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无聊,但还得过下去,每次李素穿上崭新的官袍,老兵们打着仪仗随着马车,天还没亮便浩荡从村里进城时,许明珠的脸上总会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和自豪,仿佛自家夫君做的每件事都关乎大唐帝国的生死存亡,大唐少了自家夫君很有可能大厦将倾,社稷摇摇欲坠,百姓死一大片一样。

许明珠每天看救世主一样看李素的眼神令他心头发毛,每次自己犯懒找借口不想应差,许明珠便会默默地充满谴责地看着他,不时忧郁地叹口气,沉浸在因为夫君不上班而导致大唐百姓猛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情绪里不可自拔…

很多次李素都试图想告诉她,其实你夫君在尚书省就是个跑腿的,类似于“XX尚书,有你家快递,马上下来拿!”的那种。可是每次一看到许明珠那期盼夫君早日解放全人类的殷切目光,李素满肚子欲辩解的话只好生生掐死在腹中。

第五百六十一章 责罚甚重

尚书省位于太极宫内,入承天门和太极门后转右,夹杂在舍人院和弘文馆之间,而中书和门下两省则位于太极门内左侧。

这里属于太极宫的外围,来往的差役和官员较多,宦官宫女相对比较少,真正的禁宫范围指的是从太极殿开始,经过位于子午线的两仪,甘露,承香等殿,那才是李世民的私人居所,除了李世民,但凡带把儿的男人敢擅闯,下场大抵是先割掉再问斩。

过了上元节,贞观十五年算是正式开始,李素又开始新的一年的掰着手指虚度光阴的日子。

大清早散了朝,李素施施然走进尚书省,路遇许多朝臣,从六部尚书到司官郎官,李素皆一一含笑拱手行礼,别人也很客气地还礼,气氛和谐友爱得一塌糊涂。

走进尚书省,按惯例李素先进了房玄龄办公的立政殿,先向这位大唐的名相问了安,房玄龄搁下公务,拉着李素笑谈了几句家常,话里话外透出一股亲热劲,不停念叨要李素多往房家走动走动,顺便与他家那个不争气的怂货二小子也多来往来往,指望二小子从李素身上沾点灵气,也不至于成了亲还让二老闹心…

闲话一番后,李素回到立政殿的偏阁之中,那里是他的位置,一张两尺余长的矮脚桌,案上疏牍盈尺,笔墨俱备,这个位置恰好在房玄龄办公的偏殿外,取快递比较快捷方便。

刚坐下来,便有服侍朝臣的宫人奉上茶水,是李素独家创出的炒茶,这种沸水直接冲泡的法子刚开始时被房玄龄等人不耻,认为太过粗鄙庸俗,失之雅趣毫无内涵,只不过茶水冲泡出来满室飘香,房玄龄等人忍了几日后终于忍不住,试着从李素这里要了点茶叶冲泡,渐渐的,如今整个尚书省的朝臣们都开始习惯于喝这种粗鄙庸俗的茶,而且乐在其中。

端着茶杯浅浅地啜了两口,李素不慌不忙打开案牍上的奏疏,还没来得及分类,便见有一名宦官急步走进殿来,先朝李素点头招呼了一下,然后径自去见了房玄龄。

没过多久,宦官匆忙离开,房玄龄一脸复杂地走出殿来。

李素急忙起身行礼,房玄龄淡淡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指了指匆忙离去的宦官的背影,房玄龄道:“刚才太极宫来了旨意,陛下要处置侯君集了…”

李素心一紧,但还是忍着没出声。

房玄龄接着叹道:“算算时日,差不多也该处置了,再拖下去,不但番邦使节的动静越闹越大,连朝臣们心中也着实不安呐。”

李素终于忍不住道:“房相,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侯大将军?”

