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尴尬不已,急忙答应了。

牛进达怒哼一声,拂袖朝园子走去,走了两步后忽然回过头,道:“听说几年前你还跟程老匹夫在大街上摸闺女的屁股?你说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越来越下作了!以后少跟那老匹夫厮混!”

李素脸上的表情已麻木了,不用回头都知道,许明珠此刻的目光是怎样的古怪…

牛进达走进园子后,许明珠看着李素,红艳的嘴唇嗫嚅几下,似有话要说。

李素赶在她开口前拦住了她,叹道:“不用再说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既如此,好吧…我摸了闺女的屁股了,咋样?”

许明珠看着憋屈万分的李素,掩嘴一笑,道:“夫君当年做过的荒唐事可不止这一桩,你忘记你在泾阳县的名声了么?说你上青楼不给钱,直到如今,泾阳县还有百姓对此事津津乐道…”

李素仰天露出悲愤之色。

真不该办这个该死的游园会啊,自己在许明珠心里的完美形象完全崩塌了…

许明珠垂头,红着脸小声地道:“夫君勿自责,年少轻狂时,谁不做几件荒唐事?如今妾身与夫君既为夫妻,夫君想做什么,妾身…不会拒绝的。”

李素睁大眼睛看着许明珠,许明珠的脸蛋通红,头垂得很深,说出这句话已然羞得不行了。

李素眨眨眼,这话是邀请呢,邀请呢,还是…邀请呢?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差不多都来了,一时间曲江池贵气逼人,园子里不是国公就是名将,不是宰相就是当世大儒,可谓星光灿烂。

倒并非李素面子大,而是中秋节时这些名臣名将们本有意思聚一聚,恰好李素登门邀请,大家便顺势借了这个由头聚在一起,曲江园内处处欢声笑语,莺歌漫舞。

该来的都来了,仅有一位没来,那就是卫国公李靖。

李府派了个下人过来说了一声,说是卫公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外出,李素邀请游园的美意只好委拒云云。

嗯,很合理的借口,其性质跟李素想溜号时拿天色不早说事一样,信则信,不信也没办法。

李素未往心里去,自从平了东突厥后,李靖功劳太大,已有盖主之势,李世民非常不安,召李靖进宫谈了一次人生,那次谈话的具体内容没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李靖便上疏交还了兵权,并且从此深居不出,闭门谢客,臣子间的任何活动都不参与,如同隐居一般彻底消失了。

园子处处秋色,李家在园子各处搭了高台,请来的杂耍戏班和歌舞伎在台上卖力地唱作,台下或多或少聚集了一些权贵家眷,下人们端着美酒瓜果点心如穿花蝴蝶一般,在权贵家眷人群里穿梭不息。

权贵也是分圈子的,文臣如长孙无忌,孔颖达,魏徵等人围在一堆,商讨国事,聊聊长安风月之事,武将们也聚作一堆,气氛与文臣那一堆完全不同,隔老远便听到程咬金张狂嚣张的大笑声,还有各种粗鄙不堪的骂娘声,山青水秀的环境里冒出如此粗鄙的笑骂声,令人如同穿越了时空,不小心进了水泊梁山的聚义厅。

许明珠摇曳着身姿与各家权贵妇人们凑一堆聊天,李素站在两堆人群的中间,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混武将圈子。

那帮文人太雅了,雅不可耐,跟他们凑一起只觉酸味扑鼻,说不定还要作诗,虽然李素不惧作诗,脑子里的好东西大把大把,可是自古文人相轻,他的诗作得差劲会被人笑,作得好,又会被人记恨,想来想去,还是不跟他们凑一起了。

相比之下,混武将堆里便舒坦多了,不需要作诗,也不需要讲究太多的礼仪,听老将们吹牛皮说说当年沙场以一敌十敌百的,不管是真是假,听起来也能让自己热血沸腾一下。

于是李素脚步一抬,果断朝武将堆里走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中秋游园(下)

诚实的说,李素觉得自己比较喜欢跟老将们打交道,虽然老将们比较粗俗,而且脾气都不算太好,不管高兴还是生气,动辄非打即骂,不过李素还是喜欢凑在老将堆里。

因为程咬金这些老将很直爽,虽然他们个个都混成了老人精,一个个老奸巨猾的,但却从未算计过李素,相反,李素这些年无论在长安还是西州,都受到老将们诸多照拂,明里暗里都有老将们的双手在背后托着他,哪怕程咬金那位处处占李素便宜,一张嘴敲诈他几千贯的老流氓,在西州最危急的时刻也义不容辞地将程家庄子的庄户老兵们派了出去,并且让自己的长子领兵,横穿千里大漠驰援。

