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浑身一凛,好了,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帮你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敢不敢,程伯伯继续抽,您尽兴就好。”李素很没节操的转了舵。

程咬金又哼了一声,指着程处默怒道:“你问问这混账东西干了什么事!”

“定然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恶事,杀一千刀都不解恨。”李素很配合地当捧哏。

这下不止程处默,连程咬金都沉默了,父子二人郁闷地看着他。

“小子,你到底是来劝架的,还是来离间我父子的?”程咬金语气不善地道。

“劝架,当然是来劝架的…呃,程兄到底做了啥事?”

程咬金叹道:“这混账东西不学好,在家不愿读书你练武也行啊,他倒好,终日跟一帮子纨绔厮混,每日不着家,前几日跟房家,段家几个小子跑到城外会昌寺进香,不知言语上怎生狂妄,与寺里的和尚吵了起来,吵完还不解恨,这帮混账胆大包天,竟夜不回城,躲在会昌寺外,趁着月黑风高,在寺外放了把火…”

“啊?”这下连李素都变了脸色,望向程处默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意。

纨绔子弟不走寻常路,连闯祸都不闯寻常祸,在如今这个人人都崇尚道教佛教,信仰无比普及的年代,这帮纨绔居然敢烧寺庙,实在是…

这帮文盲应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程咬金怒道:“当今陛下都对佛家无比尊崇,一年办四次祈福法事,这帮混账居然敢烧寺庙,简直无法无天,老夫今不抽死他,明日朝会陛下就得抽死我!”

“该抽!”李素马上表明立场,在程处默哀怨欲绝的目光里,李素话锋一转,道:“不过程伯伯刚刚说,他们只是在寺外放的火?”

程咬金怒哼道:“若在寺内放火,这混账此刻还能安然吊在树上被老夫抽?早被陛下一刀砍了!幸好是寺外,只烧了寺门附近的小树林,更庆幸那天夜里没起风,否则火借风势,会昌寺难保。”

李素小心地道:“既然只烧了寺外一片小树林,而且程伯伯刚也惩戒过程兄,想必程兄也认识到错误了,依小子看…莫如就此罢手如何?程伯伯抽久了手也累,您歇息一天,若明日还不解恨,您再继续吊打…”

程处默感激地看了李素一眼,大声道:“爹,孩儿知错了,求爹饶孩儿这一遭,下次不敢了。”

程咬金估摸确实也不想抽了,毕竟是程家的嫡长子,抽得他心疼,见李素打圆场,程处默又很机灵地认了错,程咬金于是就坡下驴,指了指李素道:“今也就你劝了,不然非抽死这混账不可,来人,把这混账放下来,叫他婆姨给他敷药。”

部曲急忙将绳索解下,一帮女眷哭喊着纷纷围了上去,有老有少,有长辈也有婆姨,众女眷将程处默围在中间哭天抢地,如同下葬般悲凄。

“哭啥哭!人还没死呢,要哭滚到后院哭,别当着李家娃子的面丢人现眼!都滚!”程咬金暴喝,李素也第一次见识到封建家长式的粗暴。

直到众人抬着程处默进了后院,几个兄弟也非常有眼力地闪人了,程家前院才恢复了平静。

程咬金捋须盯着李素手上的纸包,笑道:“娃子又送了啥新奇玩意给老夫?莫卖关子了,赶紧拆开让老夫尝个鲜。”

李素叹气,真是一点都不讲究啊,当着客人的面要拆礼物,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耿直的人。

“小子最近新创了一种茶叶,它是炒出来的,与咱们大唐习惯的茶道大不相同,程伯伯您…”

话没说完,李素手上的纸包便被程咬金劈手夺过,哧啦几声,纸包被程咬金粗暴地撕开,嘴里不满地道:“是个啥玩意掏出来看看不就行了,挺伶俐的娃子,跟谁学的如此啰嗦…”

纸包撕开,一片一片青黑色散发着淡淡茶香和烟火气的茶叶静静地铺满在纸包上。

“咦?这是个啥么…”程咬金凑近深深闻了一下,然后乐了:“还挺香,吃的?”

