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也不客气,袍袖一挥便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宫女宦官,端着李家刚做好的酒菜走上堂来。

李素表示很理解,君臣饮宴是正式场合,就算是李世民的客场,按规矩端菜斟酒这种事也轮不到李家下人丫鬟来做的,李素甚至深信在酒菜端上来之前,必然有宦官试尝过每一道菜,确认菜里无毒无农药无副作用后,才放心把酒菜端上去。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嫌弃地朝身旁给他斟酒的宦官看了一眼,如果这菜真被试吃过,里面不知有没有口水…啧,不能吃了!

酒菜摆满了矮脚桌,当然,都是分餐制的,每人面前的酒和菜都一样,李素以主人的身份举杯遥敬李世民,李世民哈哈一笑,很豪爽地端杯一口饮尽。

再然后,李世民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那模样好像被人强灌了一口尿似的,差点吐出来。

“小子啥意思?朕难得来你家一次,就拿葡萄酿打发朕,嗯?”

“啊?这个…这个是西域正宗的…”

“什么狗屁西域正宗,西域了不起吗?西域如今便是朕的掌中之物,朕欲取之,易如反掌,废话少说,拿你的五步倒上来!”

李素苦着脸应是。

没多久,仍是宦官抱着两个小坛子上堂来,清澈白亮的酒哗哗地倒进杯里,李世民仰头一口,表情痛苦龇牙咧嘴半天,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笑赞道:“好酒!腹中如火烧一般,这才是男人喝的酒,那酸不拉叽的葡萄酿算个屁!”

一杯烈酒下腹,李世民的脸马上就红了,举筷吃了几口菜,顿时赞叹不已,皇帝一赞叹,李家就没法轻松了。

“这几个菜不错,秘方抄给朕一份…算了,朕明日派御厨来你家学,小子不准藏私。”

李素暗叹口气,今日不告而来,不但强行跳进自家浴池,还蹭吃蹭喝,完了还惦记上李家私房菜的核心技术…这家伙当皇帝前兼职干过盗匪不成?

相比之下,李素忽然觉得齐王可爱多了,人家也是明抢明夺,至少态度很客气,而且还给了钱…

李世民又喝了几口酒,李素默默在一旁相陪。

李素知道李世民有话说,一个皇帝不可能闲到这份上,大雪天里走那么远的路就为了来他家泡澡兼蹭吃蹭喝,李素不急也不催,李世民喝酒他陪着,李世民搁杯他也搁杯。

喝了几口后,李世民忽然眉头一皱:“酒菜都不错,为何没有歌舞伎助酒兴?”

李素面现难色,道:“陛下,臣家中没有歌舞伎…”

李世民大奇,挑眉道:“少年臣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更且相貌风流英俊,正是眠花宿柳,白日纵歌的年纪,为何府中未置歌舞伎以娱己添香?”

李素苦笑道:“臣不喜此道…或者说,臣觉得,家中女人多了未必是好事,正因为臣的身份地位,她们总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巴结逢迎,各人各出奇谋,耍心眼,弄心机,哪怕为了一个侍妾的名分也会厮打争斗,本来平静安逸的家会被搞得乌烟瘴气,这是臣绝对不能忍受的。”

李世民若有所思,沉默半晌,缓缓道:“子正说得对,朕深有体会,先不说太极宫里的那些妃子吧,只说朕那些皇子皇女,为讨朕的欢心,不知背地里耍弄了多少心眼,哼,他们自以为耍得高明,把朕当成了蠢货,朕这半生是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他们那些小机谋岂能入得朕的眼?”

“人多了,是非也多,想法和欲望也多,人世间的争执,多为‘名利’和‘权力’这两样,朕那十几个皇子,无论有没有可能,每个人都眼巴巴盯着太子这个位置,每个人费尽心机在朕面前装乖扮巧,可是…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在看着朕时,能真正抛却朕的皇帝身份,只简单的把朕当成一个父亲来孝敬?”