如此情分,如此恩义,于情于理,李素都会不自觉地往老将那里靠拢。他很清楚,这辈子哪怕爵至国公,自己与武将们的来往只会越来越深。

所以李素在文臣武将两堆人群里几乎未做任何犹豫,抬腿便朝程咬金那里走去。

走了两步,李素情不自禁回头,见许明珠在不远处与权贵家眷们聊得正欢,说是“正欢”,也只是家眷们正欢,毕竟今日的游园,李家是真正的主人,况且家眷们出门前大抵也被各家的家主叮嘱过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靠自己亲手立下的功劳裂土封侯,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有如此成就,李家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哪怕只是眼下,李家便已不知不觉悄悄迈入了真正的权贵圈子,虽比不上崔家郑家这些老牌的千年世家门阀,但假以时日,必然与程家长孙家这些新兴门阀不相上下,所以对李家的人,必然要客气一些的,这也是权贵家眷们与许明珠“相谈甚欢”的根本原因。

家眷们大多是各家家主的正室原配,今日是正式的场合,那些当妾室的可没资格在这个园子里露脸,眼下这些原配们大多都是中年妇人,虽说一身贵气,但无可否认有些人老珠黄,那些妇人大多都是中年时才凭夫而贵加封的诰命,像许明珠这样年轻而绝色又有诰命在身的女子还是很少见的,所以许明珠站在贵妇人群里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李素一眼便看到了她。

许明珠的神情有点局促,李素远远能看得出她的紧张和不适应。

身份有了,站在贵妇人群里比谁都不差,可许明珠终究是低下的商贾出身,能面对面与各家权贵家眷们平等聊天,以前看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许明珠毕竟年轻,对这样的场面缺少掌控,显然非常的沉默寡言,只是脸上仍挂着微笑,不至于得罪人。

见自家婆姨如此局促,李素有心去给她解解围,然而转念一想,李家终究已是高门大户,今日这样的场合,往后每年不知有多少,许明珠既然是他的正室原配,只能靠她自己去适应新的身份和地位,这种时候若靠夫君来解围,舒缓她的紧张,未免教人看轻,反而得不偿失。

思虑过后,李素还是决定不过去了。

转过头再朝园门处看了一眼,园门内外空无一人,李素不由有些奇怪。

东阳说好了来参加游园的,此时已近午时却仍不见人影,难道她生了怯意,反悔变卦了?

不来也好,李素还真担心两个女人斗起来难看,虽说东阳和许明珠的性子都是温婉柔弱那一类,但是情敌相见恐怕没有理智可言,今日若冲突起来,李素除了给她们舞剑助兴,真没有别的选择了…

老将们五六人凑在一起,还在吹牛皮,闲话当年攻城拔寨时,老夫多少将士破了多少城池,老夫万马军中如何轻描淡写将敌酋的首级摘了当球玩,那个球我是怎么玩的云云,总之各种夸大各种超脱于现实,李素远远听到便觉得自己再次穿越了时空到了仙侠修真位面,这群老杀才已不是人,而是仙,而且个个都是无形无色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的仙。

“呸!就你个老匹夫,征突厥那年你还单人单骑冲颉利可汗的亲卫阵?越老越不要脸了,那年突厥的主力是卫公正面相抗,老夫不才,领军守碛口,出云中,牵制突厥侧翼,江夏郡王出灵州,与老薛所部自后路合围包抄,这才平灭突厥,活擒颉利可汗,程老匹夫你说说,这里面有你什么事?这话你也就在我们几个老伙计面前说说,传出去教人笑掉大牙…”

李素走过去时,李绩正在吐槽,吐槽的对象正是程咬金。

李绩平日不多话,看起来是一员风度翩翩的儒将,但吐槽时的样子很…不好形容,有点欠抽。

“还单人单骑冲亲卫阵,亏你领军多年,知道啥叫‘亲卫阵’么?一军主帅身边的亲卫个个都是身手超凡,且甘愿为主帅赴死的死士,一人之勇可当千军,就你那两把破斧子,还冲亲卫阵,还把颉利可汗吓得落荒而逃,转奔碛口,才教老夫拣了便宜,要脸不?啊?老夫只问你,你要脸不?”

