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闻李县侯少年成名,为社稷立功无数,极得圣眷,如今更听说陛下将李县侯调入尚书省任都事,可参知政事,看来陛下对县侯寄予厚望,若干年后李县侯拜相封王亦是情理中事了。”

李素打着哈哈,谦虚了几句,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阴弘智,真心希望这家伙能赶紧步入正题,没营养的废话说几句就差不多了,不能没完没了,大家都挺忙的。

在李素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阴弘智捋须笑了几声,然后缓缓地道:“…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了,眼看冬天要来了,据说李淳风道长掐算过,说是今年入冬早,下雪也早,明年我大唐又是一个丰收年,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素垂头盯着手里的酒杯:“…”

要不…把这废话连篇的家伙赶出去算了?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杀,如此说来,自己已被这家伙捅了好几刀了…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李素打起精神仍笑得开怀,耐住性子陪阴弘智继续废话。

阴弘智官至吏部侍郎,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情商智商都很感人,不然也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发现李素的笑容已有点勉强,阴弘智敬了一杯酒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听说李县侯心思敏锐,聪慧无双,放眼大唐无人可及,历数李县侯独创的东西,从活字印刷到烈酒,还有香水和震天雷,李县侯之大才,实在令阴某感佩五地。”

李素顿时坐直了身子,他有预感,这句话里终于有干货了。

见李素洗耳恭听等待下文的模样,阴弘智捋须笑道:“众所周知,齐王殿下贞观十年被陛下封爵,封地在齐州,并被陛下任为齐州都督,掌领齐州,莱州,青州,密州等诸州兵事,虽说如今齐王年幼,都督之权暂由他人代掌,齐王殿下在长安遥领,不过齐王心系齐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以报父恩,君恩…”

李素眼睛眨得飞快,一时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应付这句鬼话。

贞观十年,李祐爵封齐王,遥领齐州兵事,按朝制,皇子成年后必须要离开长安去封地长居的,可是大唐的礼制被李世民折腾得乌烟瘴气,都城长安向来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皇子们成年后谁都舍不得离开,于是今天这个王爷病了,明天那个王爷病了,仿佛李世民的强大基因生下了一堆病秧子,王爷们纷纷上奏疏,奏疏里要多惨有多惨,李世民也心软,尽管明知这些儿子们怀着撒泼耍赖的心思,仍然全部照准,允许他们继续留在长安静养,暂不必去封地。

当然,对犯了错惹了祸的皇子,李世民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比如曾经的吴王李恪,因误闯火器局一事,李世民当即下了严旨,态度坚决地把他赶出了长安,勒令他马上回封地。

现在听阴弘智说什么“心系齐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的鬼话,李素脸颊微微抽搐了几下,命令自己不准笑,笑了未免太失礼了。

“啊,这个…齐王殿下有此孝心和忠心,实在令李某敬佩。”李素打了句哈哈。

阴弘智点点头,说起鬼话来眼都不眨,神情还很严肃,仿佛在说普世真理一般,标准的政治家嘴脸。

“是的,老夫忝为齐王舅父,也时常被齐王的孝心所感动,齐王殿下是个纯朴善良的好孩子,所以老夫这几年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李素脸颊又抽搐了几下,越说越离谱了,再不拦着他,李素怕自己会吐出来。

“呃,李侍郎忽然说起齐王殿下,不知为了…”

阴弘智捋须叹道:“齐州位处关东道,说是离当年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的蓬莱仙岛不远,实则却是穷厄困顿,常有天灾,百姓苦不堪言,齐王殿下曾至封地巡视,回来后便说,若欲百姓富足,地方安定,首先则应开世人之明智,民智不开,诸事弗为也…”

李素听得连连点头,这个想法当然不可能是齐王想出来的,多半是眼前的阴弘智的想法,不得不说,想法还是很不错的。

阴弘智见李素点头,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欲开民智,自是要从头开始,在齐州广建学塾,遍请读书人当先生,教幼龄稚童读书识字,十来年后,齐州多了千百个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再教新的幼童,如此反复,数十年后,齐州民智开矣,此事,是惠泽千秋万代的大事,非数十年而不可毕其功…”

李素听得眉头蹙起,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他却渐渐听出别的意思来了。

“阴侍郎的意思是…”

