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东阳又是一记耳光扇去,这记耳光扇得连她自己的惊呆了,急忙缩回手,呆呆地看着自己纤细的巴掌发愣…

齐王眼泪顿止,捂脸惊怒地瞪着她:“明知冤我,为何还打我?”

“你…你…”东阳心虚片刻,忽然挺直了腰,回瞪着他道:“不许你侮辱他!”

齐王彻底崩溃,伏地大哭不已,双手使劲捶地,捶地…

城外荒野,东阳和齐王之间的冲突李素并不知情。

他不知道东阳想为他消灾弥祸,更不知道因为缺少沟通,东阳活生生在城外摆了一出乌龙,齐王冤枉挨了几记耳光。

就在东阳扇齐王耳光扇得嗨起的同时,李素也在长安城发动了。

李素的性子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平时很低调,丝毫不见少年得志的张扬,沉稳得像个历经了百年沧桑的老人,可是骨子里却非常的刚烈,特别是经历过西州的战火淬炼以后,整个人磨练得愈发锋利,被人欺负了虽然做不到“虽远必诛”那么夸张,但也绝不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他的锋芒,出现在应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日上三竿,长安城的城门早已打开,无数牵着骆驼和马匹,满载货物的行商贩夫来往穿行于长安两市各坊,大唐国都的繁华和喧嚣,每天都因这些人而重复着。

上午时分,一位中年男子牵着一匹马,慢吞吞穿过长寿坊,缓缓朝东宫行来。

马背上横放着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离东宫尚距百余丈时,一人一马忽然停下,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远处东宫门前执戈来往巡梭的太子率卫将士,露出一道看不清含义的微笑。

第五百四十八章 欲静不止

东宫外面是一个空旷的青石地砖铺就的大广场,广场上禁卫林立,戒备森严。

这里代表着大唐的社稷根本。

太子,国之储君,大唐至高皇权的继承人,东宫所居,龙潜之地,不容闲人踏足半步。

站在东宫广场外,中年男子静静看着来往巡弋的禁卫,深吸了口气,然后将马背上的麻袋口解开,麻袋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一个人,一个活人。

活人双手双脚被绑得死死的,嘴里还塞了一大块布团,或许是在麻袋里憋得太久,麻袋徒然解开后,此人甚至连愤怒的眼神都来不及露出,鼻孔张得大大,贪婪地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吸了一阵后,终于舒服了,被绑的人这才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一见竟然在东宫附近,此人不由大惊,脸色刷地惨白无比,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命运,被绑的手脚不由使劲挣扎起来,嘴里堵着布团也拼了命的发出呜呜声,脸孔涨得通红,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中年男子任由他挣扎,不仅不紧张,反而看着他玩味似的笑了笑。

“你的主子就在里面,想不想见他?”中年男子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被绑的男子出不得声,只是不停的摇头,眼中的哀求之色愈浓。

“不想见吗?恐怕由不得你了,今日你的主子必然会见到你,只不过…”中年男子顿了顿,叹道:“只不过,他见到的,是个死人罢了…”

被绑男子眼中露出绝望之色,脸色越发惨白如纸,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见他这般模样,中年男子摇摇头,叹道:“你莫怨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临上路前我再给你提个醒,下世投胎后,就算要捏柿子也要拣软的捏,那些一看就是硬角色狠角色的人,别傻乎乎跟他们碰,没有降妖的道行就别画桃符…”

“呜呜…”嘴里堵着布团的男子不停地挣扎,豆大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

“好了,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有报应,兄台一路走好!”

中年男子说完,忽然翻身上马,一手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刀,另一手拎着麻袋的口子,脚下使劲一踢马腹,马儿吃痛,猛地向东宫广场方向冲去。

正在巡弋的东宫禁卫见有人竟敢在门前骑马狂奔,纷纷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平举长戟,一名将领跑出来,拔剑指着中年男子喝道:“何人擅闯东宫禁地,给某下马就擒,否则格杀当场!”

中年男子理也不理,径自策马狂奔。

将领大怒:“结阵,弓箭准备!”

轰!

到底是大唐最精锐的太子率卫,广场前近千名将士一声不吭,非常有默契地瞬间结成一道长阵,前排盾,后排枪,弓箭手哗啦一声搭箭拉弦,箭头对准狂奔的中年男子,等待将领的下一道命令。

离禁卫结阵尚距四十余丈时,中年男子忽然勒马停下,拎起手中的麻袋,扬声道:“且慢动手,某给太子殿下送来一位故人!”

将领怒道:“一派胡言!这哪里是故人相见之礼!上,给我活擒此人!”

禁卫们刚上前两步,马背上的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东宫竟不识礼数,可伤了故人之心矣!罢了,某这便将故人送予尔等,请太子殿下亲自过目吧!”

