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公诸于众的翁媳关系,但二人却已在顷刻间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翁媳之间的施礼与受礼,在无声中完成,李素却浑然不觉,此刻的他无暇注意这些,现在他要做的是,是把背后的人挖出来。

悄无声息间,郑小楼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仍是酷酷的表情,沉默地不发一语。

李素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郑小楼在自己身后,看着空旷无垠的田野,寒风中似乎还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李素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语气冰冷,杀意如刀。

“你马上去长安城东市,把王直召回来见我!”

针对李道正的刺杀事件,令长安城暗流涌动。

表面上看,长安城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有心人却发现,城里常年懒散闲逛的闲汉无赖甚至游侠儿,今日却开始莫名其妙地活跃起来。

这些人三五成群,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楚馆,酒肆,青楼…坊间处处都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这些人不闹事,也不撒疯,只专往人多的地方凑,还有些人则守在东西两市内,遇到权贵门阀家的厨子和杂役出门来两市采买时,莫名其妙便成了闲汉们的座上宾,闲汉们纷纷主动掏钱请客,将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招待得宾至如归,这些权贵人家的下人被请上了宴席,酒肉管饱,不醉不归,长安城两市顿时变成了热情的沙漠…

每天都有无数消息汇总,雪片般飞到长居东市的王直手中,王直和一干心腹手下要做的便是不停的筛选,滤除,有价值的消息汇集起来写在纸上,每天百千条消息经过筛选之后,能被采用的只有满满一页纸,而这一页纸,一定会在当日长安城的城门关闭以前被紧急送出城外,直递太平村李家。

一张蛰伏于长安城近四年的大网,今日便李素亲手启动。

连李素和王直都没料到,这张苦心编织经营了四年,期间花费无数人力物力金钱的大网,从启动的那一天开始,竟爆发出骇人听闻的惊天能量。

第五百三十一章 真凶难辨

城狐社鼠永远生活在每个城池的阴暗角落里。

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见不得人,喜欢钻在漆黑潮湿且脏乱的地方,那里才是适合他们生存的土壤,越是脏乱,老鼠们越是活跃。

李素手里掌握的力量也是如此。

他们也同样见不得人,这股力量更不能宣之于众,因为这是一股犯了帝王和权贵忌讳的力量,李世民和朝堂重臣们绝对不会容许这股不受他们掌控,且对长安城有十足影响和渗透能力的力量存在,或者说,它可以存在,但一定要握在统治者的手里,而不是李素手里。

所以平日李素对这股力量总是小心翼翼,像捧着一柄双刃剑一样,既要伤人,也要提防它伤着自己,哪怕知道它最终掌握在自己手里,也轻易不肯动用它,接触它,甚至刻意让自己和王直从表面上远离它,撇清它。这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除了他和王直,任谁都不能知道这股力量的存在,否则便是跟自己和全家人的脑袋过不去了。

可是,力量总是要被使用的,否则它的存在便没了意义。

不管之前下定了多么坚定的决心,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这股力量,李素这一次终究还是动用了它。

不管值不值得,不去权衡动用它的利弊,甚至不顾这股力量会不会暴露,李素还是坚决地动用了它。

该用便用,男人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这样的性格只会害了自己。

每天都有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传递到太平村李家,每天都有几个脸生的人在太平村来往出入,每天晚上李家的灯火都是彻夜不熄…

像一台被开启了的机器,在主人的指挥下全速运转起来,从长安城,到太平村。

接连几日,长安城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消息传来,皆是权贵和市井人家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各种阴暗的,有趣的,霸道的,温暖的大事小事,然而这些事情和消息里,李素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泾阳县侯一怒之下,令家中部曲连杀二十多人,此事在长安城不大不小也是一阵轰动,在这个夜不闭户,治安空前良好的大唐都城周边,接连二十多条人命已然算是大案了。

