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所必为

方老五这句话嘀咕得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呢喃,李素耳力向来不错,也只听到了寥寥几字。

“我爹不需你来护他周全?”李素追问道:“方叔,您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方老五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和慌乱,眼睛立马望向别处,假装看风景的样子,演技浮夸,不走心。

屋内一片寂静,半晌,方老五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回过头发现李素还盯着他,方老五不由面色发苦。

“方叔,事情过了好几天了,您这几天在养伤,当日的情形我一直忍着没问…”李素回忆了一下,沉吟道:“说来有些奇怪,那日刺客行刺我爹,当时只有方叔与我爹在一起,刺客被我下令斩杀了大半,余者尽皆自戕,后来清扫现场,发现许多刺客身上本就受了重伤,不仅如此,还有十几匹马的前腿都被铁镗扫断,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方叔手下的弟兄说,这是行家手法,我问过我爹,我爹说都是方叔一人所为…”

说着李素看着方老五,一脸敬仰地笑道:“方叔不愧混迹军伍多年,出手果然不凡,端的厉害得紧,幸好那日有你陪在我爹身边,不然我爹可就危险了。”

方老五神色愈发尴尬,红着老脸心虚地嗯嗯啊啊几声。

受着家主的夸赞与敬仰,方老五有苦难言,李道正与他有言在先,有些秘密就必须要帮他守住,方老五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李道正是个有秘密有故事的人,而且显然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甚至连亲儿子他都不想告诉。

所以,方老五只好守口如瓶,尽管这只瓶子有点漏风…

看着方老五略显紧张的表情,李素眨了眨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忠仆家将一招横扫千军,救出家主,虽没必要大肆宣扬,但…也犯不着如此紧张吧?他在心虚什么?

怀揣着满腹疑问,李素叮嘱方老五好生养伤,然后走出他的屋子。

李家前院一共四间大厢房,通常是下人们住前院,李道正住中院,后院则是家主李素夫妇住的。

从庭院穿过前堂,李道正坐在中院拱门的石阶上,眯着眼晒太阳,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享受美好的阳光,又似乎沉浸在往年的回忆中。

李素隔着老远,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而认真地看过李道正了。

当年李家困顿窘迫时,父子都在为生计而奔波,忙着挣粮食,挣钱,都在努力地让这个单薄的家延续下去。

犹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一身湿冷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黍米,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朝他憨厚地笑,那幅画面回想起来,至今仍刺痛着李素的心。

还记得父子二人坐在门槛上吸溜着面,父亲将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小块肉夹到他碗里,两眼一瞪,用父亲的威严喝阻了儿子的推却。

儿子争气,李家的境况渐渐好了,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为自家种地的庄户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李家从寻常的农户变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不但重新建了大宅子,也请了管家杂役和丫鬟,村里建起了作坊,长安城里有了买卖,往来交游者皆是当朝良臣名将,连闯祸都是惊天动地满城直颤的高级祸,李家赫然一跃而成了大唐权贵,圣眷隆盛,如日中天。

有田有钱,有权有势,李家无可阻挡地成了大唐的新兴贵族,家大业大,官高爵显,村里的乡亲们艳羡之余,总在背后悄悄议论,说李家娃子定是星宿托世,此生富贵至极,并人为地制造出李素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来论证星宿说法的真实性。

李家翻天覆地的变化着,可是李道正,还是李道正。

他永远穿着粗衣陋裳,扛着农具下田劳作,不论自家的宅院多么华贵,他仍每天习惯性地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与当年不同的是,他的身躯似乎更佝偻了,脸上不知不觉添了几道抹不去的皱纹。

似乎感觉到李素的目光,李道正睁开眼,与李素对视,然后李道正咧嘴一笑,一如既往的憨厚朴实,平凡且安宁。

李素也笑了,走上前和老爹一样,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怂娃,今咋咧?以前最爱干净的,今天倒不讲究了。”看着儿子坐在脏脏的门槛上,李道正斜瞥了他一眼,威严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没咋,回去再换套衣裳便是。”李素笑道。

接下来,父子二人沉默,一同眯着眼睛晒太阳,享受的神态如出一辙。

良久,李道正忽然道:“听你婆姨说,前日行刺我的幕后之人找到了?”