房玄龄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地道:“削爵,罢官,流二千里。”

李素有些吃惊:“这个…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这倒不是李素冷血,实在是如今大唐的军队就是这种风气,就如侯君集在大狱里发的牢骚,大唐的将军们攻城拔寨,流血拼命,攻下城池后几乎都有屠城抢掠的事情发生,而领军的主帅们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班师回朝后还能得到皇帝陛下的封赏和百姓的欢呼,所谓“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在大唐君臣和百姓心中铭刻得非常清楚。

别的将军能干的事,侯君集干了却落得如此下场,也难怪李素吃惊了。

房玄龄的神情有些复杂,相对侯君集在朝中不算太好的人缘,李素大致明白房玄龄此刻为何是这样一副表情。

长叹了口气,房玄龄摇摇头,道:“毕竟是大唐的一员虎将,陛下的责罚委实重了些,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高昌屠城一事太恶劣了,那么多番邦使节盯着陛下,陛下若不重重责罚侯君集,西域诸国怕是会乱,说到底,这是陛下做给他们看的呢。”

李素眼皮直跳。

他发现如今的现状与原本的历史轨迹脱了节,历史上的侯君集虽然也因高昌屠城抢掠受了责罚,但绝没有这么严重,或许这一世因为自己戍守西州的关系,打乱了某种冥冥中的平衡…

“房相,咱们能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吗?或者…轻一点也行,为了区区几个番邦使节而毁我大唐一员大将,未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下官以为不大妥当。”

房玄龄苦笑摇头:“陛下乾纲独断,决定了的事,断难更改,子正还是莫去触霉头了。”

李素犹豫了一阵,最终也叹了口气。

对侯君集,李素说不上同情还是鄙视,高昌屠城是事实,三天三夜杀戮高昌臣民无数,造下滔天的杀孽,说同情,大抵还是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不仅是李素本人,他相信包括房玄龄,程咬金,李靖这些名臣名将心里多少都有一点这样的感慨。

在不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前提下,李素愿意为侯君集做点什么,比如上疏劝谏,面君求情等等,不管怎么说,李素已是大唐的臣子,便只能站在大唐社稷的角度说话做事,把侯君集削爵罢官流放,等于一员虎将折损在大唐自己手里。

可是房玄龄的话令李素暂时打消了主意,李世民既然派宦官来尚书省,通知诸臣他的决定,那便代表着此事不可更改了,李素想救侯君集,但救也有个底线,若把自己搭进去,学魏徵那样犯颜直谏,挑战生存极限,这个…李素办不到。

与房玄龄相对叹息几声后,房玄龄回殿继续处置国事,而李素也在偏阁坐下,继续分摘奏疏。

下午时分,天空又阴沉起来,隐隐可见天上又开始飘雪,今年的天气有点邪,出了上元节还下雪,对大唐的各州各府农户来说,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一天的工作差不多快完成,李素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托着下巴望着殿外发呆,等待打卡下班。

殿外寒风呼号,天空愈见阴沉,显然有场大雪即将落下。

一道矮矮小小的身影便在李素发呆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身影很瘦很小,像一根没长大的甘蔗,立政殿尺余高的门槛竟也无法跨过,干瘦的小手撑住门槛,如同翻围墙似的吃力地翻了过来,翻过来后似乎很有成就感,一边拍着手上的灰尘,一边回过头嘻嘻地笑。

李素也笑了。

来人是个小孩,小女孩,穿着很华丽的小宫裙,脸色有点病态的蜡黄,干干瘦瘦的,一双眼睛却非常灵动有神,很讨人喜爱。

李素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道:“喂,你是哪家的闺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似乎有些羞涩,忸怩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先好奇地打量了李素一眼,然后很有礼貌地屈身行了个蹲礼,道:“明达见过这位堂官…”

语声一顿,小女孩抬头望向李素时,清澈灵动的大眼里忽然蓄满了泪水,鼻子开始一抽一抽的,接着小嘴一瘪,哭了出来。

“明达…在宫里玩,玩耍,方才淘气躲在不知名的殿里,甩开了宦官,然后,然后,我迷路了…呜呜呜,我要见父皇…”

第五百六十二章 晋阳公主

小女孩哭得很伤心,李素不停眨着眼,却仍不得其解。

她自称“明达”,可李素却满头雾水。一句“要见父皇”,说明肯定是个公主,但李素对李世民那些皇子公主什么的实在没什么兴趣,也记不起李世民哪个女儿的名字叫“明达”。

只不过这个女孩年纪太小,不仅很懂礼貌,而且很萌,李素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宠爱的念头。

“别哭别哭,见你父皇很容易,你留在这里玩耍,我派人告之内侍省的宦官,叫他们来接你去见父皇,行不?”李素温声安慰着小女孩。

小女孩哭声小了些,仍在抽抽噎噎,瘪着小嘴很委屈地点头。

李素笑道:“那你总要告诉我你是陛下的哪位公主呀?不然我如何跟内侍省的宦官说呢?”