刑部和大理寺都来了人,他们蹲守在太平村,李素成了重点关注对象,被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接连登门拜访,规矩和礼仪一丝不苟,当然,态度仍是公事公办,不会因为他是侯爷而放过。

整件事只看表面的话,其实并不复杂。一群强梁闯进村子,向泾阳县侯的父亲行刺,李家部曲和公主府禁卫反应迅速,在血案没发生前及时将这伙强梁全数歼灭。

查了几日后,刑部和大理寺结案,李家纯属自卫,全歼二十多人并无不妥之处,此案就此了结,至于这伙强梁的幕后指使之人,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皆向李素表示一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云云,这话有几分真诚,李素心里有数,本也没指望这帮家伙能追查出什么东西来。

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都不是瞎子,办案多年的他们怎能看不出其中的蹊跷?二十多人无缘无故闯进太平村,目标明确直冲李侯爷的父亲而来,事败后果断自戕而亡,分明是权贵门阀才豢养得起的死士,才有如此做派,这桩案子若深挖下去,不定会招惹来多大的麻烦呢,就此了结才是最稳妥的。

事发五日后,长安城的王直总算传来一个有用的消息。

说是消息,其实是另一桩命案。

长安城外南面三十里的野外发现了一具尸首,尸首被扔在一座无名山的山脚,被砍柴的樵夫发现后,立即报了官。

尸首已被野兽啃噬得不成形,脑袋和四肢都没了,是一具无头尸,官府来人查缉时已无法确定尸首的身份,倒是从衣裳里发现了一块官铸小银饼,后面竟烙着齐王府的钤记,当地官府赶紧进长安城,赴齐王府上查问,一查才知,齐王府数日前果然失踪了一个人,此人是王府一名小管事,负责王府车马仪仗维护,在王府里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

事涉皇子,已不是当地县衙能处理得了的,于是县令逐级上报,报到了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三司合一,对这桩案子展开了侦缉。

看似与李家事件完全没有关联的案子,王直也只觉得此事值得一提,便将它写在纸上,送来太平村。

李素看着纸上对此案的详细记述,却留上了心。

主要是“齐王”这两个字太显眼了,因为这位齐王前不久还与他发生过交集,齐王很霸道,李素很识趣,双方说不上皆大欢喜,却也算是风平浪静,完成了一桩强买强卖式的交易。

“没得罪过他吧?”

昏暗的烛光下,李素摸着下巴皱眉喃喃自语。

许明珠坐在一旁陪他,眼睛有些肿,这些天哭过几次。

她哭的是方老五。

那日冲突,方老五豁出命保得李道正平安,李素和许明珠自不清楚李道正的隐藏属性,所以夫妻二人对方老五感激涕零,方老五受伤昏迷三日不醒,头上流了很多血,左臂也被打折,保护李道正所付出的代价可谓惨重,夫妻二人越是感激愧疚。

许明珠与方老五认识最久,当初李素骗她从西州回长安,一路便是方老五在照顾她,不仅是照顾,沙漠里迷路是方老五开解,玉门关挟持守将是方老五一力独撑,为许明珠保驾护航,助她打开僵局…

对许明珠来说,她觉得自己欠方老五太多太多了,自玉门关以后,她已将方老五当作自己的长辈看待,唯一能报答他的,是给他一个安逸平静的晚年。

然而,这个小小的报答竟也未能实现,方老五为了李家,终究又血战了一场,差点把命赔上,所以,若说李家里面对幕后真凶最痛恨的人,非许明珠莫属。

第五百三十二章 釜底抽薪

许明珠的眼泪令李素有些压力。

他也着急,着急把幕后的指使揪出来,每天从长安城传来的各种消息,他逐字逐句的看,试图从里面发现蛛丝马迹,哪怕一丝丝的关联也不肯放过。

目前唯一有价值的,就是齐王府的命案,可是这桩案本是一桩无头悬案,而且目前也看不出与太平村的刺杀有任何关联,更重要的是,李素想不出齐王对付他的理由和动机,在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得罪齐王,当初齐王要活字印刷术的秘方,自己很痛快便给了出去,齐王就算薄情寡义不感激他,也不应该狼心狗肺拿了他的东西还要对付他,这事说不通。

李素一度以为看见了曙光,然而仔细再思量,发现这件事还是陷入僵局中,除非另一个更有价值的线索出现。

“夫君,此事是与齐王有关么?”