李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头:“说是找到了,但孩儿不太确定。”

李道正奇道:“不是齐王吗?”

李素想了想,道:“目前各种证据都指向齐王,按说应该是他了,只是…孩儿心中仍有疑虑,并不能确定是他。”

“啥意思?”

李素叹了口气,道:“揪出这个幕后之人孩儿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但动用了所有人脉,连长孙家和程家都出手帮忙了,这才查到此事与齐王有关联,而且也从宫里打听到齐王因为我而被陛下训斥责打,动机有了,证据有了,似乎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了…可是,孩儿总觉得,一切来得太顺理成章,就好像后面有人把那些证据藏在很显眼的地方,然后一步一步引导我去发现它们…”

李道正怔忪片刻,道:“你这个想法,有迹象没?”

李素苦笑道:“没有,全是孩儿自己的感觉,感觉这种东西终究太虚,没有任何事实支持,连长孙家和程家的人都认为此事已查清楚了,可孩儿还是心存疑虑。”

顿了顿,李素叹道:“行刺我父,本是不共戴天之仇,孩儿若无此疑虑,当日查出是齐王后便该对他动手的,可是正因为此事尚有疑虑,孩儿还是迟迟未发动…”

李道正皱眉道:“素儿,这几年咱李家靠你而一步步起来了,功名富贵,官职爵位都有了,这都是你的本事,是你用才智和性命博来的,李家也算光耀门楣了,正因如此,辛苦得来的东西更须珍惜,不管这幕后之人是齐王或是别家权贵,都不要行险惹祸,行刺我便行刺吧,毕竟我没死也没伤,对方没得逞,装个糊涂忍下这口气便算了,继续追究下去,对你对别人都没有好下场,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素儿,没那必要,听爹一句,此事作罢便了,行不?”

李素看着老爹,凑近了才发觉,老爹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往年更多了,李素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温和地朝老爹笑了笑,李素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

“爹,大丈夫生于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对方的行刺若冲着我来,原不原谅的都好说,可是冲着爹您来,这个…绝对不可容忍!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这一次我也要称量一下他的斤两!”

寒风呼号,万物萧瑟。

长安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清晨时雪已停了,推开门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遮盖了世间一切丑恶,天地似乎全变干净了。

东阳道观,后院偏殿内。

殿内烧着几盆炭火,烘得殿内暖融融的,东阳穿着一身麻衣百衲道袍,宽大的袍子将她妙曼的身躯遮掩起来,炭火将脸颊烤得红通通的,透着几分可爱娇艳。

她手里握着一卷经文,也不知念到哪一页,不知不觉,握着经文的手便垂下,美眸瞟向殿外,殿外的庭院里,十几名宫女正在打扫院内的积雪。

幽幽叹了口气,东阳索性搁下经书,起身走到殿门前,身子斜倚着殿门,看着院里的雪发呆。

她能忍受寂寞,可她却静不下心。

行刺李道正的案子已发生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李素没再见过她,她知道李素一直在忙碌,忙着上天入地揪出幕后真凶。

说实话,东阳很想帮把手,可她却不知从何帮起,只觉得有力无处使,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一直深深左右着她的情绪。

这次她想帮忙,倒并不是为了李素,而是完全为了李道正。

犹记得事发后她将道观的禁卫临时调拨给李素,让他火速赶去救援,而她也匆匆跟着赶来,天幸李家有一位忠义部曲,豁出性命保得李道正周全,给援兵的到来留足了时间,李道正丝毫无恙。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李道正对她微微一笑,当时她和李道正相隔很远,最激动的是,当她下意识朝李道正行晚辈礼时,李道正没有回礼,而是第一次以长辈的姿态受下了她这一礼。

