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珠在他身后轻笑:“夫君不一样呀,您是大唐有名的才子,长安城到整个关中,您在士子们心中可是威名赫赫,听薛管家说,如今长安的士子们都在抱怨,为何久不见夫君的新作了,不少人为之扼腕呢…”

李素哼哼:“不给钱想听我作诗?做梦!”

许明珠呆了一下,接着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记:“夫君说甚浑话,作诗是清清白白的学问,长安城不知多少士子对夫君推崇备至,偏只夫君糟践自己的学问!”

李素叹道:“夫人,说真话,咱们李家当初穷得叮当响,就是靠我卖诗才发家致富的啊,这学问哪里清白了?”

许明珠恨恨剜了他一眼,道:“是夫君不清白!学问是无辜的。”

指了指外面的皑皑白雪,许明珠气道:“妾身不管,今夫君既然赏雪,就必须作一首赏雪的好诗来…”

李素下意识脱口而出:“一首诗你给多少…”

话没说完,只觉许明珠杏眼圆睁,李素很识相地改口:“…行,今心情好,免费给你作一首,不过丑话说在先,因为是免费,所以质量上难免有点…那啥。”

许明珠哼了一声,道:“夫君且作来,妾身便知好坏。”

“听好了…”李素看着外面庭院被清扫得稀稀拉拉的雪景,想了想,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诗作完,没听到想象中雷鸣般的掌声,李素略觉尴尬,索性自己喝了一声彩:“才华盖世!好诗!”

许明珠出嫁前到底也读过一些书的,娘家曾经请了夫子教授,多少有些学问,李素的诗作完,许明珠顿觉一阵发晕,沉默很久,迟疑地道:“这诗…这诗…”

“不咋样,对吧?”李素斜眼看着她。

许明珠没点头也没摇头,显然为了照顾他的面子。

李素悠悠地道:“刚才说过,免费的东西嘛,就这样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打理买卖

便宜没好货,免费嘛,更没好货了。

李素觉得自己有责任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许明珠这个残酷的人生道理,以免她没事逛长安城时乱买…打折货?

至于诗嘛,见仁见智,意思表达清楚就行,该抒情就抒情,该咏叹就咏叹,想把大白话变成雅不可耐的华丽辞藻,嗯,给钱再办事。

这是李素对外人的处世之道,当然,对自己的夫人就没这必要了。

听完这首诗,许明珠愣了很久,终于渐渐明白被耍了,小嘴一瘪,委屈地道:“夫君又欺负妾身…”

“别说欺不欺负的,就问你这首诗哪里作错了?你能挑出错来吗?连韵脚都对上了,还通俗易懂,分明是一首旷世佳作。”

许明珠一怔,然后喃喃重念了一遍:“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念着念着,忽然噗嗤一声,许明珠笑了起来。

“虽说用词太俗,不过倒也贴切,很传神呢,夫君不仅是英杰,也是怪才。”

“那是,本夫君一肚子才华,多得往外冒呢…”李素虚应着,然后掏出镜子…继续欣赏自己的脸。

啧!怎么长的,太英俊了,摆个什么样的角度才对得起这张绝世容颜…

许明珠站在身后,却一直没动静,背后站了人却默不出声,感觉很不自在。

于是李素只好打破沉默。

“夫人啊…你说,你嫁给一个如此英俊的人,有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幸福呢?”李素头也不回地盯着镜子,幽幽地道。

“啊?”许明珠愕然,很明显,活这么大没听过别人问这么不要脸的话,一时间竟有些呆怔。

李素搁下镜子,开始给她洗脑:“你看,为夫这张脸如此端正,剑眉,星目,薄唇,还有白里透红的肤色,无一不可入诗入画,简直美不胜收,你每天看着我这张脸,就算不犯花痴哭喊什么‘欧巴’,至少也会悄悄的从各个角度偷窥我,然后从心底涌出一股浓浓的幸福感吧?”