静谧的厢房内,许明珠吸了吸鼻子,眼眶的红肿仍未消去。

李素苦笑:“现在还看不出与齐王有何关联,只是觉得齐王府的命案有点蹊跷…”

“定然是齐王。”许明珠语气肯定地道。

李素奇道:“夫人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齐王不是好人!”许明珠斩钉截铁。

这个论断…好吧,很有道理。

“夫君,刺杀阿翁,打伤方叔的幕后指使…来头很大么?夫君若跟他们对上,会不会连累夫君?”

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如果会连累我,你觉得咱家该怎么办?”

许明珠沉默片刻,道:“若夫君会被连累,莫如…忍了这口气吧,夫君是咱家的脊梁,虽说年纪轻轻便位封县侯,可长安城里权贵甚多,不是王爷就是国公,这些门阀经营多年,门下势力俨然已是庞然大物,夫君与他们对上,怕是讨不得好,会害了夫君的。”

李素笑道:“看不出夫人审时度势的本事也不一般,寻常女子可难有如此见识。”

许明珠叹了口气,道:“妾身原本是没见识的,只不过嫁给夫君几年了,平日耳闻目染的,多少也跟夫君学了一点见识,知道了事情的轻重…”

抬起头看着李素,许明珠正色道:“夫君,若事不可为,不为也罢,忍下这口气,先查出背后谁人指使,待到夫君封王拜相,或是咱李家根基深厚之日,再报今日之仇也不晚,以夫君的本事,妾身相信等不了多少年。”

李素敛起笑容,摇摇头道:“夫人确实多了一些见识,也学会了审时度势,只不过夫人刚才还是说错了…”

“妾身错了?”

“这件事,已不仅仅是刺杀我爹那么简单,事情已传了出去,估摸长安城都知道了,现在整个长安城的权贵都在看着我,看我如何应对,若我选择忍气吞声,很好,全长安都知道咱李家是软柿子,从此以后这个来捏一下,那个来捏一下,若干年后哪怕我真的封王拜相,在长安权贵的眼中,我仍是一只软柿子,李家仍上不得台面,李家的人走出去,到哪里都会被人看轻几分,将来李家的后人到哪里都抬不起头,别人都会指着他说,‘看,这就是李家的人,当年他爹还是县侯时被人欺负了,屁都不敢放一个,一家子的怂货’…”

许明珠愕然睁大了眼,她确实没想过这么远,也没想到夫君竟将此事提升到如此高度,仔细一回味,却还是很有道理。

“夫人,我既已入朝堂,一举一动便代表着咱们李家,我若怂了,咱们李家在外人眼里都是怂货,李家的后人也会怨恨我一辈子,并以我为耻,更何况…”

李素说着,语气忽然变得凛冽起来:“更何况,刺杀我父,这是世间最大的仇恨,此仇不共戴天,身为昂藏男儿,此仇焉有不报之理?若我忍气吞声,我有何面目见我爹?”

