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笑道:“下官年纪尚轻,岁月还未曾来得及狠狠扇我几记响亮的耳光,没来得及教会我认识‘利害’二字,所以我今日来了,再过几年若遇到同样的事,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或许我会和其他人一样躲得远远的,再多活几年,说不定我还会趁机落井下石…”

孙伏伽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好一番大实话,世上口舌之徒多矣,尽是些邀直之辈,难得李县侯却说得如此直爽而入情理。”

李素也笑:“所以,趁着我这几年天良未泯,良心还没被狗啃完之前,孙正卿是否能为下官大开方便之门?”

孙伏伽接着大笑,一边笑,一边侧过身子,延手相请。

“世上有李县侯这等妙人,老夫若不行个方便,倒成了不解风情的厌物了,李县侯,请。”

探望侯君集是李素三思之后的决定。

侯君集犯的事李素当然清楚,自从他回到长安被拿入大理寺后,长安城为了这个人而沸沸扬扬,李世民的选择,朝臣的倾向,番邦异国使节的纷纷登场,整个长安成了一座舞台,由着各种角色唱作俱佳。

反而事件风暴最中心的侯君集,却已无人问津,或者说,无人敢问津。

发展到这一步,侯君集已成了一个被虚化的人物,各方角色针对的已不是他这个人,而是放大到了天可汗陛下和整个大唐在强势扩张时期的政治倾向,行王道还是行圣道。或是对异国番邦直接霸道地碾压过去,李世民和大唐朝堂对侯君集的处置结果便成了大唐以后军政国策的风向标,这个风向标成了异国番邦未来数十年对大唐是和是战,是离心还是臣服。

被关在大理寺的侯君集之所以无人敢问津,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人太敏感了,敏感得连李世民有时候都直皱眉头。杀与留都有弊处,都会寒了人心,这个时候的侯君集已不是“烫手山芋”能形容的,简直是滚烫的岩浆,李世民久久不做处置,多少也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踌躇。

李素之所以敢来大理寺探望侯君集,终究还是占了年轻的便宜。

二十出头的年轻县侯,曾在侯大将军帐下任录事参军,李素和李家的崛起可以说皆由松州之战而起,虽然侯君集只是名义上的主帅,可是,毕竟还是主帅,毕竟承了人情。

敢进大理寺是因为李素年轻,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若李靖,程咬金,牛进达这些老将去大理寺探望,长安城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因为他们在唐军中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某种态度,某种倾向,甚至是某种向皇帝陛下施压的手段。

李素不一样,李素太年轻,而且最让李世民放心的是,无论朝堂还是军队,李素都没有根深蒂固的势力存在,所以,李素探望侯君集,那就是纯粹的探望,一开始李素就找准了定位,——“故人”。

大理寺的监牢仍是如此熟悉,李素几乎都能闭着眼走完一整圈。

这实在不是个值得炫耀的事情,闭着眼走完太极宫说明圣眷极隆,闭着眼走完大理寺牢房算…作恶多端?

太熟了,每一条阴暗的过道,每一股难闻的气味,以及每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哭泣…

李素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叹息。

这一次…是三进宫还是四进宫?为何走在监牢的过道里心中莫名会涌出一股好羞耻的感觉?

孙伏伽很客气,他甚至亲自将李素送到了监牢的入口,当然,接下来就恕不奉陪了,李素的身份还没重要到能让一位大理寺正卿全程相陪的地步。

监牢的牢头仍是熟人,牢头乍见李素不由一愣,然后脸上很快浮起一层浓浓的苦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悲叹,没事就来祸害我们大理寺牢头,午夜梦回时侯爷您就不觉得亏心吗?

李素笑得很友善,指着牢头呵呵哈哈,从赵钱孙李猜到周吴郑王,百家姓快猜完了,才在牢头一脸悲愤之色中悻悻猜出了牢头的姓。

说来确实有些尴尬,这都四进宫的惯犯了,牢头当牛做马侍侯了多少日子,久别重逢之后却连人家的姓都记不清,实在太失礼了。

怨念深重的牢头领着李素走了很久,七弯八拐的,李素越走越熟悉,最后,牢头在一间更加熟悉的监牢前停下了脚步,面带讪笑地指了指那间监牢。

监牢很干净,干净得不像话,而且李素很熟悉,熟悉得不像话,附近两丈方圆的一砖一板他都记得很清楚。

看着牢头躲闪的眼神,李素气坏了:“好个混账东西,不是说过这间牢房永远只准我一个人住么?怎么却叫外人住进去了?大理寺空牢房那么多,为何偏偏选这间?以后我若犯了事,教我怎么安心住进来?外人用过的东西我还能用么?”