许明珠脸红了,小粉拳提起又放下,似乎想揍他,又怕揍夫君太过大逆不道,一时颇为踌躇。

“不要紧,把你心底里的感受说出来,任何夸赞对我而言都是恰当的,合适的,相得益彰的…”李素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犹豫片刻,许明珠终于决定还是给夫君一个面子,于是迟疑地道:“是…吧?夫君的模样确实挺俊的,迎人得很。”

李素满意地点头,拿起镜子继续欣赏,嘴里笑道:“不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我夫妻越来越合拍了,夫妻所见略同,正该惺惺相惜…”

身后又没了动静,许明珠却一直不走,李素又欣赏了自己小半炷香,终于觉得不对了,猛地回过头盯着她。

许明珠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俏脸闪过一抹慌乱和心虚。

李素皱眉:“夫人是有事跟我说吧?”

许明珠垂头,轻声道:“是…”

“有事就说,都是夫妻了,何必见外?”

许明珠心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马上又垂下头,用微若蚊讷的声音道:“妾身…妾身又给夫君添麻烦了。”

“麻烦?啥麻烦?”李素一愣,然后悚然一惊,失声道:“咱家又丢钱了?”

“啊?没有没有,咱家没丢钱…”许明珠急忙撇清。

李素一颗心放回了肚子,嗔怪着瞪了她一眼:“吓死本宝宝了,还以为丢钱了呢,夫人,只要跟钱无关的事,都不算麻烦,以后别吓我了。”

许明珠抿了抿唇,低声道:“是…是妾身的父亲…”

“嗯?丈人怎么了?”

“他…想帮咱家打理一桩买卖。”

李素颇觉意外,说实话,他对老丈人的印象并不深,这个年代讲究的是以夫为天,所以女子出嫁后,除非被丈夫赶出门,否则通常是不会回娘家的,想念爹娘了,首先会向丈夫小心地申请求恳,获得丈夫的同意后她才能回去,而且绝对不能太频繁,出了嫁还经常往娘家跑,不但有被丈夫休掉的风险,而且娘家的左邻右舍见了也会说闲话。

从西州回长安后,李素与许明珠真正成了夫妻,二人感情愈发甜蜜,李素并没有那么多规矩,曾经多次劝许明珠没事回家看看,若是想摆个衣锦还乡的排场,打出侯爷府的仪仗也无妨,可许明珠只认死理,想念爹娘了情愿偷偷躲到没人的角落哭一阵,也死活不愿回家。

现在许明珠主动说起她爹,也就是李素的老丈人,李素不由分外奇怪。

“咱家买卖有好几桩,不知老丈人看中了哪一桩买卖?”

许明珠愈发心虚,有种胳膊肘往娘家拐的内疚感,沉默半晌,忽然摇头道:“还是罢了,夫君情当妾身什么都没说过吧。”

说完许明珠转身欲走,李素急忙一把抓住她的皓腕,叹道:“夫人,你我已是夫妻,你爹娘也就是我爹娘,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许明珠陷入犹豫挣扎,沉默半晌,在李素的一再催促下,终于低声道:“我爹他…他想打理茶叶买卖,就是夫君弄出来的炒茶…”

李素大奇:“炒茶有人喝?”

“眼下是没人喝,但…东阳公主教过妾身,每次只需放少许,炒茶冲泡起来很香,而且回味悠长。”

提起东阳,李素有些尴尬了,老脸一红便左顾右盼:“啊呀,今日的月亮好皎洁,亮瞎狗眼…”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接着噗嗤一笑:“大白天的,哪来的月亮?夫君说胡话也不肯多花点心思…行了,不说公主殿下,就说这炒茶,眼下虽无人赏识,只因酒香埋没深巷中,若有人出面刻意宣扬,定是一桩挣钱的买卖,妾身算了算,怕是比咱家的烈酒香水不少赚,妾身前日托人给我爹捎去了一些茶叶,教了他用法,我爹也觉得此事可为,于是便动了心思…”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丈人境况

