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干纨绔子弟蜂拥而上,争着与李素见礼,一个个热情得像沙漠,令李素很不适应,而且很困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县侯,这些人不是皇子王爷就是各国公家的嫡子,按说实在也没必要对一个小小县侯如此热情。

一个个纨绔子弟走马观灯似的闪过,李素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房家老二房遗爱。

李素与房遗爱认识很久了,前几年在长安时也偶尔与这些纨绔子弟一起出来聚会,但他对房遗爱的印象不深,在他的记忆里,房遗爱一直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个子不高,穿着打扮也很低调,在一众纨绔子弟里不显山不露水,属于很容易被人遗忘的那一类。

上次因为得知高阳公主被许配给房遗爱,而且据说房家被这位刁蛮公主弄得鸡飞狗跳之后,李素今日才特意注意到他。

房遗爱似乎感觉到了李素的目光,站在人群里显得有些不自在,身子扭了一下,抬头朝李素笑了笑,很温和很友善。

李素也朝他笑,心中暗暗叹息。

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说来也是昂藏男儿,名相之后,怎么就被高阳吃得死死的呢?李素也没觉得高阳有多难对付啊,跟高阳相处倒是经常把她气得飞起。

第四百九十六章 齐王李祐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不少,开国功臣老将们不但打仗厉害,繁殖能力也很强大,生儿子都是一窝一窝的生,包括高祖皇帝李渊,自从玄武门之变后,李渊被李世民软禁于大安宫内,每日举宴痛饮浇愁,李世民给大安宫送去无数美女,此举到底是为了排解李渊的寂寞,还是盼望老爹早点精尽人亡,真正的心思已不可考,总之,李渊被软禁那几年闲着也是闲着,宠幸了无数美女,也给李世民生下了许多弟弟妹妹,光是男丁就足足有近二十个,实可谓射向人间都是爱,精华一点都没浪费。

长安城的纨绔也不少,各家权贵一家比一家能生,与那些千年门阀世家不同的是,他们都是新兴权贵,是因为跟着李家父子打江山而博得的爵位官职,底蕴算不得深厚,爵位也只有一个,按礼只能传给嫡长子,其余的儿子们,则不痛不痒封个“散骑常侍”“云尉将军”之类的闲散虚衔,由着他们满长安横行霸道,相对而言,争气的反而是各家的长子。

李素眼前的这群人明显属于不争气的那一类,除了程处默以外,其余的都是家里的老二老三甚至老五老六,这群人脾气火暴,放浪形骸,没事上青楼或是带着狗腿子出城游猎,虽不至于人见人憎,也着实是影响长安城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房家老二,段家老二,长孙家老三,再加上一个因为母妃身份,所以地位有点不尴不尬的吴王李恪,一群人站在大理寺门口,便组成了一股祸害长安城的黑恶势力。

李素很客气,对谁都客气,跟谁都笑得很甜,而且很会说话。

看着房家老二时,李素笑谈房相上次中秋游园时喝得微醺,诗兴大发作了一首好诗,李素居然还能一字不差地把这首诗背下来,听得房遗爱目露异彩,对李素的态度更热情了几分。

看着段家老二段瓘时,李素笑言听说段伯伯最近身子上火,脓疮发作,于是寻了孙思邈道长,求来一副去火拔脓的方子,稍停让下人送去段府。

看着长孙家老三长孙濬时,李素又笑说长孙伯伯太讲诚信,合作的香水买卖上季刚过便将红利送来,不像别的合伙人,不按时分红就算了,还倒扣钱,欺负小孩子打不过他…

看着程处默时…李素没好气地重重一哼。

还有脸笑,你爹那么流氓,你就没有一点点小小的愧疚么?羞耻心呢?