李世民脸上露出苦笑之色,仰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盯着李素,道:“知道朕今日为何来你家么?因为朕亲自册立的太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不仅如此,连祸不及家小的规矩都不顾了,朕是他的父亲,他无心悔改,但朕不能视而不见,所以,朕今日是来代他赔罪的。”

李素吓得一激灵,急忙伏地拜道:“臣不敢当,陛下万莫折煞臣。”

李世民摇头,道:“道理就是道理,与身份无关,错了就是错了,皇帝错了也要认错,朕的贞观朝已历经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朕所出之策亦有诸多错处,被魏徵无数次指摘出来,朕每次都认认真真认了错,错了,就是错了,就得认。”

说着李世民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视着李素,道:“太子借刀杀人,嫁祸齐王,累尔父受惊,此皆东宫之错,亦是朕这个父亲之错,今日正式向子正赔罪,子正可愿恕我?”

李素伏地道:“臣实不敢当,请陛下揭过此事,否则便是臣之罪也。”

李世民点点头:“好,朕认了错,你也愿揭过,此事不提了。来,子正,与朕饮胜。”

“臣敬天可汗陛下,愿陛下威服四海,德被万民,实苍生之幸也。”

李世民目露奇色,笑道:“朕还真很少听你逢迎拍马,今日为何破例?”

李素直起身正视李世民,肃然道:“臣非逢迎,因为臣直到今日才亲眼看到了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气度,世上没有千秋万世之社稷基业,但有名垂千古之明君圣主,帝王胸襟可纳四海,平天下,则大唐基业亦可纳四海,平天下。”

李世民脸上湛然生光,大笑道:“说得好,子正到底是个伶俐人,虽夸赞中带着几分劝谏,一番话却说得四平八稳,不像魏徵那老匹夫,每次劝谏都说得硬邦邦的,只差没指着朕的鼻子骂昏君了,这几年尤其过分,说实话,朕想把这老匹夫剁了的念头已然很久了。”

李素笑了笑,端杯遥敬。

李世民仰头饮尽,脸色愈发通红,俨然已有几分醉意。

“不过,子正倒也是一身好本事,朕把你送去西州,原只为打磨你的性子,却不曾想,你在西州经历了几场血战之后,性子表面上圆滑许多,实则却更暴戾了,你看透了太子心生忌惮,竟敢雇游侠儿东宫门前当街杀人,众目睽睽之下,东宫却不敢言,连带着朕的皇威都扫地无光,朕不得不说,子正好手段,好心计,不愧被朕待之以国士…”

第五百五十五章 恩公无觅

千古以来,只有李世民才被尊称为天可汗,能被番邦异国如此称呼的人自然不会是蠢货。

李世民的话说完,李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对于太极宫的反应,也早在李素的意料之中,当初明知李承乾不敢出声也要让那个名叫王安的游侠儿远遁陇右,防的就是太极宫知道后把王安逮住,生出许多枝节,从而引火烧身。

活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李素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凡事未预胜,先虑败。

李世民说完后盯着李素,神情也不见生气,只是很自然的说出真相而已。

李素笑看着他,目光无畏无惧。

“敢问陛下,臣…做错了吗?”

李世民叹道:“朕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之所为到底是错还是对,至少当街杀人之事,朕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你做对了,别忘了,你做的不仅仅是杀人,还是在东宫门前杀人,你挑衅的是朕的皇权!”

李素垂头:“是,臣请罪。”

李世民一愣,他没想到李素这么痛快便自请其罪,这个反应倒让李世民有些无措。

沉默半晌,李世民苦笑摇头:“你请罪,朕治你的罪,皆是情理之中,然我大唐治罪必出刑典,朕治你的罪容易,可是,朕以何理由来掩天下悠悠众口?凡罪必出有因,而此事的因,却是东宫有错在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传扬出去,倒又是一桩天家的丑闻,子正,你素来聪慧,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李素笑了,神情一片坦然:“若陛下铁面无私,自当各打五十大板,东宫有罪,罪于东宫,臣有罪,亦罪于臣,坦坦荡荡将此事公诸于众,任谁也无话可说。”

李世民脸色有些僵硬:“罪于东宫?太子是朕的嫡长子,贞观元年由朕亲自册封,他是大唐未来社稷的根本,若罪于太子,岂不是说整个社稷都错了?子正,你可知长安朝堂之外,尚有五宗七姓,陇右门阀,千年世家,那些人都在冷冷的盯着朕,等着朕犯错,等着看朕的笑话,他们从来就不服我李氏占了江山,此事若传扬出去,天家颜面无光,皇威大损,焉知那些门阀世家会如何动作?”