李素来到这个世界后,造出过很多新东西,烈酒,香水,火药,活字印刷等等,每一样东西都能引起世人的惊讶与追捧,烈酒如今成了长安城抠脚粗汉子们的最爱,过了当初的风靡劲头后,价钱渐渐回落,中产阶层也能消费得起了。

香水成了长安妇人们的最爱,但凡权贵或殷实商贾人家,妇人家眷们身上总是香喷喷的,不论美丑,打从身边经过便是一阵媚俗恶俗的香风扑面而来,令男人闻得心直痒痒,然后果断扑上去那啥那啥…香水这东西除了引领了大唐的时尚,还不知间接为大唐新添了多少人口,光闻这香味就足令男人梅开几度,实在是妇人的福音,男人的伟哥…

至于火药,活字印刷术就更不说了,基本已算是国家战略级的东西,一武一文,武可夺天下,文可收人心。

发明了这么多东西,唯独炒茶的景况是最尴尬的,李素没想到明明是清香可口,回味悠长的妙物,却被所有人不认同,所以除了送一些给长安城里的长辈老杀才外,其余的只好放在家里喝,聊以自嗨。

此时听到老丈人欲打理炒茶买卖,李素不由高兴坏了。

“丈人慧眼识英雄啊…”李素虔诚地胡乱找了个方向,然后拱拱手,聊作遥拜:“闻我弦音,知我雅意,赏识之情好比伯牙子期,真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弟,组个乐队共奏高山流水…”

啪!

许明珠又捶了他一记:“夫君又说胡话!你和我爹结异姓兄弟,妾身怎么办?这话可不敢对外说,传出去整个长安城都会笑掉大牙的,妾身可活不成了。”

“比喻嘛,抒发一下我对丈人高山仰止的情意,嗯嗯…说说吧,老丈人想打理咱家的炒茶,怎么个章程?”

许明珠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爹的意思,亲家和买卖各论各事,不纠扯,许家出钱出力,李家出秘方,在长安城东市先开一家铺面试试深浅,买卖好起来了再渐渐铺开,前面大抵是要赔钱的,毕竟炒茶一物虽妙,但长安权贵百姓接受它需要一个长久的时日,我爹说,前期赔的钱全算许家的,再后面得利了,李许两家七三分润,李家得七,许家得三…”

说着说着,许明珠有些不好意思了,垂头难为情地道:“妾身…本不该在夫君面前提起这事的,只不过我爹把话传来了,妾身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好在夫君面前递个话儿,夫君不必在意妾身,也不必对妾身的娘家有所顾虑,若夫君不想答应,妾身径自回绝了我爹便是…”

李素笑道:“谁说我不想答应?咱家别的买卖我都能放心跟外人合伙,丈人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信不过?夫人心思太重,实在多虑了…丈人的话说得对,亲家与买卖各论各事,这是做事的规矩,丈人能说出这句话,我对这桩买卖更放心了,只不过,李许两家七三分润不行,还是五五分吧,长安城的铺面由许家出钱,但前期赔钱由两家分担,先把亲家这层关系抛开不说,既然是买卖,总要让双方都觉得公平,否则日久怕会生了嫌隙,好好的亲家变成了仇家,那时我与夫人在家是恩爱如常呢,还是抄刀互砍呢?”

许明珠忍不住笑了,嗔道:“夫君总喜说这些怪话逗妾身笑,既然夫君不反对,那么…就这么定了?明日妾身叫人去泾阳县请我爹来一趟,与夫君面议此事,拿个详细的章程如何?”

李素点头:“好,也把丈母接来,请二老在府里住些日子,好教你与爹娘团圆,顺便也让我这女婿尽一尽孝心…”

许明珠眼眶一红,忘情地搂住了他,道:“妾身能嫁给夫君,娘家的左邻右舍都羡慕呢,说妾身今生命好,得了菩萨福报…”

李素抚摸着她的发丝,宠溺地道:“…不错,能嫁给我,夫人确实是命好,定是在菩萨面前磕了十辈子的响头,才求得今生能嫁与我为妻,夫人…你头疼吗?”