这几日每当东阳回想起李道正受她一礼的画面,便不由兴奋莫名。

这一礼有讲究,在这个礼教兴国的年代,行礼是有规矩的,行什么礼,受什么礼,一丝一毫都不可马虎,她与李素的事天下皆知,李道正不可能不知,以往一直拿她当公主看待的,可是那一天,李道正坦然受了她的礼,这里面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是的,它代表着李家承认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承认了她是李家的一分子,往后在别人眼里,她仍是大唐的公主,可在李家人的眼里,她是李家的媳妇,尽管这层关系不可能公之于众,但对东阳来说,已是满心欢喜了。

那日过后,东阳便自觉把自己当成了李家的人,而李道正受袭这件事,东阳自然责无旁贷,因为,她是李家的媳妇。

事实上这些天不仅李素在追查幕后真凶,东阳也派出了府里的禁卫在追查,只是一直没查出有价值的线索,毕竟东阳以前只是个公主,而且是个生性淡泊的公主,她不像别的皇子公主那样有意无意地在长安城培植经营自己的势力,所以当东阳这次想要做点事情时,却发觉自己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深深的无奈和挫败感,令东阳这十几日心神不宁,有些焦躁。

殿外的庭院内,宫女们仍悄无声息地打扫着积雪,东阳发了一阵呆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去再念一遍清静经,好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刚转过身,却见贴身宫女绿柳匆匆穿过庭院朝她走来。

走到东阳面前,绿柳先屈身行了一礼,然后神情有些古怪地道:“殿下…有客来访。”

东阳美眸一亮:“是…他么?”

绿柳知道这个“他”是谁,摇了摇头,道:“不是。”

东阳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哼了一声,端起了身架,道:“绿柳,你跟我多年,知道我的规矩,任何客人来访回绝了便是,还通禀个甚。”

绿柳迟疑了一下,吭哧道:“可是殿下…这位客人不一样,她…是李侯爷的夫人,李许氏。”

东阳一惊,脸色顿时变了,复杂中夹杂一丝莫名的紧张。

“她,她来我这里…绿柳,你且将她请…不,还是我亲自去迎,哎呀,我,我…这个样子怎可见客,快,叫人给我打扮一下!”

第五百三十六章 破冰之行

许明珠来得很突然,而且这是她第一次登门拜访东阳。

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两个女人基本不怎么出门,也谈不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两个女人中间夹着一个男人,她们一个是无名无分的先来者,一个是有名有分的后到者,多了这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东阳和许明珠二人彼此知道对方好几年了,今日还是第一次主动相见。

对许明珠的来访,东阳表现得很正式,从来不施脂粉的她,今日竟也在脸上轻轻铺了一层淡妆,细心描了唇红,眉宇正中贴了一个鲜红色的菱形花钿,头发也高高梳起,挽成时下大唐妇人流行的高云髻,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东阳在大铜镜前犹豫片刻后,忽然换下了身上的百衲道袍,鬼使神差地穿上一身翠绿的高腰宫裙。

打扮过后,与世无争的玄慧小道姑瞬间变成了白富美的大唐公主殿下,哪怕仍是垂睑静静地站在铜镜前,仍散发出几分淡淡的公主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东阳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绿柳在旁边静静看着,忽然笑道:“殿下,您的眉毛若是再描一下就更美了,眉梢往上扬一点,会显得您的眼睛更大…”

东阳抿唇一笑,摇头道:“不妥,眉梢往上扬的话,面相太过凌厉,不仅失礼,而且也容易让人觉得疏离。”

绿柳眨眨眼:“可是,今日的客人…是李侯爷的夫人呀,殿下在她面前扮得凌厉一些不好么?往后她也不敢欺负您。”

东阳回头,好笑地盯着她:“我为何一定要与她争个高低?绿柳你记住,真正的高低,是在他的心里,而不是靠女人之间争出来的,我和李夫人越争,我和她在李素心里的位置就会越低,就算争出了胜负又如何?难道在他心里我的位置就更高些么?这是下下之策,断不可取也。”