“我,我不是说了么?我是明达呀…”小女孩抽噎,又补了一句:“父皇封我晋阳公主…”

李素心猛地一跳,笑得愈发灿烂。

原来是晋阳公主,这小家伙可是个重量级人物,史书上对李世民别的女儿着墨不多,唯独对这位晋阳公主,却破天荒的多提了几句,甚至特意为了她而单立了传本。

晋阳公主当然姓李,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女,表字“明达”,乳名“兕子”,是李世民最宠爱的小女儿,疼爱到简直言听计从,有求必应的程度。

其实从兕子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李世民对她的溺爱。

大唐的公主封号多依地名而封,而晋阳却正是当年李家父子起兵反隋的龙兴之地,这个地名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李世民却毫不犹豫地封给了她,至于“明达”的表字,也是李世民亲自给她取的,看似很寻常的表字,里面也有讲究,事实上“明达”是佛家用语,“明”是指佛家的三明,“达”是指三达,梵语中意喻断尽烦恼,聪慧伶俐,念头通达。而乳名“兕子”,所谓“兕”,是指一种非常凶猛的类似于犀牛的野兽,李世民为她取此乳名,自是希望体弱多病的她身体健康强壮,不惧疾病。

三个名字,李世民都取得非常隆重,由此可见这位才几岁大的小兕子承载着李世民多少溺爱疼惜。

兕子仍在哭,哭得很委屈,李素心生疼爱,急忙跪坐在她面前哄她,总算哄得小兕子哭声渐止,李素这才走出殿门,叫了门外一位值守的禁军跑一趟内侍省,告诉那些宦官晋阳公主在此。

兕子的哭声引来了尚书省诸臣,众臣显然都认得兕子的,而且对她也非常疼爱,一时间她的身旁围上了一大群人,没过多久,连房玄龄都凑了过来,众臣让开一条道,房玄龄抖擞着青须笑道:“原来是晋阳公主殿下,哈哈,小兕子今日迷路了么?”

小兕子很懂礼貌地朝房玄龄行礼,口称“房伯伯”,矮矮小小的身子,行起礼来动作笨拙却一丝不苟,非常有教养。

房玄龄目光里闪动着浓浓的疼爱之色,摸了摸她的小脸逗弄道:“今日兕子淘气了,皇宫这么大,很容易走丢的,回去小心你父皇责骂你。”

小兕子清澈的大眼眨了眨,随即小嘴渐渐又瘪了起来,然后嘴一张,哇的一声再次哭了起来。

房玄龄和众臣大笑,接着忙不迭地哄她,奈何一群人怎么也哄不好,兕子的哭声愈发大了。

李素站在旁边哭笑不得,平日里尚书省这些大臣们一个个板着脸拧着眉,一副正义凛然为国捐躯的模样,今日在这小兕子面前却如换了人样似的,不仅没个正经,而且一个个为老不尊。

但是李素冷眼旁观,从众臣望着小兕子宠溺的目光可以看得出,所有人对这位小公主都是充满了浓浓的疼爱的,这种疼爱甚至上升到血脉亲缘的程度,仿佛逗弄自家小孙女般随和且慈祥。

小兕子似乎很怕父皇责骂,众臣哄了半天,哭声也不见停歇,于是众臣纷纷变着法子哄,各自在自己身上摸索,但凡身上的一些小零碎小配饰都解下来递到她手里,让她随意把玩,从上古佩玉到腰带玉纽,甚至连自己随身的护身符都取了下来,小兕子手上顿时多了一大堆鸡零狗碎,可公主殿下自从出生便被李世民含在嘴里,捧在手里,自然是见过世面的,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当然也哄不好她。