许明珠:“…”

感受着腰间传来清晰的疼痛,李素咧了咧嘴。

没办法,天生自带嘴贱属性,总有一种把心灵鸡汤熬成涮锅水的本事,很神奇。

“对了,丈人为何突然对炒茶有兴趣了?许家当初不是在泾阳县做绸缎买卖的吗?若做炒茶生意,你家的绸缎铺怎么办?还能分心兼顾吗?”

许明珠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道:“泾阳县的绸缎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我爹已打算将店铺卖掉…”

李素大奇:“我记得丈人做买卖很厉害的啊,你嫁给我之前,我听扈司户说,泾阳县许家是有名的殷实商贾之家,买卖做得不小,如今怎会一日不如一日了?”

许明珠叹道:“说来也怪妾身,当初从西州回到长安后,妾身与夫君…情意愈浓,我爹娘知道后很欣慰,后来妾身告诫他们,女儿嫁了侯府,往后妾身的娘家说话行事更须谨慎,莫落人话柄,更不能打着李家的幌子行商贾之事,毕竟李家已是豪门大户,真正的权贵人家对商贾之事都是很忌讳的,若许家打着李家的幌子,等于坏了李家的清白名声,对夫君和李家都不是好事,更何况,夫君年纪轻轻便封侯,长安城暗地里眼红嫉妒者不知凡几,稍有口实授于人,对夫君和咱们李家来说便是一桩麻烦…”

“我爹娘都是识大体的人,妾身能嫁进侯府,爹娘脸上也生光彩,所以妾身的话他们依言照办,正因为此,我爹在泾阳县做买卖便被束缚了手脚,该张扬时不敢张扬,该打点时不便打点,该逢迎时往往顾忌李家的面子而不敢弱了风骨,该硬气时又怕别人说仗了李家的势…”

李素愕然,接着苦笑不已。

商人是最善灵变取巧之人,逢迎拍马,装腔作势,见风使舵等等,这些都是商人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素质,因为李家的原因,老丈人把生意做成这样,到现在还没破产,说明老丈人也在菩萨面前磕了十辈子的响头…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丈人登门

得到权势者都是聪明人,他们明白权势这东西的利害,有利也有害,如同双刃剑,权势可伤人,亦可伤己,越往高处走越惊险。

从古至今朝堂里最危险的人是谁?不是皇帝,也不是下级官吏,恰好是那种处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位置的人,这个人往往是最危险的,往上看去,只有一个皇帝,皇帝正盯着他,往下看去,全是一张张逢迎的笑脸,然而笑脸多灿烂,背地里便有多眼红,这个意境,差不多算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不小心栽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得权者都聪明,不聪明的往往是得权者周围的人,比如外戚。

有的外戚比权贵本身更张狂,鱼肉乡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这种人本身并无权力,连个官衔都没有,可他们就是如此嚣张跋扈,因为他们懂得攀附,用女人的关系将自己与得劝者牢牢拴在一起,于是权贵的权力很自然便转化为他们自己的权力,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从这一点来说,李素的老丈人算是做得非常不错了,不仅没有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反而比以前过得更委屈,为的就是怕坏了李家的名声。

李素听许明珠说完后久久沉默不语。

老丈人是聪明人啊!

这才是真正的大聪明,大智慧,尽管知道女婿如今在长安城不大不小算是一号人物,年纪轻轻已被封为县侯,进宫面圣跟吃饭一般平常,未来的前程实在不可限量,可老丈人却很明白女婿的权力来之不易,若借着女婿的名头四处招摇横行,或许可以张狂一时,但绝对长久不了,自己做的恶事坏事,别人只会算到女婿头上,久而久之,女婿被牵累到垮下了,万事皆休。

李素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好丈人,其实看看许明珠便知道,能教出这么聪慧勇敢的闺女,她的父母一定不差。

“夫人,说真的,我现在真想跟老丈人义结金兰了…”李素笑叹道。

“还说!”许明珠捶了他一记,朝他使劲翻白眼:“夫君若真觉得与我爹投契,莫如先休了妾身,再与我爹论交。”

“那还是算了,夫人比较重要。”李素忍痛放弃这个想法。

“既然夫君答应许家参与茶叶买卖,妾身便叫人请爹过来商议一下章程,两家虽是亲家,但还是先立规矩比较好,将来万一买卖有了争执,也好拿个说法,分出个是非,夫君觉得呢?”