“啊,正确的说,它其实是…”李素没说完,程咬金冷不丁抓起一把茶叶往嘴里一塞,使劲咀嚼几下,随即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素目瞪口呆,怔忪片刻,才吃吃地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全:“…喝的。”

“嗯…”程咬金嘴里嚼个不停,蒲扇般的巨灵大掌提起来又放下,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抽李素,不抽不解恨,抽吧,又怕一巴掌把他抽死了…

很佩服老流氓死要面子的德行,居然强撑着把嘴里的茶叶咀嚼完,然后一仰脖子,翻个白眼,强硬地将这把茶叶生吞入腹,挤出一个吃了唐僧肉似的满足笑容。

“其实吃起来味道也不差,就是有股子糊味,下次注意火候…不挑礼了,能送来便足见小娃子的孝心,老夫笑纳了。”

第五百零九章 无私奉献

炒茶虽然带了个“炒”字,但它也不能用来生嚼强咽的,李素觉得有必要给老流氓科普一下,否则照他这么个吃法,糟践了好东西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很容易造成便秘,当朝名将装着一肚子屎满世界横行霸道,说出去也不好听。

“程伯伯,这个炒茶,宜用来冲泡,不宜生嚼…”李素小心翼翼地道。

“哈,冲泡,老夫当然知道用来冲泡,当老夫没见识吗?俺先尝尝味道不行吗?”程咬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当然行,您开心就行。”

程咬金哼了哼,大声道:“来人,取大碗来!再来一壶沸水,赶紧的,慢了老夫扒了你们的皮!”

说完程咬金一手抓着李素的手腕,蹬蹬蹬进了前堂,李素被他带得踉踉跄跄,只觉手腕生疼,不用看都知道,定已青紫了。

报复,绝对是报复,报复自己刚才刺激了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掩饰自己身为一只土鳖的尴尬,李素决定忍了。

程府下人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匆匆取来两只大海碗,还有一壶犹自冒着热气的沸水。

这次程咬金不装了,朝海碗指了指,示意李素演示怎样喝这种新玩意。

李素面露难色,炒茶呢,冲泡的方法简单粗暴,论起文化内涵自然比不得如今大唐的茶道,可是…好歹也是茶啊,用个文雅点的杯子不行吗?不求天地人三才盖碗吧,也不能拿两个能当脸盆用的大海碗充数吧?

犹豫了一下,李素索性也懒得纠正程咬金第二次的土鳖行为了,再纠正老流氓真有可能翻脸的。于是李素抓起两小撮茶叶分别扔进海碗里,动作麻利地拎壶冲泡,前堂顿时满室清幽的茶香。

程咬金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奇道:“咦?果真香滴很,这玩意有点意思…”

期待地看着李素,程咬金道:“然后呢?”

李素指了指升腾着雾气的海碗,笑道:“木有然后了…程伯伯若不怕烫,现在就能喝,若是嫌烫,可以凉它一会儿再喝…”

“就这样?”程咬金愕然。

“就这样。”李素点头。

“啧!毫无内涵,土鳖!粗鄙!”程咬金撇嘴,很嫌弃的表情。

李素:“…”

胸中这一股股的逆血翻腾是肿么回事?你一个连茶叶都能生吞硬嚼的家伙居然好意思骂我土鳖?要不要脸?

李素深深发觉,今日来给程家送茶是件非常错误的事,里外不落好,还被人鄙视…

“虽是粗鄙了些,不过这香味…啧,老夫便勉为其难尝尝,毕竟也是娃子的一番心意…”程咬金说完抄起大海碗,吹了吹凉气,然后浅浅地啜了一口。

“嘶——”茶水入腹,程咬金圆睁双眼,浓浓的苦味令他打了个哆嗦。

“啊!苦!比药还苦!”程咬金不满地摇头,咂摸咂摸嘴,细细品位了一番嘴里的茶香余韵,啧啧道:“不过…苦虽苦,喝过后满嘴留香,倒有些意思…”

李素眨眼:“程伯伯觉得好喝吗?”