李素看不下去了,李绩这番话难听是小事,更难看的是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光看表情就让人心里很不爽,那是极度蔑视与极度嘲讽,特别是乜斜着眼,看程咬金的目光,那目光分明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坨屎,嫌弃到极点。

李素暗叹口气,他不是挑事的人,只是这表情…换了被吐槽的对象是他,他绝对不能忍。

程咬金的脾气涵养比李素差多了,很显然,他更忍不了。

果然,李绩说完,旁边牛进达等几位老将不怀好意的放声大笑,程咬金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脸孔迅速涨红起来。

“姓李的老匹夫,敢与老夫一战否?且让你个老杂碎看看,看老夫有没有单骑冲亲卫阵之勇!”程咬金怒了,嘶哑着声音吼道。

李绩冷笑:“程老匹夫,当老夫惧你不成?可敢动兵器?老夫很早就想领教你那两把破斧子了,一直奇怪天上的神仙多闲得慌,为了你特意下凡一遭,授你一套斧法,来来回回也就那三招,多无聊的神仙才干得出这种事…”

李素又叹了口气,这位李老将军领兵打仗的本事如何他不知道,但挖苦讽刺的口才却是绝顶的高,这话说出口,不打都不成了。

果然,程咬金怒极而笑,嘿嘿怪笑几声,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滔天的杀意,紧接着,程咬金忽然出手,砂钵大的拳头朝李绩脸上招呼而去,李绩往后退了一步,不慌不忙避过这一拳,然后再一拳击向程咬金的肋下三寸要害…

说翻脸就翻脸,刚才一团和气吹牛皮的美好和谐画面瞬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李素急了,今日游园,李家可是主人,若两位老将打出什么好歹,他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急忙跑到牛进达身边,小心地道:“牛伯伯,咋真动手呢?伤了和气不好吧?您赶紧劝劝?”

牛进达笑呵呵地看着场中二将相斗,一丝担心的表情都看不到,嘴里淡淡地道:“劝个屁,二人火气正大,老夫若中间插一手,搞得里外不是人,那时这俩老杀才只怕会把一肚子火气全冲老夫来了,劝?呵呵,当老夫傻么?”

说着牛进达忽然露出愤愤之色,恶声道:“让老李狠狠揍程老匹夫一顿正合我意,拿了我家的铜香炉还到处显摆,故意气老夫,不要脸的货,该揍!”

从这句话里,李素听出了两个意思,一,程咬金果然人见人憎,名声虽然不至于比一坨屎还臭,至少也是过街老鼠级别的,人人喊打,二,牛进达的气量显然也不大,以后可不敢再摸他家东西了,特别是铜香炉…

场地正中,程咬金与李绩鏖战正酣,这下好了,中秋游园该改名了,叫中秋擂台赛算了。

二位老将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吸引了文臣和家眷两堆人群的注意,奇怪的是,所有人对两位老将的厮斗见怪不怪的模样,淡淡一笑过后,非常淡定的回过头来,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长孙无忌和魏征还笑骂了两句“为老不尊的老杀才”,然后继续商讨黄河修堤拨付银粮的国事…

李素终于看懂了。

像今日这种冲突厮斗事件恐怕经常发生,而且频率还不小,所有人已经司空见惯,波澜不惊了。不仅如此,文臣们看老将厮斗的眼神还很特别,就像是一群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看校园不良少年小混混打群架,非常的…幸灾乐祸?

李素犹豫了一下,索性决定袖手旁观,大家都不急,他急什么?打出脑浆子也不关他的事。

李素心大,决定不管不问以后,居然真的看起了热闹,对两位老将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观,不仅如此,对二位老将的招数还津津有味的品头论足。

哎呀,这招面目全非脚好卑鄙,李老将军的脸上貌似多了一个鞋印,哎呀,这一招狮子偷桃偷得妙,最好把程老流氓变成程大婶,看他以后还有没有兴趣大街上摸闺女屁股…

二人的武力值似乎旗鼓相当,谁也占不了便宜,打了半天仍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各自挨了对方不少拳脚,打了一炷香时辰后,二人已见疲态。

忽然,程咬金大笑三声:“哈哈,痛快!有日子没这么舒坦了!李老匹夫,你我各自奈何不了彼此,改日再战如何?”