“好,就依夫人,买卖是买卖,终归要大家都公平才好。”

老丈人来得很快,第二天下午便从泾阳县出发,坐着牛车晃晃悠悠到了太平村李家。

这是丈人第一次登门,大唐礼仪对老丈人不算太客气,毕竟是个男尊女卑的现实时代,作为女婿亲自迎出大门便很合规矩,一点也不算慢待了。

但对李素这种千年后过来的人,那个年代的丈人丈母简直是玉帝和王母娘娘般的存在,特别擅长兴风作浪,当女婿都快当成孙子了,丈人丈母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李素在贞观年生活了好些年了,这种心理阴影仍然存在,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靥。

老丈人还没进村,李家已派出斥候至十里外打探,轮着班的骑马回来报信,村道上只见一骑又一骑飞马来报,络绎不绝,路旁的乡亲们目瞪口呆,不知道李侯爷家今日迎的是哪路贵客,能让一位县侯如今看重的客人,至少应该是皇子级别,甚至是…当今陛下吧?

老丈人坐着牛车刚进村口,李家便大开中门,两队部曲着装执刀,呈雁形在家门口外排开,一个个昂首挺胸,杀气腾腾。

李素穿着华服,神情紧张地在门口转圈,忐忑不安地望着门前空荡荡的路口。

许明珠原本在内院绣花,听府中丫鬟报信,说侯爷在家门前摆开了阵势,许明珠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慌慌张张跑出来,见大门外两排部曲威武不凡,而李素则一脸凝重,如临大敌的模样,许明珠呆怔片刻,转身便狠狠掐了他一把。

“摆出如此阵势,你想杀我爹不成?”许明珠气坏了。

李素干笑:“丈人头一次登门,这不是想弄得隆重点吗?不然被丈人挑礼可就冤枉了。”

许明珠气道:“咱家这架势会吓到我爹的!”

“夫人莫闹,老丈人怎么可能会被吓到…”李素充满紧张的脸颊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叹道:“明明是我被吓到才对…”

夫妻二人还在争执要不要撤掉侯府门前列阵的部曲,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老丈人的牛车已到门外的路口了。

远远看着牛车慢慢悠悠行来,许明珠闭上眼,发出一声认命的叹息,和李素一同出迎。

许敬山比李素更紧张。

商贾人家登侯府的门已然是非分之举了,许敬山一路上都在忐忑,生怕富贵女婿给他脸色看,在这个年代,权贵门阀每家都有自己的买卖,否则仅靠朝廷每年发下的那点俸禄不可能养得起偌大的家院,可是权贵本人却非常忌讳跟商贾扯上关系,谁在他面前提起买卖的事,二话不说马上翻脸,对商人也从来不见有好脸色。

许敬山一直觉得很幸运,因为他给自己的女儿许了一门好亲事,名满长安的少年英杰,不仅诗文才华出众,还为大唐立过许多功劳,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被封了县侯,还入了尚书省,这个年岁便入省,将来离拜相封公还远吗?那时自己的女儿也水涨船高,说不定也能当个宰相夫人,封个一品诰命什么的,哪天女婿忽然立下一个旷世功劳,陛下没准恩荫亲眷,许家也能沾点光彩,领个虚衔官职也不一定…

所以,这次登李家的门,许敬山是非常重视的,为了郑重起见,哪怕李素传话带丈母一同来,他也还是没带,独自一人坐着牛车,带了几个家奴,后面装了两大车的礼品,就这样进了太平村。

谁知到了李家门口,许敬山愕然发现门口两排兵丁按刀而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许敬山被搀下牛车后便觉裤裆一阵凉意,战战兢兢抬眼望去,两排兵丁非常有默契地忽然举起腰刀,刀柄使劲拍打着胸脯,大喝几声“大唐万胜!”