气得不行,李素想也不想,一脚朝牢头踹去。

牢头不敢躲,生生挨了一脚,苦着脸道:“侯爷包涵,小人怎敢做这个主?全是孙正卿的吩咐呀,孙正卿说这间牢房既干净又偏僻,侯大将军是开国功臣,理当区别于大理寺其他的犯人,住进这间正是恰当。”

李素还没说话,却听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豪迈的大笑。

“久不闻人声,没成想却听到了一句混账话,李家娃子,老夫听说你回长安混得风生水起,怎地还是不见长进?活了这把年纪,头一次听说牢房都有专用的,老夫偏就住了你的牢房,你待如何?”

李素一愣,接着堆起了满脸的笑容,转过身笑道:“侯大将军说要住,当然是小子的荣幸,您这些日子…唉,里面的东西您尽管用,待您出去后小子叫人全部换过便是…”

隔着牢房的栅栏,李素朝里面正经施了一礼,直起身后才仔细打量侯君集。

如今的侯君集消瘦了许多,脸颊的颧骨已很明显了,而且眼眶发青,眼珠深深陷在眼眶中,头发也白了许多,仿佛染了一层不太透实的严霜,黑中掺着白,白里泛着黑,一身洁白的囚衣代替了曾经威武不凡的甲胄,身躯都有一些佝偻弯曲,此情此景,却再也不复当初万马军中令出如山的大将军模样了。

李素心中暗自一叹。

不论成败,不论是非,他做的恶终究是恶,可他曾经对自己的善,那也是明明白白的善,今日走进大理寺探望他,就是因为“恩怨分明”四个字。

侯君集看着牢外的李素,许久连眼皮不眨一下,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仿佛要将李素的模样深深刻入骨子里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侯君集长长一叹:“想不到除了家小,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居然是你…子正,今日你不该来的。”

李素忍不住想回他一句古龙式的诸如“可我已经来了”之类的回答,想了想,还是作罢,展颜笑道:“其实小子也不是来探望您的,说真的,小子只是最近心情不甚爽利,想来我的专属牢房里住几天,散散心,既然侯大将军已先住了,小子便不夺人所爱,您继续住着,小子找牢头换间大点的住…”

第五百五十八章 狱中论势

“不识利害”与“不识好歹”不一样,前者严重多了,很多英雄豪杰一生功成名就,最后却偏偏败在“不识利害”这四个字上,而“不识好歹”的后果,顶多挨顿揍,如果不识好歹的情况比较严重,大概会挨两顿。

李素不才,他觉得自己两样都不缺。

别人趋吉避凶,畏之如虎时,他却偏偏逢迎而上,别人一窝蜂凑上前锦上添花时,他却偏偏躲得远远的。

这种性格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李素当然也反省过无数次,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自己的青春叛逆期还没结束吧。

此刻李素站在牢门外,看着牢房内的侯君集,笑得如同暖春三月的阳光。

李素不是空手而来,他还带来了酒和菜,以及许多牢房里用得上的东西,至于应该带点什么,没人比一个三进宫的人更有发言权。

酒是李家的五步倒,不同的是,这坛五步倒是李素在四年前亲手酿造的第一批酒,酿好后留了几十坛存在自家地窖里,虽然年份不太够,但比市面上的烈酒更多了几分浓香,也更醉人。

示意牢头打开牢门,牢头有点犹豫,毕竟侯君集是重犯,他的性质可不像李素当初那种轻描淡写的打架斗殴,打开牢门委实干系不小。

李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冷哼一声道:“长了狗眼的东西,以侯大将军和我的身份,你是怕他脱狱跑了,还是怕我劫狱?”

牢头咬了咬牙,还是打开了牢门。

李素拎着酒菜进了牢房,站在牢房内啧啧赞叹:“看来孙正卿派人重新修缮过了,小子当年住进来时虽然也算舒坦,可却没有今日这般金碧辉煌,啧!地上居然还铺了羊毛地毯,如果被关进来的是我该多好啊…”

侯君集愣了一下,接着大笑:“总听说长安城的李子正看似温润,其实是个浑人,常说混账话,今日看来,传闻果然不虚,好了,老夫素了这些日子,久未尝酒味,赶紧把酒拿来,与老夫在这大狱里共谋一醉!”