总的来说,与这群人在一起,李素的接人待物完美到无可挑剔,一句话,一个笑容,甚至一记友善的眼神,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谁都不觉得被冷落,谁都觉得自己被对方重视,于是,李素瞬间成了这群纨绔子弟的核心人物,润物无声间,无可取代。

自然,大方,不矫情,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情,看的不是本事,不是功劳,不是身份地位高低,而是情商,一个恰好的时机,说一句恰到好处的暖心话,玩笑话,交情便生成了。

一番寒暄过后,程处默便提议去酒楼买醉,有姑娘陪酒的那种酒楼。

提议自然得到了所有纨绔们的轰然响应,喝酒,搂姑娘,这些项目一直是纨绔们的日常,都不是吃素的。

李素却有点排斥,他一直不太喜欢那种太狂放的场合,因为他见识过纨绔们喝醉后是什么德行,正可谓肚兜与犊裤齐飞,尖叫共娇喘一色,混乱得实在看不下去。

“诸兄自去,愚弟我便不与诸兄共襄盛举了…”李素摆出柔弱不堪的造型:“大家都知道,愚弟刚蹲了十天大狱,元气大伤…”

话没说完,程处默忽然将他的脖子一勾,李素不自觉地踉跄着身子被带走。

“说什么屁话,你明明在大牢里过得比我爹还滋润,还伤元气,你元气多得快喷出来了…”

酒楼不幸,迎来了一大波祸害,店伙计刚迎上前,便被程处默一脚踹飞,一帮子祸害不是王爷就是小公爷,最次的也是位侯爷,不是区区一个小伙计有资格迎的,于是掌柜陪着笑亲自出迎,将众人引到阁子里,二话不说先上酒上菜,酒过三巡,大家将将有几分微醺,宴席气氛也慢慢爬升到一个恰好的高度时,姑娘们粉墨登场,顿时引来纨绔们的一阵狼嚎。

接下来,这顿酒宴就开始乱套了,反正李素已没什么兴趣再看,一群纨绔忙着给妹纸们检查身体,姑娘们咯咯笑着敞开胸怀让客人们检查,各种颜色质地的薄衫肚兜漫天飞舞,阁子里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李素身边也坐了一位姑娘,没怎么注意看长相身段,有洁癖的人一般不喜欢这种烟花之地,于是把身边的姑娘扔给了程处默,自己独自一人喝着酒,倒也自得其乐。

酒宴过半,阁子内的欢乐气氛终于被硬生生打断。

一道很不和谐的声音从阁子外传进来。

“诸家兄弟倒清闲,尔等饮宴却没叫上本王,看来本王果真惹大家厌烦呢…”

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淡,夹杂着一丝跋扈张扬的味道,李素立马皱眉。

其实这种跋扈的声音李素经常听到,比如阁子里这些纨绔们结伴出行时,无论任何场合和地点,大致是有礼貌的,但或多或少都夹杂着一丝跋扈张扬味道,官二代爵二代嘛,有礼貌是家教好,但权贵的天生优越感总难免会漏出一丝来,面对平民百姓时,哪怕彬彬有礼的笑着,心里终归也是自觉高人一等。

听多了这种跋扈的声音,李素渐渐也就适应,如今连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带了几分高人一等的味道,只是刚才这道声音,虽然同样也是跋扈张扬,李素却听得浑身不舒服,就像身体里忽然钻进去了一条蠕动的蛆虫,不仅恶心,而且浑身寒毛直竖。

阁子里的纨绔们表情也很精彩,所有放浪形骸的动作顿时停滞,仿佛被猴子使了定身法似的保持不动,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幻,然后,大家以极快的速度面面相觑之后,吴王李恪首先挤出了笑脸,几乎同一时间,所有纨绔们纷纷也挤出了笑脸。

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大伙儿的表情,嗯,很有意思,人生像一本书,在整个人生的阶段里,随时能在这本书里面看到学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经验,知识,教训,还有喜怒百态。

