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是个局外人,整个世界的悲喜与她无关,远远站在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世间百态,清高,孤傲,如空谷幽兰,不与百花争春,身上不落一粒凡尘,永远干干净净,只为懂得她的人绽放。

任何人第一眼见了她,都会不自觉地生出一股“我要保护她”的冲动,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主动出手打人?

李世民目瞪口呆,睁着眼睛愕然许久,看着常涂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

“东阳…居然会打人?”李世民苦笑。

很忧虑啊,几十个儿女已然如此不省心了,最柔弱的那个居然都学会了打人,以后可怎么办?累了,不想当爹了…

“奴婢已查清,东阳公主打齐王纯粹是为了李县侯,她担心李县侯的脾性不佳,以县侯的身份报复齐王的话,会惹出大祸,但公主打齐王就不一样了,纵然受罚,后果也算是减轻到最低的程度…”常涂仍旧面无表情地道。

李世民摇头,叹道:“朕这些儿女…都不笨呐!这些个小心眼,小算计,比谁都灵醒,可是…为何却没看见一个有大智慧的皇子给朕显显本事呢?”

常涂沉默无言,天家之事不是他这个宦官家奴能插嘴的,这点尺寸他把握得非常清楚。

李世民拧眉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殿内炭盆仍烧得通红,不时有火星啪的一声炸响,在幽静的大殿内悠悠回荡,随即归复寂然。

太子做的事情,显然令李世民很失望,这一次的失望,他甚至连把李承乾叫进甘露殿训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何时开始,他已对李承乾有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简单的说,他已对太子寒了心,久蛰于心中的易储念头,如今一日比一日强烈,正因为强烈,这一次李世民反倒不太想训斥李承乾了,有些事,有些人,已然腐烂到根子上,训斥还有什么用处?

尽管已经寒了心,可李承乾终究还是太子,派人行刺李道正并嫁祸给齐王这件事,幸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李世民此刻唯一的选择只能尽力遮住它,把盖子盖紧,不让里面的腐臭味传得人尽皆知,徒增天家笑柄。

良久,李世民道:“常涂…”

“奴婢在。”

“传朕旨意,魏王府车乘仪仗加双马,再将朕贴身佩带的玉佩赐予魏王泰,顺便转告泰儿,这两年他主撰《括地志》,深得朕喜爱,嘱咐他严谨治学,来日书若有成,朕将命他赴弘文馆讲学,天下大儒,学士,教授等,皆将垂拱聆讲。”

一直面无表情的常涂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古井不波的老脸闪过一丝惊讶诧异之色,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难怪常涂惊讶,李世民这道旨意看似平常,只不过给魏王李泰的仪仗加了双马,顺便鼓励他编撰好《括地志》,来日让他去弘文馆给大儒们讲学。

可是但凡身处朝堂的人听到这道旨意,却不知会怎样的震惊。

这可不是寻常的圣旨,而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

首先是魏王仪仗,这几年魏王颇得李世民赏识喜爱,李世民一高兴就给李泰赏赐,魏王府房屋殿宇的规格一升再升,早已超过寻常皇子王府规定的尺寸和高度,而魏王的仪仗也是一加再加,隔几日便赏下一对如意,几对香炉金瓜,几柄九翅屏扇,今日又给车乘仪仗添了双马,如此一来,李泰的车乘一共有六匹马,已与东宫太子的仪仗完全相同。

更诛心的是弘文馆讲学。

弘文馆可不是能随便讲学的地方,武德四年,高祖皇帝置修文馆,设于门下省,后来贞观年改名为弘文馆,设置这个弘文馆是为了招揽大儒出山,教授为学之道,并且天家所有的皇子公主也要老实坐在里面上课,讲学的大儒包括房玄龄,孔颖达,褚遂良等当世名臣或博学鸿儒,下面听课的也不仅是皇子公主,还有当今颇富天资的士子名士,从弘文馆学成而出者,无一不是一方名臣干吏。

让李泰在弘文馆讲学,这分明是存着给李泰在大儒和士子之中树立威望的心思,一个普通的皇子,身份不及太子,名望不及朝臣,何德何能给这些大儒名臣们讲学?除非…他要帮李泰收士子之心!