阴弘智朝他温和而善意地笑了笑,拱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县侯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名动天下,齐州位处偏远,欲行此千秋伟业,李县侯的印刷术不可少,今日阴某登门,为的是想求李县侯行个方便,将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惠赠齐王殿下,助齐王开齐州民智之一臂,当然,齐王殿下也不可能白要,所需银钱只请李县侯说个数便是。”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李某早已献给了陛下,陛下也下过旨意,大唐各地官府可着工匠制版刻度,凡印书者皆可用之,此事阴侍郎想必清楚,您来找我也没用啊…”

阴弘智笑了笑,叹道:“李县侯,您还是没明白齐王殿下的意思啊…”

李素眨了眨眼,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刚才确实没明白意思,可是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

这些天又是结交,又是送礼,原来为的是活字印刷术。

第五百零四章 巧取豪夺

早在初识齐王的那天开始,李素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帝王家出来的孩子不是逢人就挖心掏肺的缺心眼,态度太热情总有一种黄鼠狼上门拜年的感觉,而李素,就是被拜年的那只鸡…

多日的疑团,直到今日终于彻底解开。

活字印刷术,嗯,确实值得齐王热情一下了,可惜齐王毕竟年岁不大,事情的前半段干得很漂亮,很有城府心计的样子,不慌不忙做着铺垫,后半段就有点操之过急了,如果他能耐住性子,以交朋友的方式接近李素,也不需要多久,半年左右李素大概会真把他当成朋友,再往后的话,一切都好说,说不定将来齐王要干什么傻事蠢事作死的事之前,李素还会伸手拉他一把,将一些作死的苗头掐死在萌芽中。

所以说,一个人的性格很重要,它能决定你这一生可以走多远,爬多高,或是…该不该死。

终究还是急了些,铺垫做完美了,但齐王缺少足够的耐心让整件事的火候升温到一个适当的地步再提出要求,所以,这件事做得可谓虎头蛇尾,搞得李素都替齐王犯上了尴尬症。

阴弘智显然也觉得有点尴尬,他是成年人,而且浸淫官场多年,算是一只老狐狸了,他当然也觉得提出这个要求的火候还没到,不过可惜的是,谁叫他摊上一个毛毛糙糙且地位又比他高得多的外甥呢?

李素终于听懂了阴弘智的意思。

活字印刷术是个宝贝,对齐王来说,是个能敛财的宝贝。至于刚才说什么“开齐州民智”,“千秋伟业”,听得连李素都情不自禁热血沸腾,撸起袖子准备为大唐扫盲事业添砖加瓦,结果现在才发现,原来只是个借口而已,齐王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活字印刷术这门买卖。

活字印刷术到底能赚多少钱,李素其实心里也没底,李家如今在长安城里的根基渐渐深了,而且名下的买卖也有好几门,说实话,跟烈酒和香水比起来,印书的买卖委实是一笔小数目,嚼在嘴里味道与鸡肋差不多,有两笔暴利的买卖抓在手里,印书对李素来说可有可无,赚的钱大概连维持一家日常开销都略嫌不够。

奇怪的是,齐王怎么会看上这笔蝇头小利?

“蝇头小利?”阴弘智摇摇头,叹道:“李县侯太小看印刷术了,或者说,李县侯的手只在长安城这个小锅里搅动,未曾把眼光放到长安以外,你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陛下的江山终究要靠读书人治理,有了这个印刷术,大唐日后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读书人多了,要读的书自然也多了…”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关于活字印刷术,陛下已下了旨,由大唐各地官府推行,事情已经交给官府去办了,齐王所图之利在哪里?”

阴弘智叹道:“交给官府的东西,自然还可以收回来的,齐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儿子,若向陛下求恳,将来独揽天下印书一事,想必陛下也会答应的,甚至还可以为印书而专门新立一个官职,由齐王掌领,如同陛下特意为李县侯而新立火器局一样,这其中之利,呵呵…”

李素恍然,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真正的好算计啊!