李素笑道:“既然陛下不欲罪于东宫,自然也不能罪于臣,师出无名,刑出无典,不仅臣不服气,天下人也不服气,所以,臣觉得不如索性大家都把此事忘了作罢,陛下意下如何?”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眸子深处散发出恼怒,羞愧,还有一丝释然,瞬息间千变万化,非常精彩。

李素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看懂了李世民眼神的每一个变化,没错,自己刚才最后那句话说对了,李世民也是这个意思,所幸的是,由自己先说了出来,李世民终于留住了面子。

大雪封路,乡道难行,这样的鬼天气里,堂堂万乘之尊历经辛苦来到太平村,自然不可能真的来跟他抢浴池顺便蹭吃蹭喝,李素相信李世民不会闲得如此蛋疼。

君臣之间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世民的来意李素也完全明白了。

一则是代太子赔礼,此举出于千古一帝,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气度,错了就是错了,皇帝错了也应该赔礼道歉。

二则是捂盖子,这个却是出于私心,是的,天可汗陛下自然也有私心,私心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李承乾,而是为了李家皇权皇威的体面。

所以,李世民的意思很清楚,此事不功不过,就此打住,大家谁也别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若敢拿此事到处胡咧咧,朕不会抽死你,只会剁了你…

君臣在无声对视间,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良久,李世民展颜一笑:“甚好,便依子正所言,此事作罢。”

李素笑着端起了酒杯:“臣敬陛下,饮胜。”

“饮胜!”

掖庭。

“绿柳姑娘,妾身想问问,公主殿下背后那个人…”武氏明眸盯着绿柳,目光清澈,似有两汪灵泉晃动。

绿柳掩嘴一笑:“公主殿下有过吩咐,婢子可不敢说呢,说了婢子回去会被打死的。”

武氏嫣然笑道:“姑娘言重了。”

情知问不出答案,东阳公主似乎刻意保持着神秘,或者说,公主背后那个人刻意保持神秘,武氏也不便强求,今时今日,终究是她在受别人的恩惠。

转过头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杏儿,武氏眼里露出怜爱之色,不自禁地轻抚她略显凌乱的发鬓。

绿柳果然践诺,每隔十日,准时出现在掖庭,并且还带了几名壮妇,拎着好几个食盒,以及各种质地上乘的新衣裳,还有各种生活杂物,小到专门用来焚香的镂空琳琅香熏球,大到黑漆雕花红木衣箱,恭桶等等,可谓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到。

而自从绿柳在掖庭打着东阳的旗号公开给武氏撑腰立威后,武氏在掖庭里的待遇提高了许多,那个刁难她的刘管事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心被武氏报复,像他这种不名一文的宦官,说是个管事,但在偌大的太极宫里却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只消东阳公主轻飘飘给殿中省的少监,府事什么的人递句话,那些一心只想着邀宠献媚而不得其门的宦官头子们还不得把这事当成美差,疯了似的把他剐成一片一片的,双手送到公主殿下面前?

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东阳公主一心向道不忍杀生,上面迟迟没有动他,刘管事这些日子吓得都瘦了十来斤,总算以为自己度过了一次劫难,从此却再不敢给武氏半分颜色看,不仅没再给武氏安排任何活计,而且每日早请示晚汇报,把武氏当成了他刘家的祖宗牌位一样供着,小心翼翼奴颜婢膝的样子,连同行们见了都情不自禁为他心酸。

武氏如今所住的地方早已换成了独门独院,掖庭的宫殿向来破败失修,为此刘管事特意拨出一笔钱款,将武氏所住的大殿重新修缮了一番,偌大的宫殿就只有她和杏儿二人住着,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这个还是没有的,掖庭里面用不着这个。

绿柳每隔十日来一趟掖庭,每次都带了许多物事,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齐备,这一次绿柳居然还带了酒,而且是风靡长安的五步倒。

受人恩惠,已不仅仅是无以为报这么简单了,绿柳来的次数越多,送来的东西越多,武氏就越觉得不安。

和李素一样,武氏也从来不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如今自己安然享用着这些莫名其妙而来的锦衣玉食,在掖庭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可是…若有一天,她必须要付出比这些恩惠更多更惨重的代价怎么办?