“味道怪怪的,但…还行,而且提神,喝过后只觉灵台清明,浑身有力,哈哈,娃子,这玩意真不是药?”

“不是,是茶,炒出来的茶,虽说不比如今的茶道,但胜在方便简单,喝起来味道单一,有清香有余韵,比较符合小子的口味,觉得这东西不错,便孝敬给程伯伯尝尝,程伯伯若喜欢,小子以后常送。”

程咬金大赞:“好娃子,不枉老夫疼你一场,还知道孝敬长辈,跟你一比,看看俺老程生了六个啥东西,嗯,想想就生气,明再抽他们一顿泄泄心火。”

李素:“…”

程处默六兄弟很可能是被程咬金捡来养大的,这什么老爹啊…

茶喝了,程咬金似乎对李素独创的炒茶颇为欣赏,又连喝了好几口,每喝一口便打个哆嗦,瘾君子嗑药似的酸爽表情令李素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炒的茶里是不是不小心放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看得出程咬金对茶的喜欢不是装佯,二人聊着天,程咬金一口口的慢慢将整整一海碗的茶都喝掉了,这是炒茶面世后第一位如此给面子的客户,李素望着程咬金的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就像毒贩盯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似的,很深情。

“茶有名字吗?”程咬金冷不丁问道。

李素急忙道:“有,此茶名曰明珠…”

话没说完,程咬金重重一拍桌案,赞道:“好名字!以后就管它叫‘一口香’!”

“啊?”李素傻眼,开始调整脑子里的波段频道,他发誓,此刻他和程咬金的脑电波一定没在同一个频道上,不然不会出现这种幻觉。

而且李素发现程咬金很懂得取名,从五步倒到一口香,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俗不可耐,就像后世的脑白金广告一样,听得多也就记住了,后来一天不听都浑身难受。

茶喝完了,程咬金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斜眼瞥着他道:“听说,齐王这几日找你了?”

李素微惊:“程伯伯怎知道的?”

程咬金嗤笑:“长安城这块地方,但有风吹草动,老夫就算想不知道都难,总有人在老夫耳边嚼舌根子。”

李素恍然。

说来李家如今勉强也算高门大户了,侯爷府修得金碧辉煌,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审美怪异的暴发户气质,曾经李素也以为自己算是大唐权贵了,然而今日程咬金淡淡一句话,就把李家比得连渣都不剩。

何谓“权贵”?何谓“世家门阀”?不是封个高官,晋个显爵便算是人上人了,真正权贵门阀,或许门第陈旧,大门一眼望去死气沉沉,但是这扇门背后的底蕴却是谁都看不出来的,它只体现在平日细微的地方,周围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权贵门阀往往第一个知道,这,就是门阀的底蕴,不显山,不露水,不出头,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家主端坐家中甚至不必说一句话,便有无数人为他的意志而奔忙,将他想知道的东西统统呈到面前,任其裁断。

相比之下,如今的李家,顶多算是一个幸进的暴发户罢了,小门小户的,除了王直暗中网罗的一群见不得光的黑社会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李素暗叹口气,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是,齐王殿下确实派人上门找了小子…”

程咬金嘿嘿笑道:“当年你弄出来的那个印书的法门,被他惦记上了?”

李素苦着脸道:“是,小子也没想到,区区陋技,竟入了齐王殿下的法眼,小子实在是…”

“荣幸?”程咬金挑眉。

“…命苦。”李素苦笑。

程咬金大笑:“确是命苦,小娃子也不容易,不管弄出什么新东西都被贼人盯上,连反抗都…”

话没说完,见李素目光古怪地看着他,程咬金笑声立止,跳脚道:“小混账你这么看着老夫是啥意思?当年你弄出来的烈酒是老夫惦记的吗?明明是你哭着喊着要与老夫签契书,老夫说我三你七,你还不答应,说什么不五五分你就死我家里了,是老夫惦记的吗?不是啊!是你硬塞给老夫的啊…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刚才的处默便是你的下场!”