阴弘智的话没说透,或者说,刻意对李素有所隐瞒,把活字印刷术抓在手里,已不仅仅是赚钱的事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抓住天下士子之心,这个目的,跟当初清河崔家图谋活字印刷术的意图不谋而合。

至于抓住天下士子之心以后,齐王还想干什么…李素嘴边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原来,每个皇子都不简单,都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都在等着老爹蹬腿以后,那个显赫至极的位置能够轮到自己,哪怕不是嫡出的皇子也一样。

太子李承乾就不说了,他比谁都盼着老爹早登极乐仙境,还有魏王李泰,朝中已培植了不少势力,因为太子最近丧德失行的表现,倒向魏王阵营的大臣越来越多,吴王李恪三年前误闯火器局,是有意还是无意,或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没人知道,可以肯定跟他的野心有关,现在又认识了一个齐王李祐,倒是另辟蹊径,知道先收士子之心,从侧面迂回问鼎大宝,再想想前些日薛管家说起齐王府有不少神秘的游侠儿出入…啧啧!

李素总共认识四个皇子,四个都不简单,用的方法各异,手段令人眼花缭乱,而且都非常有创意,这种人活在千年以后,干个金牌策划不是问题。

只是,齐王露出勃勃野心,毫无避讳地跟老爹求恳独揽印书一事,以李世民和满朝文武公卿的睿智目光,会看不穿他的想法?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办这事,怎么看都充满了违和感,若换了以勤奋好学而著称的魏王李泰来请求,李世民答应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当然,做这件事的难度也非常高,不但要保持低调不被他英明神武的老爹看穿心思,手底下还要网罗一大批甘愿为他效死的有勇有谋的文武人才,不仅如此,还需要摆出低姿态来迎合士子们,每天都要玩几出倒履相迎的把戏,见谁都要惊喜万状大惊小怪的吼两句“得公相助,如鱼得水,天下已取其半”之类的虚伪话,这些都做到了,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看老天给不给面子,赐你这份极尊贵的福分…

老实说,李素并不觉得齐王是这块料,这些所谓的野心多半是身边的谋臣撺掇的,跟阴弘智绝对脱不开干系,只不过李素很尊重别人的梦想,再夸张再异想天开的梦想都是值得尊敬的,万一哪天实现了呢?逆袭了呢?撞大运了呢?

阴弘智从进门到现在,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姿态,相反,他显得非常的温和亲切,面对面与李素侃侃而谈,细剖利弊,如同面对一个相交多年的知己老友般,痛快地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所以李素明知这家伙实则正在干一件巧取豪夺的事,也对他生不出恶感,反倒有些欣赏,这种欣赏类似于对许敬宗的观感,脑门上实实在在刻着“坏人”俩字,面对面很坦率地告诉你,我今天想抢你一件东西,希望你好好配合,最好不要反抗,大家都是斯文人,撕破脸就没意思了…

阴弘智的表情带着几分歉意,后来觉得光在脸上表现歉意还不够,于是站起身,郑重地向李素行了一礼,苦笑道:“说起来确是齐王殿下过分了,这事齐王做得没道理,是我们理屈了,不推搪,抛开齐王的身份不说,他比李县侯还小两三岁,情当是看着孩子胡闹,李县侯莫与他计较,活字印刷术是个好东西,若李县侯有意出让,齐王定会给李县侯一个满意的价钱,也算是齐王殿下欠下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李县侯任何时候想要都可以。”

李素苦笑:“我没往心里去,只是阴侍郎想必也知道,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我几年前已献给了陛下,既然齐王有独揽天下印书之意,其实完全可以跟陛下求恳,没必要来找我呀。”

阴弘智摇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此物是李县侯所创,说是献上了朝廷,实则它仍然是李县侯的东西,老夫素知李县侯并无染指印书的心思,否则这几年来你的李记印书坊也不会毫无动作,只偏安于长安一城,但是说法归说法,既然要办这件事,怎么也绕不开李县侯,想必足下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李素点头,话说透了,他也明白了。

说穿了就是因为活字印刷术是他李素发明的,他若不点头,齐王还真没法拿这东西满世界发财,哪怕李世民答应让齐王独揽印书一事,答应之前也必须召李素来问一问的。

大唐总的来说是个人人讲道理的国度,从帝王到朝臣,再到寻常的民间百姓,都非常讲道理,哪怕齐王和阴弘智这种人打着巧取豪夺的心思,事前也登门跟李素承认错误,自认理亏,并且很诚恳的道歉,李素是活字印刷术的创造者,他若说半个不字,以李世民高傲的帝王性格,必然也会就此作罢,齐王的打算便落空了。