享用着这些东西,接受掖庭宫里每个人敬畏的目光,武氏表面笑靥如花,可内心却已渐渐陷入了无尽的煎熬,两个月了,武氏夜里经常失眠,那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控,仿佛暗中有一双手在摆布她的人生的感觉,实在太揪心了。

今日绿柳再次来到掖庭,武氏实在忍不住了,或明或暗地打听东阳公主背后那人的事情,可惜的是,绿柳自小便在宫里服侍东阳,江湖经验可谓丰富,武氏刻意下的套,有意无意的刺探,都被绿柳笑嘻嘻一招太极拳给化解了。

二女坐在殿内,似乎越说越投机,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其实都聊得很累。

太累了,聊天如同两军对阵,一个没命的进攻,一个拼命的死守,笑语吟吟的对话里都快见着刀光剑影了。

这样聊下去大家都会没朋友的。

“殿下吩咐了,这些吃的用的,武才人尽着吃用,十日后婢子再来,殿下还说,眼看元旦即至,上元节那天,陛下会召见所有皇子皇女在皇城宫楼上赏灯吟月,那日是个好时机,殿下会在陛下面前为武才人递几句好话儿,武才人脱离掖庭之日不远矣,婢子这里先恭喜武才人了。”

武氏眼中喜色一闪而逝,急忙道:“请绿柳姑娘代妾身多谢公主殿下,此番若能得脱苦海,妾身必为殿下所驱使,从此绝无二心。”

绿柳笑道:“以前不是说过么?殿下可不能领这份情,武才人谢错人了。”

武氏垂头轻声道:“受人恩惠,而不知恩人是谁,普天之下也没这道理,绿柳姑娘便不能通融一二,告诉妾身谁是恩公,妾身来日脱了身,也好焚香沐浴,向恩公磕几个头才好。”

“公主殿下说了,有缘自有相见之日,万事强求不得,武才人沦入掖庭,历经劫难,心性应比当初风光时更沉稳了些才是。”

武氏含笑点头:“既如此,妾身以后便不问了,绿柳姑娘莫怪。”

绿柳又与她闲聊了几句家常,然后施礼先行离开。

大殿内,杏儿手里抓着一块酥酪吃得满嘴碎末儿,武氏怜爱地给她擦了擦嘴,笑道:“这些日子实在也不缺吃用,为何每次你都吃得跟饿鬼似的?”

杏儿羞然一笑,使劲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笑道:“绿柳姑娘送来的东西很好吃呀,是公主府的厨子做的呢,杏儿当年服侍娘娘的时候才能吃着这些精致的吃食,后来陛下渐渐不来娘娘的寝宫,下面宦官们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所供的吃穿用度也渐渐怠慢粗糙了许多,杏儿便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了,再后来,娘娘那晚上吊悬梁,杏儿被没入掖庭…”

杏儿越说越难过,眼眶渐渐泛了红。

武氏心疼不已,将她搂在怀里温言道:“杏儿放心,以后我若腾达,天下任何珍稀美味管教你一生吃个痛快随性。”

杏儿高兴地点头,递过一块糕点,笑道:“武才人你也吃一些,为何每次你都要看杏儿吃得半饱了你才开始吃呢?大家一起吃岂不开心?”

武氏摇摇头,笑道:“我不喜糕点,真的,杏儿只管吃,莫在意我。”

杏儿十几岁的年纪,性子天真单纯得很,闻言也不客气,又拈起一块糕点塞入嘴里。

一边吃,杏儿一边道:“武才人,刚才绿柳姑娘说,上元节那天,公主殿下会为武才人在陛下面前递好话儿,想必武才人离开掖庭的日子不远了,武才人离开那天…能带上杏儿吗?杏儿以后专门服侍你,给你梳妆,给你盘发,给你浆衣,杏儿很勤快的…”

武氏笑道:“你是我认下的妹妹,怎会不带上你?杏儿放心,你的苦日子已到头了,以后呀,你会活得快快乐乐,一生衣食无忧,说不定以后你还会管许多人呢。”

杏儿瞪大了眼睛,兴奋地道:“真的吗?以后我也能当女官啦?”

