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笔钱’是多少钱?你别吓我,我的预算是二十贯…”李素惴惴不安地道。

“二…二十贯?”东阳愕然,片刻后忽然噗嗤一笑,嗔怪地推了他一下:“别闹!”

李素的心悬得更高了,“别闹”是啥意思?说清楚啊!二十贯难道不够?

“说正经的吧,果真是你家夫人邀我游园么?”东阳垂着头,一边说一边给他剥着葡萄,紫黑色的西域葡萄塞进嘴里,牙一咬满嘴甘甜的汁液四溅,味道很不错。

“那个啥,我家夫人说,今年中秋李家办个游园会,想请东阳公主殿下赏面一聚,还说大家这么多邻居…”李素一边说,手已不客气的环过东阳的纤腰,上下而摸索…

东阳拍掉他那双不老实的手,红着脸道:“邻居?大唐可没有一见面便搂搂抱抱不规矩的邻居!”

李素眨眼:“所以,你不去?”

“去!为何不去?”东阳站起身,整了整略见凌乱的衣裳,恨恨白了他一眼,道:“你家夫人有请,我怎会不去?再说,这可是你李家第一次办游园,不管怎么说我也该给你撑个场面。”

李素呆呆看着她,发现这一刻东阳从里到外的气质全变了。

以前那个温婉柔弱的形象不复再见,此刻透着一股强烈的“你要战,那便战”的杀意。

“你别这样乱飙杀气,我害怕…”李素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你该不会拎把青龙偃月刀去游园吧?”

“青龙偃月刀是何物?我为何要拎它?”

“关老爷用的刀,专门用来赴会的那种…这不是重点,我劝你还是别去了,真的,万一廊下埋伏了刀斧手你咋办?”

“不是有你在么?”

李素黯然叹息:“我只会舞剑…”

出了道观,李素的心情忐忑不安。

被吓到了,他一直不清楚,在长安城里办个游园会究竟需要多少钱。

看样子,二十贯肯定不够。

李素第一次觉得大唐权贵这帮子人实在是一群败家货,败家老货加败家小货,游个园子看看风景,几个熟人聚在一起吹吹牛皮,这种事应该完全免费才对。

改个方式多好,李素可以请他们去河滩边烧烤啊,买点肉,再加五步倒,一群老杀才小杀才吆五喝六,家眷便在河滩边摸螃蟹,摸鱼,想吟诗的直接找块大石头站上去,照样找得到凭栏临风念天地之悠悠的感觉,如同酒后找个暗巷胡同小便似的,想吟多久都行。

这样一算,肯定花不了二十贯,而且方式很另类,李素很想这样安排,唯一不美的是,长安城那帮老货的拳头不是吃素的,这样干的后果除了收获独特另类的口碑,还有可能收获更多的…拳脚?

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将老臣,不好糊弄啊…

朝廷赐下的土地已丈量妥当,度支司这次的效率特别高,丈量之后第二天,泾阳县令便带着人将土地造册送上来,顺便再将五百户庄户也送来。

实实在在的好处,朝廷没打一丝折扣,说了“实食邑”五百户,那就是五百户,每户都有一两个当家壮劳力,听说是从黄河流域迁徙过来的,去年黄河遭了灾,淹了十二个州府,难民数以十万计,如何安置这些难民便成了朝廷最头疼的事,李世民当初封赏的时候大手一挥便是五百户,只怕也存了让李素担待一些难民的心思。

五百庄户聚集在太平村中央的谷场平地上,神情有些萎靡不振,还有些紧张局促,看着周围太平村的村民投来的各种目光,庄户们更不安了,大人们纷纷低着头,为未知的未来担忧,小孩们则躲在大人的怀里,从胳膊弯缝隙里眨巴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人和物。