看着李素脸上渐渐明悟的表情,阴弘智满带歉意的笑:“现在想必李县侯明白齐王的意思了,事情确实做得不地道,但齐王殿下还是很有诚意的,该给的银钱一文都不会少,聊作补偿,当然,这点补偿李县侯应该也不看在眼里,所以老夫斗胆代齐王殿下答应,此事李县侯也可入一伙,足下的烈酒与程家合伙,香水与长孙家合伙,若印刷术与齐王合伙,则皆大欢喜,不知李县侯意下如何?”

第五百零五章 斯文打劫

巧取豪夺的事干得文质彬彬,也算是一种本事。

阴弘智就有这种本事,摆明车马登门,明明白白告诉李素,我想抢你的东西,你是答应呢,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但是阴弘智说的话却非常文雅,文雅得仿佛在干一件吟风弄月的雅事,被抢的人甚至都没办法对他生出恨意。

李素也对他恨不起来,他实在懒得生气,话说得再漂亮,可本质还是抢劫,不幸的是,他就是被抢的受害者,只是他站的心理高度令他无法生气,仿佛在山巅上俯视下面的人,每个人的面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块大肥肉,以前没人发现,于是闷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了,于是忍不住也要来尝一口,或许不止尝一口,还想一脚把原先吃肥肉的人踹开,自己独享它。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个本质,生气吗?确实值得生气,转念再想想,其实人性不就是这么回事?

阴弘智目光直视李素的眼睛,静静等待李素的回答。

李素没出声,脸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木然而平静,二人对视许久,气氛渐渐凝重。

阴弘智也不急,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会等到答案,无论答案是不是他和齐王想要的答案,但,答案一定有。

良久,李素打破了沉默,认真地问道:“敢问阴侍郎,我若今日不答应此事,是不是从此以后便与齐王殿下结仇了?”

阴弘智急忙摆手,笑道:“李县侯言重了,哈哈,言重了,本就是李县侯的东西,齐王看上了想要,事情本就干得理亏,若李县侯不答应,齐王与老夫也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后相处该怎样还是怎样,论道理,齐王原本就有巧取豪夺之嫌,哪有得不到便结仇的道理,李县侯万莫放在心里。”

李素笑了,这家伙说话真的很漂亮,一席话说出来,哪怕明知是抢劫的本质,却还是能让被抢的人心旷神怡,如饮甘霖,开启无限犯贱的隐藏属性,这种说鬼话的本事,不佩服都不行。

当然,如果李素真信了他的话,那就是脑袋被门夹了,若自己不答应,以齐王的尿性,不与他结仇才怪。

阴弘智终究还是没等到答案,他的话说得漂亮,但李素的答案不会那么痛快给出来。

人情世故,全在权衡利弊,一个人的一生里往往会面临许多次选择的机会,选择维护自尊,选择追逐名利,或者,选择避开麻烦,这些不仅仅是人的本能,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看到一块骨头,狗会选择扑上去抢了再说,看到一坨屎,但凡有点智商的狗都会绕开它,当然,也有不聪明的狗会上去舔两口,这种狗属于机会主义者,万一那坨屎很好吃呢?错过岂不可惜?

阴弘智走了,留给了李素一个麻烦,而且麻烦还不小。

态度再怎么文质彬彬,话说得再怎么温和儒雅,终究还是在逼李素做选择,选择把活字印刷术交给齐王,或者,选择与齐王成为仇人。

不好选啊,李素是个懒人,懒惰的程度令人发指,懒人通常都很怕麻烦,怕的不是那件麻烦的事或是那个麻烦的人,怕的是“麻烦”这个词的本身,于是懒人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躲开它,因为他懒得招惹麻烦,一旦招惹上了,就意味着不能继续懒下去,踩人或是被人踩,总会有人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如果比喻成狗的话,李素属于那种遇到一坨屎会远远绕开的狗,绝对不会上去舔两口试试味道,因为他懒得试。