“对,当女官,以后我若有腾达之日,那些殿中省,内侍省的奴人们见了你,都得规规矩矩行礼,你看谁不顺眼便杀了谁。”

“看不顺眼便不看,何必要杀他?不行不行…”杏儿颇不认同地摇摇头,接着道:“刚才绿柳姑娘还说,武才人的恩公另有其人,婢子听了很久,听出来武才人想打听那位恩公是谁,可绿柳姑娘死活不肯说,武才人有法子知道那人吗?杏儿托了武才人和那位恩公的福,不但保住了性命,还不用干活,也不必饿肚子,杏儿也想给恩公磕几个头呢…”

武氏沉思半晌,缓缓地道:“虽然绿柳不肯明说,可我多少还是猜到了几分…昔日我随侍帝侧,正是风光之时,依稀听说了一桩事,说是贞观十年,东阳公主誓死抗婚,只因她与当时的泾阳县子李素有私情,此事当时震惊长安,天下皆闻。后来公主殿下索性出家为道,而那位泾阳县子,在血战西州之后立下泼天的军功,被晋为泾阳县侯,虽然与别的女子成了亲,可我听说至今与东阳公主仍藕断丝连…”

“东阳公主是个出家的道姑,性子素来寡淡无争,从不参与朝政和后宫之事,其他的皇子皇女每日在陛下面前撒娇争宠,可她却从来不屑为之,如此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人,若说世上还能有一个人能驱使她心甘情愿做事出头,那么这个人…”

红艳的唇角隐隐勾出一抹动人的弧线,武氏喃喃笑道:“恩公,妾身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为了一个沦落掖庭,性命悬于一线的女子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的弯,恩公,你…到底意欲何为?”

第五百五十六章 年关故人

李素意欲何为,严格说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暗中襄助武氏,只是他在纷乱的时局里埋下的一步棋而已,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步棋到底会不会有作用,因为武氏太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甘心做棋子的女人,李素埋下的这步棋,若干年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掌控。

毕竟,这个女人是武氏。

上下五千年,只有这么一位公然称帝的女皇,李素对她既要倚重,也要提防,她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

李素对武氏感到不安,反过来说,武氏对李素更加不安。

一个沦落掖庭,一生再无任何希望的女人,堂堂县侯为何对她如此看重?她有什么资本和筹码能让一位圣眷正隆的县侯青眼有加?

武氏对谁都笑靥如花,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冰冷的,荒凉的,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幼年父亲早亡,亲兄弟容不下她们母女,最后将她们母女赶离家门,从小武氏便尝尽的世间炎凉,被选入太极宫后,里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是变本加厉,从小到大,在不断抗争与阴谋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如果说她的心里仍充满了阳光和正能量,未免有些扯淡了。

武氏才二十出头,却经历了人生太多的炎凉,她的心理已经很阴暗了,对任何人都存有深深的戒备心理,尤其是对那种无故对她施恩的人,防备心更重。

猜出东阳背后的人是李素后,武氏的第一反应其实并非感恩,而是权衡。

猜测对方的目的,同时也掂量自己的筹码,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图”,武氏最想知道的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位如日中天的县侯出手相助,他所图为何?有那么一刹那,武氏甚至猜测他是因为垂涎自己的美色,毕竟,如今的她,唯一的筹码只有美色了,随即武氏自己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并且苦笑不已。

堂堂县侯,进出来往皆是当朝权贵,可谓笙歌曼舞,万花环伺,想要怎样的人间美色而不可得?脑袋被门夹成什么形状才会看上一个沦落掖庭做苦活的女子?