常涂眼皮跳了跳,人老成精的他已然察觉到,陛下的易储之心已越来越强烈,这次太子做错了事,陛下连愤怒的情绪都很少,更没有把太子召进殿中训斥,分明是已对他寒心了,再加上有意给魏王加仪仗,赐弘文馆讲学等等,这个信号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常涂脸上一闪而逝的异色被李世民捕捉到了,李世民皱了皱眉,道:“有何不对?”

常涂急忙躬身:“奴婢无话。”

李世民神情忽然浮上深深的疲惫之色,无力地挥挥手,道:“如此,去颁旨吧,还有,宣晋王治,朕要考究晋王最近治学成效。”

“遵旨。”

“去吧,朕乏了,想睡一会儿…”

大殿的门被轻轻关上,殿内的光线忽然变得暗淡。

李世民的表情藏在黑暗之中,除了深深的疲倦和孤独,什么都看不出来。

太平村,泾河边。

李素惊愕地看着东阳,久久未出声。

东阳被李素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开始还羞怯地垂下头,后来越来越羞,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

“喂!你在看什么?”

李素摇摇头,仍旧一脸的不敢置信:“你果真抽了齐王?”

“嗯。”

“因为我?”

东阳瞪他一眼,道:“谁都不为,就是看不顺眼,不能抽吗?”

“当然能抽,还可以用任何姿势抽…”李素表情无比惊叹,嘴里啧啧有声,盯着东阳上下打量:“厉害啊,以前咋看不出你这么暴力呢?隐藏得太深了…”

东阳羞得不行,想跑又舍不得,只好恨恨掐了他一把,道:“上次行刺…李叔叔,事情闹得那么大,以你的性子还不把长安城捅翻天呀,那时父皇若震怒,不仅是你,连整个李家都倒霉,我若不出手先帮你把仇报了,你现在大概还在大理寺里等待父皇发落呢。”

李素神情浮上感动之色,忽然握住了她的小手,道:“我知你性子淡泊,与世无争,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却出手做那伤人之事,真是难为你了…”

东阳笑得无比甜蜜,今日做的一切恶事,伤人的事,心中满满的愧疚和后怕,然而此刻李素一句感谢,却将她心中所有的罪恶感祛除干净,仿佛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到他这句话,此刻的她甚至忍不住冒出更罪恶的念头,如果他能再多夸几句,说不定以后她还会为他做这些恶事…

羞羞怯怯地垂下头,东阳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深,眼里的情意浓得像一碗粘稠的蜜,甜得连心都融化了。

“东阳…你只抽了齐王一人,对吧?”李素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嗯,禁卫还打伤了他的仪仗侍卫…”东阳闭着眼,呢喃如梦呓。

李素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是…行刺我爹的幕后真凶不是齐王,是太子啊…”

“啊?”

第五百五十二章 风云变色

东阳很尴尬,尴尬得无地自容。

为心爱的人报仇,生平第一次干出了伤人之事,原本以为在心爱的人眼里,她的形象应该更高大了几分,尽管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可是从来都是被保护的她,也能做一次保护别人的事,所以罪恶感的背后,隐隐也藏着一丝翻身弱女子把歌唱的兴奋和得意。

然而,东阳没想到,李素简单一句话便把她的小兴奋小得意击得粉碎。

费了许多心力,调动了整个公主府的禁卫,像流氓半路截住小学生敲诈零花钱似的把齐王堵在荒郊小道上,着实抽了他几记,她府中的禁卫甚至摆出了标准的战阵冲锋的阵势,实可谓气贯长虹,牛气哄哄…却没想到,她连最基本的报仇目标都搞错了。

太尴尬了!东阳瞬间不想活了。

“呜呜呜…”东阳像只鸵鸟,把头埋在李素的怀里很没面子的哭。

李素哭笑不得,叹道:“很搞不懂你的想法啊…该哭的人应该是齐王才对吧?”