李素笑着将酒坛拎上桌,侯君集手法娴熟地朝坛口的泥封狠狠一拍,飞快揭开,然后双手捧起酒坛便待往嘴里灌,李素眼疾手快,闪电般出手托住了酒坛,及时制止了侯君集这个很不卫生的动作。

“酒盏,用酒盏,侯将军,小子带了酒盏来,大家一起喝才痛快。”

都啥人啊,从程咬金到侯君集,说来都是当国公的顶级权贵了,一个比一个不讲卫生,杀人无数不代表你厉害,有本事你杀细菌试试…

嗯,还有一个皇帝陛下更不讲究,蹭别人家澡堂子,啧!

侯君集对李素的洁癖似乎很不满意,哼了一声,道:“瞎讲究的毛病,没一点利落劲!”

李素干笑道:“这酒太霸道,小子担心侯将军一口下去就晕了,细水长流才好。”

说着李素从食盒里取出两只干净的酒盏,又将几样下酒的菜分别摆上桌,五个菜同样的碟,呈梅花状在桌上均匀摆开,连碟与碟之间的距离都量得一毫不差,非常的工整对称。

侯君集静静看着这一幕,老脸抽了两下,以前与李素来往不多,今日他才发现,这小子的臭毛病真不少。

给酒盏满上酒,李素端起酒盏,朝侯君集道:“小子先祝侯大将军凯旋而归,将军横扫西域,兵锋威服四海,将军威武!饮胜!”

侯君集没说话,一仰脖子饮尽,接着两眼徒然睁圆,眼珠凸起,脸孔迅速泛红,最后长长吐了口气,笑赞道:“果然还是你李家的酒最霸道,吞进肚里就跟着了火似的,而且味道似乎跟老夫平日喝的不大一样,酒香更浓,劲道也更大。”

李素笑道:“侯将军是行家,这坛酒是小子酿的第一批烈酒,酿好后藏于家中地窖内,藏了整整四年。”

侯君集喜道:“原来是这个路数,难怪酒味大不相同,好,再来一盏!”

侯君集连喝了三盏,越喝越过瘾,李素只浅浅啜了一口,虽然这酒是自己酿的,可他并不喜欢喝,很简单的道理,就好像专业厨子不见得喜欢吃自己做的菜,而掏粪工人也不见得必须舀起来尝一口…

侯君集尝了很多口,喝到面红耳赤,大约有四五分醉意了,这才搁下酒盏,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自从回长安,这顿酒是老夫喝得最爽利的一顿了…”侯君集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儿,眯着眼笑道:“‘凯旋归来’?呵呵,凯旋归来若是这个待遇,大唐的将士们都该死了!知道西征军后来被拿下多少位将领吗?四十三人!小到营官,大到都尉,一共四十三人全数被拿下,扔进了大狱,因为他们在高昌国都城纵兵抢掠屠城!”

李素脸色一变,急忙直起身道:“侯将军慎言!”

“慎言个屁!这般光景了,老夫还怕谁?”侯君集扯起嗓子吼道:“大唐府兵将士这些年南征北战,开疆辟土,为咱大唐挣到了多少国土,多少人口,多少牲畜!从李靖到程咬金,还有秦琼,李绩,尉迟恭…都是响当当的名将,破城破敌无数,哪一次破城之后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让将士们屠城抢掠几日?为何到了老夫这里,偏就不行了?陛下何以待我如此不公!”

李素额头冷汗缓缓滑落,他发现今日果然来的时机不对,侯君集自从被拿进大理寺后,存下了满腹的怨气,这些怨气自然没道理跟牢头狱卒发泄,而他李素,要死不死的偏就进来探望他…

“啊呀,天色不早了,侯将军您慢用,小子告…”

“告个屁!”侯君集大手一拽,把李素拽了回来:“油精油滑个小子,风声不对便想溜,有胆子进大理寺来看老夫,没胆子听老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素苦笑道:“小子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再说…侯将军,小子实不忍心见你往深渊里跳,本来已站在悬崖边了,您何苦非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侯君集大笑,随即笑声很快停歇,道:“好了,不逗你了,刚才老夫只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大逆不道的话也要看怎么说了,大声嚷嚷出来,有时候其实并不差,陛下听在耳里,想必也有个决断。”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恍然。

