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李素顿时惊觉,接着脸上有点火辣辣。

丢人啊,没脸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要一个古代女人提醒才明白,依稀间李素似乎看到自己被无数后人绑在一根大柱子上不着寸缕,柱子上方刻着一个大写的“耻”字…

“夫人提醒得甚是,或许我太急于求成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也须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李素搂过许明珠的纤腰,使劲在她俏脸上吧唧一口,大笑道:“此茶若成,全托夫人功劳,日后便叫它‘明珠茶’,使它流传千古。”

许明珠又喜又羞,嗔怪地横了他一眼,抿唇垂首轻笑起来,明亮美眸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明珠茶…”许明珠喃喃念了几遍,神情愈发欣喜。

“对,明珠茶,夫人,此茶定能流传千古,夫人也能在青史上留名了。”

许明珠笑道:“妾身妇道人家,留不留名有甚干系,明明是夫君花费的心思,可不能让妾身抢了功劳,夫君有心便好,茶名却不可以妾身名之。”

第五百章 市井情怀

“不,就叫明珠茶!”李素的态度很坚决,其实对他来说,茶取什么名字无所谓,重要的是,炒茶的面世或许会改变许多生活里的东西,比如他自己,可以整天端个大瓷杯躺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抽冷子灌口茶,也不必学权贵们喝茶那样正襟危坐惺惺作态,茶就是茶,是给人喝的,提精神的东西,强行赋予它任何的礼仪和文化都是矫情。

将灶里的旺火撤掉一半,火势渐渐变小,李素将大铁锅里的茶叶捞出来扔掉,重新倒了一篮进去,一边翻炒一边揉搓。

有了许明珠的提醒,这次翻炒出来的茶叶明显好了许多,直到最后烘烤出熟悉的焦黑色,出锅后带着悠悠的清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李素闭上眼深深闻了一阵,心情有些激动。

果真是熟悉的味道,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前世的痕迹,实在很不容易了,闻着闻着,心里便泛起一阵乡愁…

“夫君…成了么?”许明珠看着李素沉默的样子,不悲不喜地闭着眼,不由小心地问道。

“成了…”李素睁开眼,神情悲喜交加:“夫人,我以后…有茶喝了。”

许明珠不解地眨着眼,她很不明白,喝茶而已,为何夫君如此激动?

“情怀懂吗?情怀!”

情怀不是请客吃饭,情怀是捧着大瓷杯子蹲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以一种市井小民迷一样豁然的笑容,笑看世人的营营碌碌。

“夫人明日叫下人去长安城跑一趟,找家窑口定制一批新瓷。”

许明珠点头,认真记下:“夫君需要怎样的新瓷?”

“呃,需要一种很大很大的瓷杯,它的口有那…么大。”李素比划了一下,又划出一个弧度:“还要配一个盖子,杯子边要一个把手,记得嘱咐窑口一定要烧得精细,敢偷工减料明我就带人砸了他的窑。”

许明珠自动忽略了他的威胁,道:“上面需要刻花吗?”

李素想了想,摇头道:“不刻花了,刻几个字吧,红色的草书,‘为人民服务’,嗯,就这样。”

茶叶炒好了,最后还需要摊晒,两天后,李素将茶叶收拢起来,满满装了一篮,抓一把均匀地摊在手心里,深深闻着浓浓的掺杂着几许烟火味的茶香,满意地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许明珠定制的一批特大号瓷杯也运到李家,李素迫不及待迎了出来,拎出一个瓷杯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烧上一壶沸水,抓起一大把茶叶扔进杯中,沸水冲入杯里泛起一圈细细的白色泡沫,一阵淡淡的清香顿时满室萦绕。

李素吹拂着茶水,小心地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腹,微微的苦涩过后满口留香。

“这才是情怀啊…”李素满足地叹了口气。

许明珠好奇地看着古古怪怪的夫君,一时捺不住好奇心,也凑上前小心地啜了一口,然后…俏丽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夫君,苦的…”许明珠吐着小香舌愁眉苦脸道。