东阳哭声一顿,接着哭得更大声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唯一为你做的一件事,还是做错了,我…呜呜呜…”

李素笑着抚摸她瀑布般黑亮的长发,发端传来幽幽的清香,像清晨带着朝露的花儿。

“你真的不必为我做什么,更不必违背你的本性强迫自己为我做什么,相信我,我遇到任何事都能独自解决的。”

东阳摇头,哭声小了些,还是抽抽噎噎的。

“你家夫人在西州时为你出生入死,不辞数千里大漠穿行之苦,更不惧刀兵加颈之祸,为救夫君而豁出性命…”东阳垂头,轻轻叹息,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能为你做到的事,我也想为你做到,而且,我觉得自己能比她做得更好,可是…”

东阳说着又哭了出来:“可是,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好,现在的我,在你眼里怕是已成了一个笑话,相比你的夫人,我是多么的可笑。”

李素搂紧了她的纤腰,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东阳一直以来在他心里的形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无欲无求,无争无诟,像古墓里睡在一根绳子上的小龙女似的不沾一丝凡尘,却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人间的女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会吃醋,会嫉妒,会情不自禁的拿自己与另一个她比较,会在意心爱的人眼里她和她孰轻孰重,甚至极度想做一些能证明自己比她强的事情…

李素隐隐有些惊喜,像亲眼看到一位只吸日精月华的女神从天上落到人间,然后…二话不说端起一碗油泼面吃得呼噜哗啦,不时还擦一把鼻涕,剔一下牙,非常的接地气。

不知不觉,大家都变了,也更近了。

像个普通女人,这样挺好的,此刻李素心里的东阳,不再像个云端的仙子,喜爱却无法追逐,她已落下凡尘,与他执手凝视。

“你并不可笑,真的,你做的一切令我很感动,别不信,不管怎样的结果,你的心意我已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承领了…”李素的声音有些低沉:“这几年,你已为我做过太多,我心里一直内疚着一件事,内疚着无法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名分,害你只能打着出家的幌子,不尴不尬不清不楚地与我纠缠这些年,这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心结。”

东阳摇头:“我不需要名分。”

李素笑道:“莫骗我,没有女人不想要名分的,你是天家公主,想必更无法接受无名无分与一个已婚男子痴缠不休的事实。”

东阳垂头,轻声道:“刚出家那一两年,我…确实有过一点点不平,真的,只有一点点…”

东阳红着脸,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自己也有些羞涩,又垂下头,轻声道:“后来,你去了西州,而我,整日在道观中修行向道,渐渐的,当初那一点点不平的小心思也淡了,那时每日诵经,心里想的只是你,所有的不平已化作满腹的相思,想你在西州过得好不好,是否安然无恙,是否衣暖食饱,是否…像我想你一样,你的心里也想着我…”

“再后来,西州危急的军报传来长安,我当时急坏了,整日以泪洗面,无数次想收拾行李,带上我道观的所有禁卫跑去玉门关外寻你,救你…程处默领着程家庄户出长安的那日,我悄悄站在延兴门的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再后来,你血战西州,你的夫人千里搬援兵救夫这些事情,我都陆续听说了,从那时起,我对你夫人再无丝毫的怨意,反而无比敬佩,她…做到了我想做而无法做的事,她是个奇女子,也是位巾帼英雄。”

“李素,当年的怨念,我已全然放下,你虽然没能娶我,可上天待你不薄,你终究娶了一位能配得上你的夫人,而我,也感激上苍赐我的再造之恩,让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与你时常相见,与你长相厮守,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我们死了,你的后人把你埋在李家的祖坟里,而我,进不了你家的祖坟,却也能埋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像我们活着时一样,彼此远远凝望,直至下一个轮回。”

“如今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能痴缠一生了,能有今日的美满,已是上苍赐予的莫大造化,相比我们一生的缘分,名分这种东西,哪里还有半丝入得我眼?”

东阳的语声很轻,很慢,像睡着时的梦呓,半阖着眼,缓缓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李素动容不已,一时竟不知回答,刹那间心头涌起了无数爱恨,无数感动和愧疚,还有无数欠她的相思。

“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过下去,下一世不敢期许,这一世,我们不负此生。”

东阳使劲点头,含泪绽开了笑颜。

温存不知多久,东阳不知为何忽然又低声哭了起来。

李素叹了口气:“你很擅长在刚熬好的心灵鸡汤里下砒霜啊…又怎么了?”