度支司的小吏领着李素和薛管家到了平地,看到这群庄户萎靡的样子,李素皱了皱眉。

太平村的村民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精神焕发,浑身正能量过剩没处发泄的欠抽样子,而这群庄户一个个却面黄肌瘦,仿佛被饿了好几天似的,与周围的太平村民一比较,差别非常明显。

“他们从黄河两岸迁徙而来?”李素皱眉问道。

度支司的小吏姓齐,也不知几品的小官,闻言立即回道:“是,去年遭了灾,难民被万年县安置在长安城外,下官遵吴郎中吩咐,特意给侯爷精挑细选出五百精壮老实的庄户…”

李素点了点这些庄户,冷笑道:“你管这些人叫‘精壮’?这话是摸着良心说的吗?一个个瘦成这样,定是你们度支司赈济时从中克扣了百姓的口粮,信不信我再把你们度支司砸一遍?”

齐小吏一呆,顿时面红耳赤,拍着大腿喊起了冤:“侯爷,这话可不敢乱说!朝廷拨付的赈灾口粮我们度支司一粒米都没克扣过!全司上下为了安顿这些灾民,多少人连家都不回了,整日便在灾民堆里忙前忙后,灾民们来到长安后,除了生病无医而死的,可从没有饿死过一个人啊!”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东宫消息

灾民,自然没什么人样,遭了大难,重则家破人亡,轻则背井离乡,携老带幼的,一路无粮无水,饱受风霜颠沛,到了地头被官府赈济,饥一顿饱一顿的,再精壮的汉子也会变得面黄肌瘦。想想也知道,若送来的庄户一个个白白胖胖,肥头大耳的,一副抬年猪犒军的欢天喜地场面,那也太颠覆逻辑了。

李素倒不是存心栽赃度支司,只是看着庄户们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疼。

他也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当初和老爹二人相依为命,为了家中一口吃食,十几岁的他忍着肚饿,整夜给有钱的地主造马桶,老爹一声不吭的,大冬天跳进冰冷的水里给人挖沟渠,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么的心酸。

眼前这些庄户,他们的情形跟自己当年差不多,甚至更差,更何况这些人将来都是他李家的人,人还没落户,李素不免便有了几分护犊子的心态,马上对度支司表达了不满。

小吏喊冤喊得很大声,神情很悲愤,指天画地发誓,连自家祖宗都顺带着搭进了誓言里,非常的诚恳。

在这个官清民纯,朝堂民间风气出奇良好的年代里,官府克扣灾民口粮可是很严重的罪名,国法究罪不说,世世代代的后人都抬不起头。

小吏悲愤喊冤时,一名庄户看不下去了,犹豫了一下后终于站了出来。

“这位贵人您错怪齐大人了,官府并没有克扣咱们,无家无田之人,为了活命不得已背井离乡,到了长安后,官府赈济咱们,灾荒年头没让饿死一个人,历朝历代的官府都做不到啊。”

这人说完后,身后的庄户们纷纷附和起来,姓齐的小吏眼眶一红,抿唇朝庄户们躬身行了一礼。

李素也很感动,拍了拍齐小吏的肩,笑道:“好了,给你赔个不是,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也体谅一下,这些庄户往后都将是我李家的人了,看他们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大爽利,心里一股邪火只好朝你发了。”

齐小吏闻言顿时委屈全消,急忙行礼道:“侯爷抬举下官了,您是侯爷,赔礼可是屈贵了,下官万不敢当。”

“错了就是错了,什么屈不屈贵的…”李素抬眼望向庄户们,扬声道:“看清楚了,从今日起,我是你们的主家,到了这里,你们遭罪的日子算过完了,村东头我给大家划了一块地,先把你们住的房子盖起来,每户先分三亩田种着,主家是讲道理的人,话先说前面,免你们两年的粮租,这两年种出来多少粮食自家存好,两年后按规矩收租,地里没产粮食前,主家养你们。”

说完李素缓缓环视庄户们,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多么善良可爱的地主老财啊,嗯,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掌声…