阁子外那道声音落地没多久,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光,而且面前这位也确实没有辜负少年意气,风发得不能再发了,一身紫色圆领长衫,胸前用金线绣了一只展翅击空的大鹏,腰带用各种颜色的宝石镶嵌而成,稍有一丝光线反射便闪瞎旁人的狗眼,头顶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乱发都看不到,头发油光水滑,金黄色的髻冠将发髻罩在冠中,一根金簪横插而过,整个人看起来锋芒毕露。

此人进了阁子,先是顾盼一圈,然后朝李恪瞥了一眼,笑道:“原来三皇兄也在,皇弟来迟了。”

李恪点头,淡淡笑道:“皇弟也来了。”

众纨绔这时表情已颇为自然了,纷纷迎上前与此人见礼,口称“齐王殿下”,李素顿时恍然,原来这位便是齐王李祐。

别的历史人物往往难分功过是非,好与坏都有,评价起来洋洋洒洒一大篇,但是这一位的评价却非常简单,简单到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一个坏人”。

这就够了,难怪刚才听声音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坏人的出场总是与众不同的。

李祐对众纨绔还算客气,只是这人说话很不招人待见,不管什么话到了他嘴里说出来,总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李素分明注意到,众纨绔与他见礼的几句话功夫里,因为李祐阴阳怪气的腔调,至少冷场了三次。

众人见礼过后,李祐慢慢走进阁子中央,李素只好迎上前躬身。

“泾阳县侯李素,拜见齐王殿下。”

李祐眼睛一亮,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上前扶住李素的双臂,笑道:“原来足下便是李县侯,本王可是久仰了,年纪轻轻便爵封县侯,他年为我大唐再立几个旷世大功,裂土封王亦非难事,李县侯不必多礼,来,与本王把盏尽欢!”

李素笑应。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每个人仍旧推杯换盏,与姑娘们嬉闹玩乐,似乎与刚才毫无差别,只是随着齐王的到来,李素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欢声笑语的背后,好像多了一丝僵冷。

李素嘴角露出了笑容。

嗯,看来齐王进阁子前的第一句话说得非常客观,显然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这家伙果然惹人厌烦,只是大家都是权贵子弟,大家努力维持着良好的教养和耐心。

第四百九十七章 凉亭烹茶

人与人交往要看缘分,所谓“一见如故”,又所谓“白发如新”,看对眼了,初识便成知交,看不对眼,认识一辈子也只是泛泛。

然而,如果一个人活到周围所有人都不待见,那就不是缘分的问题了,而是这个人有问题。

很显然,这位齐王殿下在长安城的人缘并不算太好,差不多到了人憎狗嫌的境界了。

因为李祐的乱入,这顿酒宴立马变得有些寡然无味,只是李祐自己似乎并未察觉,反而频频与众纨绔端杯敬酒,其中与李素喝酒的次数最多,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齐王对李素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热情得有点过分,时而劝酒,时而勾肩,时而握着他的手,深情地摩挲,摩挲…

如果说刚才听到李祐的声音相当于身体里钻进了一只蠕动的蛆虫,那么此刻李素的心情就如同几千只蛆虫在身体里爬啊爬…

今日有太多的不解,一众纨绔对他热情得过分,现在来了个齐王也对他热情得过分,好像李素突然间变成了香饽饽,每个人都争着想来咬他一口似的。

“李县侯的事迹,本王很早便听说过了,说实话,祐对李县侯委实仰慕不已,县侯当初血战西州,以五千残卒力抗西域虎狼之师,而保城池不失,是条硬朗的好汉。”

李素笑道:“传言大多夸张不实,李某只是浪得虚名之辈,倒教齐王殿下谬赞了。”

李祐摇头,笑道:“是与非,本王也分得清楚的,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能博出个县侯,也是本朝的异数了,本王还听说县侯家境颇丰,而且擅理财,往后本王还得多向县侯请教,还望李县侯不吝赐教。”

李素连道不敢。

不尴不尬,不咸不淡,二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闲篇,待到酒宴将散时,李素竟有些微醺了。