东阳愧疚地泣道:“我只是,只是想到了齐王,他…他好冤枉,我对不起他!难怪我抽完他之后,他带领侍卫一路哭回了长安…报仇都找错了人,齐王受此莫大的冤屈,真正的凶手却仍然逍遥法外,呜呜呜…”

李素叹气,他很想告诉东阳,其实齐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很早以前就想抽他了…

只是见东阳哭得伤心,李素一时倒也不便开口,只好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叹道:“不如这样,你怀里揣把刀子去东宫拜会太子殿下,见着他后二话不说一刀把他捅死,不但凶手伏法,齐王沉冤得雪,你父皇说不定还会龙颜大悦,狠狠夸你一顿…”

东阳哭声立止,睁大水汪汪的杏眼瞪着他:“去你的!真当我傻吗?再说…我把太子捅死了,父皇为何会夸我?”

“直觉吧,以己及人,将心比心,反正我若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坏儿子,也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的,你父皇的心思想必亦如是。”

东宫门前杀人的事情算是被暂时压下了,所谓的“压下”,也只是对长安城的百姓和低级官吏而言,这桩凶案公然发生在东宫大门前,却是瞒不住长安城的权贵。

权贵圈子惊疑不定,私下里议论纷纷,眼看这件事马上要被散播出去时,李世民的一道圣旨很快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或者说,这道圣旨令东宫凶案愈发扑朔迷离,讳莫如深起来。

圣旨很简单,只说了两件事,一是给魏王泰的仪仗加双马,二是魏王泰编撰《括地志》功在社稷,上意魏王泰书成之后,于弘文馆讲学。

一道平常的圣旨,落在有心人特别是混迹朝堂多年一个个比猴都精的大臣们眼里,却非常不寻常了。

面面相觑间,大臣们眼里传递着同样的惊疑之色。

这是要变天了啊!

这几年太子确然做过一些很过分的恶事,令朝堂君臣都有些失望,陛下有没有易储之意,谁都不敢公然揣度,私下里还是议论过一番的。包括长孙无忌等一干重臣,也不是没想过太子有被废黜的可能性,而且随着这几年太子行径愈发恶劣,被废黜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

可是,当李世民今日抛出这一道封赏魏王的圣旨,许多大臣仍然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

圣旨里说的事呢,说大也不大,给魏王的仪仗车辇加两匹马,让那个胖得走两步都喘不过气的胖子魏王人模人样走上弘文馆的讲坛,跟当世的博学鸿儒和士子名士们聊聊人生理想,讲讲读书心得,说说对圣贤之言的理解等等,这能算什么事?

可是,凡事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起字句行间的讳深之处,圣旨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便变得有些微妙而不可言了。

仪仗加双马,除了没有太子率三卫以外,其余的已与太子殿下的仪仗完全一样,而太子和魏王都是长孙皇后所出,若说今上果有废储之意,那么,魏王是最有可能坐上太子之位的皇子,可谓种子选手里面的种子,何况这颗种子那么胖,分量那么重…

如果说仪仗加双马还算是大臣们因失眠而致神经过敏的话,那么让魏王在弘文馆讲学,陛下的心思可就是实实在在的昭然若揭了。

弘文馆啊,那可不仅仅是讨论学问读圣贤书的地方,那里可是集天下闻名的大儒和名士聚集的地方,可以说是大唐知识分子精英里面最顶尖的一批人都在弘文馆里,这里不仅是研究学问和经义用来教化万民学子的地方,而且还是与诸多千年门阀世家门下豢养的学究文士们分庭抗礼的战场,弘文馆的重要性已不止于学问经义,它已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无限放大为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场所,如果一定要拿它做个比喻的话,嗯…应该都知道《人民日报》吧?没错,弘文馆就类似于它,而且因为还是研究上古先秦诸子百家学问的所在,里面聚会着大唐最顶尖的博学大儒,所以,弘文馆比《人民日报》更神秘,更高大上。

