官直起腰,笑道:“陛下有旨,着泾阳县侯李素即刻入宫,甘露殿觐见。”

“臣遵旨。”

李素起身,朝身后众将士笑着行了一礼,众将士急忙回礼,然后站立宫门前不动。

显然,他们也明白,入宫觐见天颜这么荣耀的事肯定轮不到他们,大唐天子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于是,在宦官的带领下,李素独自一人过金水桥,龙首渠,走进太极宫门,缓缓朝甘露殿行去。

宫闱美景仍是那么的熟悉,李素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曾经进出过许多次的宫中景色,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目光正视前方时,器宇间已多了一份沉稳自威的气势。

马上功名,少年封侯,人生得意自飞扬。

穿过宫中无数楼台亭阁,宦官将李素领到甘露殿门外,命李素殿外等候,他则进去通禀。

没过多久,殿内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

“李素回来了?给朕滚进来!几年不见,看你个子长高了没。”

李素暗叹口气,脱去了鞋子,穿着足衣跨进殿内,远远拜倒。

“臣李素,拜见陛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君臣叙旧

笑声很熟悉,几年以前李素听到这阵笑声,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冒出一股把这笑声的主人的脑袋摁进恭桶里的冲动。

“罢了,起来吧,上前让朕好好看看你。”

李素抬头,见李世民身着黄袍,笑吟吟地盘腿坐在殿内的矮桌后,眼里露出喜悦的目光。

李素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在李世民身前一丈左右站定,然后抬头直视着面前这位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似乎苍老了许多,三年多前离开长安时,他还是满头黑发,正是意气风发的壮年天子,仅只三年未见,李素赫然发现,李世民的鬓边竟生了一圈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以前多了许多,伸出的双手按在桌上,手上的皮肤渐显松弛,人也比以往瘦了一些。

唯一不陌生的,大概便是他那双眼睛了。

那双眼睛似乎比以前更锋利,更莫测,更直透人心。

李素直视片刻,很快垂下头来。

李世民却显得很高兴,自李素进殿后,笑声一直未停过,捋着长须仔细打量着李素,不时点点头,端详得兴起,甚至站起身绕过矮桌走到李素面前,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大笑道:“哈哈,不错,居然长个子了,多吃些肉,再长几年,约莫便有个大人模样了,哈哈,好!”

“臣…谢陛下赞誉。”

李世民又一阵大笑,扬声道:“来人,备宴,上酒!”

李素顿时苦起脸来。

刚到长安,连家都没回,原打算进宫谢了恩后马上回家看老爹去,可是看眼前这架势,李世民似乎不打算这么痛快放他走。

…大家分别几年,应该不太熟了才对啊,哪有这么多话可聊的。

几名宦官弓着腰,无声地端着酒菜进殿,还是老规矩,分餐制,两人面前各自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各吃各的。

李素爱死了唐朝的分餐制,太讲卫生了,绝不会出现乱七八糟的筷子朝菜碟里捞,菜送进嘴里后还把筷子含一下,舌头舔几下,然后继续伸筷…

菜是宫廷御膳,但不多,宦官殷勤为李素斟满酒,酒味飘进鼻子,嗯,很熟悉的味道,这酒还是他酿出来的…程老流氓打仗厉害,做生意也是好手,居然把生意做进了皇宫?了不起,不知今年能分多少红利,李家最近已经很穷了。

李世民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还未饮酒已是满面红光,这个状态正是传说中的“龙颜大悦”满血满蓝状态,此时此刻无论提任何要求,只要不是造他的反,一般都会答应。

端起漆耳杯,李世民又大笑了两声,道:“李素…呵呵,朕都忘了你已行过冠礼,来,子正,与朕满饮此杯,便当是朕为子正洗尘接风了。”

“啊?满饮…”李素额头顿时渗出了汗,为难地看着眼前的漆耳杯,这个漆耳杯颇具程家大开大合之豪放神韵,一杯酒不多不少,大约半斤的样子,一口灌下去,今日啥事都别干了…话说,程家顺便连漆耳杯的生意都做进皇宫里去了吗?