李绩也豪态勃发,大笑道:“好,下次再教训你便是!”

于是二人收手,同时往外一跳,一场龙争虎斗结束,令李素吃惊的是,程咬金和李绩各自鼻青脸肿,居然互相勾肩搭背走回来了,二人神态亲密得马上就要烧黄纸斩鸡头拜把子的架势,仿佛刚才打得你死我活的情景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男人嘛,不像女人那么斤斤计较,敢爱敢恨敢打架,一言不合,血溅五步,打完了就打完了,继续论交情,方才的不快和怒意算是一笔勾销了…

道理李素都懂,可是…这画风变得未免太快了吧?说好了打出脑浆子来的呢?

李素呆怔看着亲密得不行的二人,二人愈发亲密了,互相勾搭着,表情似乎…有点甜蜜?再发展下去还不知道他们会当众干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举动,李素依稀可见天空远远飘来一个大写的“污”字…

啪!

李素发愣时,屁股被人踹了一脚。

“发啥愣,叫人端酒来,没个礼数,打了半天渴死老夫了!…嗯?李家娃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夫今就把你挂在园子门口的旗杆上?”程咬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信!来人,上酒!”

刚才打得轰轰烈烈,停了手以后云淡风轻,一帮老杀才居然开始聊起了正经话题。

李素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老将们的节奏,有种被与时俱进的时代抛弃的惶然。

“听说老侯班师回朝了,这一次倒教他出了一回风头,四万大军长驱直入,横扫西域无敌手,据说西域三十六小国因此一战,往长安派遣使节,愿尊我大唐为宗主的国主不小二十,啧啧,大唐的西面算是清扫干净了,看以后哪个宵小敢于大唐龇牙。”程咬金捋须哈哈笑道。

牛进达冷冷瞥了他一眼,见程咬金脸上青一块肿一块,顿觉分外解恨,眼中的冷意消散许多,只是语气还是不怎么客气。

“出风头?呵呵,程老匹夫你眼瞎了?老侯回长安后你以为他真出得了风头?多半要蹲大理寺大狱,横扫西域的功劳也会被抹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等着看吧,这次不仅是老侯遭殃,西征大军里的许多将领恐怕还会人头落地,长安城又快不安生了。”牛进达叹道。

程咬金和诸老将沉默。

许久,李绩点点头,叹道:“老侯做得过火了,大抵被开疆辟土,平灭敌国的功劳冲昏了头,居然纵容下面的将士烧杀抢掠,而且烧杀的还是敌国都城,更遭殃的是,居然还被跑出来一个高昌国的宗亲,让他跑到长安以性命为代价告了一纸血状,此事怕是不可轻了,长安城里多少异国使节都等着侯君集还朝,他们的眼睛都盯着陛下,看陛下如何处置,对侯君集处置轻了重了,都不妥当,陛下这几日只怕也为难至极了。”

程咬金沉默片刻,忽然怒道:“老侯不争气,怪得谁来?叫俺老程说,烧杀抢掠屁大个事!咱们当年领军时谁没干过?老侯不争气的是,居然让一个高昌宗亲跑了,事情没干利落,该他倒霉!”

诸将闻言捋须不语,可脸上的神情却分明比较认同程咬金的样子。

李素有点震惊,这一群人…太毁三观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二女相见

每朝每代的初期,无论君或臣都有一种狼性,“狼性”代表着掠夺,残杀,侵略,和对生命的漠视。

说得好听点,这是开疆辟土之心,巩固社稷,光耀庙堂,开拓千秋万世之伟业。

李世民和程咬金,李绩等这些君臣也是这样,他们对异国的土地,物产和百姓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活着的时光似乎就是为了征服这几样东西,于是,君臣有野心,军队有士气,大凡大一统的朝代,初期总是越来越强盛,为下一任的皇帝打下了良好的盛世基础。

所以对程咬金李绩等人来说,异国百姓的人命不算人命,侯君集所部大军屠城掠城,只不过是杀了几头牲畜而已,武将总是强势的,他们认为用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况且屠城掠城这种事,并非侯君集开的首例,几乎所有大唐的名将在征伐时都干过。

军队是个很复杂的群体,越有士气有战斗力的军队就越有野性,军中桀骜不驯的兵痞比比皆是,这些兵痞在攻城拔寨时往往是军队战斗力的核心力量,只是战斗结束后,往往也是最能惹祸最没人性的一类人,像一柄双刃剑,可伤敌,亦可伤己。