由此也可以反证出,懒人通常都是聪明人,因为这种人懒的只是身体,脑子却是时刻不停在转动的,转动的目的就是思考怎样的活法才能让身体尽量少动弹,减少运动量,达到心动身不动的禅境…

许明珠生气了。

当李素将阴弘智的来意说清楚以后,许明珠的脸色开始不对了,先是有点发白,然后渐渐通红,杏眼里泛出委屈,愤怒,甚至还带着几分煞气,非常的生动精彩,李素看呆了,自打成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夫人不完全是温顺乖巧逆来顺受的性子,她居然也会生气,会愤怒,李素大感惊奇,惊奇得连齐王抢他印刷术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咦,你居然会生气?生气哎,好厉害!”李素击节赞叹。

“夫君…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许明珠俏脸涨得通红,显然气仍未消。

李素仍保持惊奇状态,难得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里忽然泛起这么一朵小涟漪,李素现在关注的重点已不是印刷术,那东西的利益对他来说可有可无,难以取舍的只是觉得别人来抢自己就乖乖送上,有些没面子而已。

只是许明珠生气的表情,却很值回票价了,被人抢一回都值。

“齐王殿下还说了,印刷术的买卖我若不给他,他明日便带人打上门揍我,反正人家是皇子,杀了我也没关系…”李素眨着眼继续添油加醋。

砰!

李素的目的达到了。

许明珠拍案而起,脸色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尖着嗓子怒喝道:“欺人太甚!朗朗乾坤,还没王法了!夫君,妾身要穿上诰命服去太极宫告御状!”

大开眼界,生气的许明珠别有一番娇媚动人的味道,而且气势十足,佛挡杀佛的架势。

“后面那句是我瞎编的,就想看看你气到极点是啥样。”李素悠悠地补充道。

许明珠顿时傻眼,愤怒的表情青一阵红一阵,看得出来她想揍李素,只是在妇德和替天行道之间挣扎摇摆不定,理智的天平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非常纠结。

“你可以揍我啊,来啊,揍我啊…”李素继续撩拨她,试图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贱得不要不要的语气终于令许明珠破功,瘦弱的香肩一垮,然后…开始抹泪。

李素慌了,女人的情绪太捉摸不定了,好端端的生着气,说哭就哭,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于是李素赶紧上前安慰。

许明珠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很伤心,边哭边数落。

“夫君,连你也欺负妾身,妾身不想活了!”

第五百零六章 暂退一步

夫妻过日子,酸甜苦辣总要尝个遍,高兴时打情骂俏,吵架时掀桌子骂娘,和好后继续浓情蜜意,“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这么个意思。

李素总觉得和许明珠的夫妻生活太不正常了,以前觉得无所谓,因为他心里只装着东阳,甚至他刻意维持着这种相敬如宾你好我也好的关系,那时的他,心里走不进别的女人,许明珠也进不来。

西州时许明珠豁出性命,担着天大的干系千里救夫,那时开始,李素便真正愿意接纳这个女人了。

把心里的房子好好打扫一遍,把落满灰尘的地方擦拭干净,曾经被东阳满满占据的心房里,不知不觉为她腾出了一个空房间,把她请进去,永远住着,永远不要出来。

既然已住进了自己的心里,那么,当初相敬如宾,见面就行礼,温顺得跟小绵羊似的相处模式自然便要改变了,夫妻不能这样过日子,老了会后悔的,后悔年轻时没有吵过架,没有红过脸,一辈子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稀里糊涂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老了躺在床榻上回忆当年,竟连一点点激情和火花都想不起来,那才是一生最大的悲哀。

夫妻过日子,该有的东西都不能少,妥协让步,打情骂俏,脸红脖子粗,以及芙蓉粉帐颠鸾倒凤…

所以李素总觉得他和许明珠的生活缺少了一大块,许明珠永远一副温顺自卑的模样,永远逆来顺受仿佛天生矮一截。

直到今日,李素才终于开发了她的新世界,虽然开发的过程有点变态。

许明珠哭个不停,她觉得被欺负了,有点委屈,可是说生气倒也不怎么生气,流泪也算是掩饰情绪的一种方法,于是躲在李素的怀里大哭,哭着哭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生气,只觉得夫君的怀抱很温暖,夫君软声软语哄她的语气很舒服,许明珠索性越哭越大声,但眼泪却越流越少,最后把头埋在他怀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李素也在笑,她的小把戏自然早被他一眼看穿,看穿却不揭穿,夫妻嘛,就该这么过日子,有哭有笑有喜有怒,这样的日子过着才踏实。

最后许明珠在他怀里也赖不下去了,只好直起身子,掏出洁白的方巾拭干了泪痕,然后狠狠捶了他一拳。

“以后莫再欺负妾身了,不然夫君安慰我也费劲,妾身哭起来半天不消停的。”

李素噗嗤笑了:“可算见着夫人大振妻纲了,今日着实开了眼界。”

“你还笑话我!”