这些老杀才一个个都不简单啊,连大声骂娘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算计。

侯君集叹息,只是这次声音小了许多,道:“长安诸多权贵,老夫出事后不见一人,没想到居然是你来看我,当年老牛说得对,你小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哪怕这几年老夫与你走动并不亲密,你也不计后果来大牢看我,这份情,老夫承受了。”

李素笑道:“小子进大狱探望一位故人长辈,是应当应分的,毕竟当年收复松州之战,侯将军是小子的主帅,横扫西域虽是奉旨而为,也算为我西州数千阵亡将士报了仇,仅凭这两点,小子若不来看看您,实在良心难安。”

侯君集点头:“当年松州城下,你一个小陶罐罐立了首功,那时老夫确实是欣赏你,大老远跑到老牛的营盘里特意看看这位少年英杰长啥模样,还记得吗?后来老夫欲将你的功劳写进奏疏军报,署名后快马递进长安,没想到被老牛拦住了…”

长叹口气,侯君集苦笑:“小娃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朝中诸将虽打打闹闹,但大家都抱成一团,别看程老匹夫整日惹是生非,挑衅滋事,可他在朝中的底蕴是最深厚的,人脉也最广,在这些将领之中,除了李靖便是他,可谓一呼百应,偏偏表露出来的性子最浑,连陛下都没法跟他较真,满朝武将里面,唯有老夫活得最独,也常被其他的老将排挤,老牛当初拦下由我署名的给你请功的奏疏,这一手便将你划拉到他们的圈子里去了,小娃子是个聪明人,当时想必看得明白了…”

李素没法装糊涂,只好点头承认。

侯君集笑道:“老夫活得独,却乐在其中,不与他们来往也无所谓,贞观六年,有一日我心中琐事萦怀,神不思属,走过尚书省牌坊却忘了下马,当时被李靖看见,谓左右曰‘侯君集意不在人,或有反意’…”

“呵呵,只是忘了下马,竟然有了反意,世人传讹谓为陋习,药师竟也不能免俗,老夫不计较,老夫知道他们不容我,因为我年轻时不学无术,只逞蛮勇,做下许多不耻之事,他们羞于与我为伍,不过老夫不在乎,老夫自有一颗忠心义胆,陛下又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只要老夫忠于陛下,为大唐社稷多立功劳,侯家后人不愁富贵,只是这一次…连陛下都不容于我,老夫这心里实在是…”

侯君集话没说完,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未尽之言随酒入腹。

李素的心却往下沉了几分。

说是“忠心义胆”,可话里终究多了几分忿忿不平之意,他的心里,是否真的正在滋长一棵不可告人的萌芽?

又喝了几口酒,侯君集的身躯已有些摇晃,看来已有八分醉意,正要端杯再喝,李素忽然按住了他的酒盏。

“侯将军,您快醉了,此酒性烈,多饮伤身。”

侯君集哈哈一笑,摆脱他的手,仍旧仰头灌了一大口,长长呼出一口气浊气后,声音压得更低了。

“小娃子,大唐如今已是盛世光景,这光景是老夫和一众将军们亲手打下来的,没有我们这些人疆场豁命厮杀,安能让那些化外蛮夷心甘情愿低下头,向长安朝贺,向陛下上‘天可汗’的尊号?呵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风光终究一世,怎能寄望千秋?”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之年,自可威服四海,横扫天下,可是,若他年陛下年迈之后呢?陛下的十几个皇子可都不是什么安分的角色,太子坐其成而不惜福,常有残戾昏聩之举,下面还有一位魏王虎视眈眈,还有吴王,齐王等磨刀霍霍,除此还有几位未成年的皇子,来年长大后不知怎生心性…陛下这么多皇子,哪一个是轻与之辈?老夫敢断言,不出三年,朝中必有大乱!”

李素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没吱声,这话接不得,一接就给自己惹祸了。

侯君集似乎醉了,可眼睛却仍然很清亮,实在看不出他的深浅。

“小娃子,老夫跟你说这个,是看在今日你来探望老夫的情分上,此话不过六耳,你可放心,你是个伶俐人,而且是长安城年轻一辈里最耀眼,前程最敞亮的,接下来这三年,想必你在朝堂的分量会越来越重,老夫虽在牢里,却也听说陛下已将你调任尚书省,天下皆知陛下对你寄予怎样的厚望,既然有此分量,小娃子,你说那些对储君之位有心思的皇子,会不会争相拉拢你?眼下的局势你可以装装糊涂,耍耍混账性子,可是待到时局变化,箭在弦上之时,可由不得你了,你若不站对位置,可就是真正的杀身之祸,那时的你,还指望用装糊涂耍性子的法子推搪过去吗?”