从古至今,军队攻下城池后,总会进城抢掠屠杀一番,为了安抚暴躁的军心也好,为了肃清城内残余的敌对势力也好,为了报复攻城时己方的伤亡也好,总之,主帅将领们对将士抢掠屠杀的举动往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顶多下一道军令,进城后抢几日,屠几日,约定个时间,时间到了就收手,这几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程咬金李绩等人对侯君集犯下的罪其实是存有同情心的,他们不觉得侯君集犯了多么滔天的大罪,至多也就是时运不济,运气欠佳,而且自己“不争气”,放跑了一个高昌国的宗亲,让他来长安告了刁状,除此之外,侯君集错在哪里了?根本没错嘛。

杀几个异国的百姓算什么错?洗劫了高昌国王宫算什么错?放了几把火算什么错?城池攻下了,城池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包括百姓在内,胜利者凭什么不能处置自己的战利品?不讲道理嘛!

老将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表情越来越生气。

气的不是即将要处置功臣的李世民,也不是犯了大罪的侯君集,大伙儿的火气一股脑全朝那个屠城时跑出来的高昌宗亲而去,看程咬金的意思,似乎想把他从地里挖出来再杀几回。

“打下了城池,还是灭国之功,回来却落个锒铛下狱,杀几个猢狲算得甚事?活不成了!”程咬金咧开大嘴黯然叹息,有种末世的悲凉。

李绩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望着李素,道:“老夫听说,当初侯君集解西州之围后,曾邀你一同征伐高昌报仇,娃子,你为何没去?”

李素愣了一下,叹道:“因为…小子太懒了,高昌那么远,小子懒得动弹…”

诸将:“…”

良久,李绩叹道:“小娃子倒是运道好,你若跟着侯君集平高昌,多半被他牵累,天大的功劳都得打个折扣,可就没有回长安时接连三道圣旨封赏的风光了。”

牛进达皱眉道:“侯君集横扫西域,西域三十六国被灭了一小半,那些被灭掉的小国以后咋善后?”

程咬金哼了哼,道:“打下来了,就是大唐的国土了,还咋善后?安西都护府建起来了,日后自然归属都护府管辖。”

李绩摇摇头,道:“不妥,灭国是灭国,划归大唐是另一回事,大唐若将这些小国纳入囊中,怕是难逃天下悠悠众口,这次出师本是报复,若划归了安西都护府,则陷王师于不义,教诸邻国如何看我们?”

牛进达也点头,道:“不错,况且西域再往西便是大食国,若将西域收进版图,少了诸国在中间的牵制平衡,少了一大块缓冲之地,将来大唐西面便直接与大食接壤,往后难免兴大战,大唐得不偿失,丝绸之路咱们已拿捏在手里,老夫觉得被灭掉的那几国该还政于王室,如此,咱们才算占住了优势,诸邻国也将感恩戴德。”

程咬金咧嘴笑道:“你们几个老匹夫在这里议论有屁用,看见那头的长孙老匹夫没?这会子怕是正在商议如何将西域收拢起来,纳入大唐版图了,陛下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好不容易打下来了,岂有再让出去的道理?”

李绩忧心忡忡地摇头:“咱们武将本不该预政,只是这一次,咱们也该劝劝陛下了。”

牛进达颇为赞同,点头道:“不错,老夫明日便上疏劝谏,大唐应该放弃西域,还政于诸国,帮诸国再立新国君,让他们仰我大唐鼻息比直接划归囊中更得实惠。”

程咬金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撇了撇嘴:“行吧,明日老夫也劝劝陛下,往后若西域再不老实,老夫自请领军再收拾他们一回便是。”

李素一直很安静地听老将们聊国事,这种事他插不上嘴,或者说,他还没资格插嘴,只能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听着听着,李素便有些意兴索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然后,李绩的眼睛忽然盯住了他,冷不丁道:“李家娃子何妨与老夫等一同上疏劝谏?”

李素呵欠打到一半,吓得他差点呛了气,愕然道:“啊?”