等了半晌,李素没等到雷鸣般的掌声,反而有个庄户汉子站了出来。

“主家的心意俺们领了,不过咱们庄户也是有骨气的,白吃白养可不成,坏了规矩,也惯了俺们的毛病,地里没种出粮食前,主家养俺们的口粮都欠着,种出粮食后俺们还上,粮租明年就交,俺们有手有脚,会挣活计,不需要主家免粮租。”

众庄户纷纷点头。

李素一番好意被顶得七荤八素,神情有些讪然,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些庄户是顶天立地的主角,而他是个不起眼的配角,还是那种打酱油的反面配角,用猥琐和狭隘来衬托伟大劳动人民的高大和风骨…

看庄户们的样子,似乎对他这位新主家还存了一些提防心,难道怕他强行借给他们高利贷?

真担心啊,这些有骨气的家伙将来农闲时三五人聚在一起,不小心发明出一个“斗地主”的纸牌游戏,李素到底是兴致勃勃加入呢,还是顺着队伍一路大嘴巴子扇过去?

安顿庄户是个苦活累活,而且说实话,有点不讨好。

这个年代劳动人民的自尊心非常强,生怕受一点恩惠,薛管家从外面请来的工匠,又召集人手采石采木,给新来的庄户们盖房子,谁知庄户们坚持亲手盖,不劳动主家帮忙,反正靠天靠地靠自己,生生一幕灾后自力更生重建家园,自强不息的感动画面。

没有雷鸣般掌声,没有纳头便拜,更没有惶恐不安或受宠若惊,庄户们的态度不卑不亢,心态和姿态都是平等的,硬气的。李素的善心碰了几次钉子后,决定不管不顾,任他们自由发挥,反正李素是不会再当打酱油的反面配角了。

游园会的事已提上了日程,李素如今是个闲散侯爷,自回长安后,李世民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一直没有安排他具体的官职,李素本是懒散性子,不安排官职正合他意。

闲着也是闲着,李家包园子一事便由他来办,曲江园原是皇家园林,近年才对权贵开放,包园子这事还得托些关系,搭点人情才能办成,李家也只有他能办这件事。

趁着天气渐渐转凉,李素进了长安城,先找程处默打听,才知曲江园如今交由殿中省打理,对外开放后,因曲江园风景优美,又恰好有名满长安的曲江池,于是这个园子已成了权贵子弟和家眷们常去的地方,要包园子很简单,拿钱说话。

李素打听了一下价格,中秋包一天园子约莫要交一千贯,据程处默说,这个价格还搭进了他程家小公爷的面子,至于这张面子的费用,程处默很大方的决定免费。

心疼得不行,可既然已答应了许明珠,再贵也得咬牙认了。

回到太平村还没缓过心疼劲,王直来了。

自从王家家门不幸,横空出世一位剽悍大嫂后,王直已经很少回家了,这家伙无官无职,却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有时候李素都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天生吃这碗黑饭的,非常有天赋。如今言行气度已像极了后世的黑社会大哥,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两腿不停的打摆子,脸总是高高的昂起,随时都在用鼻孔看人,整个人的气质…不好形容,反正李素扪心自问,若他生了个这样的儿子,大抵会把他的腿打断,然后给他造个轮椅,推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再把他扔井里去,不说大义灭亲那么伟大,至少也算治理环境污染了。

“警告你最后一次,再在我面前抖腿,我就叫郑小楼把你的腿打断,让你的江湖匪号从‘小孟尝’变成‘义薄云天铁拐王’,信不?”李素斜眼瞥着他,冷冷地道。

王直急忙停止打摆子,朝李素嘿嘿傻笑:“太投入了,没办法,混迹长安城里,走路不打摆子下面的弟兄不服我,说是没有气度威势…”

李素气笑了,打摆子居然跟威信扯上了,长安城的市井闲汉们的逻辑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

“回村啥事?”