与一众纨绔告别,齐王李祐最后一个走到李素面前,笑容颇有深意。

“李县侯,我们定有再见之日,本王盼与县侯再谋一醉。”

看着齐王颇具深意的笑容,李素一怔,很快回神,笑着客套了几句,于是众人告别。

直到坐进回家的马车,李素的后背仍一阵阵的发毛。

刚才齐王那记笑容,那种被贼惦记上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中秋已过,天气多了几分凉意,枯黄的树叶被秋风扫落,光秃秃的树丫上立着几只寒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给秋色平添了几分萧瑟。

李素在凉亭内正襟危坐,难得有了一回跟君子比较相似的坐相。

亭内石桌的对面,东阳正素手调配着各种作料,桌旁的地上置一红泥炭炉,炉上有一只雕刻精美花纹的铁釜,釜中茶汤已沸,氤氲的雾气升腾而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东阳将手边早已备好的油脂,茴香,姜丝,还有一小撮被碾成粉末的茶叶按顺序倒进沸腾的汤中,李素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皮随着东阳的每一个动作而抽搐。

画面很美,东阳未施脂粉,素手烹茶,鬓边一缕黑发散落腮边,眼眸低垂,专注地盯着茶汤,只看见长长的睫毛在白色的雾气中微微颤动,唯静唯美,此景可入诗入画。

李素看她的目光很欣赏,如同看着一只稀世的瓷瓶,小心翼翼地远观,生怕打扰了这幅美景,也怕碰坏了这只世间仅有的精瓷。

茶汤一沸,各种作料被依次放进汤中,东阳这才抬眸看着他,羞然一笑,轻轻道:“茶道我不大懂,年幼时只跟宫里的茶师学过一点皮毛,以往只给高阳烹过两回,今日还是第一次为你烹茶,倘若味不正,你莫笑我,我慢慢再学便是。”

李素笑着点头:“味道不好也没关系,只是此情此景,犹令人难忘,无声无息,志趣高雅,所谓‘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烹茶的人对了,茶不好有甚关系?经你素手烹过,香茶更胜美酒。”

东阳噗嗤一笑,道:“你倒真会哄女人,几句话能教人甜死…”

说着东阳将刚才那句诗复念了一遍,颔首笑道:“‘竹下忘言对紫茶’这句,却不知是哪位前人的诗句?我倒真不曾听过…”

李素眨眼笑道:“忘了谁写的诗了,反正也是个穷酸,没钱买不起酒,于是只好喝茶,结果喝了几盅喝出了幻觉,把茶当成了酒,竟喝醉了,啧!多半嗑了五石散…”

东阳怔忪片刻,不由叹道:“好好一桩风雅事,被你一说,顿时全俗了,你好歹也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子,就不能假装一下翩翩君子,也好教我的茶汤不至于明珠暗投呀。”

李素大笑:“委实高雅不起来,你知道的,所谓的才子,无非多作了几首能换钱的酸诗罢了,一想到我肚里还有许多绝世诗作没找着买家,我这心情顿时有些低落了…”

东阳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李素朝她眨眼:“要不,我把诗卖你算了?都熟人,打八折。”

东阳俏目马上望向身旁沸腾的茶汤,看样子想端起铁釜朝他头上泼去,李素立马闭嘴,恢复了君子模样,非常的乖巧。

只不过李素老实了片刻,又不消停了,于是换了个话题。

“前日从大理寺出来,一群祸害…不,一群国公家的子弟都来大理寺门前迎我,实在令我很费解啊,以往也跟他们有过来往,可是这次却不知他们为何对我如此热情,热情令我害怕…”李素一边说着,手开始不老实,不知不觉摸上了她的手,嘴里淡淡地道:“那啥,长安城里除了太子殿下,没听说哪位祸害有分桃断袖的癖好吧?这个事情么,我是不歧视啦,只不过我不好此道,他们呢,比我先走了一步,我呢…还没到那境界呢。”