“喝的就是这味儿,懂啥。”李素瞥了她一眼。

许明珠咂咂嘴,迟疑地道:“苦过以后…确实口齿留香,这东西还是有点意思…”

“是吗?”李素如同找到了知己,马上直起身子,期许地看着她:“来,再试一口,慢慢的,你会体会到里面更多的味道。”

“呃…”许明珠看看天色:“哎呀,快晌午了,咱家地里今日收镰呢,妾身催催薛管家赶紧将秋粮入库,晚了怕潮。”

说完许明珠果断地离开,那一杯所谓“口齿留香”的茶她再没看过一眼。

“女人每天要多补水,夫人回来我再给你泡一杯,不喝完不准睡觉!”李素双手喇叭状朝她背影喊道。

端庄的诰命夫人脚步顿显踉跄。

中秋已过了半月,不知不觉已是深秋,天地间笼罩着浓浓的萧瑟之意。

月初的一个下午,太阳懒洋洋地爬在半空里,发出微弱的暖意,秋风带着轻轻的啸声,卷起院子里的落叶,叶子在秋风里无力地打着旋,被带到不知名的远方。

李素这几日去了一趟尚书省,将旨意和调动文书递到了房玄龄的案头,房玄龄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以长辈的姿态话里话外充分赞扬了这位少年英杰为大唐社稷做出的贡献,并且无比期许地希望李素为大唐再立新功,顺便咬牙切齿骂几句自家老二房遗爱是个怕老婆的怂货,希望子正贤侄没事多来房家走动,与我家那不争气的房老二多来往,好好教诲一下他,至少被公主老婆殴打时能够堂堂正正站着挨打,而不是跪着,丢尽了房家的脸面…

这话不好接,千古名相房玄龄说这话时怕是忘了自己被老婆殴打时是怎生的怂样了,基因遗传这个东西很强大,不是交个不怂的朋友就能改变的。

最后房玄龄非常体贴地告诉李素,不必急着来尚书省入职,若是觉得不适应,不妨在家里歇息几日再来尚书省应差。

李素笑着点头答应了。

房玄龄说的或许是客气话,但李素绝不会跟他客气的。

所以李素回到家后果然开始歇息,这一歇息便是十来天,期间再没去尚书省露过面。

房玄龄以往与李素的交道并不多,显然,这位青史留名的名相深深低估了李素的无耻程度,大唐英杰当仁不让地把别人的客气当成了福气,二话不说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不适应嘛,当然要多休息几天调适一下心理,不会休息的人怎能干好革命工作呢?毕竟将来要在尚书省跑腿的…

这天下午,李家来了一位客人。

准确的说,这位不是客人,而是门客,齐王府的门客。

拜访依足了礼数,先递帖,随帖还送上一份冗长的礼单,李素接过礼单,从上至下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凝重。

礼送得很贵重,从红珊瑚到鸽蛋大小的东海珍珠,从毫州丝绢到东汉古玉,出手阔绰得一塌糊涂。

“今过啥节?”李素抬头冷不丁朝许明珠问道。

许明珠满头雾水想了想,摇头道:“啥节都不过呀,中秋早已过了,寒食和元旦还早,前后都没挨着。”

李素垂头看着礼单,曲指弹了弹,苦笑道:“不年不节的,送这么重的礼,而且还是王爷屈尊给县侯送礼,这位王爷难道已经反省过自己人缘太差,所以不惜一掷千金到处交朋友么?”

第五百零一章 意图不明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千百年来,老祖宗们总结出来的一句句俗语留给后人,这些话都是血淋淋的教训积累起来的,充分表达了对于没事乱送礼的人的一种深深的戒备心。

李素现在的戒备心也很深。

虽然自己很英俊,自己很有魅力,自己很爱钱,自己恨不得给自己安上一个“从长白山到海南岛连绵八千里江山上下五千年老少皆宜男女通杀古今第一美男子”的尊号,但是…看到齐王的礼单那一刹,李素仍感到了深深的戒意。

从程处默口中,东阳口中,还有前世依稀记得的史书中,李素大致了解了齐王的为人,以齐王的为人品性,才只见过一面便恨不得与他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并且很快派门客上门给他送了一份重礼,若李素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人格魅力所致,那他根本活不到成年授冠的那一天。