“没啥事,就是东宫的称心找人递了一个消息出来,说太子因最近魏王得势,脾性愈见暴躁,不但寻故杖杀了几名宫人,还在酒醉时破口大骂陛下,而且愈喜荒淫玩乐,厌恶读书,近日频召汉王李元昌入东宫,与其饮宴嬉乐,常通宵达旦…”

王直笑了笑,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这些消息对你有没有用,称心递出来什么,我便只管告诉你,一字不漏,如何决断,便是你的事了。”

李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总听说太子终日荒淫玩乐,我一直很好奇啊,所谓‘荒淫玩乐’到底玩些什么?喝酒,美女,听歌赏舞…这些东西每天都玩,难道不腻么?”

这个问题有深度,至少王直回答不出来,挠着头道:“不然还能玩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仿佛喃喃自语:“连玩都玩得这么失败,难怪成不了事,其实,可以让称心美男教那位太子殿下玩点有趣的东西嘛…”

第四百七十九章 算计东宫

玩也是门学问。

不是说每天喝酒吃肉玩女人就算会玩了,事实上这种玩法很大众,在李素看来很不上档次。

大唐如今是纯农业社会,举国上下绝大部分人还在为温饱而忙碌,娱乐活动自然不算太丰富,就算长安都城里的权贵,玩起来也非常的单一乏味,饮宴和歌舞是永恒的主题,然后便是马球,投壶,箭术等等,看起来名目繁多,但每天重复这些事情的话,显然也很无聊的。

这些娱乐活动李素一样都看不上眼,在他眼里连太子都是不上台面的土鳖。

数百年后有一个王朝,横空出世一个精通吃喝玩乐的皇帝,这个皇帝不懂治国,把权力全扔给身边的大太监,自己则专门负责玩,这位皇帝天性聪慧,可惜没用到正途,倒是玩乐却玩出了花样,斗鸡,遛狗,耍蛐蛐儿,皇宫里特意开了一条商业集市,将宫人打扮成商贾小贩,贩卖各种玩意,而他则一个个摊位店铺走过去,兴致勃勃与商贾们讨价还价。

除此之外还在皇宫里建了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国内国外的珍奇禽兽囊括其中,大到虎豹野象,小到昆虫飞鸟,皆是他皇宫里的玩物,而这位皇帝则像人猿泰山似的每天在动物园里嚎叫飞奔,玩得非常嗨。不仅如此,这位皇帝还非常精通佛学,各种佛家经文张嘴就来,正经的诗词歌赋,不正经的春宫小黄文,总之,没有他不会的。

玩到这种境界,才叫真正的“玩”,跟这位皇帝一比,大唐的太子弱爆了。

所以李素觉得有义务帮助太子殿下开拓一下眼界,增长一下见识,当明君圣主太累,荒淫昏庸才是太子殿下人生该走的路…

“玩就是玩,还有啥‘有趣’的东西玩?”王直很茫然,显然他的思路跟太子很像,比如在城里收小弟,就是简单粗暴的先喝酒再吃肉,让他换一种玩法,以他的脑容量顶多换一下顺序,先吃肉再喝酒。

“有趣的东西多了,玩什么都喝酒吃肉睡女人强。”李素笑得很不善良。

王直来了兴趣,搓着手笑道:“有啥好玩的名目?我也能玩不?”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你最好别玩,不是啥好东西,回城后你找人递个消息进东宫,我有件事情吩咐他办,让他撺掇太子殿下干点有趣的事,来,附耳过来,此事只可窃窃私语,不可公之于众…”

低声在王直耳边嘱咐了几句,王直眼睛越瞪越大,李素说完后,王直古怪地看着他。

“李素,认识你十几二十年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你应该不是善类。”

一脚狠狠踹上王直的屁股,李素怒道:“你一个黑社会大哥好意思说我不是善类,就你那打摆子的德行,咱俩站一块让别人来评,谁更不像善类?”