东阳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拍开,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分桃断袖,难听死了,男风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魏晋以来便谓为雅趣,只是…”

东阳俏脸一红,目光愈发不善地瞪着他,咬了咬下唇,道:“只是,你可不准行此道,明白么?”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会行此道,我是直的,只走水道,不走旱路。”

东阳也没听懂什么水道旱路的,悠然叹了口气,道:“那些国公叔伯家的子弟待你热情,倒与男风之事无关,李素,如今恐怕连你都不知自己在长安城里有着多响亮的名声,诸叔伯家中除了嫡长子,别的孩子都无法继承爵位,而且大唐尚武,叔伯们便常有将嫡长子之外的孩子送入军中的习俗,只是这些人虽然入了军,却甚少有随军杀敌者,许多人在军中打熬几年,本事练出来了,却只能充入羽林禁卫,入宫值卫宫城,他们大多一生无法真正经历杀阵,建功博业…”

东阳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轻笑,道:“如今长安城里出了一位李县侯,年纪与他们相当,却能血战沙场,与悍敌博命厮杀,亲手挣得这功名官爵,更被父皇接连三道封赏旨意彰显全城,如此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做出了他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怎会不倾心而交?”

李素恍然,道:“如此说来,我成了他们的偶像?这群祸害个个都是我的脑残粉了?”

说着李素黯然一叹,道:“…被这帮子货色崇拜,我为何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想独怆然而涕下?”

东阳茫然眨眼,显然听不懂“偶像”,“脑残粉”之类的新词,只不过大概意思倒是懂了八分,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李素咂咂嘴,笑得有些怪异:“好吧,这些人的热情我能够理解,但是…齐王殿下也对我如此热情,我可就实在想不通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茶道歧路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或许有,但绝不会出现在成人的世界里,孩童时期,小伙伴会冷不丁递过一块糖给你吃,不需要你帮他拎书包,不需要你为他写作业,目的很单纯,就是想给你吃,想和你分享这份单纯的甜味,回他一句“很甜啊”,他便已很满足。

可是,那是孩童的世界,那是一片没被污染的净土,孩童终究会长大,终究会被这个复杂的世界渲染成五颜六色,长大后的他再给你一块糖时,还会只是单纯求你一句“很甜啊”的赞叹吗?

成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忽然对你百倍热情,但凡情商及格了,都会忍不住在心里犯个嘀咕。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益?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大阴谋?

完全不同的想法,到底什么变了?

或许,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眼中的世界。

李素不是孩童了,庸俗也好,市侩也好,眼里的世界终归不再童真,有人对他好的时候,他也不能免俗,总要怀疑一下对方的动机。

毕竟一个人缘很差劲,人憎狗嫌的人莫名其妙对自己好,而且恨不得当场摆出烧黄纸斩鸡头的架势,若说他完全没目的,李素两辈子就算白活了。

“齐王?”东阳脸色忽然有些凝重:“齐王李祐?他…回长安了?”

“对,前日还一起饮宴。”

东阳烹茶的动作都停下了,搁下手中的茶勺,直起身肃然道:“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李素眼皮跳了跳:“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

“莫闹!你真要离他远一点!”东阳很严肃地道。

李素眨眼:“每个坏孩子都干过几件令人唏嘘的坏事,快告诉我,他干过什么坏事。”

东阳叹了口气,道:“他干过的坏事,可不止几件,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都不过分,他今年才十七岁,四年前,他才十三岁时,便在王府虐杀了十多个宫女,‘虐杀’知道吗?用火活活烧死,用烙铁活活烫死,用绳子活活勒死…他是阴妃的儿子,自小跋扈张狂,他有一个舅舅,名叫阴弘智,因玄武门之变前夕检举建成太子阴谋有功,被父皇倚重,父皇登基后任阴弘智为吏部侍郎,此人阴冷毒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齐王李祐与他来往甚多,受他蛊惑也甚多,自小便手段毒辣,不仅把王府里的下人当牲畜动辄虐杀,对外面的百姓也同样如此…”