“这份礼怎么样?”李素笑着朝许明珠扬了扬手中的礼单。

许明珠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吃惊。

自从嫁到李家以来,平日里逢年过节,李家收到的礼品不少,回的礼也多,无论送礼还是回礼,她都没见过如此阔绰的手笔,可以说,这份礼单上的东西如果换算成钱或银饼的话,这个数字大概可以维持李家这个新兴权贵府邸十年左右的日常开销,简单的说,这份礼对李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说都算是发财了。

“如此贵重的礼,夫君,你和齐王殿下交情很深么?”许明珠不愧是商贾出身的女子,马上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李素笑道:“只见过一面,你说深不深?”

许明珠黛眉深深蹙起,沉默片刻,叹道:“还是夫君拿主意吧,妾身没法说什么了。”

李素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陷入沉思之中。

许明珠静静地看着他,聪慧如她,此时也知道这份礼单的背后没那么简单,但是她也相信夫君会拿出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

“这份重礼,咱们李家得收下。”李素沉吟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定。

不能不收,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一个讲究人情和脸面的社会,每个人都好面子,地位越高,越怕丢面子,被人拒绝礼物是件非常伤面子打脸的事,哪怕是好意和谦逊也不行,处在齐王和李素这个阶层圈子里,被拒绝往往便意味着结仇了。

说实话,李素不想得罪齐王这种静如变态,动如疯狗的人,不得不说,这是个狠角色,不到万不得已,李素不想与这种人交恶,因为得罪这种人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和伤害,处事圆滑一点,维持目前平淡而浅薄的交情,彼此见面仅限于友好地点头打个招呼,这是李素最希望看到的关系,不能太浅,浅了难免生怨,更不能太深,深了会把自己带进不可掌控的漩涡里。

许明珠对李素的决定从来都是无条件赞成,只是这一次,许明珠也难免心尖儿一颤。

“夫君…果真决定收下了?”

“嗯,收下了,必须得收。”李素点头,语气很坚定。

许明珠暗叹口气:“好,妾身便吩咐薛管家收下。”

“慢着,别忙着收礼,你顺便叫家里的账房先生入库房核查一下,给今日这些礼物都估个数,看看折成银钱大致值几何。”李素缓缓地道。

许明珠眨着眼:“然后呢?”

“然后…明日派薛管家亲自进长安城一趟,去齐王府,回送一份更重的礼,记住,回礼不可超过太多,其价值比今日的礼多一点点便足够,多了,也得罪人。”

许明珠眼睛一亮,笑道:“夫君果真聪明呢,这一来,既没得罪人,礼数也周全,咱家的麻烦也解决了…”

李素苦笑摇头:“麻烦解决?呵呵,你想得太简单了,夫人,咱家的麻烦才刚开始呢,若齐王真对我有所图,你以为他送了一次礼便就此罢手吗?”

顿了顿,李素肃然道:“告诉薛管家,明日回礼时,礼数一定要周到,话要说漂亮,就说你送的礼我李家已还清了,以后别来烦我,不然别怪我翻脸,想占我的便宜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如果觉得不自卑你再来占…”

许明珠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放松一下心情。”李素笑着把她拥入怀里。

“夫君,你吓死妾身了!”许明珠在他怀里忿忿地捶了他一记。

“说正经的,叫薛管家礼数做周到,就说齐王殿下的重礼李家承意万分,只是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李素未对齐王殿下立过寸功,贸然受礼心里委实不安…嗯,反正就这意思,薛管家是个老人精,相信他知道怎样把这事办圆满的。”

“嗯,妾身这就吩咐下去。”许明珠犹豫了一下,道:“齐王府的门客还在咱家门外等回话,夫君要不要见见他?”