夫妻二人打闹片刻后,许明珠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愁容满面地幽幽一叹,道:“夫君,齐王要咱家的印刷术,可怎么办呀。”

李素笑了笑:“他要咱们就给他吧。”

许明珠委屈地瘪嘴:“…都是夫君费了老大的心思琢磨出来的好东西,凭什么人家说一声就给他了?天底下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吗?”

“有啊,可以去太极宫跟陛下讲道理,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告齐王一状,保证齐王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陛下还会狠狠抽他一顿,你看,多解气。”

许明珠眼中冒出希望的光芒,急忙道:“真的吗?咱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当然可以,只要自己占住了道理,大唐任何地方都能讲道理…”李素的笑容渐渐敛起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可是,告完了状,齐王被陛下责罚,以后的事呢?夫人想过没有?”

“以后…”许明珠迟疑了,虽然她不懂朝政,但最基本的为人处世和对人心的揣摩还是不缺的。

“以后咱家会不会被齐王报复?”

李素点头:“会,而且报复可能会很惨烈,因为直接撕破脸了,齐王也不必再维持虚伪的表相,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大明大亮冲着咱家来。”

许明珠又怒了:“他还讲不讲道理?得不到就翻脸,比丝绸之路上的盗匪还不如!这算哪门子的皇子!”

李素看着她通红的脸庞,悠悠地道:“因为别人拳头大啊,这世道有人讲道理,也有人不讲,不讲道理的人通常喜欢跟别人比拳头,拳头大就是道理,拳头小就服软,齐王就是这种人,你跟这种人讲道理,可不可笑?”

许明珠气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道:“那么,夫君的意思是…”

李素沉思片刻,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方法,我做人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别人骂我,我原谅他三次,第四次直接废了他,跟别人冲突了,我也先退一步,若这人不识进退得寸进尺,我也废了他。”

许明珠愣了,因为她发现李素脸上一闪而逝的戾气,那片阴冷的杀机,尽管只有一瞬间,可她却仿佛看到了西州城头上持抢而立的年轻将军,冷酷而漠然的俯视着城下的万千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夫君…”

李素笑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温暖,刚才那陌生的一瞬间如同幻觉,很不真实,现在他的笑,也同样不真实。

“给他。”李素重重点头,就此拍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希望他不要再往前进一步了,我能做的,只能退一步。”

“可是夫君,若齐王再进了一步…该如何办?”许明珠忧心忡忡地道。

李素笑着叹气:“那么,结果肯定不会太愉快了。”

成年人做事看利弊,小孩子才凭喜怒。

李素很想装嫩说自己仍是少年轻狂的年纪,可是嘴边渐渐冒出头的细碎的不羁的小胡渣告诉他,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粉嫩嫩的少年郎,连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卖萌都没什么市场了,受众明显比几年前少了很多。

过完这个冬天,他就二十一岁了,一个普通的二十一岁年轻人或许遇到事了偶尔也热血沸腾一下,冲动一下,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少年时期最后的一丝余晖。

可是李素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已活了两辈子。

两辈子经历过的事情,比一辈子要多,因为经历得多,更懂得衡量利弊,决断取舍,说话也好,做事也好,不再凭一时的冲动,往往热血刚涌上脑子,理智便会毫不留情的拷问他,值得吗?想过后果吗?利大还是弊大?