“…贞观九年,李祐出行泾州,刺史出迎慢了半个时辰,他竟下令仪仗将泾州主簿当场斩杀,此事震惊朝野,御史台十多位御史泣血上奏,最后父皇偏袒,也只罚了李祐闭门思过半年,至于后来李祐欺压妇孺,鱼肉百姓等等恶事,数不胜数,朝中每年关于李祐的参奏不下数十…”

东阳盯着李素,肃声道:“对这个人,你千万要小心提防,莫与他走得太近,此人的恶名长安尽知,连那些叔伯家的子弟都不敢与他相交太深,因为…他简直是长安城的毒瘤,谁都不敢沾惹的。”

李素恍然,终于明白前日那些纨绔子弟为何与李祐保持距离了,这个人已不仅仅是混账,简直是恶魔,谁都不想跟他沾上关系,能够勉强与他同室饮宴已然算是涵养惊人了。

李素沉默半晌,展颜笑道:“我胆子这么小,自然更不敢沾惹,你放心。”

东阳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胆子小?你胆子就差包天了。”

“我胆子很小的,你看,我想摸你的手都酝酿半个时辰了,现在还不敢动手…”李素说着便忽然将她的纤手握住,东阳想抽回手,然而李素的力气太大,只好放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你,茶汤都两沸了!味道完全差了!”短暂的温馨过后,东阳忽然惊觉。

“没事,一沸跟两沸都一样,反正我喝不出差别…”李素无所谓地道,其实,最好是不喝,他对如今的所谓茶汤真的很没兴趣,味道太怪了。

“怎能一样呢?一沸和两沸不一样的。”对茶道,东阳非常讲究,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那种。

于是东阳回头命人换了茶汤,重新准备了一套作料,这一次二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将烹茶的套路再走一遍。

茶汤一沸时,东阳用茶勺将暗黄色的汤舀进茶盏里,端起茶盏双手平举齐眉,递到李素面前。

李素看着面前这盏散发着一丝古怪味道的茶汤,面色不由发苦。

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搁,喝一口下去实在很担心会不会中毒啊,话说,孙思邈道长离自己挺远的,中了毒恐怕他也赶不及抢救自己,一位明明可以震古烁今的大唐英杰被公主殿下活活毒死,墓志铭上该刻一个大写的“冤”字,还是一个大写的“傻”字?

东阳平举茶盏的皓腕已有些发酸,见李素五官纠结,神情犹豫,一副被赐自尽的样子,不由嗔道:“怕我害你呀?”

“不怕。”李素干笑,接过茶盏,里面的茶汤晃晃悠悠,折映出粼粼波光。

迎着东阳期许的目光,李素暗叹口气,这年头医学太不发达了…应该发明洗胃的啊。

闭上眼,李素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汤入腹,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渐渐在嘴里发散,带着一丝姜味,油脂味,微微的辣味,还有一丝苦味…果真是五味杂陈,据说有神经病把茶道跟儒道结合在一起,若真是如此,当年秦始皇坑儒应该歌功颂德才是。

“好茶!”李素脱口赞道,不赞不行,这是惯例,不管多难喝都要叫声好的,不然接下来会再来一盏…

“真的吗?”东阳高兴极了。

“真的。”李素努力让自己表情变得很诚恳。

“再来一盏。”东阳动作飞快,刷的一下再次斟满。

李素:“…”

嘴贱有时候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

凉亭内,久久的沉默。

“喝呀…”东阳眨眼,期许的目光令人无法拒绝。

可是…李素觉得自己的肚子有造反的迹象了。

“我觉得,喝茶的时候应该谈谈人生。”李素严肃地道,顺势搁下了茶盏。

“茶要趁热含在嘴里,慢慢的咽下去,品位各种不同味道的转换,才能体会到儒家的各种妙谛,别凉了。”东阳很专业地拒绝了李素的耍赖。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来谈一个大话题,这个世上的所谓茶道,其实走进了歧路,我觉得应该改变它。”

“歧路?”