房玄龄苦笑几声,然后抱起了小兕子,笑道:“殿下莫哭了,当心哭坏了嗓子,气又喘不匀,那可实在不妙,来,随房伯伯去偏殿里玩耍如何?伯伯那里有许多好玩的物事,昨日伯伯还弄了一点西域的熏香,味道很好闻呢…”

小兕子边哭边摇头,并且在房玄龄怀里挣扎:“父皇说过,明达不可扰了伯伯叔叔们办差,明达耽误伯伯叔叔们片刻,许多百姓便要多受片刻的苦楚…”

房玄龄与众臣无比欣慰而疼爱地看着她,如此懂事的孩子,委实世间少见。

房玄龄无奈地看着她:“那殿下你自己说,想玩什么才会开心快活?伯伯一定办到。”

小兕子哭声渐小,一边抽噎,两只黑亮清澈犹蓄泪水的大眼在众臣人群中左看右看,忽然伸出又瘦又短的手臂,指着李素道:“房伯伯,明达可以和这位哥哥玩耍么?”

房玄龄和众臣愕然看着李素,李素揉了揉鼻子,也有些愕然。

房玄龄放下怀里的兕子,把李素拉到一边轻声道:“子正以前认识公主殿下?”

李素摇头:“不曾认得,今日初识。”

房玄龄疑惑道:“那为何公主殿下对你似乎很亲密呢?”

李素的目光从房玄龄那张橘皮老脸上缓缓滑过,沉吟片刻,道:“可能有三个原因…”

房玄龄眉梢一挑:“哦?老夫愿闻其详。”

“看脸,看脸,以及…看脸。”

房玄龄:“…”

李素抱着小兕子走出了立政殿。

这是小兕子执意要求的,因为她不想耽误尚书省的朝臣们办公。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李素对李世民那一群皇子皇女的印象并不太好,除了东阳,当然,高阳勉强也可以,其余那一帮货色就实在不咋样了。

可不知为何,今日第一次见到小兕子,李素就忍不住对她生出疼爱宠溺的心思,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只要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帮她摘。

抱着小兕子,李素边走边暗暗叹息,这就是所谓的萌物了吧,天生便具有莫名其妙的老少通杀的奇特魅力,更何况这个小萌物还如此懂事,知礼,愈发萌得不要不要的…

因为已派人告之了内侍省,李素抱着小兕子也没敢走多远,出了立政殿后,李素从大殿右边的门廊下拐了个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放下了兕子,然后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巾,将一小块汉白玉石台阶擦得干干净净,并把丝巾垫在台阶上,这才招了招手,让小兕子坐下。

小兕子已经不哭了,李素的想法没错,颜值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挺管用的,一张看着让人赏心悦目的脸不但能引来爱慕,而且还能令小儿止啼,实在是居家旅行,撩妹御姐之必备。

“这位哥哥,你穿着官服,也是尚书省的官吗?”小兕子看着李素眨眼。

李素摸了摸她的小脸,嗯,手感不错,很嫩,很光滑,身子虽瘦,但脸上却带有几分婴儿肥,很萌很讨喜。

“不错,我也是尚书省的官,是你父皇亲自任命的。”

小兕子扭弄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明达是不是耽误哥哥办差了?”

“一点都不耽误,真的…”李素朝她眨眼,轻声神秘地道:“哥哥很懒,刚才正准备找个理由溜了呢,恰好殿下你来了,把哥哥救出了水深火热之中,哥哥应该谢谢你才是。”

小兕子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无邪的笑容与脸上残留的泪痕交映成趣,非常可爱。

李素也笑了,心中充满了得意,你看,当朝宰相费尽心思都哄不好的妹纸,我简单一句话就把她哄笑了,还是那句老话,嗯,没错,看脸。

“殿下喜欢玩点什么呢?”