消息仍源源不断地从长安城传到太平村,李素给王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幕后指使之人挖出来,不惜一切代价。所以王直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在长安城里安排部署,手下的闲汉泼皮游侠儿上天入地,无孔不钻,力度比事发时更大了。

不仅如此,李家的烈酒和香水生意都暂时停下,秘方仍在李素手里,李素不配烈酒和香水,两家作坊等于空设,日常生产完全停工。

两样生意的利润是巨大的,这几年长孙家和程家从中获取了天大的好处,而且摊子也铺开了,整个关中地区都有三家合伙的店铺,两家作坊这几年不停的扩建,每天加班加点生产,产量仍然供不应求。

这次李素猛的一下停了工,长孙和程家耐心等了三日后,终于坐不住了,不仅是利益链突然断掉,更主要的是,断供之后各地的店铺掌柜已将作坊围了起来,每天吵吵嚷嚷要货,有的掌柜甚至直接跑到长孙和程家的府邸门前静坐,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样子,要杀要剐随便,反正烈酒和香水断了货,养不起家小和伙计,我也活不下去了…

李素这一招釜底抽薪,事情渐渐闹大,长孙无忌和程咬金也坐不住了。

身为家主,家里的生意买卖其实他们甚少过问,商贾之事上不得台面,到了长孙无忌和程咬金这个地位,若还每天问家里有多少收入,未免太失体统,只是这一次,自家门口坐了一大堆人,每天上朝下朝都得在门口吆喝一嗓子“让一让,让一让”,这样下去,两家都已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两位家主很愤怒,怒火全冲着李素去了,于是三天后,程处默领着程府一群部曲家将,将李素半请半挟持的弄进了长安城。

程家。

程咬金穿着绿色团花丝袍,远远看去像一株会走动的绿色多肉植物,令人情不自禁以为今日程家的酒宴是以绿色环保为主题。

酒是好酒,菜是佳肴,只可惜宴无好宴。

程咬金黑着脸,端杯大灌一口酒,放下杯子便恶狠狠地瞪李素一眼,然后端杯再灌一口,一副把他当下酒菜的架势。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喝酒也喝得很慢,而且比程咬金斯文多了,浅浅啜一口后,斜着眼瞥李素一下,目光很不善。

李素站在前堂内嘿嘿干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狼群盯住的…可爱小兔兔?

“别干耗着了,说吧,小子你啥意思?没头没脑的断了货,两桩买卖,咱们三家里面,你占的份子最多,断货损失最大的是你,你李家跟钱有仇吗?”程咬金咧嘴笑,满嘴的白牙发出森森的寒光。

“程伯伯,长孙伯伯恕罪,小子不懂事,给两位长辈添麻烦了,今就算程兄不请小子来,小子也打算登门给两位长辈赔罪的…”李素的态度放得很谦逊。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理都不理他,径自端杯自酌自饮。

程咬金火气比较旺,怒道:“少说废话,直接说原因!老夫和长孙家得罪你了不成?”

李素朝二人长长一揖,苦笑道:“与两位长辈无关,是小子的原因,前些日小子的父亲在太平村遇袭,此事想必两位长辈亦知道,刺客共计二十余人围攻我父,幸得我家一位忠义部曲拼死保护,才保得我父周全,事发后李家部曲赶来救援,诛杀了一批,剩下的刺客眼见逃脱无望,纷纷拔刀自戕而亡…”

程咬金和长孙无忌互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

李素叹道:“从刺客的做派来看,事败后果断自戕,这份果决狠辣,显然不是寻常游侠儿之流,而是权贵人家豢养的死士,官府从他们的尸首上也找不出任何线索,养得起这么多死士的,显然不是寻常的权贵,小子不知何时何事得罪了这位幕后的指使之人,而且此案了无线索,追查多日亦不见结果,想必会成为一桩悬案,此次一击不成,对方必不肯甘休,日后必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子是个怕事的人,只能从自身查起,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别人,或是挡了别人的财路…”

程咬金哼了哼,道:“所以,你就把烈酒和香水买卖停了?”