左思右想,武氏仍未想通李素施恩于她的动机,于是辗转反侧,夜夜失眠。

李世民走后,李素睡得很香,吃得也不错,而且吃和睡基本不挪地方,再一次懒出了人生的新境界。

刺杀老爹的仇,算是报了,堂而皇之将幕后凶手斩杀在东宫门口,不仅震慑了太子李承乾,也以县侯的身份公然对东宫挑衅,而李承乾也因此事而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

这就够了,李素把仇报到这个地步,火候和手段拿捏得正好,当然,前提是老爹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否则,便是不死不休。

关中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雪终于停了。

庭院内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大清早薛管家便指挥下人清扫,花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将前院清理干净,老爹李道正大早上便出了门,说是瑞雪兆丰年,他得去田地看看雪后的土质,来年能不能丰收,就看今年的雪能不能把地里的蝗虫坑冻死,给来年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光景。

如今李道正出门已不能随心所欲了,上次遇刺之后,方老五非常自责,人还在养伤便愧疚地向李素请罪,说是杀了半辈子人,临老却大意了,差点害老爷陷入绝境,羞愧得不行,直说侯爷养了一帮子吃闲饭的,没脸活下去了云云,说得太投入,李素若没拦着他,怕是当场拔剑自刎以谢天下了,自刎前顺便把那一百老兵拉着一起自刎。

挺好的,李素喜欢有责任心的人,贞观年间虽说权贵圈子里有点乌烟瘴气,但民风还是很纯朴的,在太平村这种几乎等于世外桃源的地方,虽说为主家拼命赴死比较罕见,至少在该挺身出来保护的时候不会扔下主家拔腿就跑。

李素很庆幸自己把这一百老兵请进了自己的庄子,特别是方老五,他的表现尤其令李素感动,如今方老五仍在养伤,可李素已动了将他请为李家供奉的念头。

所谓“供奉”,当然不是指把方老五当祖宗牌位那样供起来,李素还不至于贱到这般地步,“供奉”算是大唐权贵人家的一种职称,而且是终生甚至是世袭制的职称,江湖浩瀚,能人异士不少,由于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江湖好汉们也没有什么与朝廷对立或杀官造反的心思,“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能人异士们的主流思想,所以许多自忖有本事的人纷纷投奔权贵门阀,以求一方栖身之地,若被主家看重,更可一展胸中抱负。

于是,大唐的权贵家中不知何时便多了一个名曰“供奉”的职称,它与所谓的“门客”不同,门客里面良莠不齐,确实有很多吃闲饭的,但供奉却是实打实的高人。从“供奉”这两个字便可以看出很多意思。

首先是“尊敬”,不论出身,有本事的人自然便被权贵尊敬,其次是“珍稀”,毕竟大唐如今人口稀少,有本事的人更少,不是随便碰到个会耍几手瞎把式的人就能被请为供奉,那得有真本事,“本事”不一定指杀人的手段或高强的武艺,只要中了主家的意,任何本事都有可能被高看,比如医术,比如黄老之术,如果主家是个吃货的话,能烧一手好菜也能被请为供奉。当然,炼丹也算,有种你让主家羽化飞升,赏不死你。

还有就是,所谓“供奉”,顾名思义,平时是供着的,轻易不会出手,一旦主家遇到重大的事件,这时便要请供奉出面了。

方老五年已五十,从戎大半生,倒是练得一身杀人本事,只不过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各种身体机能已开始缓缓衰退,再过几年,怕是衰退得更厉害,不过李素不介意,他看重的是方老五的赤胆忠心,这是把他请为供奉最大的理由,里面多少还包含着几分感恩的意思。

当初许明珠玉门关前挟持守将,唯有方老五豁命相护,后来太平村老爹遇险,仍是他拼命抵挡敌人,竟未让老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就冲方老五这份心性,李素不介意把他高高捧起,成为李家一个特殊的存在,将来如果方老五娶了婆姨,有了后人,李素也不介意养他世世代代,只为这两桩恩情,李素必百倍报之。

庭院清扫出来了,院子里的雪被铲干净,薛管家命人在上面撒了一层草木灰,然后再扫一遍,人走在上面不会滑脚。

方老五被薛管家搀扶着,两位老汉颤巍巍走到前院西侧的园子里,看着园中几株在雪中绽放的血红腊梅,明明只有寥寥几朵梅花,他们却仿佛看到了满园百花齐放的盛况一般,俩老汉指指点点,笑得满脸褶子。

许明珠轻悄走到李素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雪刚停,天冷得邪性,夫君多穿点,莫冻着了。”

李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点点头,然后掐指算日子:“…日子过糊涂了,约莫快元旦了吧?”