幽幽叹了口气,东阳低声道:“其实,我和她根本已不必争,她是李家的正室大妇,仅这一条,我便输得彻底了…”

许明珠站在道观门前,好奇地打量着道观的门楣。

道观大门紧闭,门外两排披甲禁卫雁形摆开,目不斜视地执戈而立。

道观门外正中,置着一尊硕大无比的丈高大铜香炉,炉内的香火袅袅而升,闻着便有一种出尘脱世,置身方外的缥缈感。

许明珠唇角轻勾,悄然一笑。

身在方外,心在红尘,这位公主殿下…可也不容易呢。

没等多久,道观的中门忽然大开,一身宫装的东阳亲自迎了出来,门外两排禁卫一愣,接着马上按刀躬身行礼。

许明珠也愣了一下。

如此隆重的迎接礼节,实在有些过了。

众所周知,无论大户人家的中门或是寺庙道观的山门,是不会轻易开启的,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比如皇帝颁旨,家主娶亲添丁,或是直系长辈过世,这才会开启中门进出,平日里不论任何客人登门,一般都是开启旁边的侧门,这是当世的礼仪规矩。

可今日此刻,东阳为了迎接许明珠,竟将道观的中门开启了,由此可见许明珠在东阳心中的地位。

二女都是聪明的女子,许明珠见东阳这般隆重的迎接礼仪,短暂发愣之后,不由暗暗一叹,然后朝东阳露出灿烂的笑脸。

再看东阳今日的穿着和俏脸,分明是刚才刻意打扮过,许明珠心中的滋味愈发复杂起来。

“李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见怪。”东阳未语人先笑,一边说一边走到许明珠面前,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来,握住了许明珠的纤腕。

许明珠不敢托大,急忙朝东阳屈身一礼:“诰妇李许氏,拜见…”

话没说完,礼也未行完,便被东阳适时地托住了胳膊,并且打断了她的话。

“多年近邻,行这些虚礼可就没意思了,李夫人故意疏离我么?”东阳笑容愈盛,语气带了几分嗔意。

许明珠也笑了:“能与公主殿下做近邻,是李家的福分。”

二女相视一笑,然后东阳与许明珠手牵着手,一同进了门,亲热得像俩姐妹似的。

偏殿落座,东阳亲自给许明珠沏了一壶茶,沸水冲入精致的新瓷茶壶里,满殿飘荡着诱人的香气。

许明珠眨眨眼,笑道:“这茶…倒是挺熟悉的,莫非是我家夫君所制的炒茶?”

东阳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李县侯所制,入冬前新制了一批,给我捎了几斤。”

许明珠道:“夫君是个有本事的人,无论治国安邦还是诗词小道,所言所行皆凌于世人之上,唯独这炒茶…”

许明珠笑了笑,叹道:“这炒茶却教夫君狠狠碰了回钉子,制出来后似乎不被世人所喜,仅仅程伯伯喝了,还闯出个大祸来,公主殿下似乎对此茶颇为喜爱,不知何故?”

东阳抬袖掩唇,轻笑道:“李县侯所制的茶其实味道挺不错的,只是他冲泡的方法不对,头几次见他饮此茶,往往一大把茶叶扔进去,冲泡出来自然又苦又涩,并无半点回味,我的口味素来清淡,前些日试着只取一小撮,沸水冲泡过后满室清香,饮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这才发觉此茶是件风雅妙物,委实妙不可言,李夫人若不信,不妨试试如何?”

许明珠笑道:“倒教公主殿下见笑了,此物之妙,却连我也不甚了了,这便试试。”

东阳于是执壶给许明珠倒了杯茶,单手端至许明珠面前,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单手端杯的动作忽然一滞,接着变成了双手捧至许明珠面前。

许明珠微惊,急忙起身,恭敬地接过茶杯。

二女的目光在空气中相碰,各自闪烁意味深长的光芒。

简单的一个递杯的动作,里面似乎表达了很多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明珠的红唇凑近杯沿,小心地啜了一口,脸上那一丝不甚自然的表情被白雾袅绕的茶杯遮掩,放下茶杯时,她的表情已恢复如常。