李素眼皮一跳,立马直起了腰,看着侯君集似笑非笑的眼神,李素很快松垮下来。

这家伙…难道天生是个造反的人才?刚才差点被他带进沟里去了。

站队确实是个问题,就算李承乾被废黜了,大唐的朝臣们还是不知道该站在哪位皇子的阵营里,可是李素却丝毫不担心,因为他最清楚该站在谁的阵营里。

“侯将军,您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别对小子说了,小子害怕,您若想过过嘴瘾,说梦话也行,小子今日只想与侯将军共谋一醉,您何必给小子下套呢?”李素苦着脸叹道。

侯君集摇摇头,一脸失望之色:“果真是个四平八稳的娃子啊,亏老夫还跟你挖心掏肺…”

斜眼睨着李素,侯君集淡淡道:“你小子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今日来大理寺看我,说是故人情分,不过还是带着目的的吧?现在酒咱们也喝过了,故人之情咱们也叙过了,大逆不道的话咱们也说过了,现在说说你的正事吧,老夫一介入狱莽夫,你有何事求我?”

第五百五十九章 闲落棋子

不得不承认,侯君集看人很准,李素也不得不惭愧的认同,自己确实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当然,究其本心,探望侯君集确实是第一位的,另外的目的排在第二。

“小子真是来大理寺看您的,侯将军怎可怀疑小子的一片诚心?”李素露出委屈之色,甚至还撅起了嘴,萌得不要不要的,指了指面前的酒和菜,道:“小子还带了酒菜呢,十足赤金诚意…”

侯君集哼了哼,道:“酒菜老夫领受了,至于你的诚意,呵呵…”

李素嘴角微微一撇,有种肉包子打狗后的失落,人与人之间没信任了。

“侯将军若不信,小子今日便一字不说,探望过您后马上告辞,如何?”

侯君集眉头皱了皱,狐疑地盯着他:“老夫一生看人从未走眼,莫非你今日果真只是来探望老夫的?”

“果真,不信请您看小子诚恳的眼神…”李素天真烂漫地眨眼。

侯君集嫌弃得不行:“好了,老夫你也探望过了,盛情心领,可以滚了。”

李素笑嘻嘻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然后果真朝牢门外走去。

侯君集盯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竟真的二话不说便走了,侯君集拧着眉摇头喃喃嘀咕:“难道老夫果真猜错了?”

狭长的过道内再也听不到李素的脚步,牢房内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那种深深的孤独感再次袭扰侯君集的心头。

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风光过后的飘零英雄路,牢房外面的过道上又传来脚步声,没过多久,一张笑嘻嘻的熟悉的欠抽的笑脸出现在牢门外。

“侯将军久违了,小子第二次来探望您,啊呀,上次的酒还没喝完,正好小子与侯将军共谋一醉…”

说着李素推开牢门便进来,在侯君集的目瞪口呆之下,李素如同走入了自家庭院,径自给酒盏斟满,然后小心翼翼地浅啜了一口。

啜完一口后,李素面色坦然地开始聊家常:“久不见将军,今日再见,侯将军风采依旧,虎威犹存,实在是可喜可贺…”

侯君集回过神,顿时露出玩味的笑容:“好个油滑的小子,连老夫都被算计了,这算是你第二次探访了吧?”

“对,第二次。喜见侯大将军精神矍铄,神采依旧,小子欣喜不已…”

侯君集嘴角抽了抽,沉默片刻,叹道:“赶紧说正事,老夫不想第三次被你探访了。”

李素给侯君集斟了一盏酒,敬过之后方笑道:“侯将军只身赶回长安,从容入狱,可谓悲壮,小子感怀不已,听说您当初横扫西域后,奉旨建安西都护府,其址就设在西州旁边…”

侯君集疑惑地道:“小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没什么,就想问问大唐的征西大军留在安西都护府的有多少人。”

侯君集道:“先期大约留下了两万余人吧,这两年朝廷忙着调拨粮草军械,日后还要从关中各地调数万府兵前往戍边,安西都护府的兵马通常要维持在六万左右方能对西域诸国形成足够的震慑,也能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

李素垂头想了想,道:“小子有几个朋友,欲往西域从军,建一番荫妻封子的功业,不知可否?”