李素苦笑道:“是小子的不对,只是此事已危及了小子和家人的安危,小子不得不慎重处置,停了烈酒和香水,是担心自家的买卖是否得罪了人,毕竟小子自从回长安后一直老实本分,从没惹过祸,自家的买卖能赚钱的也就这两样,小子怀疑很可能是这两样买卖无意中得罪了人…”

程咬金猛地一拍桌案,怒道:“这是咱们三家的买卖!三家都占了份子的!不是老夫说狂话,放眼大唐内外,敢同时得罪俺程家和长孙家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李素叹道:“宵小之辈自然不敢得罪您和长孙伯伯,但小子不一样啊,我只是个小小的县侯,李家也不是什么世家门阀,可以说毫无根基,别人不敢得罪您,不见得不敢得罪小子…”

程咬金正待继续说什么,久不发一语的长孙无忌忽然笑了。

指了指李素,长孙无忌阴恻恻地道:“小子,有话尽管直说,不要绕来绕去,程老匹夫是有勇无谋之辈,老夫可不是,在老夫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

第五百三十三章 门阀出手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确实是个厉害角色,能在青史上留名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长孙无忌尤甚。

能被李世民引为心腹,执宰大唐二十余年,李世民干的任何一件光明的,阴暗的事情,他都有份参与,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是蠢货。

李素不停眨着眼。

其实,敢干出断货这件事,他就存了招惹两家的打算,而且他并不介意把自己的小算盘摆在长孙家和程家面前,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想要两家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小算盘。

然而,李素还没来得及辩说,程咬金却被长孙无忌一句“有勇无谋”惹毛了。

猛地拍案而起,程咬金指着长孙无忌瞪眼:“长孙老匹夫,把话说清楚,老夫哪里有勇无谋了?这些年老夫南征北战,斩敌无数,哪一战老夫打得有勇无谋?今日话不说清楚,老夫叫你竖着进俺家的门,横着被人抬出去!”

长孙无忌冷笑,也不说话,只投以一记轻蔑嫌恶如同路上见到一坨屎的眼神,这记眼神令程咬金炸了毛,两位名臣名将开始撕逼…

巴拉巴拉从隋末说到贞观,前帐翻得哗啦啦直响,其间夹杂着程咬金不停的粗话脏话兼骂娘,前堂内顿时热闹非凡。

李素不急,只作壁上观,两位名臣撕逼还是很有看点的,将来自己老了写回忆录,今日这一幕必须写进去,也算给后世史学家留下无法考证的野史,让他们伤脑筋去。

直到最后,口才辩不过长孙无忌的程咬金气得哇哇大叫,暴喝一声“取我宣花大斧来!”

长孙无忌冷笑闭嘴,这场争议终于消停,争也没争出个结果,长孙无忌依旧把程咬金当作有勇无谋的莽夫,程咬金用嘴问候了长孙家的女性先人,也没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唯一的收获是,大家都过足了嘴瘾,于是停战休兵,偃旗息鼓。

歪了的楼被拉回正题,程咬金目光不善地又盯住了李素。

“小子,刚才长孙老匹夫说你玩心眼,啥意思?”

李素表情诚恳地道:“两位伯伯错怪小子了,您二位都是朝堂重臣,一生经历大风大浪无数,小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二位伯伯面前玩弄心眼,此举无异自取其辱。”

长孙无忌指着他,阴笑道:“还敢狡辩,停了两家的货,本就是玩心眼,当老夫是瞎子么?老夫且问你,行刺你爹的事情,这些日子你查出线索了吗?”

“没有。”李素老老实实地道。

长孙无忌捋须,斜眼乜着他,道:“李家起来也就这几年的时间,根基浅薄,底蕴全无,查不出来倒也正常,这桩案子做得没头没脑,后面又是来头颇大的权贵,断不会留下把柄让你去拿捏,你小子倒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查不出来,便把长孙和程家绑在一起,所以…你断了两桩买卖的供货恐怕也只是个由头吧?那些在长孙和程家静坐的掌柜们,怕也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李素急忙指天画地发誓与自己无关,奈何长孙无忌只是嘿嘿冷笑,看样子是不信的。

程咬金眼睛微微一眯,巨灵掌提起又放下,显然想抽李素,又觉得此时此刻当着长孙无忌的面应该先护犊子,最后只得指了指李素,恶狠狠地道:“稍停老夫再与你算账!”