让魏王在这样一个地方讲学,其意义可就远不止于讲学了,魏王这是屁股后面插了窜天猴,要上天啊。

圣旨甫下,朝堂顿时炸了锅,不但东宫震惊,连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等一批重臣也震惊了。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大臣们彻底将这道圣旨消化后,咂摸咂摸嘴,纷纷回过味来。

啧啧,是了,怕是太子殿下最近又干了某件不给陛下长脸的事,最有可能的,恐怕还是跟前日东宫门前发生的凶案有关。

第五百五十三章 低卑谦逊

太极宫的圣旨激起长安千层浪。

长安各权贵反应不一,惊愕者有之,兴奋者有之,惶恐者有之。

长孙无忌,魏徵等文臣惊愕不已,当即入宫求见李世民,然而李世民却传话说不见,长孙无忌和魏徵等人愈感愕然,魏徵脾性最刚烈,当即长跪在太极宫门前,言称不见到陛下誓不起身,李世民无奈,只得召见长孙无忌等人。

据说当日甘露殿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诸人皆是跟随李世民多年的心腹肱股重臣,事无不可对人言,然而魏徵等人的立场也非常坚定,太子之位关乎社稷根基,大唐的根基不可动摇,纵然太子诸多言行有荒唐甚至不法者,但,太子就是太子,无论嫡庶之说还是长幼之说,李承乾都是唯一符合太子身份的人选,余者纵有才能而不可居之,一旦易储,天下法礼与伦常便乱了,嫡长子无病无灾,亦无大逆之罪,何以轻言废之?天家不依法度,不遵古礼,世家门阀和高门大户的传继若然效而仿之,岂非天下大乱?

不得不说,魏徵这老头确实是一片体国公心,任何事情的拿捏都未掺杂丝毫的个人情绪和私利,当初李世民北征薛延陀,留太子和魏徵等文臣留长安监国,长安城中无老虎,李承乾于是嗨起来了,每日邀朋呼伴,大宴宾客,日子过得非常的休闲加娱乐,魏徵看不过眼,上疏劝谏,李承乾浑不当回事,并以储君身份厉言呵斥挥退魏徵,这件事闹出不小的风波,所以从魏徵私人感情上来说,对于太子的观感是极度不满的。

可是就算心怀满腹不满,在对易储这件事上,魏徵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承乾的一方,并且不惜直言犯上,与李世民吵得不可开交,为的就是劝谏李世民放弃易储的想法,哪怕被李世民砍头也毫不在乎。

当然,也不排除魏徵失恋多年,伤心之下开启了一辈子的自我毁灭模式,一次又一次挑战人类的生存极限…

一群重臣在甘露殿与李世民算不上相谈甚欢,事实上君臣差点打起来,大唐初期,君臣之间的氛围还是很和谐的,任何事情都是商量着来,尽管李世民已被异国番邦齐尊为“天可汗”,但李世民对内还是很温和的,贞观十一年,只因魏徵上谏五件事,而李世民只虚心采纳了两件,拒绝了三件,为此魏徵气坏了,上疏声泪俱下指责李世民已渐生骄纵之心,不肯像以前那样善于纳谏了,大臣比皇帝还不讲道理,魏老头也是彪得不要不要的。

甘露殿内,君臣吵到最后,没人知道结果,殿外宦官宫人只知最后魏徵怒气冲冲出了殿,而后面的孔颖达,房玄龄等人面无表情,长孙无忌脸上却带着几分神秘莫测的微笑…

君臣争吵的同时,东宫也慌了神,李世民这道圣旨杀伤力太大,李承乾吓得手脚冰凉,二话不说入宫求见父皇欲请罪,人到了太极宫门前,宦官传旨,陛下不见。李承乾的胆子没魏徵那么大,而且也不像魏徵那样有股子舍得一身剐的狠劲,李世民不愿见他,李承乾只好失魂落魄回了东宫。