“啊啥啊!跟你说话呢,没礼数的东西!”程咬金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伯伯,这不关小子的事啊…”李素继续愕然。

“军国之事,臣者本分,况且你曾在西州驻守数年,大唐王师横扫西域说来与你也有几分干系,再说如今你年岁渐长,又有大功于社稷,你说的话,陛下多少会仔细参详考虑,咋就不关你事了?”李绩淡淡地道。

李素飞快眨眼,绞尽脑汁想借口拒绝。

这事他真不想掺和,大唐收不收西域与他何干?收有收的道理,不收有不收的好处,而且看得出李世民想把西域被灭掉的诸国收进来,自己若上疏劝谏,岂不是跟李世民对着干?若不小心再次惹得龙颜大怒,索性一脚再把他踹到某个不毛之地当一辈子的蛮夷土著,那时他是在蛮夷之地舞剑呢,还是跳草裙舞呢?

“天不早了,家里好像炖着汤忘记关火了…”李素忽然仰头望着天,喃喃自语。

啪!

屁股上果然挨了一脚。

“滚!滚远!当不得事的小混账!”程咬金指着他笑骂道。

李素讪笑几声,顺势滚远,老杀才们商议国事他还是不凑热闹了,游园去,多好的风景,花了大价钱呢,得看个够本。

迈腿才走了几步,便听见远处自家的下人扬声道:“东阳公主殿下到,高阳公主殿下到——”

李素一惊,眯眼望去,却见东阳和高阳二人相携而来,东阳仍穿着一身素色道袍,高阳也很低调地穿着一身青色高腰宫装,二人并肩而行,远远望去就像…白娘子和小青下山作妖?

李素下意识朝贵妇人群中的许明珠望去,见许明珠怔了一下后,很快挺起胸膛,露出雍容镇定之色,不慌不忙朝贵妇们告了一声罪,然后转身朝东阳二人迎去,这一刻,李素才发现许明珠的诰命夫人风采。

眼皮跳得厉害,李素很担心二女会打起来,急忙也迎了上去。

“命妇李许氏,拜见东阳公主殿下,拜见高阳公主殿下。”许明珠朝二女盈盈行福礼。

东阳急忙避开,低宣了一声道号,道:“李夫人不可多礼,贫道已是方外之人,当不得的。”

高阳杏眼朝许明珠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就是许明珠?李素的夫人?”

许明珠温婉笑道:“命妇正是。”

高阳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也不怎样嘛,不如皇姐长得迎人…”

“皇妹!”东阳扭头瞪着她,显然动了怒:“你再三央我带你来,约法三章你忘了?”

高阳又撇了撇嘴,委屈地道:“皇姐我错了…”

看着不卑不亢的许明珠,高阳不情愿地道:“喂,李许氏,本宫听说过你在西州的事,为了李素那家伙,你不辞劳苦风险,来回千里奔波于大漠,为他求得救兵,本宫对你有点佩服…好啦,其实是很佩服啦,干得不错,咱们女人就该比男人更厉害,更有情有义…”

说着高阳忽然高兴起来,笑道:“拿刀架在玉门关守将的脖子上,逼他出兵,哈哈,真的好厉害,我也好想试一试…”

“高阳!又没规矩了!”东阳瞪了她一眼。

高阳不爽了:“我又哪里错了?”

东阳没理她,只朝许明珠歉意地笑了笑:“皇妹性子跳脱,说话没个礼数,贫道代她赔礼了。”

许明珠笑道:“高阳公主殿下没说错,李素是命妇的夫君,当时他陷入危难,命妇不得已而行险事,只是命妇相信夫君有本事,纵然没有救兵,他也能化险为夷,倒是命妇胡作非为,给夫君闯了祸,害他为命妇善后,说来惭愧得紧。”

莫名其妙的,三女之间聊起来忽然和风细雨,吹面不寒,李素怀着一肚子拉架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走了几步后发觉此时自己实在不宜插入这几个女人中间,否则本来和谐友好的画面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变得电闪雷鸣。

脚步迈了几步后,李素果断决定转身后撤,再次凑到老将人堆里。

“咋回来了?”程咬金眯着眼,幸灾乐祸的笑:“那边不是公主就是自家婆姨,她们可不会逼你上疏劝谏,顶多,嗯,哈哈,顶多你给她们灌两壶醋喝,出不了人命…”

说完诸将同时放声大笑,望着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暧昧。

李绩大笑道:“房相夫人当年喝过一壶醋,酸味还没消,现在轮到李家喝醋了,看来女人都喜欢喝这东西。”

当年东阳与李素的情事闹得满城皆知,这些老将们自然也听说了的,此时李家正室与东阳照了面,于是轮到他们看李素的热闹了,看热闹也不肯做一群安静的美男子,非要调侃他几句。

李素尴尬地笑,心里恨得痒痒。

若把这几个老家伙绑在一起,在他们中间扔个震天雷,轰的一声,世界和平的日子还远吗?