“对,歧路!”李素露出了傲娇的面容,道:“茶,不是这么喝滴。”

很困惑啊,大唐有名耀千古的诗赋,有精美巧致的瓷器,有滑若凝脂的丝绸,还有…寂寞如雪的天可汗?

可是,大唐的人偏偏不会喝茶,实在很不能理解,这种麻烦且土鳖的喝茶方式直到近百年后才被一个叫陆羽的先行者打破。

李素等不了一百年,他很怕东阳玩茶道玩上瘾了,隔三岔五把他抓过来当小白鼠试茶,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杰不能死在茶手里。

茶应该怎样喝才对?

大繁若简。

前世的李素喝茶很简单,一点五升的大钢杯,抓一把茶叶扔进去,开水一冲泡就喝,一天喝两大杯,从早到晚精神百倍,特别提神。

从东阳的道观回来,李素便对喝茶的事上了心。

其实,主要还是怀念前世的味道,在这个年代里,能找回的前世已不多了。

炒茶的工序很复杂,首先…要有茶叶。

如今的茶叶并没有大规模种植,绝大部分是野生的,因为品茶是上层圈子里极少数的需求,供给量很小,也没有专门的茶农种植,最紧迫的东西仍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搜集新鲜茶叶很简单,太平村就有,现在的人也不讲究茶叶的品种,茶叶大抵都是一样的,李素一声令下,闲散的老兵们马上有了新任务,于是成群结队上山采茶,一天的功夫便收集了百来斤,李素估计这帮老兵已将太平村附近山上的野生茶树抄家灭族了。

新采摘下来的茶叶被铺散在李家大院里晒着,这个过程叫“摊青”,目的是用阳光除去新鲜茶叶里的水气和涩气。

接下来便是杀青,是的,“杀青”不仅是影视名词,最早是炒茶术语,这个过程需要把茶叶放在烧得滚烫的大锅里不停的翻覆,揉搓,就像流氓半夜遇到了美女那样揉搓,揉搓…

直到茶叶被揉搓成中间宽,两头尖的形状,最后下锅翻炒,烘烤,让茶叶本身的香味散发出来,这个过程叫“提香”。

过程不复杂,但李素并不专业,有些记忆只是零碎的片段,试验了很多次也没成功。

李家的厨房里,厨娘被李素赶了出来,他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里忙碌,一篮篮的茶叶拎进去,不满意或是失败了,再一篮篮的扔出来…

奇怪的举动惊动了老爹和许明珠,薛管家的禀报后,李道正和许明珠急忙来到厨房门外,恰好看见厨房里面飞出一片实验失败的茶叶,漫天花雨般洒了一地。

“咋了么?”李道正皱眉,神情有些担忧。

许明珠更急,当着李道正的面却无法表露,怕被责怪不端庄,只能暗暗咬牙焦虑。

“夫君…夫君为国事忧虑过甚,拿几片茶树叶子撒气也不要紧的,阿翁莫急。”

第四百九十九章 过犹不及

炒茶…勉强也算国事吧?

毕竟为了大唐人民从此以后能喝到省心省事而且味道不那么古怪的茶,而李家顺便从中牟点私利,既有伟大情操又生财有道,家国天下全没耽误。

如此说来,李素确实在为国事忧虑,因为…他不记得该怎么炒了。

炒茶的手续不算复杂,但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其实在前世的农村,很多农民家庭都会自己炒茶,因为很简单,无非是摊青,杀青,提香这几样工序,李素也曾有幸去当地农民家做客,人家端出来待客的茶都是自家炒出来的,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有的待客喜欢在茶水里放点炒熟的芝麻,有的喜欢放点山椒子,可是里面的茶叶却是货真价实的自产。