王直张口结舌,似想反驳,垂头看看自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模样,再看看面白唇红,颜若冠玉的李素,王直颓然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似乎…是我。”

王直匆匆回城了,李素的嘱咐他不敢怠慢,早在三年前,李素便似乎在布局,把他安排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王直这几年在长安城里厮混,渐渐开拓了眼界和见识,隐隐对李素的布局有点明悟了。

李素在织网,像蜘蛛一样吐丝,编织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这张网里有王侯国公,有文臣武将,也有市井闲汉和城狐社鼠,长安城里的大人物,小人物,全都在这张网里。

而王直,在这张网里起到一个很重要枢纽作用,这张网里每一个纵横交叉的交点,都有他的身影在其中,现在看来这张网还很脆弱,看不出什么端倪,一阵小小的微风吹过来,都有可能支离破碎,可是,李素还在吐丝加固,这张网还在努力的越盘越大,每一根纵横网线会越来越牢固,五年后呢?十年后呢?谁能预测五年十年后,这张网最终发挥起作用来,将会将长安城的风云搅动成怎样的景况?

一想到这张网,还有自己在这张网上的重要作用,王直便忍不住兴奋莫名。他相信,自己未来的成就和地位,比兄长王桩要高得多。

而李素现在无疑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个小小的县侯,闲极无聊阴谋算计太子,王直回城的路上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这…是不是作死啊?

家里办游园会,看似很轻松平常,放在高门大户里,家主轻飘飘一句吩咐,府里管家下人便利落地把事情办了。

可李家不一样。

李家属于新晋权贵,“新晋”的意思是,与高门大户相比,家里少了许多底蕴,别的时候看不出来,反正高门大户里每日锦衣玉食,李家也锦衣玉食,甚至李家比别人家吃得更精贵,可是一旦遇到事情了,哪怕只是遇到一个小小的办游园会的事,新晋权贵与高门大户的区别便体现出来了。

门路少,交际少,家里能办事的人更少,一切只能靠家主自己奔忙。

所以李素这几日忙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托程处默找了殿中省的一名宦官,把曲江园包下来,许明珠也忙,忙着调派家仆,采购点心酒水,布置游园装饰等等。

包下了园子,李素又马不停蹄地往长安城各家权贵长辈家里跑,毕竟李家办游园不是小事,也算是隐晦的中秋答谢会,答谢这几年各家长辈对他的提点照顾。

一家一家的跑,收获了无数笑骂,屁股也莫名其妙被各家长辈踹了几脚后,随着天气渐渐转凉,中秋节也快到来了。

第四百八十章 中秋游园(上)

本是许明珠一时兴起提起的游园建议,李素刚开始敷衍式的答应了,然后敷衍式的打听了一下。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刚开始做的时候漫不经心,成也好败也好,情当是打发时间,也没有什么得失心,可是一旦将事情铺垫好了以后,心态就不一样了,渐渐有了斗志,觉得应该做下去,而且必须以严肃认真全力以赴的态度去做好它。凡事只要迈开了第一步,不管这一步是不是自己愿意迈下去的,第二步的时候,惯性已推动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继续迈下去。

李家的游园会也是这样,许明珠提议的时候李素只当是哄她,顺口便答应了,后来事情一步步的发展,这件事也渐渐成了整个李家上下的工作重心,因为这是李家以权贵豪门的身份正式登场亮相,游园会在李家已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中秋节当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遍关中的时候,李家上下已忙活起来了。

李素特意起了个大早,看着府里管家下人们来回忙碌不停,许明珠更拿出了当家主母的威势,像一阵龙卷风似的从内院刮到外院,各种颐指气使,各种风风火火。

李素坐在院子中间,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今日这游园会,也不知是吉是凶,许明珠若跟东阳见了面,是先各自叉着腰骂街呢,还是二话不说直接亮刀子,而自己夹在中间…难道真给她们舞剑助兴不成?