第四百八十四章 和风细雨

东阳与许明珠的第一次见面和风细雨,双方亲切友好,相敬如宾,没有任何撕起来的预兆,李素颇有些意外,虽说二女性子温婉,但他以为就算不会当面打起来,至少也会你来我往互相冷嘲热讽几句,毕竟…二人地位不一样,一个是李家正室大妇,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二虎相见,虽不至于打得头破血流,但眼前这幅你快乐我也幸福的画面,实在太违和了。

李素心不在焉地混在老将人堆里,不时回头张望,老将们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恍惚之间,便远远看见东阳和许明珠笑着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二女牵起了手,神情亲热得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李素眼皮抽了抽,越来越不对劲了,这一见如故恨不得结为异姓姐妹的架势到底是肿么回事?她们该不会把他一脚踹了,索性高调宣布…百合大法好?

与许明珠亲热聊了许久之后,旁边不少安静等候的贵妇们终于一齐上来,纷纷与东阳和高阳见礼,嘴里的称呼都是“东阳公主殿下”,而不是什么“玄慧道姑”,尽管东阳一个劲的宣称自己已是出家人,但贵妇们可不管,只要是李世民的种,不管什么身份,必须终生是公主。

皇家公主的待遇不一样,在这个游园会里如明星般光芒四射,贵妇们见礼过后,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帮文臣,还有以李绩程咬金为首的武将纷纷上前见礼。

面对这些与父皇平辈的开国老臣,两位公主也放下了身段,一口一声叔伯,神情恭敬得很,这些宾客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两位公主捧在中间,场面热闹非凡,倒把李素这个花了钱包园子的主人扔在一旁。

李素夹杂在人群里,满不是滋味地咂摸咂摸嘴,有种花钱当了冤大头的失落感。

园子是我花钱包下的,你们要捧的人是我才对啊…

真想把这群人赶出园子,然后找殿中省的宦官退钱啊…

一番客气寒暄之后,众人这才纷纷散去,仍如刚才那样,三五人凑成各自的圈子天南海北的继续聊天。

许明珠仍与东阳站在一起,二女笑吟吟的牵着手,许明珠不时附在东阳耳边说着一些隐秘的悄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二女竟同时朝李素望来,然后掩嘴垂睑娇笑。

李素叹了口气,为何女人在男人面前如不沾凡尘的仙女般玉洁冰清,而一旦两个仙女般的女人凑在一起便瞬间秒变八婆的节奏?瞧这说悄悄话的架势,瞧那一副说出了天大八卦秘闻的鬼祟样子,还有那掩嘴娇笑的满足表情…啧!

二女笑得很开心,两双明眸杏眼同时盯着李素,李素暗叹一声,终于硬着头皮上前,与东阳见礼。

“臣李素,那个啥,见过公主殿下…”

东阳神情闪过一抹不自在,仍端庄地笑道:“李县侯免礼。”

一旁的许明珠仿佛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尴尬,笑道:“公主殿下与咱家可是好几年的邻居了,妾身今日才认识公主殿下,才发觉原来殿下竟如此平易近人,若殿下不弃,往后咱们两家可要多走动才好,夫君,妾身说得可对?”

李素咧了咧嘴,干笑道:“对,对…应该多走动。”

东阳目光闪动,心虚地瞥向一旁没出声。

许明珠笑道:“远亲不如近邻,能与殿下做邻居也是一段缘分,莫教缘分淡薄了才是,今日游园过后,妾身想去公主府上拜望,还请殿下莫怪妾身唐突,殿下也可来李家串个门,两家近在咫尺,不来往可不行,殿下您说呢?”