三问之后,血压不知不觉降下来,再想鼓起余勇,却只剩了一腔时不我予的哀愁。

既然已是成年人了,说话做事就按成年人的游戏规则来,齐王不守规矩没关系,情当他是孩子,先让他一步。

没急着给阴弘智答复,李素决定先拿捏他几天,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太好欺负,否则以后真会被人得寸进尺的。

既然决定让出活字印刷术,李素打算换笔巨款,至于阴弘智说的合伙,李素敬谢不敏。

知道齐王以后会干出什么作死的事,李素脑子被门夹过才会跟他合伙,不但不能合伙,连沾都不会沾,当他是横在路中间的一坨屎,以傲骄的姿态绕开他便是,跟他多说两句话李素都怕把自己牵连进去。

一大早,李素打着呵欠上了马车,在老兵们的护送下往长安城而去。

安于乡村的平淡生活,偶尔也会觉得无聊,所以每隔几天总会进城一趟,当然,必须绕开尚书省,房玄龄放了他的长假,李素很不客气的歇息了十多天,而且直到目前也根本没有去尚书省应差的意思,这个长假不放一两个月不算完。

名相房玄龄估摸已在尚书省里骂街了,没关系,反正自己听不到,躲远点就行。

进城后李素直奔朱雀大街,站在大街中间,看着两边各家权贵的大门,李素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拜访程家。

没办法,只能把最难对付的排前面,因为程家的那位不但擅长耍流氓,还非常的小心眼,若被他发现自己先拜访了别人,今日势必会被他用酒放倒在程家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拜访各家权贵没别的原因,李素打算给各家送点新炒的茶叶。

这些年适应了大唐的生活,农业社会很注重人情味,连权贵家也是如此,互相交好的几家平日得了什么稀罕物,比如异域胡商带来的宝石,金银器皿,各州府故吏部将捎来的当地特色的吃食,还有各种造型花样颇为新奇的瓷器等等,程家牛家这些叔伯往往会顺带着给李素准备一份。

捎的东西有值钱的金银宝石,也有不值钱的小玩意,重要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心意。别看程咬金整天恬着老脸为老不尊总占李素的便宜,其实…大家不见面时还是互相很友善的,距离不但产生美,也产生美好的交情,相见不如怀念的相处模式比较适合李素和程咬金。

第五百零七章 魔王训子

长辈对晚辈时常送点心意,李素自然更要投桃报李,于是自己弄出来的新东西,烈酒,香水,包括自制的竹躺椅,八仙桌,还有平日烹炒炸煮的各种新菜式等等,但凡有了好东西,李素总会多准备几份,都是些不值钱却新奇的玩意,值钱的肯定不会送。

来来往往间,跟邻居互相串门似的,随便拎点东西上门,既不铺张,也表现了情意,李素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程咬金牛进达等老将也充分表达了赞赏之情,长安城年轻小辈里,能把人情来往做得如此到位如此贴心的后辈,实在不多了,程咬金就不止一次提过让李素搬到朱雀大街来,反正李家不缺钱,论身份的话,一个县侯或许还差了点,但好在极得陛下恩宠,勉强住在权贵豪门集中的朱雀大街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李素非常理智地拒绝了这个阴险的提议,大家隔得远才没有打起来,住得近了李家会被老流氓洗劫多少回?

程家大门紧闭,门口两排值守府兵雁形排开,按刀而立,阵势非常的威武,迎面扑来一股沙场征战的凶悍煞气,令路人变色绕行。

李素毫不畏惧,程家对他而言差不多算是自家的后院了,来往太多次,门口的府兵摆出的阵势再吓人他也从没当回事。

含笑朝两排府兵点头招呼,府兵们也朝他笑了笑,其中一名火长还主动迎上前,恭敬地行礼,口称“少郎君”,俨然已将他当作程家的一分子了。

抬步走上台阶,程家侧门打开,老门房也迎了出来,笑着行礼招呼过后也不引路,只等李素自己进去,爱找谁找谁,从语气到举止,完全是自家人的做派,李素如果缺钱想在程家顺点东西出来,做案过程将会十分的顺利,只是这么干有点不要脸,而且老流氓可不像牛进达那么好说话,被他发现了真会领着部将杀到太平村的。

李素独自一人绕过照壁,走进程家前院,手里拎着一包茶叶,慢悠悠走在门廊下欣赏程家园林景色时,忽然听到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声。