李道正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爹,咋还没换衣裳?马上要去曲江园了,今天日子不一样,您还是换身华丽点的衣裳吧。”

李道正今日的表现有点奇怪,闷闷的,好像有心事,沉默半晌,道:“今日你都请了哪些权贵?”

李素笑道:“长安城与孩儿有过来往的权贵都请了,不是国公就是郡公,几位大将军,还有三省的宰相仆射等等,热闹得很,爹,快去换衣裳吧,您是侯爷他爹,去了曲江园只管挺起胸脯跟他们说话,咱们不比他们矮一截。”

李道正脸色似乎变了一下,然后摇头:“不去咧,这把年纪了,也没见过啥世面,我娃有出息咧,我就不去丢你的人了…”

李素脸色也变了:“爹,您这说的啥话,咱家如今年景不一样了,丢谁的人?谁敢笑话您丢人,孩儿今就把他废了。”

说着李素脸上露出一股罕见的戾气,西州经过生死杀阵后,李素的骨子里似乎多了几分杀气,平时不显露,上火时才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能感到浑身上下的杀气嗖嗖的往外飙,不停的飙,飙半个时辰保管天上都有乌云…

啪!

李道正看不下去了,狠狠抽了他一记,李素完美破功,往外飙的杀气顿时一滞,天空继续晴朗,没有半点乌云蔽日飞沙走石的征兆…

“当了个县侯不知自己斤两了是吧?今不是国公就是郡公的,你一个小小的县侯能废谁?再摆出这副吃人的鬼样子,老子抽死你!”

李素颓然垂下头。

好吧,事实证明,散王霸这种事还需要多练习,不练散不出来,也要看场合和对象,不然会被抽。

“不去了,朝廷刚赐了良田,家里的庄户也才刚把房盖好,我去田里看看,顺便跟庄户们聊一聊,五百户人家咧,种一年的地,能打多少粮食,世代传下去,子子孙孙享福,哈,有劲头!”说到种粮食,李道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里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这是真正的农民,他的心,他的根,全扎在土地上。

说完李道正佝偻着腰走了。

李素看着老爹的背影,露出深思之色。

刚才劝老爹去游园会,他的神色似乎…有点慌张?他怕个啥?

长安曲江园。

园子依曲江而建,早在秦朝时,这里便是皇家禁苑,名为“宜春苑”,嗯,名字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颇有烟花妓馆的风尘味道,但地方却是十足的正经,它是正经的皇家园林。

宜春苑附近还埋葬着一个很有名的皇帝,就是秦始皇那个昏庸低智商的二子秦二世胡亥,胡亥被奸宦赵高逼迫自尽后,以“黔首”的身份葬于斯,“黔首”就是布衣百姓,死得可谓窝囊可悲。

隋朝时,曲江池仍是皇家禁苑,隋文帝这人特别迷信,尤其厌恶“曲”这个字,认为这个字不吉利,于是下令将曲江池改名,当时隋朝的宰相高颖想了很久,想到曲江池内莲花盛开,争奇斗艳,分外美丽,于是将曲江改名为“芙蓉园”,后来大唐立国,曲江园的名字就乱了套,有叫它“曲江园”,也有叫“芙蓉园”,甚至叫“宜春苑”的也有。

上午时分,李素与许明珠乘坐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曲江园。

许明珠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头发盘成了时下权贵妇人流行的高云髻,发间斜插两支蝴蝶状的金钗,额间正中三瓣红色的梅花,脸上轻抹了几分脂粉,身穿绿色镶珠翠宫裙,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妩媚娇艳,令李素一时心旌摇曳荡漾不已。

进了园子,李素与许明珠并肩在曲江池畔漫步缓行,夫妻二人说些体己话儿,日上三竿时,园子便喧闹起来,李家请的客人陆续来了。

李素和许明珠急忙到园门外迎客。

程家来得最早,而且气势也最恢弘,隔老远便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一位长满落腮胡的老恶霸从滚滚烟尘中杀将而出,路边的百姓商贩慌忙避让,老恶霸后面仍是烟尘滚滚,六名长相高度相似的年轻小恶霸紧跟着杀出,老恶霸领着六个小恶霸,面貌出奇相似,乍一眼看上去,就像在拍一部《克隆人横行长安》的科幻电影…

“他二舅子的!让路让路!马踩着了俺可不管埋!”