最高兴的莫过于魏王李泰了。

刚接到旨意,殿中省内侍顺便把双马也带了过来,宣旨的宦官走后,李泰抖擞着满身肥肉在王府偏殿内手舞足蹈,跳的是恰恰还是踢踏,不可考,瞎子都能看出来,李泰离太子储君的位置已越来越近了,说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也不为过,仪仗已与东宫并肩齐平,弘文馆讲学的荣耀以及背后隐藏的深意,连东宫太子都无法企及,暗示得如此明显,猪都清楚是什么意思了。

得意就开始忘形,李泰兴奋之下,下令呼朋唤友,王府大宴宾客,以庆其事。当时正协助李泰编撰《括地志》的弘文馆学士顾胤却马上出面制止了李泰作死的决定。

虽说父子之间不必像外人那么客气,可也不能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更何况皇家的父子,其关系难道仅仅是父子那么简单?给你点东西把你高兴成啥样了,还大宴宾客,只要你宴了宾客,稍露一丝骄纵之态,明日你父皇就能把封赏的圣旨收回来你信不信?

李泰如同当头被浇了一桶冰水,彻底清醒了,大冬天的吓得后背湿了一片,然后马上向顾胤躬身致谢,感谢他在自己花样作大死之前及时拉了自己一把。

于是,当日魏王府不见任何动静,连诸多手眼灵活欲图攀附的皇子和大臣们都谢绝不见,言称奉旨专心编撰《括地志》,不愿因名禄之事而分心,众人悻悻而归,而消息传到太极宫,再次引来李世民龙颜大悦,对这位谦逊且才华横溢的儿子愈发满意得不得了。

第二天,李泰进太极宫求见李世民,进殿便跪,以非常低卑谦逊的姿态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勿使朝内兄弟与大臣侧目,而损太子威严体面,儿臣别无所求,父皇的快乐就是儿臣的快乐,儿臣爱你么么哒…嗯,大意差不多就是这些内容。

李世民老怀大慰,捋着长须仰天霍霍霍笑得满脸褶子,然后断然下旨,不但昨日的封赏旨意绝不收回,顺便还下旨将魏王府所居的长安延康坊内百姓免除一年租赋,不仅如此,李泰所遥领的雍州境内所有死罪以下的罪犯全部赦免。

一招以退为进,李泰玩得风生水起,炉火纯青,父子君臣皆大欢喜,李泰带着谦逊低调的笑容,从太极宫回到了魏王府。

他知道,自己离东宫太子之位只差一点点了,或许,朝那位已失去父皇宠爱的太子背后轻轻推一下,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而自己,是将他取而代之的唯一人选。

数九隆冬,北风呼啸,长安的大雪又开始飘下,大地万籁俱静,一片苍茫。

天冷得邪性,尚书省左仆射房玄龄派人来太平村传了话,大雪封路,朝事来往不畅,可允李素在家休沐五日,待雪停后继续去尚书省应差。

李素对房玄龄的好感直线上升,所谓“德高望重”,不是旁人嘴里吹嘘出来的虚词,德高望重应该体现在哪里?就是在这里,数九隆冬之时不强求房相像优乐美一样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只要说句“不必应差”,便是晴天。

当然,就算房相不传这句话,这种鬼天气李素也断然不会去尚书省应差的,他还没到为大唐封建帝国燃尽最后一丝光亮的精神境界呢。

这样的天气,适合热一壶微烫的酒,置几样热气腾腾的小菜,把它搁在自家浴室的大池子边,脱得赤条条的一边泡澡,一边哼着歌,冷不丁端起酒吱溜儿一口,一阵龇牙咧嘴后,再挟几筷菜,然后再往热水池里一钻,美滴很!

能在这个诸事落后,万物俱无的农业社会享受到如此美妙安逸的人生,李素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个人才,他的长处不是治国安邦,不是厮杀疆场,而是教化世人如何享受人生,如何偷懒耍滑,如何消极怠工…他的存在或许会让欣欣向荣的大唐帝国经济倒退整整二十年,而且还倒退得莫名其妙,李世民要是更聪明点的话,就应该把他这匹祸害大唐良好勤劳风气的害群之马果然干掉…

池子里的热水很舒服,微微有点烫,烫得李素白皙的皮肤泛了红,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活热起来,顺着经脉血管往上升,没过多久,脸已涨红了。

端酒又小小地啜了一口,李素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头靠在池子边,心满意足地露出了爽歪歪的笑容。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若问为何不应差,千金难买爷高兴…”舒坦得不行的李素脱口而出一首乱七八糟的诗。

话音刚落,李素忽然发觉背后一凉,浴室厚厚的门帘被人粗鲁地掀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鹅毛雪片飘进来,温暖如春的浴室内顿时如坠冰窖,冷得直哆嗦。

李素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哪个混账不晓事,给我滚进来!”