长孙无忌懒得理会程咬金的虚伪嘴脸,盯着李素道:“小子费了这么大的劲,又是断货又是赔罪,还扯出一大堆怕得罪人的牵强理由,总有个原因吧?说到底,就是想把长孙家和程家拉进来,借两家的势,把后面那个人查出来,小子,老夫所言对否?”

李素叹了口气,跟聪明人打交道是件愉快的事,只是如果这个人太聪明,几句话把自己的谋算拆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未免就是件愉快的事。

“小子不懂事,让两位伯伯见笑了,我爹因我而受牵连,差点没命,李家又势单力薄,若不借势揪出幕后之人,无法为我爹报此大仇,小子有何面目身为人子?放眼长安城,唯二位伯伯对小子多年来照拂甚厚,小子逼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两位伯伯见谅…”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原本有些怨意的长孙无忌脸色顿时稍霁,程咬金本就神经大条,也没觉得李素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所以他倒是一直没怎么生气。

“你这娃子,心思未免太重,既知老夫拿你当子侄,有什么要帮忙的直言便是,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有啥意思?说来也是当侯爷的人了,最后被长孙老匹夫拆穿了脸上有光彩吗?有话便直说,老夫和长孙老匹夫莫非还会眼睁睁看你孤立无援不成?”

李素红着脸,唯唯称是。

程咬金这几句话说得有讲究,看似大大咧咧,无形中却把长孙无忌给套住了。

长孙无忌自然也听出了程咬金的意思,恶狠狠瞪了程咬金一眼,捋须沉思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李素笑了,一揖到地,大声道:“多谢两位伯伯义伸援手,小子感铭五内。”

长孙无忌和程咬金表了态,这桩案子终于被李素亲手往前推进了一步。

事实证明,门阀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

第二天,长孙和程家动了起来,积累多年的人脉和消息渠道开始全速运作。

长安城,关中地区,两家的资源都被充分调动起来,无声无息间,更多的消息和蛛丝马迹被传到长孙和程家,再由两家派人递进太平村。

李素终于亲眼见识到门阀力量是怎样的巨大,这是李家这种小打小闹绝不能比的。

两家打听消息的渠道比王直隐蔽多了,长安城内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可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递进了李家,效率非常高,而且每条消息皆是有的放矢,针对性非常强。

三天后,从长孙家传来了消息,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第五百三十四章 了无遗憾

当自身实力有所欠缺时,便要学会变通,学会借势。

这一点上,李素做得不错,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很正确。

一桩没有任何线索的悬案,在经过长孙家和程家两大门阀调动资源追查后,终于找到了线索。

线索一共有两条,第一条来自太极宫。

不知长孙家在太极宫埋下了哪颗棋子,很快从太极宫传出确切的消息,那日李素被李世民召见后,李世民不知何故大发雷霆,马上将齐王李祐宣召进宫,不但将李祐大骂一通,甚至还出手打了他,齐王离开甘露殿后,在宫门内遇到了太子李承乾,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走出宫门时,齐王李祐的神情分明已有了变化,由一脸惶恐不安变成了一脸愤恨怨毒。

第二条线索是程家打听到的,也跟齐王府有关,确切的说,跟齐王府发生的命案有关。

那位死去的管事姓蒋,本身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只不过在失踪前三日,这位蒋管事秘密请了一个人在王府的居所内饮宴,被请的那个人的容貌,竟与当日行刺李道正的那个为首的刺客八分相似…

两条线索汇集到太平村李家,李素坐在书房内,看着摆在案头的两条线索,不由露出苦笑。

两件事关联重合起来,白痴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齐王,辩无可辩,这桩悬案水落石出,幕后的指使人跟齐王李祐脱不了干系!