小兕子摇头:“都不是很喜欢,宫里的东西都玩厌了,父皇说要下旨令各地州府上献奇珍物事以娱宫室,明达本来很高兴的,可后来听身边侍侯的宫女说,魏伯伯因此事跟父皇吵了起来,拼死不让父皇下这道旨,还说下了这道旨就是昏君,父皇也气坏了,差点下旨杀了魏伯伯,明达后来也明白了,父皇这道旨意是不对的,各地献上珍奇之后,明达高兴了,可满天下的百姓就要受苦了,所以,从此明达不再玩任何东西…”

李素摸了摸她的秀发,心中愈发怜爱。

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叠白纸,李素朝她眨眼:“哥哥给你做一些好玩的物事好吗?不会让百姓受苦,而且殿下也会很高兴。”

第五百六十三章 大小投缘

一张薄薄的纸片在李素的手里折叠,裁减,变幻形状。

小兕子圆睁着两眼,静静地看着李素的手,小脸打满了问号的好奇样子很可爱。

很快,李素的手里多了几颗五角形的小星星,把它们捧在手里朝小兕子递去。

“殿下看看,这是什么?”李素笑道。

小兕子惊奇地捧着它们,道:“这个物事好像…好像…”

眼熟却说不出来,小兕子有些着急了。

李素笑眯眯地提示:“像不像天上一闪一眨的星星?”

“嗯,像!就是它!”小兕子高兴极了,重重点头。

李素抚着她的头顶,笑道:“这个啊,叫幸运星,传说如果把它们送人的话,被送的那个人就会一生幸运,无病无灾,折得越多,幸运也就越多,哥哥以后教你折好不好?”

小兕子高兴地点头:“好,明达要折很多…幸运星,把它们送给父皇,还有那些哥哥姐姐们,还有舅舅,还有房伯伯…”

捧着那几个幸运星,这东西实在没什么玩赏性,可她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玩了一会儿,小兕子忽然抬头看着他,道:“明达失礼了,还未问哥哥的姓名呢。”

李素笑道:“我姓李名素,表字子正,爵封泾阳县侯,官居尚书省都事,家住长安城外太平村。”

“县侯啊…”小兕子喃喃念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挺起了小胸脯,像个大人似的拍了拍李素的肩,很严肃地道:“子正哥哥你要为父皇多立功劳,然后快快封个郡公,国公,等明达长大了,哥哥也能陪明达玩耍,好么?”

李素失笑,眨着眼逗她:“可是哥哥如果被封了国公就更忙了,整天东奔西走的,哪里有空陪殿下玩耍呢?”

兕子小脸一垮,泄气地垂下头,蔫蔫不乐地托腮,像个大人似的叹气:“那…还是国事为重吧,哥哥勿以明达为念,这几年明达已习惯了,父皇整天忙,太子哥哥整天忙,只有雉奴哥哥在读书间隙偶尔能陪我玩耍,国事到底是多大的事呢?我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在为它而忙,而且似乎永远也忙不完它…”

李素大笑,抚着她的头道:“殿下忘记哥哥刚才说的吗?哥哥经常偷懒的,以后封再大的官,哥哥还是能偷偷跑出来陪你玩耍。”

小兕子两眼一亮,随即不安地摇头:“不好,哥哥是父皇封的官,父皇封的官都要忙国事的,明达怎可因一己之私而废公?”

“你父皇下面那么多勤奋的官,偶尔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懒官也无大碍的,难道大唐社稷缺了我就转不动了吗?错了,缺了我一个,大唐比以往转得更快,所以,哥哥以后不管当了多大的官,都有空来陪你玩耍,殿下说好不好?”

小兕子毕竟是个孩子,李素几句歪理就把她的是非观全搞乱了,眨巴着大眼犹豫地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就算我不认识殿下,照样还会偷懒的,不同的是,偷懒时不跟你玩,自己一个人去玩…”

小兕子急了,脱口道:“那还不如跟明达玩!”

李素笑了:“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后哥哥就陪你玩耍。”

小兕子高兴极了,小脸笑得如同春花绽放,分外灿烂。

李素重新抽出一张纸,又开始做新玩具,三下五除二,一个纸做的小风车神奇地出现在李素手中,找了根小木楔将中心固定住,递给小兕子,小兕子两眼闪闪发亮,兴奋得不行:“这是何物?”