“哼!”

随着一声冷哼,一道魁梧如山岳般的身影龙行虎步走了进来。

李素眯了眯眼,然后…又陷入痴呆状态。

进来这人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开始脱自己的衣裳,动作飞快三下五除二,一边脱还一边道:“难得听到大唐才子又吟诗了,只不过,前面两句尚算佳句,后面两句却是狗屁不通,不仅狗屁不通,而且混账之极,李子正,你就是这样给朕当差的?”

“陛…陛下…”李素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尴尬还是被热水泡的。

下意识站起身,李素打算给李世民行礼,站起来后却发觉自己赤条条的,而李世民也脱得赤条条的,这个时候行礼,似乎有点怪怪的…

于是李素站起身后迅速往水里一蹲,然后…眼睁睁看着李世民晃悠着胯下人鞭朝池子走来,光脚踏上池边,深吸一口气,闭目往池子里一跳…

轰!

水雷击中了潜艇似的,池子里绽炸出半丈高的水花,李素如怒海里的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浮沉,惊慌失措的他只好死死抠住池子边沿奋力自保,以求自己不被沉沦…

待到风平浪静,李世民已老神在在头枕着池边闭目养神,一脸爽歪歪地叹息一声“舒坦!”

“臣…那啥,陛下,臣听说陛下在太极宫也建了一个池子,池底池壁皆以珠玉宝石镶嵌其上…”李素欲言又止。

“是啊,可朕还是觉得你家的池子舒服,咋样?”李世民眼都没睁,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很混账的挑衅弧度。

“这大雪封路的,陛下…”

“是啊,大雪封路,朕来这里很辛苦的…”

李素无言以对,这脸皮,啧!

“那…陛下尽兴,臣先告退,安排下人设宴…”

李素说着便打算从池子里爬出去。

“子正啊,你似乎很嫌弃朕啊,你我都是男人丈夫,同泡在一个池子里,君臣共叙家国天下,亦是一桩美谈,你怕个甚?”李世民终于睁开眼道。

李素嫩脸拧成一团。

我怕个甚?我怕你有病啊!俩人同泡一个池子有多脏,你造么?

私生活那么不检点,后宫不知宠幸了多少女人,万一被传染了什么妇科疾病,堂堂李县侯以后怎么活?

第五百五十四章 帝王胸襟

不告而登门,谓之曰“恶客”。

李世民就是李家的恶客,当然,他的身份有点特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理论上整个大唐境内的任何一个角落,所有权都是他的,所以他完全可以在大唐境内的任何地方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想进哪家院子就进哪家院子,想干嘛就干嘛。

这些李素都理解,你是皇帝你最大嘛。可是…这位皇帝一声不吭便跳进他家的浴池,这就很令他无法理解了。

李素不是没有想象过有人跳进他的浴池,当然,这个人必须要正确,就算不是私自下凡的仙女吧,至少也该是不小心坠入凡间的天使,脸着地的也算。

一个抠脚大汉二话不说光溜溜的就跳进来了,李素很无奈,不仅无奈,而且恶心。

很想不通啊,为何每次都选择他泡澡的时候微服私访,而且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你是礼仪之邦的皇帝啊…

池子已脏得不要不要的了,跟泡在臭水沟里没区别,李素泡在热水里,身上却莫名其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无数细菌爬在自己的肌肤上,狞笑着使劲往毛孔里钻,一边钻还一边吐口水,散播病毒…