李素甚至能猜到那日李世民为何突然召见齐王,并且责打他。

事情的源头,便是自己的活字印刷术,定是齐王巧取豪夺的行径走漏了风声,被李世民知道了,作为伟光正的天可汗陛下,自然绝不容许自己的儿子行此盗匪之举,这无异于让天家蒙羞,给他天可汗的伟大形象抹黑,所以,揍他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仓皇离开甘露殿,李素相信齐王当时的心情是非常惶恐的,只不过在宫门前遇到太子李承乾后,心情顿时有了变化,可以肯定,太子在齐王面前绝不会给李素歌功颂德,他一定在齐王面前说了什么挑拨的话,但太子与齐王素来不合,齐王之所以信了太子的挑拨,可见太子的挑拨一定非常具有说服力,这个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就是…整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巧合了。

这件事连李素都无法辩白,李世民刚刚在甘露殿召见了李素,待到李素离宫后,马上又召见齐王,但凡智商正常且稍微有点联想能力的,都会猜到是不是李素当时在李世民面前告了状,所以才害得齐王被揍。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巧得李素无法解释,都忍不住怀疑李世民是不是故意在坑他,给他升级打怪刷经验的人生增加新难度了。

“果真是齐王!妾身没猜错!”许明珠一副明见万里的睿智模样,随即换上一脸愤怒的表情:“这齐王果然不是好人,当初他要活字印刷术,夫君痛快便给了他,没想到这狼心狗肺之辈,抢了咱家的印刷术还要对阿翁下手,欺人太甚!”

李素苦笑,表面上看,许明珠没说错,但是事情的真相可没有那么简单,齐王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不说,李家也是受害者。

“夫君,下一步怎么办?”

愤怒过后,许明珠恢复了冷静,人一旦冷静下来,想问题便清晰得多,报此大仇的难度如天堑般横在面前。

“人家是皇子啊…”许明珠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夫君若对他动手,后果怕是…”

李素笑道:“还是那句话,不管背后的人是谁,查出来了就绝不放过,至于后果,若然忍气吞声,后果才是真的可怕,不仅没脸见我爹,死后也没脸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我不想将来九泉之下还经常听子孙后代说什么‘有这样一个祖宗我也是醉了’之类的抱怨讽刺,地下躺着都不得安宁。”

许明珠定定注视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夫君的任何决定妾身都赞同,夫君想做什么便去做,哪怕是最坏的后果,也有妾身陪着您。”

李素的心情不太好。

他发觉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家主,他缺少一个正常家主应该具有的识时务晓利害的基本素质。世上的仇恨有的可为,有的不可为,有的仇恨当场就能报还,有的仇恨隔十年二十年才能施行,还有的仇恨或许终此一生都只能忍气吞声。

作为一个家主,应该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仇恨是哪一种,是能够当场报还,还是十年不晚。

李家这桩仇恨很明显属于十年不晚的那一种,可是李素却偏偏想当场就报,不计后果的报,哪怕令自己身陷囹圄,前途尽毁,他也要报。

作为儿子,作为男人,甚至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是有情有义的表现,可是作为家主,李素现在的心态属于很冲动很不成熟的那种,快意恩仇过后,带给李家的只能是灾祸。

可是…终究还是要报还的啊。

一个人活在世上,遇到的每一件事首先要权衡一下利弊,思考一番得失,预测一下祸福,再决定做不做这件事,而将这件事本身的善恶抛诸脑后作为次要的因素,这个人或许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然而,他的一生真活得有意思吗?临终即将闭眼时,一生的回忆从脑海里一一闪过时,会留下多少悔恨和遗憾?

李素不希望自己临终时带着悔恨和遗憾闭眼,他应该是笑着的,表情充满甜蜜的,如果弥留前还能开口说话,他希望能对膝前送终的儿女说,“我此生了无遗憾,或许做错过事,但没有做过一件遗憾的事,如果给我再活一次的机会,我的第二次生命仍会沿着此生的每一条轨迹重复地走下去,不会做不同的选择。”

回想此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次相遇离别,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决定,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而不改初衷,这才是真正的了无遗憾。

李素想做一个这样的人。

回到今日李家所遇的踌躇困境,李素接连三次问过自己,如果自己这次忍气吞声了,会给自己的一生留下悔恨和遗憾吗?