“臣年纪尚幼,那个,不胜酒力…陛下真欲满饮?”李素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年龄,觉得暂时还能忍住恶心扮一扮嫩。

李世民笑得很开心,垂头一看自己面前的半斤漆耳杯,笑容顿时有些僵,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自己应该也没办法一口干半斤,于是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那便浅酌即止,莫说朕欺负小孩,今日以君臣叙旧为主,啊,叙旧。”

很佩服啊,找完台阶连脸都不红。

于是君臣二人非常有默契地从豪放派转化为婉约派,端起酒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烈酒入喉,互相一阵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样子,李素依稀感到殿外蓝蓝的天空飘来一个大写加粗的“怂”字。

“好酒!”李世民大赞,反正不管酒好不好,照惯例都必须要赞一声的,否则便是不识相,没品位。

李素不想昧着良心附和,烈酒虽是他发明的,可他真心不喜欢这酒的味道,太烈了,还是葡萄酿好喝。

李世民搁下酒盏,这才缓缓道:“子正,你虽长了个子,但却清减了许多,在西州那个荒蛮之地想必受够了苦楚委屈,朕把你调任西州三年,你…恨不恨朕?”

李素急忙正色道:“陛下言重了,将臣调任西州,是陛下对臣的一番爱护之意,臣感激陛下都来不及,怎会恨陛下?”

李世民呵呵一笑,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忽然盯住李素,李素似有所觉,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坦然,无惧,纯净。

李世民盯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叹道:“看来确实不恨朕,当初将你调任西州时,满朝文武以为是因那篇阿房宫赋之故,皆谓朕心存报复,故将你贬谪,子正,你以为如何?”

李素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所言所行如日月辉映,堂堂正正,若果真心存报复之意,断不会行此手段,陛下将臣遣任西州,是因为西州确实需要臣。”

李世民目光一闪,道:“你果真如此想的么?”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没有那么多算计机谋,更没有野心非分之念,臣做这个官,封这个爵,全因陛下皇恩浩荡,陛下亦知臣的秉性,其实是不太愿意当官的,臣对这个世道无欲无争,所以活得坦然自在,想什么,便说什么。”

直到这时,李世民的神情才彻底松缓舒展开来,李素敏锐地察觉到,从他进殿到此刻,李世民眼下露出的,才是最真实的笑容。

神情不变,李素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可后背却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刚才若是自己的表情稍微露出一丝丝的怨恚之意,李世民会做何反应?大唐天可汗的胸襟再宽广,会宽广到容许一个对他心存恨意的人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吗?

“数年未见,说话倒是四平八稳了,呵呵,看来确实有了长进,朕几年未见你,今日你回长安,朕心中着实欣喜,来,子正,与朕多喝几杯。”

说是“多喝几杯”,实则君臣二人端杯痛快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将自己的脸扭曲成一团痛苦的麻花儿,李素隐约察觉到,殿外天空那个大写的“怂”字仍未消散。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所谓圣心

帝王终究是帝王,他站得太高,下面的人全都仰视着他,一张张脸孔充满了讨好,而他呢?他在俯视下面的人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或许在他的心里,每一张讨好的脸孔后面,都有一颗阴暗的妄图取他而代之的心,所以他虽然以帝王之态俯视众生,但对下面的每一张脸孔都是充满戒意和防备的,他怕留下祸患,他怕别人造反,他怕稍有不察便被人推下去。

所以,帝王没有朋友,没有值得他挖心掏肺的人,因为在人世间,唯独他站得最高,为了保持这个最高的位置,帝王不能有朋友。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对李素的试探很正常,一个合格的,英明的帝王,大抵都会冒出这个想法,既然干了帝王这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职业,就必须要非常在意有没有人怨恨他,心存怨念便是祸患,无数造反都是从怨念开始的。李世民当着李素的面问出这句话,已然算得上胸怀宽广无比了,怕就怕那种什么都不说不问,暗里却用眼睛阴沉地盯着他的那种帝王。