李素想了一下,摇头道:“人我就不见了,一个门客还没资格让我亲自去见,王府的门客也一样,莫教别人看轻了李家,显得李家很廉价似的,吩咐薛管家好生相待,给足他面子,走时送他一点小恩惠便是。”

第二天清晨,薛管家领着十来名老兵,满载两大车贵重的礼品进了长安城。

等到薛管家回来时,已是落日时分,回到家后薛管家连饭都来不及吃,先去了内院禀报。

齐王府很客气,照例,齐王也没有露面,仍是昨日来送礼的那个门客接待的薛管家,很痛快地收下了回礼,并招待薛管家好吃好喝,随后将薛管家客客气气送出门,从头到尾都是闲聊,没说过半句正题,更没透露齐王的任何用意,仿佛亲戚串门似的平常,你好我也好,大家一团和气,薛管家也是老人精,也不忙着打听齐王的想法,不动声色陪着门客聊了大半天,最后吃饱喝足,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拍拍屁股告辞了。

李素听完薛管家的禀报后不喜反忧,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啊,没完了。

“侯爷,老汉办事没办好,进了齐王府家的门房后,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该先开口打听齐王的意图,老汉这一开口,难免会传到齐王耳中,那时便显得咱李家先坐不住了,弱了咱侯府的势头,反倒落了下乘,于是一直忍着没问,还请侯爷责罚。”薛管家道。

李素笑道:“薛叔没做错,事也办得好,今日情势确实不该打听,一开口咱们就被动了,回头去账房支三贯钱,算府上赏的。”

薛管家顿时眉开眼笑,急忙道谢。

接着薛管家似乎为了对得起这三贯赏钱,又道:“侯爷,老汉今日倒也不是完全没收获,今日一整天坐在齐王府的门房里,却见王府人来人往,登门者并非寻常权贵人家,反倒都是生得满脸横肉,穿着短打的粗鄙汉子,似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老汉当时好奇问了一句,那门客笑言这些都是王府禁卫,说完朝后面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出去了,然后,那些粗鄙汉子便再也没有从门前出入过,老汉觉得…这里面似乎有蹊跷呀。”

李素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齐王府竟有游侠儿出入?”

“是,说是王府禁卫,但老汉这双招子看人也看了大半辈子,权贵人家的禁卫和游侠儿还是分得清楚的,两三个时辰里,进进出出大约十来个,有的单独,有的结伴。”

李素眉头深深拧了起来,喃喃道:“齐王招揽游侠儿…他想做什么?”

造反?不大可能,齐王如今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这里是大唐的都城长安,禁卫森严如铜墙铁壁,齐王若想靠这点人马把他老爹的玄门武事件重新复制一遍,只怕死得不是一般二般的惨。

想不出原因,但李素越发觉得齐王是个危险人物了,心中打定主意,绝不能与他有半点沾染,否则大祸不远。

“今日在齐王府所见所闻,薛叔还是忘了吧。”李素盯着薛管家的脸缓缓道。

薛管家无比伶俐地躬了躬身,笑道:“老汉年纪大了,记性向来很不好的,今日老汉干了什么,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现在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李素赞赏地点点头,很识趣的老头,一把年纪没白活。

接下来的几天,齐王没有任何动作,李素也不急,他知道,该来总会来,早晚而已。

从来到这个世界到如今,李素自创了不少好东西,基本都被世人认同追捧,烈酒,香水,震天雷等等。

尴尬的是,这次发明的炒茶,似乎遭遇到了冷落,从许明珠到老爹李道正,对炒茶的态度都是统一的嫌弃,许明珠照顾夫君的面子,偶尔还能悲壮自尽般仰脖子喝一口,再说两句昧良心的夸赞话,老爹李道正的反应就比较真诚一点,第一次试喝时便“啊…呸!”,从此以后再也没正眼看过它。

李素的心情有点失落,明明是个好东西呀,为何不被世人接受?

于是李素拎着新炒出来的茶叶,拜访好邻居东阳道姑。

天气已有些凉意,凉亭内早早被下人生了一炉炭火,二人坐在亭内一边吹着秋风,一边烤着炭火,倒有几分论英雄的味道。

新烧制的大瓷杯子,上面刻着血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草书,几乎与前世某位伟人的笔迹仿佛,充分满足了李素个人的恶趣味。

东阳好奇地盯着大杯子,似乎被它新颖的式样所吸引,双手捧起来,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伸进去量量杯口直径。

抓把茶叶扔进杯子里,沸水直接冲泡进去,一股氤氲袅绕的雾气升腾翻滚而上。

“好了,凉一会儿就能喝了。”

东阳吃惊地指了指杯子道:“就这样?”