李素:“…”

此生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又被提起,心好痛,感觉被人在伤疤上撒了盐…

“程伯伯,齐王,咱说齐王呢,您跑题了…”李素脸更苦了。

“啊,嗯,对,齐王…”程咬金点头,道:“齐王那小子,年岁不大,心肠可不地道,长安城里诸多老臣老将的子嗣们,整日走马章台者有之,酒醉胡闹者有之,游猎毁田者有之,甚至偷家里的东西换钱私养妓娼的不肖子亦有之,小辈们玩耍胡闹,老夫与同僚们甚少管束,唯独齐王此人…呵呵,老夫曾告诫家里那六个不成器的东西,与别人胡闹也就罢了,若与齐王走得太近,当心老夫打断他们的狗腿。”

李素恍然,难怪当日与众纨绔饮宴,自打齐王出现后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原来不单单是纨绔们不待见齐王,连纨绔的老爹们也不待见齐王,一个人活到长辈晚辈都不待见的境界,真正可谓是神憎鬼厌,也算是特长了。

“齐王要你的印书秘方,你给还是不给?”程咬金目光闪动,眼里的光芒李素看不太懂。

李素想了想,笑道:“给,用印刷术换一笔钱,也算皆大欢喜了。”

程咬金笑道:“小子还不说实话,你贪财的德行老夫早就知道,齐王若真拿捏住了印书,往后全天下读书人念的书全出自齐王之手,日进斗金也不算夸大,你若果真贪图钱财,齐王邀你合伙你为何拒绝?”

李素看着程咬金,无辜而呆萌的眨眼:“因为小子看到齐王时忽然觉得,人这辈子不能光图钱财,偶尔也该做做几件无私奉献的好事,陶冶洗涤一下情操,给齐王的印刷术就是第一件。”

第五百一十章 进退得失

无私奉献是美德,讲究的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从上古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到后世的英雄舍身炸碉堡,这都属于人性里最宝贵最闪耀的情操。

李素也有这种可贵的情操,平常看不大出来,该贪财时贪财,不该贪财时也贪财,连对公主的救命之恩都能非常精确地折算成银钱的人,“无私奉献”这个词可能在他身上隐藏得很深,唯独见到齐王后,满肚子的奉献精神全冒出来了,人性闪耀得简直亮瞎狗眼。

当然,程咬金的看法显然与李素不大一样,反正这番鬼话说出来,程咬金的表情很古怪。

遗憾地摇头,程咬金长叹道:“可惜啊,可惜你不是俺的亲儿子…”

李素感动坏了:“承蒙程伯伯厚爱…”

程咬金没等他把话说完,仍叹息着补了一句:“你若是俺的亲儿子该多好,在你说这种鬼话的时候,老夫顺手就一巴掌扇你脸上,既不担心打死你,也没有任何愧疚和不好意思…”

李素:“…”

越来越无法愉快的聊天了。

“还‘无私奉献’,还‘陶冶情操’,摸着良心说,你是这块料不?”程咬金万分鄙视地斜瞥着他。

李素揉着鼻子苦笑:“小子…很努力地往可贵的情操方向靠拢了,程伯伯应该鼓励小子才是。”

程咬金盯着他,忽然噗嗤笑了:“老夫当年第一眼见到你小子,就觉得你不是好货,小小年纪,既杀人也贪财,没声没息的还把人家公主给勾搭了,酒色财气样样不落,还偏偏有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节,缺点多得跟筛子似的人,在西州城破的当口仍一步不退,誓与城池共存亡,那一战连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私下说起来都忍不住动容,小子,你这辈子一定是个人物,不过却苦了将来的史官,对你这个人该褒该贬,史官该如何下笔呢?”

李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可以肯定程咬金作文章一定烂得一塌糊涂,说着说着便经常跑题。

很不解啊,没事说起这个做什么?