李素很理解李世民,换了他是皇帝,也会在意有没有人怨恨他。而李素之所以能无畏无惧地直视李世民探究的目光,是因为他确实没有野心。

李世民喜欢李素这种没有野心的人,可以说,从当初决意将李素从民间强行拎上来,不吝给他封官赐爵,放心交托大事,其根源并非李素那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而是李素那双看不出有丝毫野心的眼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世民今日才会当面问李素有没有怨意。

君臣二人都不是君子,跟旁人说起瞎话来眼都不眨,可偏偏李世民这么问了,李素这么答了,然后,李世民就信了,而李素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很奇怪的相处模式,连李素自己都觉得别扭,可偏偏是事实。

问过之后,一切又是和风细雨,殿内充满了浓浓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之情。

“西州之战,你劳苦功高,这一战事关重大,你以数千守军之力,鼎定了大唐西面百年战局,可朕亦知道守城之战何等艰辛,子正啊,苦了你了啊…”李世民叹道。

李素垂首道:“臣不苦,苦的是那些为大唐战死的将士,臣的个人荣辱不足计,只请陛下厚恤战死将士家眷,以告袍泽们在天之灵。”

李世民点点头:“善哉斯言,朕已下旨,西州之战所有战死或伤残将士,三省将格外优恤,子正可放心,都是血性的关中子弟,都是朕的英勇忠烈之士,朕怎会亏待?”

李素拜伏行礼道:“陛下仁义圣明,万民幸甚。”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哼了哼,道:“西州这三年,还真是磨了你不少性子,以前你可不会与朕说这些话的。”

李素也笑道:“臣历经了生死,也算死人堆里打过滚,一些棱角也该磨平了,陛下若不喜欢臣现在的性子,臣这便在长安城里做几件混账事给陛下开开眼?”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抖抖索索指着他道:“刚夸了你一句,马上便说起了混账话,子正啊子正,你性子磨得再平,终究也是个混账货…不过,这几年长安城少了你这号混账人物,风平浪静得很,久了便觉索然无味,说来朕倒颇为想念当年三不五时闯祸的你呢。”

李素嘿嘿陪笑几声,也不敢再继续开玩笑了,眼前这位可是名垂青史的唐太宗,跟这种人开玩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死了。

李世民举杯与李素又喝了几口,搁下酒盏沉吟一阵,道:“朕听闻西州之战甚为惨烈,当时朕正平定北方,腾不出手来驰援,只听说你这几年在西州做出了一番功业,你且与朕细细道来。”

李素应是,组织了一下措辞后,便从刚上任西州别驾开始,一直说到如何招商,如何募乡勇,如何守城等等,诸多往事如走马观灯,一一向李世民娓娓道出。

当然,有些地方李素有意跳过去了,比如曹余这些年搜刮民脂,私养异族军队等等,当初既然与曹余释消了恩怨,此时便没有必要再把曹余推向死路了。

当听到李素领残余守军,与敌军在城头殊死厮杀时,李世民目中含泪,仰天喟叹不已,直到李素神情平静地说完这三年来的一切,李世民哽咽道:“子正,真是苦了你了,朕这三年来时常后悔,不该把你调任西州,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哪里吃得了这般苦楚,后来朕在北方听闻军报后,曾与辅机言曰,就算西州守不住,朕也不怪你,朕只愿你能平安活着,西州之得失,只不过大唐一隅之得失,疥癣之患而已,而你若有个好歹,却是大唐之剧痛矣!”

“朕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守住了西州,为大唐保住了丝绸之路和整个西域,使得大唐从此后能够放心经略西域,在百年棋局上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

时隔久矣,李素的表情和语气已没有半点波澜,回首往事,脑海里只有一片尸山血海,和一阵阵惨叫哭嚎,还有那座仿佛用尸骨和鲜血堆砌起来的石碑。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于平复了情绪,然后缓缓道:“那个突厥部落的首领,名叫…巴特尔?”

“是。”

李世民目光又变得锋利起来:“那支突厥私军,是你找上他们的?”

“是。”

李世民语气渐渐冷了起来:“你不怕犯了忌讳吗?”