东阳扯了扯嘴角,点头虚应道:“李夫人所言有理,本宫独居道观,有时也觉得寂寥,李夫人若来陪本宫说说话儿,最好不过了。”

许明珠点点头,杏眼朝李素一瞥,识趣地道:“那边还有许多客人等妾身招呼,便请夫君陪殿下说说话,殿下请恕妾身不周之罪。”

东阳和李素如释重负,同时松了口气,东阳含笑点头道:“你且忙去,不必在意这里,本宫…稍停便走。”

许明珠笑着朝她行了一礼,然后盈盈离开。

高阳在旁边一直未出声,此时见许明珠走了,也觉得意兴索然,撇了撇嘴,瞪了李素一眼,道:“你倒是娶了个好夫人,礼数周全没得挑,还以为今日会争执起来呢,我才特意陪皇姐来,为她撑腰,结果…哼!”

东阳面露薄怒,斥道:“高阳,非要我现在赶你走吗?说话怎的如此失礼。”

高阳悻悻一哼,转身离开去看歌舞伎和杂耍了,识趣地把空间留给二人。

李素这时也轻松下来,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仰头望天喃喃道:“这种刚从鸿门宴上逃出生天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东阳噗嗤一笑,道:“只不过是一个道姑和一位诰命夫人闲聊几句,有那么可怕么?”

回头看了看许明珠的身影,她似乎很放心,正与贵妇们相谈正欢,神情也不见一丝不豫之色,东阳望了一眼,叹道:“高阳没说错,你果真娶了一位好夫人,李素,你当好生珍惜她才是。”

李素笑道:“你和她,我都珍惜,别怪我贪心,左手与右手,我能舍了谁?舍了谁都痛。”

东阳黯然道:“与她相比,我竟有些自惭形秽了,她样样都比我好,当初无怨无悔陪你去西州,历生死,拼性命,而我,却只能躲在道观里修道,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与她相比,我算得什么?”

李素叹道:“你难道忘了,你曾经也差点为我丢了性命?当初你我之事被你父皇发现,你父皇将你许给高家,你当时便吐了血,身子到现在都柔弱得很,那时的你,也存了必死之心,你们…都很好,都对我好,不好的是我…”

东阳眼眶一红,摇摇头:“你也很好…为了我,为了她,你这些年一直尽力周全,世上男子如你这般重情义的,还有几人?”

李素展颜笑道:“明明是游园的喜庆日子,搞得这么伤感做甚?能吃能睡能笑能哭,日子淡如水却仍过得有滋有味,便该感激上苍恩赐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内外亲疏

相爱而不能在一起的人,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不合时宜的相遇,和无可奈何的缘分。

多年前的泾河岸边,李素神情恬淡,枕石观云,挥洒青春,东阳轻拈裙裾,莲足似雪,笑靥如花,同样的芳华岁月,同样的肆无忌惮,遇上了,相爱了,经历命中注定的劫难。

多年过去,李素仍是李素,东阳仍是东阳,他与她的手心里还握着青春的最后一丝余韵,可是,大家终于有了许多顾虑,许多牵绊,不再似当年那般无所顾忌,人生还在脚下,路还在走,爱的人还在身边,然而,每迈出一步,却多了一份小心。

恨别离,怕不见,忧来日,不复少年轻狂,多了几分担当,岁月留给他和她的,唯有这些。

幸好,还相爱。

站在一起,哪怕隔着数尺说话,仍吸引了周围的许多目光。

李素与东阳的情事当年满城皆知,那一年大家听到的只是传闻,如今传闻中的两位主角站在一起,李家的正室夫人离得远远的,浑若无事般与旁人说笑,三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引来了许多猜测和好奇的目光。

许明珠表情淡定,不见一丝变化,连眼角都没往李素和东阳身上瞥一眼,似乎自家的夫君正在招待一个很普通寻常的客人,至于旁人投往她身上的好奇和古怪的目光,许明珠则回以灿烂的微笑,笑得旁人自己都不好意思,主动收回目光,许明珠便回过头,继续与旁人说话。

与许明珠的淡定相比,东阳终究脸皮太薄,忍着旁人目光的各种不适,强自镇定与李素聊了片刻,终于实在忍不住了,身子不自在地扭了一下,然后决定告辞。

东阳和许明珠的见面没有半分火药味,彼此之间似乎刻意带了几分追捧和讨好,尽管该说的话半句都没说,可是一转眸,一颦笑,双方各自接收到对方的眼神,好了,该表达的意思便在这目光交换里表达清楚了。

若问她们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除了她们自己,恐怕谁都不知道,包括李素都是满头雾水。

该见的人已见了,该表达的意思已表达了,再留下已无必要,东阳的自尊不容许旁人用各异的目光如此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