程咬金悠悠地道:“为人处世也是学问,特别是少年气盛之时,不公之事临头,很少有人冷静权衡利弊,再做一个最适合最稳妥最能保全自己的决定,这一点,老夫和同僚家中的小子们都做不到,而你却能做到,所以老夫说你将来必定是个人物,不靠父荫,不靠攀附,功名和官爵全靠自己的双手挣来,到手的富贵比谁都稳妥,老夫常在担心,担心我死以后,程家的基业落在处默手里,也不知还能风光几年,幸好处默的命格不错,竟认识了你,有了处默与你的这段情分,程家百十年里估摸倒不下来…”

“程伯伯,您说这些,小子不是很明白…”

程咬金盯着他,眼里浮现一抹罕见的真诚赞许,颔首笑道:“小娃子不错,是个灵醒人儿,老夫一直在暗中看着你,发现你每次遇到事情,总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进退皆是大丈夫,对齐王亦如是,老夫听说那个印书的法门很重要,然而齐王一开口你马上就决定送出去,送出以后马上抽身而退,退得干干净净,绝不与他纠扯半分,这等决断,老夫在三十岁时都没你强…”

李素笑得很开心,毕竟被人夸奖的感觉确实不错,虽然这个夸自己的人经常占他便宜。

“您不觉得我这是认怂?”

程咬金呸了一声,道:“退一步就算怂了?正面撞上打得头破血流算好汉?那不是好汉!那是蠢!是不自量力!在长安这摊浑水里,能站着笑到最后还没有倒下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可惜啊,可惜你不是老夫的亲儿子…”

李素眼皮一跳:“您又想抽我了?”

程咬金瞪他一眼,道:“老夫在感叹,同样都是娃子,为何有的娃这么灵醒,而老夫生的那六个小崽子一个比一个蠢,若换了他们遇到你这事,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干了,最后难免结仇,从此多了一个心腹之患,不定什么时候便在暗中咬自己一口,生于世,活于世,多个仇家便多了一分危险,仇家积累得多了,离死也就不远了,你这个年纪已明白了这个道理,而我家那六个小崽子却不明白…”

程咬金说着,面容浮上少见的担忧之色,这一刻,他只是个为孩子愁苦的父亲。

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李素决定告辞,茶叶还有几家没送,得抓紧时间了,再晚等到长安城门落闸,坊门关闭,便只能夜宿哪位叔叔伯伯家了,不幸的是,这些叔叔伯伯全不是吃素的,不但不吃素,还喝酒…

于是李素起身告辞,程咬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李素刚转过身,程咬金忽然道:“看得出你是个大方的娃子,印书的法门说给便给了,不过呢,厚此薄彼总不太好,要不你索性把烈酒也给了老夫吧,给你两万贯,以后烈酒全归程家了…喂,站住!越走越快啥意思?没个礼数…”

李素浑若未闻,耳朵自动将程咬金的每句话每个字当成垃圾广告一样全部屏蔽掉,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走得飞快,眨眼便消失在照壁后。

出了程家大门,李素擦了把汗。

好险呐,今日差点被讹破产了,程家虎狼凶险之地,以后少来为妙。

出门刚抬脚准备上马车,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腕子,李素大惊,回头望去,却见程处默阴沉着脸,闷不出声将他拉到程家大门旁的一条暗巷内。

“程兄咋了?刚才我可是为你仗义执言了,不然你今非被抽死不可,现在咋还一脸要跟我算账的模样?”

程处默拍拍他的肩,沉声道:“咱们自家兄弟,救命之恩就不言谢了。”

李素见程处默不像是找麻烦的样子,顿时安了心,斜瞥着他道:“自家兄弟,救命之恩就算不言谢,也该折成现钱表示一下呀…”

“不说闲话,兄弟,你得想法子帮我报仇,不然这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

李素好奇道:“报啥仇?谁得罪你了?”

程处默面露怒容,低吼道:“会昌寺那群老秃驴!”