会的,李素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半生都会因为这次的窝囊和妥协而陷入无尽的悔恨自责中。

那么,还怕什么?

走出家中后院的厨房,李素手里拎了一个食盒,食盒内装了一些清淡的米粥和小菜,还有一碗熬得浓郁如汁的骨头汤。

这些菜肴都是李素在厨房亲手做的,对李素这种凡事讲究精细,尤其是吃食特别挑剔的人来说,由他亲手做的菜,味道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自与许明珠成亲后,李素已很少做菜了,许明珠成了当家主母,经过最初的适应磨合,以及家中厨娘的悉心教授之后,她便学会了李素喜爱的各种菜色,令李素在家里的生活格外舒心。

今日李素亲自下厨,做好了菜之后拎着食盒,来到前院的东厢房里。

受伤后的方老五便住在这里。

方老五的伤势很重,额头被狠狠砸了一记,左臂也骨折了,李素派人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外伤大夫才将方老五的伤治好,凡用药和食补都是用的最好最补的材料,并且强行将方老五留在侯府里养伤,派了两名杂役轮班在屋子外侍侯他。

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令方老五受宠若惊,在他认为,拼死保护李道正是他的职责所在,既然已是李家的部曲,家主遭难,部曲豁命相护是责任,也是义务,吃李家的粮就该为李家效死命,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李家给予他的回报却太丰厚了,方老五十分不习惯。

见李素推门进来,方老五急忙从床榻上强撑起身子,李素快步上前将他按下。

“都是自家人,方叔不必多礼,好好养伤,大夫说了,头一个月里不要随便动弹。”李素朝他温和地笑。

一句“自家人”,说得方老五心头暖暖的,只恨不得再为李家拼一次命才好。

依言躺下,方老五发出满足的叹息。

“老汉何德何能,让侯爷屈尊亲自来看老汉,侯爷是大人物,日理万机的,不知多少家国大事等着侯爷处置,还请侯爷莫在老汉身上浪费光阴…”

李素笑道:“我就是一个闲散侯爷,尚书省那边的差事我也告了假,哪里有什么家国大事等我处置,现如今对我来说,方叔的身体就是我的大事,我们李家的大事。”

一边说着,李素打开食盒,从食盒里取出热气腾腾的粥和菜,又给他盛了一碗浓浓的骨头汤,双手捧给方老五。

“这是我亲手做的,多年未下过厨了,手艺难免生疏,方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喜欢的话我叫厨娘再换做几样新菜…先喝碗汤,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方叔伤了胳膊,多喝点骨头汤补一补,吃完回头叫下人给你敷新药,身子是大事,可不敢大意。”

一席如同拉家常般的暖心话,说得方老五热泪盈眶,手背抹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方老五叹道:“当年老汉跟随蒋将军送侯爷出关赴任西州,原以为是趟苦差事,却没想到,认识了侯爷是上天赐予老汉最大的造化…”

李素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方叔说反了,李某和内人能认识方叔,才是我和内人最大的造化,也是李家的大造化,玉门关方叔豁出性命护着内人,西州城下方叔跟着程家庄户杀敌助我守城,前些日又拼命护住我爹的周全,我李家从上到下,欠方叔太多了,若非方叔拼此性命,我爹那日还不知会怎样呢,您是我李家上下的恩人呐。”

方老五脸颊抽搐了一下,神情浮上复杂之色,低声喃喃道:“你爹可不需要我来护他周全,那日…是他护住了我才对。”

“嗯?”李素扬了扬眉,好奇地盯着他:“方叔刚才说了什么?您声音太小,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