许明珠笑道:“能把日子过糊涂,可见日子过得很不错,夫君是个有厚福的人呢,再过三天便是元旦了,明日薛管家说要亲自进城采买年货,一家子好好过个元旦,待到出了上元,夫君怕又要开始应差了。”

李素喃喃道:“快元旦了啊…长安城里,大家都在过元旦吧?”

许明珠被李素这句话弄得满头雾水:“夫君说甚呢?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当然都要过元旦啦,听说三省都正式下了文,正好趁着大雪封路,朝臣索性全休沐了,出了上元节后再处理朝政呢。”

李素若有所思,苦笑道:“恐怕还有人过不了元旦呢…”

“夫君说谁?”

“一位故人。”

故人不是佳人,故人没有在水一方,而在大理寺。

第二天,李素跟着进城采买的薛管家一同进了长安城,进城之后薛管家便领着下人去了东市,而李素则带着十来个老兵,马车晃晃悠悠径自朝大理寺行去。

大理寺门庭冷落,这个…很符合逻辑,哪天要是大理寺门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或者排队叫号,热闹如同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售票厅,那就代表大唐的礼乐已被玩坏,满世界都是坏人了。

门口懒洋洋站着两排府兵,大冷天的握着冰冷的长戟,冷得直哆嗦,不时朝手里呵口热气,使劲跺几下脚。

李素的马车刚停下,便引来府兵们好奇的注目,马上要过年,又是这种鬼天气里,居然有人没事跑到大理寺来,这不是自找晦气吗?

马车停稳,李素下了车,府兵们看到他的模样,顿时露出他乡遇债主的恍然,这位爷太熟了,熟得不要不要的…

李素仰头看着大理寺那块庄重沉抑的黑色牌匾,朝手中呵了口热气,呵呵一笑。

很快,大门里面跑出一位主事,李素不大记得这人姓什么,但他记得模样,应该是熟人。

主事是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绿色官袍,显然是个小官,见了李素便一愣,然后苦下脸上前行礼。

“拜见李侯爷。”

李素哈哈一笑:“免礼免礼,大过年的,就别乱拜了,你一拜我就忍不住想给你个红包,回过神时红包已送出去了,你说我是拿回来呢,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递呢?所以,咱们不要搞这种虚礼,伤钱又伤感情。”

主事一滞,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自动略过这段混账话,直奔主题道:“元旦即至,三省大臣已休沐,不知侯爷今日来大理寺是为了…”

“哦,是这样的,你看啊,元旦快到了,我家里每天宾客不断,不但蹭我家的酒菜,还蹭我家的浴池,真是不能忍啊,所以呢,我想找个地方躲躲清静,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你猜咋了?”

主事吃吃地接道:“咋…咋了?”

李素又拍了一下大腿,一脸灵光一闪的睿智:“大理寺呀!我打算来大理寺牢房里住几天,谁要有本事来这里拜会我,我就真佩服他了,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绝?大家都熟人了,见到我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主事脸色发绿,傻了似的看着他:“…”

“我那间牢房还留着吧?老规矩,先叫人扫三遍,准备干净的褥子,还有热腾腾的酒菜,快点,慢了我抽你!”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不识利害

聊天是技术活,不懂这门技术的人往往在人际圈子里寸步难行,然后,直接影响着自己的事业和前程。

眼前大理寺这位主事便是如此。

他突然发觉自己很不会聊天,至少这位李县侯跟他聊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很无措,不知该如何接话,不仅反应迟钝,而且词汇贫瘠。

理论上,李县侯的话属于混账话,任谁都不太好接,平辈还好,顶多愕然一阵,长辈就难说了,基本应该都不会接,而是直截了当一脚踹过去,让这个小混账清醒清醒后再好好说人话。

至于这位大理寺主事,就比较纠结了,在李素面前他是下官,都没资格自称平辈,李县侯说什么话他只能听着,再怎样荒唐混账的话,他也只能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回答,这就是万恶且无奈的阶级规矩。