顿了顿,程处默又恶狠狠补充道:“…还有小秃驴!”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才人武氏(上)

在这个几乎人人多少都崇尚佛道信仰的年代里,能让程小公爷咬牙切齿骂出“秃驴”这个字眼,看来秃驴们真把小公爷得罪得不轻。

李素不觉得意外,但凡一个组织或是教派,佛也好,道也好,如果太过壮大,总有些良莠不齐的人掺杂其中,当然,这是李素个人帮亲不帮理的说法,李素是凡人,做事有凡人的优缺点,在对待一些突发事情时,总会不自觉的站在亲近一方的立场上,典型的帮亲不帮理。

“秃驴骗你钱财了?”李素好奇问道。

程处默摇头:“那倒没有,小爷的钱那么容易被骗吗?”

容易吗?对李素而言,骗程处默简直不要太容易,比如当初卖给他的那几首诗…最初认识程处默,李素是把他当冤大头看待的,钱多人傻的那种。

“以程兄的英明睿智,骗你的钱实在太不容易了。”李素正色道,表情很诚挚。

程处默果然露出了睿智的冷笑:“那是自然,能骗小爷钱财的人还没出生呢,生出来小爷就把他掐死。”

这话就有点不客观了,李素都懒得搭腔。

骗小公爷钱财的人不但出生了,而且活得很不错,一点也没有被人掐死的先兆。

“既然秃驴没骗你钱财,那就是骗色了…”李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很三俗,专往程处默的下三路招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秃驴给你开光了?”

“开啥光?”程处默没太明白,也幸好他没明白,不然李素会成为大唐历史上第一个因嘴贱而被活活掐死的侯爷。

“到底咋回事?”

程处默怒容满面:“那日房家老二叫上我和段家老三还有几人出城游玩,游到城外会昌寺,房老二说要进寺烧香,我们刚进了寺门,便被几个秃驴拦下了,说是里面有高僧开坛讲经,寺内只容僧人闻道,不留俗客礼佛…”

“我们几个虽出身权贵,也是自小有爹娘和师傅教养过的,不留俗客便不留,但大家爬了半截子山辛苦来到庙门,进去给菩萨金身磕个头便走,不算过分吧?房家老二于是提出进完香就走,谁知那几个秃驴一点不通融,不耐烦地赶我们走,当时我们几个就怒了,这是不讲道理啊,于是便争执起来,后来寺里跑出来几个和尚抡起大棍子把我们赶出去,乱阵中大家都挨了打,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我们兄弟几个从小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李素理解地点头,作为权贵子弟来说,他们那天的表现算是很有教养了,提出的要求也不过分,和尚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赶人,这有点说不过去了。

程处默接着道:“所以那晚咱们几个都没下山,蹲在寺外的林子里等天黑,待到掌灯时分,我们便在寺门外放了一把火,搅得寺里鸡飞狗跳,这股子恶气才算泄了大半…”

李素奇道:“和尚赶了你们,你们放了火,如佛家所言,这是有因有果,一啄一饮,你们与和尚的恩怨应该两两抵消了啊,程兄为何还不解气?”

程处默怒道:“本来是解气了,可今日我爹抽我这一顿算因还是算果?这个因果我找谁报还?佛家的因果,与轮回一样,本就是生生不息的,所以我今日挨的抽,还得从和尚身上报回来!”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看看人家说的,佛家因果,生生不息,啧!脖子上长着一颗多么有慧根和悟性的脑袋啊,至少李素目前的精神境界就说不出如此睿智且富含人生哲理的话。

故事听完了,李素抬头看了看天色,嗯,天色不早了,抓紧时间给另外几位叔伯送茶叶,晚了就出不了城了。

朝程处默拱拱手,李素笑道:“好故事,下次程兄有什么奇妙经历再说与愚弟听,今日愚弟先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还没动弹,李素的手腕便被程处默死死拽住,抬头一看,程处默瞪着自己的目光快喷火了。

“我闲着没事跟你说了大半天,就是说个故事给你解闷来的?此事你既已听了前后因果,你也跑不了,今你必须给兄弟想个法子狠狠报复一回那些秃驴,不然跟你没完!”