哧溜一下,李素飞快从池子里窜了起来,连滚带爬出了水,手忙脚乱地拿着布巾在身上使劲擦,使劲擦…

李世民脸都绿了,这竖子,以为朕有多脏?朕是皇帝,而且是历朝历代最雪白干净的皇帝好不好…

对李素,李世民的了解还是不少的,知道他有爱干净的毛病,只是看今日李素的做派,李世民也没想到他的毛病竟如此严重。

“子正啊,你的病很严重,要不要朕把孙道长宣来给你看看,开几副养神且吃了以后…不那么爱干净的方子,嗯,对你很有益处的。”李世民用关怀的语气道。

李素气炸了,这说的是人话么?什么叫“不那么爱干净的方子”?给你开一点爱干净的方子才对吧?

“呃,多谢陛下,臣没病,臣很正常。”

李世民嗤笑:“笑话,你很正常,难道不正常的是朕吗?”

李素无辜地看着他,眼睛眨啊眨,李世民笑容顿止,一股绿气从脚升到头。

李素的无辜眼神他看明白了,里面透露的意思大概是…“是的,没错,你不正常,你才有病。”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他,估计想骂脏话,后来想到自己毕竟泡在别人家的浴池里,没有吃完斋饭打和尚的道理,只好悻悻放下手,不悦地哼了声。

“给朕滚出去,速速安排酒宴,朕泡一阵便来,滚远。”

李素急忙应是,穿好衣裳一溜烟跑了出去。

李家的酒宴很客气,至少在李素看来很客气,有酒有肉,有荤有素,每一道菜都是李家独有的煎炒蒸煮法门,长安城里的权贵家纵然府邸再奢华,李素也敢保证他们每日吃的东西绝不如自己家这么精致美味。

酒是上好的西域葡萄酿,担心当今皇上在自己家喝出个好歹,李素没敢上五步倒,葡萄酿挺好的,柔和温吞,不易醉。

李世民看来在浴池里泡得爽歪歪,一个时辰过去还没见出来,看来果然是别人家的浴池更舒服,这跟别人家的媳妇永远比自家媳妇好是一个道理。

李素耐着性子站在浴室门外等着,李家的各个角落和房室都已被羽林禁卫占据,每间屋子每个庭院甚至每个房顶都黑压压站满了人,可以说,李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穿好衣裳,伸着懒腰从浴室里走出来,满脸舒坦的表情,连黝黑的脸都仿佛白皙了许多。

李素站在门外等候,李世民挥了挥手:“带路去你家正堂,朕今日赏光,便赐尔君臣同饮。”

蹭别人家的酒饭还说得仿佛给了别人天大的荣幸似的,这蛮不讲理的做派太招人恨了…真想像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一样,把他领到八路的埋伏圈里去啊。

李素躬身行礼,默默领着李世民穿过内宅庭院,来到正堂外。

今日的李家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感觉,薛管家和下人们全都集中在正堂外的院子里,战战兢兢又满脸兴奋地看着自家侯爷招待当今皇帝陛下,脸上隐隐露出无比荣耀的光辉。

啧啧,当今陛下亲自来侯府饮宴,侯爷的祖坟上头得冒多么浓的青烟才有如此风光和荣幸呀,将来出去跟人吹牛,好歹也是亲眼见过陛下的人了,下人的面子都增三分光彩。

皇帝微服而来,李家无论主仆全都惊动了。

李道正和许明珠静静等在正堂外,见李世民走来,翁媳急忙下跪行礼。

李世民一反在李素面前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堆起满脸笑容,快走两步亲自将李道正搀扶起来,又朝旁边的许明珠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朕不告登门,来得唐突了,还请李家翁莫怪。”

李道正神情紧张局促,老脸涨得通红,连道不敢。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并肩站在一起的李素和许明珠,笑了笑,点头道:“佳儿佳妇,不错,李家翁好福气。”

李道正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咧嘴憨厚地呵呵直笑,许明珠毕竟以前见过李世民,而且还是钦封的诰命夫人,倒也不怎么紧张,依礼称谢,神情矜持且雍容。

客套了一阵后,李世民大步走进了正堂,李素急步跟随,而李道正和许明珠行礼过后便很识趣地退下了。

进了正堂,李素恭敬地将李世民请上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