“风车,有风就转,你看…”说着李素朝风车吹了口气,风车顿时飞快转动起来。

“好有趣!”小兕子兴奋忘形地大叫。

风车的玩赏性显然比幸运星强很多,小兕子拿着风车如获至宝,不停地在大殿廊下跑来跑去,雀跃地看着飞快转动的风车,廊下回荡着孩童欢乐的笑声。

李素和小兕子本在立政殿外玩耍,小兕子欢快的笑声传到偏殿内,正在批阅公文的房玄龄抬起头,仔细听了片刻,随即摇头失笑,喃喃道:“这个子正倒真有办法,自文德皇后逝后,很久没见小兕子如此高兴了,连陛下都哄不好她,人与人啊,还是要看眼缘的…”

殿外,李素与小兕子玩得很欢乐,小兕子有着天生的老少通杀的魅力,而李素也有一张帅脸,再加上奇异的折纸技术,一大一小玩得特别投入。

当然,李素和小兕子都未曾发觉,不远处的殿廊之下,一身明黄圆领便袍的李世民静静地站在拐角处,身后还跟着一群诚惶诚恐的宦官,一群人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却眼也不眨地盯着笑声如银铃般不断的小兕子。

李世民的眼神跟以往不同,那双充满了睿智,洞彻,甚至带着几分冷酷无情的眼睛,在看着小兕子时,眼里却露出了浓浓的慈爱,他就这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兕子每一次发笑,都能令李世民的眼神愈发柔和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时,李世民才不得不轻咳了一声,李素和小兕子回头,小兕子愕然片刻,然后笑着站起身,伸开短短的胳膊朝李世民跑去,嘴里大喊着“父皇”。

李素也急忙起身,行礼,然后看着李世民把小兕子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她逗她,那模样宝贝得不行,含嘴里都怕化了。

父女玩闹片刻后,李世民赫然发觉李素还在,于是放下小兕子,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吩咐宦官将她带至甘露殿,并嘱咐小兕子不可再淘气乱跑。

小兕子颇为不舍,宦官三请四催仍不想走,眼巴巴地看着李素:“子正哥哥,明日你还陪明达玩耍吗?”

李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见他似笑非笑,不像生气的样子,于是便坦然朝她一笑:“明日我也在的,殿下想找我玩耍尽管来这里找我,只不过殿下可不准再淘气甩开宦官了,明白吗?”

“嗯!明达一定听话,就这么说定了,子正哥哥不可诳我哦。”

“不会,明日我给你折更好玩的东西。”

小兕子扬了扬左手的风车和右手满满的幸运星,摇头笑道:“不必了,有了这两样,够明达玩耍很久了,好东西要慢慢的玩才有趣呢。”

小兕子依依不舍地被宦官带走,李素这才上前向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朝他挑眉:“子正哥哥,嗯?”

李素尴尬地道:“臣僭越了,公主殿下很识礼,得此女绕膝,臣以为堪比半天下,臣为陛下贺。”

一句夸赞,令李世民龙颜大悦,显然这句马屁拍到了痒处。

“半天下?子正这话…呵呵,说得不错!”李世民开怀大笑了几声,随即神色一黯,不知想起了什么烦心事,摇头叹息道:“若能令她一生平安康健,朕纵拿半壁江山换取又何妨!”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兕子顽疾

小兕子的身体并不好,李素第一眼见到她便有这种感觉。

六七岁的小姑娘,又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时时被李世民捧在手心里,可身子却矮矮小小,瘦得不像话,唯有小脸蛋上带着的几分婴儿肥依稀有几分小孩该有的模样。

李世民的心病自然也来源于小兕子的身体。

看着御辇上小兕子的背影,李世民的笑容渐渐化作一片愁色。

“小兕子是观音婢所出,哦,就是文德皇后,生下兕子之后,观音婢的身子就不见好了,有极重的喘疾,朕请遍天下名医为她诊治,可终究还是无力回天…小兕子也是如此,她自出生便体弱多病,从小便是喝着汤药长大的,这些年没停过,朕眼见她越长越大了,越发美丽伶俐了,可也只能眼见她的身子越来越差…”