许敬山两腿一软,脸色刷地白了。

李素见老丈人这模样,顿知今日的排场可能隆重得有点过分了,老丈人似乎领受不起,于是赶紧与许明珠迎上前,先给许敬山行礼。

“丈人远来辛苦,小婿未能远迎,请丈人莫与计较。”

许敬山下意识地想拱手回礼:“小人…老汉拜见…”

“爹!”许明珠急忙将许敬山行礼的手按下,嗔道:“您这礼是怎么论的?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李素也急忙笑道:“是小婿不懂事,让丈人受惊了,其实这排场本是小婿的一番好心,丈人莫怪小婿孟浪…”

“不怪,不怪…”许敬山强挤出个慈祥的笑脸。

难得见一次面,翁婿二人都觉得别扭,不自在。

李素与许明珠一左一右扶着许敬山进门,经过两排列队的部曲时,部曲们动作划一,纷纷躬身按刀为礼,哗啦的响亮又吓了许敬山一跳,平复下心情再看看左右两排部曲,一个个威武不凡,满带杀气,隔近了仿佛都能闻到他们从战场上沾惹回来的血腥气。

许敬山浑身一凛,肃然起敬,随即摇头感叹不已。

原来,权贵人家跟自己这种商贾果然不一样。商贾有钱,而且也舍得花钱,建宅子,买家奴,买胡女,只要不逾制,什么东西能壮自家气势便买什么,而权贵人家呢?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必做,仅仅只是家门口的两排执刀部曲,便足够碾压商贾的所有气势,两排人动作划一行个按刀礼,便把许敬山一点点小自信打击得粉碎。

哪怕是李家这种新兴的权贵,刚刚养成的门阀底蕴也足够令商贾仰望叹止了。

李素其实也很尴尬。

自己确实是一番好心,毕竟在他心里,丈人丈母是一种非常邪恶且强大的存在,不敢掉以轻心,排场礼仪都是往最高级的走,生怕丈人挑礼,背地里说女婿闲话,然而今日这排场摆出来,似乎适得其反,把老丈人给吓到了…其实女婿也吓到了,被老丈人吓的。

三人进了家门,等候在正堂的李道正迎了上来,庭院里两位亲家一脸笑容,把臂言欢,气氛一扫方才的别扭和颓丧,显得非常的融洽,简直蜜里调油…

老老小小在庭院里聊了很久之后,李道正看出许敬山似有正事要跟李素聊,便很识趣地告了个罪,说好晚上痛饮,然后扛着农具下田去了。

李素将许敬山请上正堂坐下,命人设宴上酒,许明珠乖巧地坐在许敬山身边相陪。

翁婿二人的寒暄首先从今日天气哈哈哈开始说起,双方的废话都准备得很充分,直到酒菜上了桌,废话还没结束。

许明珠看了看老爹,又转眸看了看李素,见夫君和老爹聊得很开心,许明珠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垂睑笑了一阵后,抬头再看李素时,眼里的神采似能溢出蜜来。

酒过三巡,许敬山搁下漆耳杯,笑着叹了口气,道:“老夫以商贾贩夫起家,一生走南闯北,可谓阅人无数,但似贤婿这般少年得志,不靠父荫不靠逢迎,靠自己双手挣得这显赫的官爵和偌大的家业者,老夫一生闻所未闻,我许家能与贤婿结这门亲,确是老夫高攀了…”

李素急忙道:“丈人言重了,能娶明珠这般贤惠果敢的女子,真正才是小婿的福气,不夸张的说,连小婿这条命也是明珠所救。”