李素苦着脸叹道:“程兄,愚弟不招灾不惹祸的,今日只是来给你爹送送茶叶…”

“晚了,赶紧想办法,长安城这些兄弟里面,就你本事最大,当然,人也最坏,做事专走阴损路子,如何报复秃驴,你最有法子。”

李素脸色有点难看了,没这么当面扇脸的说法,谁最坏了?谁走阴损路子了?再坏再阴损能比得过你爹?

“哈,程兄莫闹,天色真的不早了,愚弟还要拜访牛伯伯和长孙伯伯…”

程处默仍不松手,瞪着他道:“当初你欲与许家悔亲,谁在背后帮你败坏名声?咋了?现在不顾兄弟情分了?”

李素眼皮直抽抽,施恩图报你好歹也拿两件能说得出口的事来彰显行不行?比如领兵千里驰援西州就很有说服力,为何偏把当年败坏名声的事拿出来邀功?你败坏我的名声我还得感谢你不成?大家以后还能愉快玩耍吗?

然而,一想到程处默不辞劳苦,领着程家庄子千名老兵数千里驰援西州的恩情,李素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孽缘啊,都是孽缘…

“行,我帮你!”李素悲壮地点头,心尖儿直哆嗦。

在这个全民笃信佛道,和尚道士最风光也最张扬的年代,他却不得不想个阴损法子坑和尚…

这性质,大抵等同于老虎头上拍苍蝇了吧?花样作大死啊。

李素是个念旧记恩且心软的人,一直都是。

得到李素的回答,程处默高兴极了,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俺老程的招子总算没看错人,兄弟果然是个仗义的,明我来你家听你的法子,带厨子来,最近我家厨子做了道菜,羊肉剁烂了搓成球扔锅里油炸,据说跟你家厨娘学的,我管这道菜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后来嫌名字太长,改叫‘油炸秃驴’,明咱们兄弟一起吃,特别解恨。”

太极宫,掖庭。

关于“掖庭”这个名字的来由,与其在太极宫内的地理位置有关,按制,太极宫以一条南北向的中心子午线为主,这条中心线很讲究,举凡宫中比较重要的殿宇,比如君臣商议国事的太极殿,寝宫,还有皇帝经常批阅奏疏和私下召见臣子的甘露殿等等,中心子午线恰好从这些宫殿的正中央穿行而过。

而这条线两旁的宫殿,相比之下就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左右两边皆被称为“掖”,其实比喻的就是人体的左右“腋下”,久而久之,宫里偏僻的宫殿便被称为“掖庭”。

大唐的掖庭则意义不一样,所谓“掖庭”,又称“掖庭宫”,是专门由犯了事的嫔妃,宫女,以及犯官女眷人等居住的,不仅居住,还要劳动,宫里大到缝衣制鞋,小到倒恭桶洗衣服,都由这些宫女犯妇来完成。传说中某个嫔妃惹得龙颜大怒,皇帝宽大的袍袖狠狠一甩,说一句“将她打入冷宫”,这个“冷宫”,指的就是“掖庭宫”。

冷宫不仅仅是孤独寂寞冷,犯了事被发配的嫔妃和宫女在里面甚至连人身安全都没办法得到保障,这里,是个人吃人的地方。

掖庭由内侍省的宦官管事,自古以来,宦官这个群体属于最变态,同时也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宫里谁得了势便使劲摇尾巴,谁失了势便鼻孔朝天冷漠以对,至于那些被打入掖庭劳作的嫔妃宫女和犯妇,就属于永世无法翻身的那一类,所以对这类女人,宦官的心肠往往是非常毒辣的,动辄凌虐施暴,甚至莫名其妙死掉。

并州武氏如今便住在掖庭宫的某个偏僻殿宇内。

武氏入宫时其实是非常得势的,进宫不到半年便被李世民封为才人,并且因为貌美和伶俐讨巧,颇得李世民欢喜,武氏最风光时甚至得到随侍帝侧的殊荣,那时年仅十五岁的她,曾经有段时期被四十岁的李世民宠爱着,可谓红极一时的后宫第一人,连多年相伴帝侧的四妃的风头都被她压制下去。