“不然你想咋样?”

“调料呢?器具呢?蕴含的儒家精气呢?”

“知道何谓‘大繁若简’吗?”李素傲娇地俯视她,顺便抚摸她的头顶:“年轻人,你们现在所谓的茶道弱爆了,重于形却未得儒家之神韵,真正的儒道精气是什么?知道何谓‘知行合一’吗?跟道家的‘道法自然’一个道理,殊途同归,知行合一也是儒家的最高境界,喝茶搞那么多器具,又是手法,又是调料,终归都是牵强附会之举,曲高和寡,远离了百姓人间,再高深的学问和道法都落了下乘,能入世的学问,能入世的道法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嗯嗯…”

东阳两眼一亮,忽然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道:“你刚才说…‘知行合一’,是为何意?”

李素眨眨眼:“我说了‘知行合一’这几个字么?没有!你幻听了,来,茶快凉了,试一试。”

“你明明说过…”

“喝茶呢,说那些废话干啥,管我说了什么,赶紧喝一口。”李素很蛮横地打断了她。

东阳只好将香唇凑近硕大的杯口,轻轻啜了一口,还未吞进去,便见她两眼徒然睁大,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仿佛整个味蕾都麻木了似的,正待张嘴吐出来,李素一旁冷冷地道:“你若敢吐出来,信不信我把这一整杯都给你灌进去?”

东阳鼓着小嘴,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悲壮地一仰脖子,不甘不愿地将茶水吞入腹。

李素暗叹口气,连感想都懒得问了,从她的表情里已能看出一切。

凉亭内顿时有些尴尬,东阳喃喃沉吟,似在组织措辞,许久后,才吭哧地道:“这个…炒茶,其实,呃,其实还是颇具别样风味的,而且,嗯,而且…你刚才说的大繁若简也很有意思,你弄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将来肯定又会名扬长安…”

“好喝吗?”李素很直白地问道。

东阳犹豫迟疑片刻,终于冒着被道君怪罪的风险,昧着良心点头:“…好喝。”

“那你把这一整杯全喝了,快,我看着你喝。”李素期盼地盯着她。

东阳望天,显然准备拿天色编借口,然而从小到大终究很少说谎,半晌都没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好借口。

“天色不早了,该做晚课了,对吧?”李素很好心地帮她编出了瞎话儿。

东阳如释重负地点头,目露感激之色:“对。”

第五百零二章 掖庭秘辛

再怎么打破传统,喝茶这种事总无法避免跟文化掺和在一起。

任何事情只要跟“文化”俩字挨上边,简单的东西就变复杂了,端杯一仰脖子的事非要搞出许多眼花缭乱的花样,以证明文化这个东西的存在。

于是李素化繁为简的炒茶没了市场,因为没文化,哪怕顶着大唐才子的名头也推销不出去。

“不喝别喝,别糟践了好东西。”李素夺过东阳的大瓷杯,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浓浓的苦味顿时在嘴里蔓延开来,苦得他打了个激灵。

东阳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心疼,仿佛眼睁睁看他灌了一口尿似的,最无奈的是那种想拦又拦不住的心情…

“其实也挺好喝的,味道虽然古怪了些,喝久了怕是也会习惯,你留点茶叶给我,我在家慢慢品。”东阳人美心也好,总归不想让李素下不来台,非常照顾他的自尊心。

“行,留给你。”李素也懒得改变大唐名士权贵阶层的自虐心理了,明明烹茶那么难喝,还好意思说炒茶的味道古怪…

“不说喝茶的事了…”李素不动声色地把大瓷杯推远了一些,今日冲泡的茶,貌似茶叶确实放多了点,苦得连他都张不开嘴了。

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石桌,李素沉吟半晌,道:“说个正事,你好好听着,能不能办你先想想。”

“什么正事?”东阳好奇地眨眼。

“如今以你的身份,还能进太极宫么?”