“果真味道不一样了呢,确是风雅妙物,此物虽是我家夫君所制,只怕连他都不知其中究竟,无端浪费了那么多茶叶,倒做了回牛嚼牡丹的俗人…”

许明珠这话倒非违心之语,确是真心实意,而且越说眼睛越亮:“今年夫君被陛下钦赐了许多良田,还有两座山头,正愁不知该种点什么,日后可命庄户在山上种植茶树,每年有所产出,夫君再将茶叶炒制,此物或可推行长安甚至关中,李家不方便行商贾之事,我爹却没问题,家里也多了一个进项…”

越说越兴奋,许明珠忽见东阳含笑静静地看着她,于是话音一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殿下面前说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之事,诰妇失礼了。”许明珠红着脸赔罪。

东阳摇摇头,忽然噗嗤一笑:“李夫人赔礼赔得毫无道理,你夫君爱财如命,当年从恶人刀下救了我性命,事后竟开出一张清单,把救我的过程写得明明白白,并且每一个动作都折算成银钱,气得当时恨不得叫禁卫把他抓进公主府吊起来毒打…相比你夫君的吃相,李夫人已然非常斯文了。”

许明珠俏脸愈发通红,只觉面上无光,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也不算外人,她与自家夫君的关系天下皆知,这话便当是自家人关上房门,私下议论自家人而已,想到这里,许明珠顿时释然,于是也噗嗤笑出了声。

“夫君他…真不知怎生想法,明明一身本事,却对银钱俗物分外计较,家里的库房夫君每天都要进去清点一遍,常见夫君在库房搂着一堆银饼傻呵呵乐不可支的模样,真叫人哭笑不得…”

说完二女互视一眼,接着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之前的些许隔阂竟莫名其妙消逝无踪,待到笑声停下,二女再次互视,这次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亲密之意。

相比上次二女中秋在曲江园的见面,这一次许明珠作为李家正室大妇主动登门,意义更重大,不夸张的说,许明珠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破冰之行。

她与她,此生唯一的交集,唯一的纽带,只有李素。

二女笑了一阵,殿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东阳不知许明珠今日登门的来意,可她很清楚,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许明珠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来看她,终归要说到正事上的。

“上次有恶贼入太平村行刺李伯伯,不知李伯伯如今可无恙?”东阳试探着问道。

许明珠叹了口气,俏脸浮上黯然之色:“幸得家中忠义部曲拼死相护,家翁无碍。”

东阳接着问道:“幕后真凶可查出来了?”

许明珠抿唇沉默半晌,东阳见状不由心中疑惑,于是重复问了一句,许明珠这才低声道:“我只是妇道人家,不知夫君这些日发动了多少人脉,昨日长安城传来消息,据说幕后真凶…是齐王。”

第五百三十七章 勇气担当

许明珠话刚出口,东阳猛地坐直了身子。

“齐王?齐王李祐?”

许明珠点点头,叹了口气:“正是他。”

东阳惊愕道:“这没道理呀,齐王抢了李家的印刷术本就过分了,抢了东西不说,还派刺客上门行刺,世上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许明珠苦笑摇头:“其中有内情,我原本也不知,夫君解释后才明白…”

说着许明珠将齐王被李世民宣进宫责打,齐王惶恐离宫时恰好遇见太子等内情娓娓道出。

说完之后,东阳愣了半晌,幽幽叹气:“以齐王的心性和名声,这桩事倒真像他干的,李县侯怕是被他记恨上了,齐王此人据说心性毒辣,常有欺凌良善之举,任何事若不称他心意,动辄便是打杀,李伯伯这番被刺,多半便是他的手笔了。”

许明珠垂睑叹息不语。

东阳转脸看着她,道:“接下来李县侯打算怎么办?”

许明珠叹道:“夫君说…此仇不报,无脸见家翁。”

东阳眼皮一跳,忙问道:“他要报仇?可…那是齐王呀!”