侯君集笑道:“男儿建功立业,自是无可厚非,此事你何必问老夫?想从军的话,径自去当地县衙官府投个名,然后被编为府兵,长安城外操练一年,约莫有个杀才模样了,自去安西都护府便是。”

李素摇头:“侯将军还没听懂小子的意思,小子是想说,如果去了安西都护府,侯将军能否行个方便?”

侯君集皱眉:“怎样的方便?”

“小子送去的人,自然不是无能冒功之辈,小子在西州待过三年,对西域也算熟悉,虽然侯将军的征西军横扫西域,西域诸国虽被震慑,却也不会完全老实下来,接下来这几年是大唐经略西域的时期,期间必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动荡,所以,安西都护府不会没有仗打,小子的那几个朋友入了都护府,自然为大唐豁命厮杀疆场,守一方水土安宁,用实实在在的战功说话,立了功,自然得有封赏和晋升,侯将军您说对吧?”

话说到这份上,侯君集终于明白了李素的意思,拧眉沉声道:“你担心安西都护府不公?”

“这是个讲道理的世道,小子没什么可担心的,之所以向侯将军提起此事,当然也是希望提前预防一下麻烦,言之先预也,防于未然。”

侯君集缓缓点头:“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此次西征,驻防于安西都护府的将士有一批是老夫带过多年的部将,此事老夫可修书一封送去西域,若你那些朋友果真是骁勇之辈,有功必有升赏,如果只是个样子货,存了在那里白吃白喝混功劳的念头,那时可别怪老夫不留情面。”

李素大喜,一揖到地,笑道:“多谢侯将军,小子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侯君集斜睨着他,道:“第二次探访完了?”

“完了。”

“没有第三次了吧?”

“小子想您的时候还会来的,侯将军有啥需要的东西,只管跟小子说,吃的喝的用的,小子都能带进来,想要女人问题也不大,不过肯进牢房服侍客人的女子,长相惨那么一点点…”

“滚!”

走出大理寺,李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嘴角露出轻松的笑意。

求侯君集的这件事,算是他再次落下的一步棋,这步棋他在心里已经思索很久了,一直有些迟疑,然而眼看近日太子失势,诸皇子群起而动,各显神通,李素忽然发觉自己还是缺少足够的安全感。

所谓送几个朋友去安西都护府,这几个“朋友”当然不是真的朋友,侯君集刚才没说错,眼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看似五光十色,盛于极点,可谁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眼看起高楼,眼看楼塌了。

如今王直在长安城市井内混得可谓风生水起,然而福兮祸所伏,风光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一个无官无职的市井混混头子,跟巡街的武侯坊官打成一片,长安城内纠集一帮痞子闲汉招摇过市,这般景象落在真正的官员眼里,怎么忍得下去?

所以李素必须为王直和他的手下兄弟找一条退路,若然某天真有朝臣下决心打击这股长安城的黑恶势力,王直他们逃离长安后也有个明确的目标去投奔。

李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当然,如果这股黑恶势力投奔安西都护府后又拧成了团,再次形成了一股新的黑恶势力,这个…李素表示喜闻乐见,西州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何况,他本人在西州多少也有几分薄面,至少那位西州刺史曹余,目前还是西州刺史。

除了这个考虑,李素送人去西州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是需要经营,需要慢火熬炖的,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一定能见成效。

其实,去西州最合适的人选是王桩,他是李素的铁杆兄弟,任何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李素的意志和想法,王桩从来不问为什么,二话不说便彻底执行,这样的兄弟若把他当成钉子,安插在安西都护府,以王桩的勇猛战力和实在的性格,还有长安城李素的遥相呼应,十年内混个独领一方兵马的都尉不成问题。

可是,话说回来,李素的打算是打算,但他不能左右王桩的人生,关系再铁的兄弟,也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所以这件事李素便情当是为王直和他的手下安排了。

李素进大理寺探访侯君集的事并没有引起多少风浪,可以说,连一点小小的涟漪都没漾起来。

他的料想没错,对长安城的皇帝和权贵来说,如今的李素虽贵为县侯,但在他们眼里仍旧只是个小人物,而且还是个弱冠的孩子,李素的任何举动仅仅只是个人的意愿,并不代表任何的政治倾向,所以也没人放在心上。