许敬山眉梢一挑,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闺女,眼中露出慈爱的目光,仿佛闺女给老爹长了脸似的,许敬山从进门开始便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终于松缓了。

“贤婿为大唐镇守西州,数万强敌攻城,贤婿死战不退,终保西州不失,为大唐赢得一手先机,这些老夫都听说了,而我家闺女千里搬援兵救夫,乡邻们也都在传说,是真是假老夫也不知,就算是真的,嗯…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以夫为命,为夫君做点什么,辛苦一点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话有点不太好听,李素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许明珠则不满地撅起了小嘴,连酒都不给老爹斟了,轻哼了一声,委屈的小眼神望向李素。

李素回以微笑,以及投以疑惑的眼神,疑问很清楚。

——你小时候是被你爹从隔壁王叔叔家门口捡来的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项庄舞剑

李素对丈人还是抱有很高的敬畏心理的。

这与身份地位无关,纯粹是前世的心理阴影留到了今世,不由得不敬畏。

李家宴席的气氛很融洽,翁婿二人把酒言欢。

相谈甚欢并不代表完全认同,按前世的说法,许敬山是典型的直男癌,男权主义者,对女人的看法很低,哪怕这个女人是他自己的女儿。

对于这点,李素就不大赞同了,当然,许敬山的态度也算是时下的普世价值观了,毕竟大唐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里的女人,地位低是无可避免的,一切靠力气说话。

看着许明珠不满地撅起了嘴,眼里闪过一丝委屈,李素想了想,笑道:“丈人说言甚是,女子出嫁从夫不假,只不过…能千里搬来救兵驰援丈夫,此等壮举纵是世间昂藏须眉也鲜有人做到,明珠一个弱女子,来回穿行西域数千里,一路饱经风沙艰苦,终救得小婿性命,丈人将女儿的壮举一言而否,小婿倒真有些为明珠心疼了…”

许敬山一怔,接着露出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神情颇不自在。

许明珠也呆了一下,然后望向李素,眼里的感激和甜蜜之色愈浓了,投射过来的目光都能掐出水来。

李素哈哈一笑,端杯敬道:“小婿性子耿直,所言皆所思,因为这毛病得罪过不少人,今日小婿所言孟浪了,还望丈人莫怪罪。”

许敬山拾了台阶,顺势便下,端杯笑道:“是老夫失言了,明珠这孩子确实很不错,当初听闻明珠千里救夫之举,老夫和她娘半月没睡安稳,她娘更是每夜掩面哭泣不止,说来确是苦了这孩子啊…”

李素笑道:“小婿还要多谢丈人丈母,能将女儿教养得如此出色,能娶到明珠,是小婿毕生之福也。”

许明珠羞涩地垂下头,许敬山则捋须略带得色地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看着李素,目光里竟带有几分玩味调侃之色。

李素愣了一下,接着有些尴尬了。

他看懂了老丈人目光里的调侃意思,当初为了退掉许家这门亲,李素要死要活,机关算尽,连亲自登门面对面退婚都干过,两家的关系一时间非常僵冷,如今娶得贤妻,夫妻经历过风雨,也算苦尽甘来,感情甜蜜,如胶似漆,回想起当初的退婚,李素不由觉得自己有点贱…

再看老丈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李素觉得他看自己时不仅觉得自己有点贱,而是非常贱…

换了别人用这种目光看自己,李素早一巴掌乎上去了。

可是这位是老丈人…

李素只好按捺下大逆不道的想法,朝许敬山挤出一抹干笑。

“丈人,请酒。”李素举杯相敬。

许敬山呵呵一笑,端杯饮尽。

李家待客的酒是葡萄酿,而非自家的烈酒,烈酒太劲道,用它待客的话,许敬山大抵喝三两就会栽,李家结束宴席的时间会创大唐新纪录。

翁婿二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吃喝了小半个时辰,气氛颇为融洽,当然,最后二人都有些晕乎了。