隔老远传来程咬金狂放跋扈的声音,许明珠站在李素身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身子不由往李素身后缩了缩,显然,她被程咬金的豪迈风格吓到了。

李素脸颊抽搐几下,很想掉头就走,或是背过身…假装看风景,干什么都好,反正不想让长安的商贩百姓们知道自己认识这群恶霸,很伤人品的。

然而,躲不了了…

“哇哈哈哈哈,李家娃子,不错,孝敬老夫五千贯以后,如今也识礼数了,还知道在这里迎老夫!”

来不及躲了,大小恶霸如同七个风一样男子,瞬间便飞驰到李素身前,程咬金翻身下马,巨灵熊掌狠狠拍上李素的肩膀,啪的一声响,现在找个大夫验伤的话,估摸三级伤残。

“小子携内人,拜见程伯伯,拜见处默兄,拜见处亮兄,拜见…”

“拜个屁!等老夫死了,你去坟头上拜也不晚!”程咬金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许明珠小脸已被吓得煞白,显然她仍未适应程家大开大阖的豪迈派风格,见程咬金不准夫君行礼,许明珠屈膝到一半便停住了,也不知应该继续行礼还是就此打住,神情很无措。

程咬金转过头望向许明珠,眼神明显和蔼许多,和颜悦色地看着她,抚着自己乱糟糟的落腮胡笑道:“当初李家娃子成亲时,老夫也在李家喝了杯喜酒,不过那时没与你打照面,今日算是脸熟了,哈哈,好一个俏丽女娃,不错不错,脸生得福相,是个旺夫的命,来,初次相见,给你个见面礼,收好。”

说着程咬金一挥手,身后的程处默笑嘻嘻地捧上一个紫檀盒子,面朝李素夫妻打开,里面金簪,金步摇,金宝钿…全都是金的,而且分量非常足,仅一个鎏金头冠便足有小半斤,盒子打开一片金光闪闪,亮瞎狗眼,非常符合程家的风格。

李素和许明珠眼都直了,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李素朝许明珠点点头:“长者赐,不敢辞,收下。”

许明珠这才双手接过盒子,朝程咬金屈膝行了个福礼。

程咬金点点头,叹道:“当初西州千里搬兵救夫的壮举老夫也听说了,是个忠烈女娃,多少须眉男儿做不出的事,你做到了,老夫这等纵横沙场半生的老将也不得不说声佩服,子正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中秋游园(中)

程咬金对许明珠的印象确实不错。

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知道横穿千里大漠救援有多辛苦,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许明珠却做到了,在西州城最危急的关头,救兵如期而至。

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自是入得程咬金的法眼,所以今日见面便送了一份厚礼,足见关爱和欣赏。

见李素和许明珠并排站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程咬金点了点头,道:“女娃俏,男娃俊,确实相配…”

李素和许明珠急忙行礼:“多谢程伯伯谬赞。”

程咬金叹道:“不是谬赞,莫看女娃出身商贾,难得的是有情有义,子正啊,往后好好待她,莫教她受了委屈,如此出众的女娃,该当宠爱一生,勿弃勿离。”

“是,程伯伯放心。”

拍了拍他的肩,程咬金笑道:“得妻如斯,夫复何求?喜见子正得佳人贤妻,只盼来日早生男娃,承继香火,也不枉费当初老夫与你在大街上同摸闺女屁股的一番苦心了…”

李素和许明珠倒吸一口凉气,这口黑锅扣的,当初根本是这老流氓摸闺女屁股好不好?怎的却把自己搭上了?