“夫君说了,天王老子动了家翁,他也要报仇,看来是心意已决。”

东阳惊道:“他…想怎样报仇?动了齐王岂不是惹了大祸?”

许明珠满面愁苦地道:“不错,确是惹了大祸,可他却说…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刺父之仇若不报还,不仅对不起生养他的父亲,将来死了也无颜受李家后人香火供奉…”

东阳沉默半晌,盯着她道:“你是他的正室夫人,你如何想的?”

许明珠垂头,幽幽地道:“一边是家翁被刺之仇,一边是夫君即将可能惹下的大祸,两头为难,左右皆不是,公主殿下,我知你不是外人,当年你与我家夫君…”

话没说完,许明珠便已打住,东阳的脸蛋顿时飞起一片红霞。

“事情到了这般境地,我也不知所措了,问句不敬的话,若殿下不是公主,又是李家正室夫人,你当如何处置?”

东阳愣住了,良久,长叹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不知如何处置,说这话不是敷衍你,我自小便是个没主意的人,幼时与母妃居于深宫,内侍省每月发来粮米银钱,发给什么我们母女便收下什么,从来不计较,由于不得宠,其实也无法去计较,长大后父皇封了公主名号,我总算可以逃离皇宫牢笼,后来…认识了他,再后来,被父皇指亲,我也没了主意,当时只想到死,也是他助我逃出此劫,做一个不问世情的出家人,说来说去,我虽贵为公主,这一世活下来,竟不得半点自由,亦无法理直气壮为自己出一回主意,像浮萍,水流向哪里,我便飘向哪里,由不得自己…”

说到最后,东阳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许明珠目中露出心疼之色,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了东阳的手,她的手白净纤细,冰凉如雪。

东阳深吸了口气,强笑道:“相比之下,你比我强多了,当初你在玉门关挟持守将,逼使调兵驰援西州,在西州最后即将城破之时领援兵赶至,不仅保住了城池不失,也救了他的性命,你的壮举至今连宫里的宫女们都在传扬,所以,论李家正室夫人,你比我更合适,说真的,若我当时遇到那种绝境,真的无法做得似你这般好,我的夫君若陷于绝境,我能做的只能是为夫君收尸,然后在他坟前自戕全节,如此而已。”

许明珠苦笑道:“既是夫妻,便是一生同命,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我,时势逼到那个境地,任何人都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也会生出和我一样的勇气,在这之前我也是个没有主意的女子,自小养在深闺,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可是当夫君陷入绝境时,勇气和担当就在那一刹忽然冒了出来,当时只觉得夫君扛不下的东西,必须我来帮他扛,公主殿下也一样,相信当他身临绝境时,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自认为的没有主意,只因你并未走到那般绝境。”

东阳垂头默然不语,许明珠也不提今日登门有何正事,二女就这样陷入沉寂中,唯有殿内的炭火偶尔劈啪作响,惊起一室涟漪,随即又恢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忽然一笑,道:“今日诰妇来认个门,这便告辞了。”

东阳起身,笑道:“既是近邻,无事时多来走动,李县侯若忙于公务,你无聊时我们二人作伴也好。”

许明珠笑着答应,然后告辞。

东阳一直将她送出门外,直到她的背影已看不见了,这才转身回殿。

绿柳忽然从后殿屏风处闪身出来,看了看空寂的庭院,又看了看东阳。

“殿下…这位李夫人,她今日登门到底为了什么呀?婢子只听到你们漫无目的的闲聊,却没提一件正事,难道她真的只是来认个门?”

东阳瞪了她一眼,嗔道:“又没规矩了,谁叫你偷听的?”