李素面无惧色地直视他:“那时西州城已危在旦夕,臣既为大唐之臣,当务之首要者,先保住西州为上,为了保住它,臣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臣问心无愧,任何法子臣都愿意一试,若陛下觉得臣犯了忌讳,臣请治罪。”

李世民紧紧盯着他,许久,终于展颜一笑:“不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凡事被框条所禁锢,终究只是个庸碌无为的蠢货,那支突厥骑兵用得好,这件事你没做错。”

李素笑了笑,坦陈此事以前,他便猜到李世民不会加罪,否则他便不会开口了,只是说这件事也要看人,若换了曹余来说,此时恐怕已被打进了大理寺,事情虽是同样的事情,说的人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简单的说,李素和曹余二人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没有可比性,曹余属于后娘养的那种。

李素想了想,道:“多谢陛下宽宏,西州守住了,但臣许诺巴特尔的一些事情,还请陛下开恩照准。”

李世民沉吟片刻,点头道:“朕不会让你失信于人,侯君集眼下已快扫平西域,诸国皆惶恐不已,待西域被侯君集平定后,朕将在西州旁边建安西都护府,所以朕明日便会下旨,可将巴特尔所部尽数迁往庭州以北的草原,朕允其建牙帐,放牧,繁衍族群,并封安远将军,赐金银粮食生铁和牛羊若干,由安西都护府都督节制,明年上元节,赐其进长安朝贺。”

李素拜道:“臣代巴特尔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笑道:“你也不必代他谢朕,北方薛延陀和西域平定后,大唐之威名远迈万里之外,对邻国和异族,亦不可一贯施以威吓,日后也需怀柔温抚,将来无论大唐还是域外,但凡尊我大唐为宗主者,皆视之为朕的子民,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历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朕,可以做到!”

走出宫门时,已近日落时分。

李素眯着眼看了看血红的夕阳,轻叹一口气。

或许因为数年未见,也或许自己的心性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今日面对李世民时,李素越来越感到来自他身上那股帝王气势,这种气势令李素很有压力,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思前想后,三思而后言,一番君臣对话下来,仿佛跋涉千山般疲惫。

值得玩味的是,李世民今日赐玉冠玉带,赐金鱼袋,赐赏歌舞,甚至将他晋爵为县侯,可是,种种赏赐晋封后,却并未给李素授予任何实职,连火器局监正的位置也没说还给他,这就有点意思了,今日这番众目睽睽下接二连三的封赏,虽不乏“千金买马骨”的用意,让大唐臣民都知道皇帝如何厚待功臣,从而收尽世间人心,但李素本身的功劳和本事也值得被重用,谁知李素被召进宫后,李世民对他以后的安排半字不提,聊过以后便放他出了宫,实在令人难以揣摩用意。

李素摇头苦笑。

所谓“圣心”,就像大姨妈期间的女人一样,千万别去揣摩它,怎么揣摩都是错的,都会被甩一脸血。

第四百五十八章 近乡情怯

太极宫外,蒋权,王桩,许明珠和骑营众将士仍在等着李素。

程处默先回家了,这次离家大半年,是他领军解了西州之围,并与田仁会一同将数万敌军击溃,被陛下封了一个“上轻军都尉”的衔号,从小到大程处默都没这么风光,今日回了长安,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打算在他老爹和兄弟们面前显摆了。

蒋权等到李素出来,上前再次恭贺了他几句,然后行礼告辞。

蒋权也是长安人,在长安有家有父母妻小,离家数年,此刻也是归心似箭。

至于骑营剩下的百余老兵,他们原来便是右武卫所属,则要回右武卫交令,然后等候兵部的安排,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这一次都将卸甲归田,等兵部和当地官府按军功给他们分田地,方老五却老神在在站到李素身后,从此他便是李素身边的亲卫,他的未来早已确定。

老兵们在宫门前一一向李素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从长安城门到太极宫门,今日这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的爱戴目光,也得到了长安城百姓们最大礼节的尊敬,可以说,今日是他们一生中最荣耀,最辉煌的时刻,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渐渐散去,老兵们互相搭着肩,嘻嘻哈哈往右武卫驻地走去。

夕阳的余晖铺洒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将这群可爱的老兵们的影子拖得冗长,李素看着这群老兵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回忆,耳畔依稀听到嘶哑的喊杀声,还有一幕幕并肩以命相搏的画面,曾经,大家都可以将生命交托彼此的。

“诸位,请留步。”李素忽然道。

老兵们停下,转身看着他。

李素笑了:“诸位这次交令后,大多卸甲归田了吧?”