新年元旦,关中第三次飘起了鹅毛大雪。

太平村过年没什么太多内容,春晚是别指望了,鞭炮也还没出现,如今有个东西名叫爆杆,算是鞭炮的前身,一根长竹条里填充一点火药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进火堆里,然后一阵轻飘如放屁般的脆响,便算是炸过了。

这东西引起了李素强烈的鄙视和吐槽,对于一个发明了震天雷这种逆天神器的人来说,爆杆这东西简直是对火器界的侮辱,明明能毁天灭地的玩意,换个配方就只剩了一声屁响。

大清早,李道正和李素父子便站在家里的田梗边,郑小楼一脸酷相环臂而立,静静站在父子二人的身后,郑小楼后面还站在十来名老兵,自从李道正遇袭后,这个排场已是李家主要成员的标配了。

雪很大,鹅毛般飘飘洒洒,天地间一片苍茫皑皑。

李素高举着油伞,给老爹遮雪,李道正蹲在田边,一脸忧心忡忡。

“这雪下的,要坏事咧,明年的收成怕是不大顺了…”

李素眨眨眼:“爹您放心,咱家不缺钱,颗粒无收也饿不着…”

李道正扭头瞪了他一眼:“整个关中没收成,你都能管么?”

第五百六十章 新年临朝

“瑞雪兆丰年”是一句好话,非常的吉祥如意,类似于人与人见面时互相说的“恭喜发财”,对于农户人家来说,前者比后者更实际,更吉利,农户人家通常一辈子很难发财,能保住一家吃喝就是天大的喜事,但瑞雪却是每年都可能有的,入冬一下雪,便代表着明年的风调雨顺,收成颇丰。

只不过今年的瑞雪似乎太瑞了些,入冬到元旦,一连下了三场大雪,雪量很大,李道正是有经验的老农,自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雪下多了对来年的播种收成来说,就不是好事,而是一桩祸事,因为雪多了就不能称它为“瑞雪”,而应该叫它“雪灾”,雪灾的害处很大,不但会冻死人,还会令土地久冻不化,来年农作物歉收甚至绝收,如今农户人家的房子大致都是木制结构,大雪也很容易压垮房顶房梁,造成伤亡,对牲畜也有极大的伤害。

看着自家田地里尺余厚的积雪,李道正蹲在田边,眉头的愁意如大雪般久积不化。

“天造孽咧!明年的日子可不好过,整个关中都不好过,到年中时,北方怕是会迁来一大批难民来长安,好容易盼到的太平年景,又被天灾坏了事,唉!”李道正忧心忡忡地叹气。

李素凝视地里厚厚的积雪,也叹了口气:“爹,天灾我们没法管的,今年的雪下得邪性,咱家的庄户怕是已经人心不稳了,孩儿这就叫薛管家吩咐下去,李家明年免粮租,若是地里绝收,李家给庄户们发粮食,绝不让一个人饿肚子,谁不想欠主家人情的,开春后来地里挖沟渠,上山种果树换工钱。”

听李素这么一说,李道正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做得好,贫贱不移心志,富贵不失良心,这才是做人的根本。”

李素眼睛一亮,笑道:“爹,难得听您老人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啧,居然还是排比呢,爹您当年读过书吗?”

李道正老脸一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有些羞怒地起身朝儿子的屁股踹了一脚:“老子生下来肚里就管带墨水的,咋地?敢笑话老子!”

李素笑着扶起老爹的胳膊,道:“还是爹最厉害,虽然看不出您肚里墨水的深浅,但孩儿却知道您的种一定不错,不然怎么会把孩儿生得如此英俊白净,而且文采非凡,村里的乡亲都夸您有福气呢,生了一个如此争气的儿子,从里到外完美毫无瑕疵,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所谓‘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些美妙的句子都是为您的儿子准备的,有一个如此外美里嫩的儿子,不但爹您的一生了无遗憾,连您的儿子我都觉得了无遗憾…”

李道正刚开始还笑吟吟的听着,然而越听越不对劲,最后发现李素滔滔不绝地歪了楼,没皮没脸口若悬河地变着法儿的夸起了自己,李道正脸色越来越僵硬,默默仰头望着天,表情再次忧心忡忡,这一次不再为了家里的地,而是为了这个不要脸的儿子…

自己老实本分一辈子,他娘也是秀外慧中娴熟贤德的闺秀,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生出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来?

“行咧,闭嘴,再胡咧咧老子抽你了,一说也是当了县侯的人,性子咋还跟以前一样跳脱咧?不像个大人样子!”