可惜的是,李素对这门技术只是半桶子水晃荡,前世的记忆里,关于炒茶这方面实在是太零碎了,拼凑很久也没能连贯起来,于是,炒废掉的茶叶一篮接一篮,李素顿时充满了挫败感。

厨房里不断飘出茶香,那是新鲜茶叶被火烘烤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只是香味有浓有淡,若有懂行的人自然能看得出,这是烘烤的火候出了问题,有时太轻,有时太重,没把握住火候,炒茶自然失败。

大方向没错,偏偏李素没法将它们具体化,每一步的火候也没掌握好,于是炒废掉的茶叶一篮接一篮,幸好都是山上采摘的无主之物,扔多少都不心疼。

厨房里面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从午时一直到黄昏,李道正蹲坐在厨房院外叹气,他发现儿子今日有些魔怔了,犹豫要不要去请孙道长来家里给儿子看看,而许明珠则站在院子里,呆呆看着洒满一地的废茶叶出神。

薛管家轻手轻脚走来,在李道正面前恭敬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开饭,今日李素把厨房占了,李家的晚膳都是厨娘委委屈屈在前院搭灶做的。

李道正挥了挥手,起身便去了前院,走两步又停下,吩咐道:“莫打扰他,等他折腾到肚子饿了自然出来了,饭菜热好留一份。”

薛管家应了,转身再请许明珠,许明珠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朝薛管家摇摇头,然后轻抬莲步朝厨房走去。

厨房已点上了灯,灶里的火烧得很旺,通红的火舌不时舔舐吞吐,照映出李素那张红红的面无表情的俊脸。

许明珠犹豫了一下,道:“夫君…”

李素回头一怔,然后笑道:“夫人来了,里面又脏又暗,夫人快出去吧。”

许明珠摇摇头,道:“夫君这么爱干净的人都不嫌脏,妾身怕什么。”

顿了顿,许明珠看着李素用一只大铲子不停翻炒着茶叶,不由好奇道:“夫君这是…试烹新菜?”

“新菜?”李素一愣,接着笑道:“不是菜,是茶,你没看出来这是茶叶吗?”

许明珠眨眼:“妾身也奇怪,以为夫君想把茶叶当野菜了呢,夫君的心思确实活泛,这茶叶下锅炒一番后果然很香,或许…当菜吃也不错呢。”

李素大笑:“或许千百年后有人会把它当菜吃,但是如今,茶就是茶,泡水喝的。”

许明珠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茶叶道:“这些被炒过的茶叶,还能泡在水里喝?夫君可莫诳妾身没见识,妾身没出嫁前其实也学过一点点茶道的,茶叶哪里能炒呢?就算要喝,也应该配上许多调料,一沸而烹煮方为茶汤,这炒过的茶叶…”

李素手上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她,道:“世上永远没有‘不能’‘不应该’这些字眼,‘不能’和‘不应该’是前人给后人设下的框条,你不打破它,便永远只能活在这些框条桎梏之中,所思所想,所食所用,皆是前人的东西,只能活在前人的阴影之下,一生过后,我们也成为了前人,这样的一生,没有意义。”

许明珠眨着眼,对李素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只是下意识的点头赞同,然后指着茶叶道:“所以,夫君要创出一种新的喝茶方法?”

“对,如今所谓的茶道是高雅名士或权贵名门才有资格享用,还非常牵强的跟儒家意境扯上关系,寻常百姓却与它无缘,世间万物理当由世间万灵所用,所以我要自创一种简单的喝茶方法。”

“炒茶…能喝?”

“能。”李素笑了笑,很快又苦下脸,叹道:“只是这个火候一直没能把握,怕是要多琢磨些日子。”

许明珠迟疑片刻,道:“夫君,炒茶应该和烹菜的道理相近吧?妾身见灶里的火烧得如此旺盛,可妾身听说‘过犹不及’的道理,夫君要不要试试…呃,把火弄小一点,慢火慢炒,不急不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