老兵们点头。

李素又笑道:“李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大家也知道,今日陛下封赏甚厚,实食邑五百户,就在长安城外泾阳县太平村里,那里风景甚美,民风淳朴,诸位若是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李某的家乡?从此安享余生的太平日子,我与大家曾经一同并肩杀敌,生死袍泽的情分比什么都重要,我绝不会亏待诸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老兵们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后,一名老兵走出来,面带苦笑道:“县子…啊,不对,侯爷的盛情,我们这些老伙计深铭五内,只是大家都是些粗鄙武夫,而且小半已终生伤残,若在侯爷的庄子里过日子,不仅会给侯爷添负担,也会让外人笑话侯爷…”

李素哼了一声:“为国征战,伤残正是你们对外人炫耀的资本,也是我李家对外炫耀的资本,不论谁敢笑话,你们只管大嘴巴扇过去,出事我来担待。朝廷的赐田很快会下来,我把它都分给你们,不收你们的租赋,每年地里所出皆是你们的,至于说什么给我添负担之类的,诸位,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在西州城头背靠背流血厮杀,难道我李素在你们眼里如此不堪么?”

看着老兵们那一张张满面风尘沧桑的脸,李素挺直了胸膛道:“你们都来我庄子,残了的我养你们终老,病了伤了,遭灾了,惹祸了,我李家一力担之,娶妻生子李家给你们出聘礼,送礼钱,有家眷老小的只管迁来庄子里,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的,李家给你们送终,日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李家管你们一辈子。”

老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忽然一人双膝跪地,朝李素大礼拜下:“我愿为侯爷府上部曲,从此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紧接着,百余名老兵全都跪下,齐声道:“愿为侯爷部曲,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李素眼眶湿润了,上前将众人扶了起来,笑道:“好,我们祸福与共,曾经是袍泽,一辈子都是袍泽。”

一记拳头不轻不重捶上其中一名老兵的胸膛,老兵纹丝不动,李素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仿佛传染了大家,很快大家也都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太极宫门外空荡荡的广场上,引得阵阵回音激荡。

一群欢天喜地的老兵,簇拥着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骑马走在城外的乡道上。

马背微微颠簸,李素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没想到你这么仗义,把这些老伙计给收了。”王桩一路上高兴得不行,在西州这几年,王桩与骑营的袍泽们也混得熟了,日后与大家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从此多了许多朋友,王桩兴奋得直咧嘴。

李素笑道:“说得我这人很不仗义似的,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老弟兄,我怎能任由他们没个着落?有了他们住在村子里,我心里也踏实。”

仰首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李素叹道:“这一生,注定要得罪一些人,亏欠一些人,也会施恩于一些人,被人爱,也被人恨,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只求做人做事不违本心便是了…”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出了长安城,李素,许明珠,王桩与众人明显加快了脚步,大家都归心似箭。

长安城到太平村六十里路,仅仅一个时辰便赶到了,远远看见村口路边那棵熟悉的老银杏树,李素忽然勒马,马儿长嘶人立,众人皆在村口停住,提着缰绳在路心转圈。

一别三年,近乡情怯。

当初西州城头尸山血海里厮杀搏命,李素都没有眨过眼,然而此刻,他却发觉自己竟生出些许畏惧之心,心里乱成一团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转头瞥了一眼王桩,却发现王桩愁眉苦脸,神情甚至有些惶然,李素奇道:“你在怕什么?”