武氏的传奇经历说明了什么?说明…李世民简直是个禽兽,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啊,竟也下得了手,搁在千年以后的世界会被判刑的我告诉你。

第五百一十二章 才人武氏(下)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武氏的风光在太极宫里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

毕竟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论心智论机谋论宫中人脉论江湖阅历,哪样她都上不了台面,她唯一所能倚仗的,便是李世民的宠爱,这样的倚仗无疑是非常脆弱且危险的。

所以武氏栽了,在得到宠爱不过短短三年后,她被李世民扔进了掖庭,关于她为何突然之间失去了帝宠,宫里有许多种说法,有的说是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位道长看她的面相非常诧异,认为是九五帝王的命格,未来的李唐江山必在她手里断绝,这种与神秘天道有关的说法非常有市场,但却是非常无稽的,以李世民这种高傲且极度自信自负的性格,怎么可能会相信自己和诸多名臣老将一同打下的江山会被区区妇人所篡?

还有的说法是武氏侍帝日久,恃宠而骄,渐露狠辣本色,被帝所不喜,故发配掖庭,还有人说武氏被打入掖庭是因为四妃对武氏越来越忌惮,于是平日斗个不停的四妃罕见的联起手,给武氏设了个局,而年少浅薄的武氏毫无所觉,非常配合的一脚踩入局中,中了暗算…

皇城宫闱,从古至今便是一个比战场更残酷无情的江湖厮杀地,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武氏于是便成了被大浪淘过的沙子,风光过后含恨退出了这个江湖,从此再无翻身的一日。

掖庭的建筑与太极宫别的殿宇一般无二,同样的楼台亭阁,同样的流云飞檐,同样的人来人往。

可是一踏进掖庭范围,任何人都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一股阴冷森然的气息迎面扑来,哪怕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都会令人忍不住打个冷战。

有人说是历代被打入冷宫不清不白被害死的嫔妃所化厉鬼纠缠萦绕着掖庭,冤怨之气经年终日不散而致。

所以说,没文化真可怕,封建迷信害死人,哪里是什么厉鬼,明明是掖庭的风水有问题。

不管武氏被发配掖庭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她终究已在掖庭里了,而且过得很不好。

天没亮便有内侍省的宦官将所有犯妇和宫女叫醒,开始一整天的劳作,武氏跟着大家起了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看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听着入冬后呼啸而过的北风,武氏悄悄地叹了口气,垂头发了一阵呆,在别的宫女焦急的催促声里,才不慌不忙穿上鞋子。

她今年已十九岁了,入宫时那个十五岁的姑娘已然生得花容月貌,引六宫粉黛妒忌羡慕,如今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脸色稍嫌腊黄,成熟的身躯也有些瘦弱,显然因为长期缺乏营养所致。

与她同住的是个名叫杏儿的小宫女,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说来也是冤枉,小宫女没犯过错,却因当初她侍侯的嫔妃因内宫争斗失败,妃子最后不得不含恨吞了毒药,一了百了,而小宫女自然也不被宫人待见,被发配来掖庭做苦活已然三年有余,论在掖庭的资历,算是武氏的前辈了。

“武才人您快点!管事已打了两次梆子,若三次梆子不出去列队,会被管事责罚的,最轻最轻,咱们今日可就没饭吃了…”杏儿急得不停跺脚。

相比杏儿的焦急,武氏却显得不慌不忙,神情悠闲地整了整粗麻衣裳,顺手拂去肩头的一根杂草,哪怕穿着劣质的衣裙,她的气质仍旧雍容得像一位艳光四射的贵妇。

曾经的开国功臣应国公之次女,曾经随侍帝侧,位晋才人的殊荣,曾经与内宫四妃分庭抗礼的风光,哪怕虎落平阳之时,她也不会轻易低下高傲的头颅。

“急甚子?”武氏横了她一眼,一边整理着衣裳的衽边,一边淡淡地道:“刘管事早视你我如眼中钉,哪怕咱们依了他的规矩不犯错,他仍有理由责罚你我,既如此,索性打破他的规矩,反正下场没什么不同。”

杏儿一怔,随即愁苦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