东阳嗔道:“跟我在一起时又是摸手又是搂腰,把出家人亵渎得够够的,道君看到了非降下九天神雷劈死你,现在倒想起我的身份了。”

“道君爷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以前经常劈错人…”李素笑道。

“别编排道君,当心报应!”东阳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如今我虽已出家,但我终归还是李家的女儿,说是出家人,无论百姓还是太极宫的宦官宫女,还是拿我当公主看,连父皇也好像把我出家人的身份忘了,每月殿中省给皇子皇女派发月例,都没忘了我这份,而且我这份似乎比别的皇子皇女更多一些,每次外地有好物事上贡,父皇觉得还可以的,通常也会赏赐到我的道观里来,至于出入太极宫…那就更简单了,只是我不愿去而已。”

李素叹了口气,他大致明白李世民的心情,当初因为他和东阳的事,父女关系一度降至冰点,亲生女儿心灰意冷,出家为道,纵然帝王无情,终归是自己的血脉,后来那几年,李世民渐渐生了悔意,对李素和东阳之间的藕断丝连他睁只眼闭只眼便是明证,他还是舍不得女儿孤老一生,尽量在弥补当初的过错。

“好端端的,为何问我能不能进太极宫?”东阳狐疑地盯着他:“你又想使什么坏?”

“我哪敢在太极宫使坏,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李素笑着眨眼:“既然能进太极宫,进掖庭也没问题吧?”

“掖庭?”东阳噗嗤笑了:“尽说胡话,掖庭谁愿去?那是犯了事或是被贬的妃子和宦官宫女去的地方,罚做浆洗打扫之类的苦活,我虽出家为道,好歹也是公主,哪里能去那种地方…”

顿了顿,东阳露出一丝畏惧之色,低声道:“掖庭是真正的冷宫,里面水深得很,当年我娘住的宫殿离掖庭仅一墙之隔,听说那里隔三岔五总有人莫名其妙毙了命,宫里又没有官府,报上殿中省,殿中省管事的宦官哼哼哈哈几句,也不下来查,把人裹在草席里往宫外一扔了事…”

“活在掖庭里的人,说是活着,其实生不如死,那是一个混乱残酷的地方,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莫名其妙得罪人,更不知道得罪人以后半夜里会不会被一杯水毒死,或是被捅了刀。”

东阳幽幽叹气,不知想起什么沉痛的往事,垂头默默神伤,过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抬头盯着他道:“你为何突然问起掖庭?”

李素苦笑道:“本来想请你帮忙去掖庭跑几趟的,但看样子你对那个地方甚是不喜,我倒不好开口求你了…”

“掖庭与你有何干?你要我去掖庭帮你做什么?”

李素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在掖庭里找个人,这个人…很重要。”

“谁?”

“记得上次你说过一个姓武的女子吗?当时你把她当成趣事说给我听,但我却留了神,这位女子…我想结交她。”

“结交…”东阳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对一个女子说‘结交’?古往今来也没这说法呀。”

“没说错,就是结交,上次听你说这个姓武的女子如何驯马,一曰铁鞭,二曰铁楇,三曰匕首,鞭之不服则击,击之不驯则杀,此女…是个人物。”李素悠悠地道,话里半真半假,总之,为何突然关注武妹妹,他也没法自圆其说,只好牵强解释几句。毕竟除了他,谁都不知道这位正在掖庭受苦受难,人生陷入低谷的女子,将来会有怎样贵不可言的前途。

东阳嗤笑:“一个被打入掖庭的女子,在宫里怕是一生难以出头了,难道你觉得她还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李素眨眼:“说不定她将来真的嗨到飞起呢…多认识个人总是没错的吧。”

东阳叹气:“听说那姓武的女子被打入掖庭已大半年,这么久了,活没活着都说不准呢,掖庭可是个吃人的地方呀。”

“我相信她还活着,世上有那么多的小怪大怪等着她去刷呢,死了可就太可惜了…”

东阳想了想,道:“掖庭我能去,但不方便去,毕竟我的身份太多人知道,我若去掖庭找一个被贬罚的宫女,动静未免太大了,很容易给她招来杀身之祸,不过我可以让贴身宫女绿柳去,她自小便进宫服侍我,宫里的人面她都熟,你想托话还是带东西,让绿柳去最合适。”

李素笑道:“那就太好了,回头让绿柳来家里找我,我托点东西让她带进宫里。”

东阳叹气:“我总觉得你又在使坏…或者说,你看上那个姓武的小宫女了?”