再温和的酒,喝多了也会醉的,李素深有体会。

许敬山眼神已有些飘,说话时不看李素,却只盯着李素的身旁。李素渐渐明白,这不是不礼貌,而是老丈人已出现重影了。

“贤婿啊,好贤婿啊!当初老夫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将来必然是个人物,后来果不其然,你真的成了一方人物,难得的是对我家闺女也好,从来不看低我们商贾出身,得婿若斯,老夫幸甚,许家幸甚…”许敬山啰嗦不停,话语含糊,醉眼斜乜着李素。

李素也有点发晕,笑容迷离:“是啊,小婿那时不懂事,做过许多荒唐事,丈人大量,并未怪罪,小婿尤感于心…”

许明珠见翁婿二人都有点醉了,不由有些担心,但是现在的气氛如此融洽,有心想劝也不忍开口,内心深处,她也很希望夫君能与娘家相处得好一些,女人所要的安全感其实就是这些。

许敬山大笑,摆着手道:“不怪,不怪,当初你来退婚,老夫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小孩玩闹之举,所以第二次见你时,老夫…咦?老夫醉矣,第二次老夫在哪里见的你?”

李素拧眉想了想,道:“…泾阳县的一家青楼?”

许敬山一拍大腿,大笑道:“没错!就在那家青楼里!”

许明珠笑容已僵在脸上,面色发寒地道:“夫君!爹!”

翁婿二人同时转头看她,见许明珠俏面含霜,一脸不善,翁婿一惊,八分醉意已醒了七分,身子也坐直了,然后…面面相觑。

刚才…似乎暴露了什么…

许明珠咬着牙道:“青楼那些女子不干净,夫君素来喜洁,何时去过青楼?”

李素拍拍脑袋,回忆许久,依稀记起那次去泾阳县的青楼是因为王桩,当时唐军收复松州,攻城之战非常惨烈,王桩差点把命搭上,临战之前,他请求李素带他逛一回青楼,也算不负此生,后来李世民将李素召还长安,李素便带上了王家兄弟,行至泾阳县时,李素践诺重信,把王桩带到青楼爽了一回,而当时,许敬山推门而入,与李素碰个正着,这是翁婿二人的第二次见面…

见许明珠脸色不善,许敬山颇觉心虚,如今他的女儿已不仅仅是女儿,而且还是皇帝陛下亲旨册封的诰命夫人,当了几年的侯府主母,不知不觉间已养出一些权贵威严,无事时笑语吟吟,一旦生气了,那俏脸含煞的模样连许敬山都有点发憷。

见女儿神情不善,许敬山心念电转,瞬间便做出了选择。

“闺女说得没错,贤婿进青楼做甚?”许敬山义正严辞地道。

李素对老丈人的好感顿时消逝无踪,气得暗暗咬牙。

落井下石毫无节操的老家伙…

迎着许明珠含煞的目光,李素好整以暇地道:“别人都说成了家后,男人才会真正懂事,我进青楼是贞观九年,那时还未迎娶你,一个精力旺盛且英俊风流尚未成家的单身男人进青楼逛一逛,有问题吗?”

许家父女呆怔,互视一眼后,发觉李素所言…果然没问题。

是啊,成家以前再荒唐,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来翻这种后帐毫无意义,反而显得小气。

许明珠俏脸的煞气顿时消解于无形,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执壶笑吟吟地给李素斟满了酒,红着脸道:“妾身错了,夫君以前也不荒唐,是妾身小气了。”

李素坦然饮了一口许明珠斟的酒,望向许敬山,目光似笑非笑。

许敬山面露讪笑,尴尬地喝了一口。

“年少未成家,难免有轻狂荒唐之时,我与丈人的第二次见面是在青楼这个没错,我奇怪的是…丈人当时为何出现在青楼里?”李素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满带纯真烂漫的笑容。

“噗——”许敬山喷酒,老脸刷地一下红了。

许明珠恍然惊觉,不善的目光盯着老爹:“夫君说得对,爹您为何会出现在青楼里?我娘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