“住…住进大理寺牢房?就为了…躲清静?”主事脸色发绿,吃吃地问道。

“不错,能想出如此绝妙主意的人,不愧是大唐英杰,尽管有点不谦虚,可是说实话,我还是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喝了一声彩。”李素很不要脸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喝…喝彩?”主事脸颊直抽抽,而且他发现自己的语言功能似乎已丧失,只能茫然的像复读机似的一句又一句重复。

“对,喝彩,比如‘好样的!’‘干得漂亮!’等等诸如此类,当然,夸赞的对象是我自己…”此刻李素的脸似乎已藏在裤裆里了。

主事愕然半晌,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李侯爷,大过年的喜庆日子,侯爷莫逗下官作耍子,您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便是,能办的下官一定为侯爷办到,莫再说什么住牢房的话了,下官胆小,而且体弱多病,禁不得吓…”

李素眨眼:“我是发自肺腑的想在牢房里蹲几天,你要相信我满满的诚意…”

主事脸涨得通红,吭哧半晌,狠狠一跺脚:“您是侯爷,下官没胆子跟您讲道理,侯爷稍候,下官请孙正卿出来…”

李素笑着点点头,多闲啊,杵在门口废了半天话,终于有点眼力了,这事还真不是一个小小主事能做主的。

没过多久,一身绯色官袍的大理寺卿孙伏伽出来了,李素隔老远便看清了他的脸色,嗯,有点青,又有点黑,怎么看都不应眼下过年气氛的景,老孙可能失恋了…

“孙正卿久违了。”李素先跟他打招呼,顺便行了个礼,没办法,人家年纪比他大,资历也高,仅凭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位状元公就足够他五体投地式膜拜了。

“哼!”

大过年的,孙伏伽脾气不大好,见面便是一声冷哼:“眼下元旦年关,三省官员休沐,不知李县侯来我大理寺有何贵干?”

到底是BOSS级别的大怪,上来就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奔了主题。

“下官夜观星象,掐指算来,今日白虎黯淡,成平煞南,应在长安,大理寺之位置正适下官趋吉避凶…”

“说人话!”老孙有暴走的迹象。

“…下官想念孙正卿,也想念大理寺的牢房了,想进去住几日。”

孙伏伽脸色愈发黑了,恶声道:“姑且当你这番混账话是发乎于心,想蹲大理寺的牢房?可以!此刻你便在长安城到处杀人放火,自有武侯拿你,那时你想在牢房里住多久都成,就算你不想住了怕是也由不得你!”

李素干笑:“孙正卿言重了,言重了…”

孙伏伽又怒哼了一声,深呼吸几次后,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沉吟片刻,捋须忽然问道:“李县侯是想来探望侯君集?”

李素老实承认:“瞒不过孙正卿慧眼。”

孙伏伽目光紧紧盯着他:“侯君集所犯之罪,你可知晓?”

“知晓。”

孙伏伽淡淡一笑:“从侯君集入狱一直到现在,陛下未做任何处置,只是关押,期间除了侯君集的家人妻小,从无一人敢来探望他,李县侯,你选在这个时候探望他,恐怕时机不宜啊。”

话说得含蓄,但李素听懂了。

侯君集犯的罪大唐皆知,而且这个罪名很严重,也很敏感,李世民至今未做任何处置,没有举动反而是最明显的举动,任谁都清楚,对侯君集的处置怕是轻不了,满朝文武都是大风大浪里打过无数滚的老狐狸,这点风色还是看得清楚的,所以没人敢冒着令李世民龙颜不悦的后果来探望侯君集。

可是,李素来了,来得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孙伏伽含蓄的提醒,李素听懂了,于是哂然一笑:“看望一位故人,不需要什么时机的,想看看他,于是便来看了,如此而已。”

孙伏伽目露异彩,仔细打量着他,半晌以后叹道:“老夫实不知该说你年少不晓事呢,还是夸你真性情。”

“无所谓时机,也不管后果,当年我为录事参军,随侯大将军出征收复松州,他是我的主帅,当年我守西州,侯大将军率军而至,横扫西域为西州数千阵亡将士雪仇,孙正卿,这两个理由够不够?”

孙伏伽露出赞许之色:“忠直之人眼里,一个理由便已足够,无情之人眼里,万千理由亦不如‘利害’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