王桩叹了口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年前,你忘记我咋出来的了?招呼都没打便悄悄从家里跑了,非要跟你去西州建功立业,三年来连封信都没往家里递过,我家那凶悍婆姨还不知道改嫁没有,若是改嫁倒也罢了,若是没改嫁,今日我若回去,那凶悍婆姨怕是会…”

丑陋的脸颊使劲抽了抽,王桩哭丧着脸,凄然道:“…怕是会对我悍然下毒手,西州挣的那点军功,兵部只能追封了…”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悠悠道:“这个…我还真没法同情你,我现在的心情叫‘近乡情怯’,虽然透着一股子矫情味,也算是一种很诗意很优雅的心情,而你呢,你这纯粹是贱的,放心上路吧,真被你婆姨活活揍死了,我去跟朝廷说,你的军功和封赏送你家老二了,终归让你含笑九泉便是。”

李素的安慰令王桩愈发忧愁,踯躅半晌,狠狠一咬牙,怒道:“老子杀过那么多人,岂惧一婆娘哉?简直笑话!今跟她挑明了,再敢揍老子,明就休了她,老子不过了!”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不错啊,到底是杀过人了,这杀气,这威风,啧啧,村里走一圈连狗都不敢叫唤了,保持你现在这股气势别泄,赶紧回家去振一振夫纲,你婆姨敢不服气,亲手拾掇她!快去!”

王桩被李素几句话一煽,顿时胆气十足,仰天狞笑几声,猛地一踢马腹,单人单骑带着满身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凌厉气势,绝尘而去。

李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扭头朝郑小楼笑道:“赌一文钱,猜猜这个作死的家伙今晚回家后是个什么下场?我猜他会被揍得很惨。”

郑小楼冷笑:“赌不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换个赌法,猜他明日身上的伤痕是单数还是双数?”

“我猜单。”

近乡情怯终归还是要回去,李素与骑营老兵们在村口转悠了片刻后,终于提缰策马往村里缓缓走去。

太平村在泾河边,走完村口那条小道,左边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再往外便是那条闻名关中的泾河。

李素骑在马上,情不自禁朝泾河方向看了一眼,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熟悉的画面。

三年未见她了,她是否还经常去那片熟悉的河滩边,每日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蜿蜒的河水,回忆当初点点滴滴的甜蜜往昔?

河滩应犹在,玉人如故否?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离开她三年了,再见到她时,眉眼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李素沉入伤怀的思绪,座下的马儿也不自禁地越走越慢,身后的队伍也跟着慢了下来。

许明珠一直在旁安静地看着他,顺着夫君的目光,好奇地朝河滩望去,一无所获后,不解的目光又落回他的脸颊上。

关于李素和东阳公主的事情,许明珠听说过许多,只不过那个只承载了他与东阳公主种种过往的河滩,许明珠却一无所知。

长叹了一口气后,李素扭头朝许明珠笑了笑,忽然扬鞭一甩,马儿在乡道上飞驰起来,身后许明珠和众将士急忙跟上。

茂密的树林深处,一位身着麻衣的绝色道姑静静坐在黑暗的树荫下,看着李素一行人从村口飞驰而过,珍珠般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婆娑的泪眼一直盯着远处的李素,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乡道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绝色道姑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道姑身后站着一位宫装俏女婢,见道姑流泪,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哽咽道:“殿下,您昨夜便知李公子要回长安,今日大清早便坐在这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痴痴等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见着他了,为何不出来与他相见?您这是…何苦啊!”

道姑流泪摇头,道:“三年没回家了,先见长辈才是正理,才是人子之道,他若见了我,怕是迟迟不肯回家,外人知道了,会说他不孝的,我怎忍心让他背负这等恶名?至于我,远远见他一面便足够了…”

道姑说着,忽然绽开了笑颜,像黑夜里乍现的昙花。

“活着回来了,也见到他了,足够了,上天已经很眷顾我了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太平归人

回家的路,伴着浓浓的乡愁,策马而驰,路边飞掠而过的,是昔日熟悉的一草一木。

似害怕,又似心急,反复煎熬,乡路弯弯绕绕间,家已在前方若隐若现。

天快黑了,夕阳最后一点金色火红的余光努力铺洒在乡路上,散尽今日的最后一抹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