李素扶着李道正,父子二人沿着狭窄的田埂缓缓朝家里走去,郑小楼和一众老兵紧随其后。

李素边走边笑:“世上千万条道,孩儿偏走跳脱的道,倒是爹您老人家,是不是也该换个活法了?”

李道正皱眉:“换个啥活法?”

李素笑道:“您看啊,我娘生下我以后就去世了,这二十多年您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孩儿养大,又当爹又当娘的,如今咱李家也渐渐起来了,不缺衣不缺食,家里还有丫鬟仆人使唤,算是过上好日子了吧?您是不是也续个弦,给孩儿找个后娘,好生陪您安逸享乐,老了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运气好的话,给孩儿再添个弟弟或妹妹,咱李家的人丁香火也算旺盛了…”

李道正老脸一红,呸了一声,骂道:“瓜怂,翅膀硬了,敢管你爹的事了?”

李素语重心长地道:“爹,这事您真得放在心上,单身久了真的对身子不好,也坏了心性,您不续个弦,老是单身一人,走出去咱太平村的婆姨媳妇都躲着您走,就怕单身老汉兽性大发,把她们拖到树林子里那啥又那啥,爹您不信的话回头看看郑小楼…”

李道正一肚子火气,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父子二人同时扭头望向环臂扮酷的郑小楼…

“爹,您看看郑小楼,长得也算迎人吧?身子也还精壮吧?可就是因为像个闷葫芦,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如今村里乡亲都绕着他走,以往说起某个凶神恶煞的名字,别人都说是‘小儿止啼’,现在村里提起郑小楼的名字,小儿不但没止啼,还吓得打摆子,爹您看看,都是单身缺爱惹的祸,他若认真娶一门亲,这张死人脸他还好意思绷下去吗?当着婆姨的面指不定笑得多荡漾,心情多奔放…”

身后的郑小楼脸颊直抽抽,眼里的杀气一个劲的乱放,无辜躺枪的他现在心情不太好,想杀人…

李素没理他,转头看着老爹,认真地道:“所以,爹,您赶紧再续个弦吧,再过几年,性子变成郑小楼那样,一切就晚了!”

郑小楼:“…”

啪!

李素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记,李道正咬牙切齿瞪着他:“本觉得娃儿大了,当县侯了,不该再抽了,可今日不抽你老子心头的无名火难消!”

郑小楼仍旧扮酷,只在身后一脸大快人心弹冠相庆的狂点头。

半月休沐之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上元节,太极宫发出旨意,上元节当夜,长安城取消宵禁,臣民同庆。

上元之夜,长安城灯火达旦,彻夜未眠,百姓们疯涌上街头,逛集市赏花灯,权贵人家的女眷们也难得出了一回门,在家仆们的簇拥保护下,挤进熙熙攘攘的东西两市,像一只只粉色的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时有士子文人混杂于人群中,眼露痴色看着那些大户人家的温婉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士子们有的高声谈论国事,有的低声吟哦诗句,只求吸引闺秀们回眸嫣然一笑。

冰化了,天晴了,花开了,男人该交配了…

上元节嗨了一整晚后,第二天,三省朝臣入太极宫太极殿开朝会,君臣回首过去,展望未来,大唐帝国的巨轮再次运转,朝会散去以后,朝臣们各归衙署,恢复以往上班打卡的日子。

李素也参加了朝会,散朝后非常低调地跟在诸朝臣身后,一声不吭地回到尚书省的署衙应差。

说是应差,其实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李素的官职是尚书省都事,说是五品官,但在这大唐帝国权力中枢部门里,他的品级属于末级,除了下面办事的小吏和杂役外,基本上碰到一个穿官袍的人他都得主动行礼招呼。至于职权,大抵便是从六部里的某部衙门里拿一叠奏疏,脚下生风送进尚书省房玄龄的案头,等着房玄龄捋着长须不慌不忙拿笔勾了几个字的批示,李素再把奏疏还回六部,如此反复。

当然,李素还有一个职权,那就是“参知政事”,只要他用心,并且足够勤奋,有一颗蓬勃向上不断进取的上进心的话,那么他有权一边送还奏疏的来回间翻看奏疏上的每一个字,这是职权范围内完全允许的,可惜的是,李素的上进心实在太微弱了,送来送去的奏疏他很少翻看,偶尔有心情翻一翻,也是大略地看几件国家大事,思索一下房玄龄处置国事的大致思路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