“你信吗?兕子小小年纪,竟非常懂事知礼,下面的朝臣好几次惹得朕大怒,每每心中杀念方兴,小兕子总会适时劝谏,哈哈,‘劝谏’啊,这才几岁,竟懂得劝谏了,而且她的劝谏不是撒娇,每句话都说得非常有道理,甚至朕有几次对魏徵老匹夫动了杀机,都因她的劝谏而怒意全消,无论说话,行事,心性,都像极了观音婢…”

说着,李世民眼圈一红,眼中很快蓄满了泪水。

“…像极了啊,从相貌到性子,连身子都和她母后一样柔弱多病,不同的是,她的病比她母后更重,朕曾将孙思邈道长请来给她看过,孙道长说无能为力,能活过及笄之年已是上天垂怜了…”李世民的神情变得悲怆,还带着几分嘲讽而无奈的惨笑:“朕坐拥天下,剑锋指处,目之所及皆可纳入朕的皇图,可是,朕却偏偏挽不回兕子的性命,‘天可汗’,呵呵,连朕最心爱的女儿都救不了,朕何颜负此虚名?”

看着李世民此刻悲哀苍老的脸,李素沉默了。

“陛下,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李素终于说了一句话,可是话刚出口,他都觉得这句话多么的苍白无力。

李世民目光闪动,回头看了他一眼,颔首赞道:“不愧是少年英杰,出口每成章典,‘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是啊,冥冥中自有天意,或许,兕子原本便不该属于人间的,她应在九天之上挥展长袖,布霞织云,俯瞰苍生…”

“观音婢薨逝之后,小兕子常在宫中啼哭不止,说想念她的母后,朕心中怜痛,将她和雉奴带在身边,朕亲自照拂他们成长,可是朕终究是皇帝,而且也无法取代观音婢的位置,时常耗尽了心力亦深觉无法两全,朕的小兕子已然很久没开怀欢笑过了…”

长长叹了口气,李世民望向李素时,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可是刚才,朕却发现小兕子和你在一起时笑得很开心,嗯,真的很开心,那短短时辰的笑声,甚至比她出生至今的笑声还多,子正啊,你到底用了甚法子能哄得她如此开怀?朕很想跟你学学,朕…很想做个好父亲,至少,在小兕子面前做个好父亲…”

“看脸…”李素话说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改口道:“陛下,或许…臣和小兕子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孩子和孩子之间难免亲密一些…”

李世民顿时龙颜不悦:“好好说话,莫拿这种鬼话糊弄朕!你都二十多了,又是封官又是晋爵的,好意思恬着脸说自己是孩子?快说实话,你怎么哄她的?”

李素一滞,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李素决定…不敢翻脸。

“陛下,想哄孩子,首先要把自己当成孩子…”李素叹道:“站在孩童的那一边,多想想如果是自己幼年时,最喜欢什么,最爱听什么,爱玩什么,喜欢跟怎样的人亲近,还有,不管陛下认不认同,臣觉得有件事很重要…”

李素顿了顿,道:“…模样真的很重要,长得丑的人通常不太容易接近孩子,这是臣的肺腑之言。”

李世民见李素一脸情真意切地自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再看了看李素的模样,李世民发现差距颇大,于是悻悻哼了哼。

“看来果真是注定的缘分,小兕子与你十分投缘,朕乐见也,往后若小兕子寻你玩耍,子正你便多陪陪她,逗她开心笑一笑,这孩子…说是金枝玉叶,万千宠爱,可终归是个没娘的孩子。”

李素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躬身道:“陛下,臣可以陪殿下玩耍,不过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李素直起身,抬头直视李世民,道:“公主殿下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可是殿下眼里的天下,却不能仅限于太极宫方寸之地,臣以为,小公主还是应该多出宫走走,看看,不但有益消淡失母之痛,也益于开阔视野,增长见闻,臣再说得俗一些,小孩子,多喜猎奇履新,臣多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并非坏事。”

李世民拧起眉,沉默地思索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朕便将小兕子托付于你了,不过,还是要遣派几名太医署的医官长随,以备不测。”

李素笑道:“臣遵旨。”

李世民点头示意后,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忽然停下,迟疑地道:“东阳近来可好?”