绿柳嘻嘻一笑,仰脸正义凛然地握紧了小拳头:“她可是李家的正室夫人呀,婢子担心她来者不善,所以在屏风后面听动静,随时保护殿下。”

东阳噗嗤笑了:“什么‘来者不善’,这话可不能对外说,教人笑话…”

绿柳眨巴着眼,道:“殿下还没说她今日到底来做什么呢。”

东阳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叹了口气道:“你没听懂,我却听懂了,她…也不容易,一边是家仇,一边是夫命,左右皆不是,实在难为她了…”

绿柳茫然地眨着眼,满头雾水地看着她。

东阳也不说话了,只盯着殿内炭炉里暗红的火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东阳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俏脸满是坚毅决然之色。

“绿柳,找几个靠得住的禁卫,进长安城打听一下齐王近日行止,打听清楚了速来报我。”

绿柳呆怔片刻,骇然道:“殿下您…您意欲何为?”

东阳脸颊泛起一抹激动的潮红,拢在袖中的纤手紧紧攥成拳,仿佛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激动,缓缓地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没主意的人,这一次,我想自己拿个主意,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殿下切勿冲动!”绿柳急了。

东阳轻轻一笑,道:“当年她能为他挟持守将,千里驰援,如今,也该轮到我为他做点什么了,她能做到的事,我凭什么做不到?我怎能不如她?岂能不如她!”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入狱问罪

李淳风看人很准,当初收东阳为徒时他便看出来,这位出身尊贵的女徒弟摆脱不了凡尘,尘心未死,谈何出家?

东阳确实做不到出尘脱世,她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子,不可能看透红尘里的喜怒哀乐,身边的人和事总能左右她的情绪,特别是李素的事。

东阳想为李素做一些事,什么事都好。

她只想用沉默的方式告诉李素,许明珠能做到的事情,她也做得到,甚至,比许明珠做得更好。

今日许明珠登门拜访,虽然只是闲聊,一句正题都没说,更没有向东阳求助或提要求,聊了几句便告辞,似乎登门的目的纯粹只为认门顺便联络感情,但是东阳何等的冰雪聪明,寥寥数语间她已看出许明珠的犹豫挣扎。

长安城不是玉门关,玉门关内许明珠敢做的事,长安城就难如登天了,所以,这件事里,许明珠无法做什么,但是许明珠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东阳做不到。

出身终究不一样,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东阳再如何不掺和世事,毕竟也是大唐公主,李世民的亲女儿,大唐公主的底气与诰命夫人不可同日而语。

道观内的禁卫很快被派遣出去,东阳跪在老君像前诵经,表情平静,心如止水。

既然决定做了,就没有必要再担忧和不安。

许明珠今日登门,虽然话说得含糊不清,但东阳很清楚,李素即将要闯一个大祸,对新兴的李家来说,这个祸李家担当不起,可是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东阳决定由她来做,她的身份决定她最适合做这件事,也能把后果的严重性降到最低。

村口的槐树下,李素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

王家兄弟站在他身后,王直最近的气质有了一点变化,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身子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无意识地抖啊抖,嗑了药似的根本停不下来,用句俗话来说,这叫“站无站相”,还有句俗话李素都不忍心说出来打击他,正所谓“男抖穷,女抖贱”…

显然这些日子跟长安城里那些闲汉泼皮们来往多了,王直这家伙不知不觉间带了一股子痞气。

王桩就有点意思了,毕竟军伍里厮混久了,站倒是站得笔直,像支标枪般一动不动,只不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唇角还肿了半边,至于他受伤的理由…李素懒得问,因为不必问他都知道答案。

俩兄弟站在李素身后久了,顿觉不大爽利,于是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一个蹲着,一个坐着…

李素终于忍不下去了。

深深叹了口气,李素缓缓道:“二位兄台,说实话,我可以忍受你们不爱干净,但是…你们可不可以工整一点?一前一后,一蹲一坐,你们想逼死我吗?我要求的一丝不苟的对称呢?”

王家兄弟互视一眼,二人马上并排坐在地上,与前面的李素恰好形成等边三角形,画面非常的赏心悦目。

李素满意了,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发出舒坦的叹息。

王桩嘴唇嗫嚅了一下,道:“兄弟,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明我进城请孙神仙给你瞧瞧可好?”

李素叹道:“追求完美,怎么是病呢?一个不工整不对齐的世界,跟地狱有何区别?”

王桩眨了眨眼:“你真能忍受我们不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