许明珠小脸也布满吃惊之色,接着脸蛋一红,转头望向李素时,目光里已带了几分古怪的意味。

李素急了:“程伯伯,小子何时…”

程咬金却摆了摆手,不由李素分辩,径自领着六个小恶霸进了园子。

李素欲哭无泪,这老流氓,太缺德了!

“夫,夫君,你真的和程伯伯…那个…”许明珠吃吃地道。

李素叹道:“夫人,你要相信我,为夫不是那种不正经的人,全是这老…老将军胡言乱语。”

许明珠红着俏脸,轻点螓首:“嗯,妾身相信夫君。”

夫妻二人站在园子门口没等多久,远处又是一阵缓慢的马蹄声。

定睛望去,却是李绩一家从远处行来,众人也是骑马,但马儿走得很慢,与刚才程家一众恶霸的声势大相径庭。

李素急忙迎上前,行晚辈礼,李绩翻身下马,夸了李素几句,然后身子一侧,介绍身旁一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是李绩的长子,名李震,二十多岁,相貌颇为儒雅,只看表面,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纨绔子弟的气息,神情从容沉稳。

见礼之后,李绩朝李素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许明珠身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女娃不错,有福相,难得的是有情有义,千里搬兵救夫的壮举,我们这些老将都听说了,好娃子,子正娶了你,合该李家兴旺。”

许明珠急忙屈膝福礼。

李绩转头看着李素,道:“往后带着夫人多来我家走动,莫跟程老匹夫厮混,跟他厮混你能落得什么好?”

李素深有体会,一脸认同地点头:“李伯伯金玉良言,小子记住了。”

李绩满意地点点头,领着长子准备进园,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指着李素道:“往后若再教老夫听到你和程老匹夫在大街上干那摸闺女屁股的下作事,你爹不抽你,老夫来抽。”

李素:“…”

李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长子李震则回头朝李素投去深深的一瞥,目光似乎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

活不成了,李素想死,一头撞死在程家大门前,以证清白。

回过头,许明珠正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古怪之色更浓了。

李素无奈叹息:“夫人,你…真的要相信我,外面谣传颇多,李伯伯属于不明真相群众…”

许明珠迟疑了一下,道:“夫君,妾身信你。”

话音刚落,园门外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却是牛进达一家来了。

李素急忙迎上前,隔近了才发现,牛进达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翻身下马后,也不等李素行礼,抬腿一脚踹上李素的屁股。

“小子,知道为啥踹你不?”

“啊?”李素愕然半晌,忽然露出羞惭之色,事情过了很久不大记得,现在才想起来,貌似从长安回来后,他趁牛进达喝醉,从牛家搬了不少值钱的物件,然后被程咬金半路截了道儿黑吃黑…

“牛伯伯,小子该死,您大人有大量…”

“大量个屁!老夫一觉醒来,家里跟被盗匪抢了似的,满室皆空,没过几日,程老匹夫端着我家的铜香炉在老夫面前臭显摆,说是路上捡的无主之物,老夫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都没能要回来,臭小子,你说你缺不缺德?”

“缺!”李素无奈叹息。

牛进达转眼看见许明珠,脸上的怒色终于舒缓了几分,点了点头,赞道:“好个女娃,标致得很,绝色倾城又有情有义,哼,配李家这小子绰绰有余!许家女娃,老夫当年给李素授冠,算是正经的长辈,往后李家小子若欺负你,只管来我牛家告状,看老夫抽不死他!”

许明珠忍着笑,垂头应是。

恶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牛进达怒道:“等着,事没完,十日内给老夫把那些物件完璧归赵,不然老夫杀到太平村,当你爹的面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