李素脸色立即变了,声音很熟悉,是程处默。

刻意放轻了脚步,李素小心地躲在一株榆树后,慢慢探出头,然后看见一幅很震撼的画面。

程处默精赤着上身,双手被绳索捆起吊在一棵大树上,程咬金手执一根长棍骂骂咧咧,抽空边朝程处默屁股上抽上一记,程处默便惨叫一声,二人身后还站着一群人,有男有女,估摸是程家的家眷,程处默的另外五个兄弟心惊胆颤站一排,目露惊恐地看着大哥挨揍,还有几位女眷哭哭啼啼,想劝又不敢劝。

李素啧啧有声,这是姿势标准的吊打啊,难得一见,程咬金看似凶悍,一棍又一棍抽下去,但落点很准确,只打屁股不打别处,显然也是手下留了情,从这个细节来看,程处默闯的祸只是中等级别,李素很清楚程咬金的性子,若程处默闯了个地狱级别的大祸,可就不止吊打这么简单了。

既然闯的祸不大,李素就不忙着劝解了,最近程处默这家伙损自己损得厉害,老拿当日自己不肯出大理寺,强烈要求多住半年的老梗逢人就说,李素恨得牙痒痒,奈何又打不过他,今日运气不错,看到了喜闻乐见的一幕,太解恨了,至于程处默到底闯了什么祸…哈哈,无所谓,注重结果就好,过程不必细究。

津津有味欣赏了很久,李素丝毫没觉得自己变态,最后有些意兴阑珊了,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万一老流氓抽得兴起,恰好发现这里还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于是抖擞精神再来个第二击…

“咦?少郎君为何不进去,躲在此处作甚?”程家门房从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笑得一脸和善加褶子。

李素立马苦下脸来,躲在此处…还“作甚”,我在作死啊。

“何方妖孽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么?给老夫滚出来!”程咬金暴喝。

啧!都“妖孽”了。

李素来不及瞪门房,苦着脸站了出来,朝程咬金嘿嘿干笑。

“小子拜见程伯伯…打扰程伯伯的雅兴了,呵呵,朱雀大街上各位叔叔伯伯家的大门真是长得出奇的一致啊,小子不小心又走错门了,原打算跟牛伯伯商议国事来着,呃,今日天气不错,您老继续抽,小子告辞,告辞…”

说完李素果断转身走人。

“子正兄弟救我!不可不讲义气啊…”身后的程处默凄厉大叫。

李素浑若未闻,背影决绝。

“哇哈哈哈哈,臭小子哪里跑!进了俺老程家的门还想竖着走出去?程家没这道理!给老夫…起!”

程咬金一声暴喝,李素便骇然发现自己双脚已凌空而起,后领被人拎着,没错,仍然像一块遗世而独立的…条状腊肉。

“臭小子,编个瞎话也不肯用心编,说什么找老牛商议国事,嘴上没毛的瓜怂,老牛跟你商议个屁的国事!快说,给老夫送了啥新奇物事,不说抽你。”

标准的劫道嘴脸,李素认命地被程咬金拎在手里,然后开始反省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跟鱼一样只有七秒,否则为何每次进程家的门总会后悔,没过多久再次不怕死的进去,不长记性啊…

一直被拎到院子正中,程咬金才放下李素。

“小子真打算与牛伯伯商议国事,可不敢耽误…”李素拔腿继续走,试图为逃离龙潭虎穴做最后的努力。

努力果然失败,程咬金又将他拎了回来,似笑非笑地道:“再谎报军情,老夫可就真抽了啊,看见那家伙没?你跟他一样的下场。”

说着指了指程处默,程处默很配合地耷拉下脑袋,奄奄一息,垂死弥留。

第五百零八章 火烧寺门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李素没觉得程处默挨揍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本来就欠抽。只是老流氓顺带着把他也捎上,这就令他很不满意了。

不满意也不敢怎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就算没在矮檐下,李素也得低头,程咬金的武力值理论上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把他揍成任何不同形状,在这个用拳头讲道理的人面前,所有的道理都会被他用拳头碾压成碎片。

程处默的目光很悲戚,可怜兮兮地看着李素。李素心中不忍,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不知…程兄做错了什么事,被程伯伯如此惩处?”李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咬金哼了一声,眉眼一抬,目光不善地瞪着他:“咋地?想帮这浑小子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