李素暗叹口气,道:“潜心向道,心若止水。”

“心若止水?呵呵…”李世民冷笑:“朕便假装相信你这句鬼话,有你这个混账住在她旁边,她真能心若止水?道观的门槛怕是都被你踩烂了吧?”

李素一惊,后背渗了一层汗,急忙道:“臣与公主殿下只是坐而论道,互证道学,以求有朝一日道心破茧,羽化升天…”

“再胡说八道朕可真抽你了!”李世民气得手直哆嗦,狠狠指了他几下,道:“小混账,朕已退让到这般地步,你若再与东阳传出什么丑事,莫怪朕行霹雳手段!天已快黑,城门快关了,小混账还不滚,等着朕留宿么?”

“是是,臣告退。”

“慢着!朕还有句话,小兕子今年才六岁,你…”

李素:“…”

李世民自己都不忍心说下去了,闭上眼,无比嫌弃地狠狠一甩袍袖:“滚!”

说完李世民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殿廊下,寒风吹拂而过,李素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满腹冤屈。

把我当什么了?禽兽也干不出这种事啊!李素悲愤地仰天长叹。

回到家已夜深,李素草草扒了几口饭,然后钻进书房,在一大堆翻也没翻过书籍中翻箱倒柜,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出了几本医书善本,然后命丫鬟多点了几支蜡烛,开始翻看起来。

对小兕子的病,李素还是颇为牵挂的,尽管今日才只是初识,可不知为何,李素的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她那张令人又怜又疼的脸。

“药医不死病”是李素亲口说的,或许包括孙思邈和太医署的医官们都已放弃,但李素还是不死心,对于美好的东西,无论人还是物,凋零或许是必然,可心怀善念,懂得欣赏美的人总会下意识地多留它一阵,为了留住它,不惜付出许多的辛苦和代价。

李素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想为小兕子做点什么,让她多活几年,让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让她能够体会成长的美妙与烦恼,甚至,让她多笑一声,也是对人世的一个交代。

依稀记得前世的史书里,对小兕子的病因语焉不详,只提了一句“因病早薨”,可到底是因什么病,却没有明确记载。

今日李素见小兕子的第一眼便暗中留了心,整整一下午,小兕子都表现得很欢乐,可仍可见她气短喘息,面色发白,连笑声都透着几分气短,再想到李氏家族的遗传风疾还有长孙皇后的哮喘…李素不由头疼不已。

这孩子,摊上一个有病的老爹,又摊上一个有病的老娘,实在很不幸,太子,魏王他们都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嫡出,这些毛病为何没落到这两个坏胚子身上?果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那啥啥…

对小兕子的病情,李素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目前小兕子的年纪,说她遗传了李家的风疾倒有些夸张了,风疾即是俗称的脑瘫,中风,脑血栓等等毛病,这种毛病大多是人到中年以后才有的,小兕子目前的年纪估摸不太可能,再回想她气短喘息的模样,多半便是遗传了长孙皇后的哮喘了。

哮喘这病很可怕,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随时都是正常的模样,也可能随时都会发病,也难怪李世民今日特别强调要随身跟着几个太医官了,至于如何治疗哮喘…说实话,李素不是很懂,前世的他也不是医生,只依稀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而且,这病不太容易根除,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根除更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只是李素个人的判断,他必须要与旁人验证过后才能确定,绝不会干出主观判定然后乱开药方的蠢事。

书房里很安静,通常李素待在书房的时候,许明珠和内院的丫鬟们是绝不敢来打扰他的,这是许明珠对丫鬟们立下的家规,而且是最严厉的一条家规,在许明珠眼里,夫君的书房是个很神圣的地方,反正江山社稷,国事朝务,治军治民什么的,仿佛都是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决定的,绝对不容许外人打扰,一打扰就有万千百姓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