李素急忙摇头:“那位姓武的女子我可没福分消受,跟她发生点什么会折寿的。”

东阳捶了他一记,嗔道:“又胡说八道,跟出家人发生点什么才会折寿,这些日子你总撩拨我,你说你都折了多少年寿了?”

李素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老实地朝她的胸前探去,笑道:“我不想活了,来,让我劫个色…”

三天后,李家来了一位客人。

一个意料之外又算是意料之中的客人。

客人姓阴,名弘智。姓氏有点怪,但出身名门望族,祖父是前隋名将阴寿生,父亲是前隋名臣阴世师,当然,这些前朝的出身都是浮云,也没见哪个缺心眼的顶着前朝的显赫出身满世界晃荡,只不过他还有两个身份却不容忽视,他是李世民的小舅子,如今的吏部侍郎,齐王李祐的舅父。

最后一个身份令李素的心一沉。

该来总会来,除了父母,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前几日齐王又是折节结交,又是送重礼,当时李素以为齐王和太子一样被掰弯了,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垂涎自己的美色,现在看来,李素对自己的魅力似乎太过自信了…

阴弘智登门的礼仪无可挑剔,先递名帖,再送礼单,管家进内院通禀时,他便在门外廊下静静地等着,脸上永远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李素接到名帖后长叹口气,然后整了整衣冠亲自出迎。

按说一个吏部侍郎还不至于让李素如此隆重迎接,只不过这家伙背后站着齐王,齐王这人怎么说呢,有时候是人,有时候不是人,性格充满了玄幻色彩,所谓穿新鞋不踩臭狗屎,对阴弘智还是礼貌一点比较好。

二人相见,互相行礼,李素热情地将阴弘智引入前堂,各自坐下。

李素吩咐设宴,其实此时才上午时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时辰,不过大唐的风俗就是这样,可能主人总是担心登门的客人离饿死只有一口气了,所以不管什么时辰,只要客人登门,通常都是设宴招待。

趁着府里下人准备宴席的空档,宾主各自落座,开始没营养没意义浪费时间蹉跎光阴的寒暄废话。

一边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李素抽空不经意似的打量着阴弘智。

阴弘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肤色有点黑,脸型跟牛进达有点相似,都长着一副方方正正的板砖脸,夜里不点灯的话,迎面撞上还以为被人偷袭了。

看起来很正派,相比牛进达不苟言笑的表情,阴弘智倒是永远带着笑容,笑容和温和,说话时眼睛总是不卑不亢地直视对方,很容易让人发现眼中的真诚之意,或许这也是他能官至吏部侍郎的原因吧,天生自带正义凛然属性的家伙总不会混得太差的,比如许敬宗那样的…

混迹大唐日久,李素也深知不可貌相的道理,所以尽管阴弘智的长相非常的正派,李素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

第五百零三章 谜团顿解

不速之客也是客,客人按规矩按礼仪登门,主人也要按规矩按礼仪接待。

所以李素也很客气,从门口迎进阴弘智,一直到前堂坐下,李素只觉得脸上的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了,很担心当着客人的面忽然面瘫抽搐,是不是不太礼貌…

没办法,这家伙背后站着的人太恶劣了,名声比茅坑里垫脚的石头还臭,跟这种人来往,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冗长的废话过程结束,府里下人也将酒菜准备好了,李素笑着举杯敬酒,阴弘智急忙回敬,二人互视,大家都笑得很真诚,仿佛突然在自己的人生中发现了一位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一般,各自开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