说完中年男子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单手拎着的麻袋竟被甩到半空中,在众将士愕然的目光注视下,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犹在半空中的麻袋被刀劈开,紧接着鲜血喷洒而出,电光火石间,麻袋已重重落到地上,发出砰然闷响,汩汩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缓缓流淌,染红了青石地砖。

将领一愣,勃然怒道:“好个狂徒,胆敢东宫门前杀人!放箭!拿下此人,不论死活!”

嗖嗖嗖!

漫天箭雨倾洒而去。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哈哈笑了一声,将身子藏在马腹的另一侧,马儿也顺势长嘶一声,摆了摆大脑袋,迈开四蹄跑开,一人一马竟在漫天箭雨里从容遁去。

将领大怒,下令追击,并敲响了铜锣,长安城顿时沸腾起来,各坊官匆忙出来查看,听到远处的锣声,坊官们赶紧关上了坊门,长安城成了一个个被分割开来的小笼子。

麾下将士追击狂徒,将领走到那流着血的麻袋前,却见血泊中赫然躺着一个人,脸朝地背对着他,将这人翻转身来,围上来的将士倒吸一口凉气,将领一呆之下,脱口惊道:“何都尉!”

倒在血泊里的,正是奉太子之命组织刺客赴太平村刺杀李道正的何继亮,太子率左卫都尉。

此刻的何继亮两眼圆睁,浑身布满伤痕,致命的伤口却是脖颈处裂开的一道大口子,伤口的鲜血仍在汩汩往外流,周围都是经历过杀阵的百战精锐之兵,仅只看一眼便很清楚,何都尉显然已死得透透的,不能再死了。

很显然,何继亮就死在刚才,那凶手单手将麻袋甩向半空,扬手便是一刀劈下,那一刀正好划过了何继亮的脖子,杀人的是个行家老手,出手稳,准,狠。

袍泽死在眼前,东宫禁卫们的脸色顿时无比难看,将领铁青着脸,定定注视着何继亮的尸首,良久,冷冷道:“此事谁都不许声张,事涉东宫秘事,尔等自己琢磨长了几个脑袋,敢往外乱传的话,等着受死吧!快,将何都尉的尸首抬进东宫,地上的血擦干净,还有…”

顿了顿,将领咬牙道:“那狂徒既敢单枪匹马在东宫门前杀人,显然已有了准备,咱们怕是拿不到他了,下令停止追击,把人全撤回来,告诉各坊官,重新把坊门打开,情当没有这回事发生!”

将士领命匆匆而去。

东宫银安殿。

李承乾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地上的那具尸首,脸上的神情不停变幻,惊怒,恐惧,惶然,复杂无比。

将领偷偷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心下顿安,他知道自己刚才下的那一串命令是正确的,这件事果然水深得很,不宜张扬过甚。

“何都尉死因蹊跷,看那凶手的出手和狂傲之态,似是游走江湖的游侠儿做派,末将猜测…恐怕是何都尉在长安城得罪了江湖人,于是被人寻了仇,虽说是何继亮的私仇,但也不宜牵扯东宫,坏了东宫名声,所以末将斗胆召回了追兵,此事如何处置,末将请太子殿下圣裁。”

这将领倒是个心眼伶俐的角色,只从李承乾的脸色变化便知此事非同寻常,同时也暗中庆幸自己当时临机决断的正确英明。

连借口都细心地为李承乾找好了,李承乾铁青的脸色终于稍有缓和,轻轻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退下。”

将领大喜,急忙满脸恭敬地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李承乾一人,看着地上的尸首,李承乾神情冷森,喃喃自语。

“是谁做的?齐王祐,还是…李素?”

不得不说,今日东宫前发生的这件事深深震住了李承乾,看在任何人的眼里,这是对东宫的挑衅,把它上纲上线的话,这是对大唐皇权的挑衅,这个时候李承乾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下令缉拿凶手并且进宫向父皇禀报此事,要想扩大化的话,他甚至可以把祸水引到一直与他不对付的魏王李泰身上,随便制造点证据和舆论,给魏王找点麻烦,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奸计得逞,魏王在朝中的声望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

可是,理智告诉李承乾,他不能这么干。

因为死的人是何继亮,他的背后牵扯着一桩阴谋,这桩阴谋又牵扯着李承乾本人,若真把此事闹大,魏王有没有麻烦不一定,但他李承乾是一定有麻烦的。

暗中派刺客在太平村刺杀李素的父亲,这件事当初便闹得满城皆知,而这个何继亮,正是此事的执行者,刺客是他找的,目标是他定的,而他所干的一切,全是李承乾的暗中授意。

李素没猜错,这一次,李承乾并非针对他,只是借由此事把齐王拉下马,典型的借刀杀人之计。

李承乾真正的敌人不在外面,甚至连李素在他心里都算不得真正的敌人,他至今都认为李素没资格当他的敌人,他的敌人全是亲兄弟,魏王,吴王,齐王等等所有王,也就是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这个太子被废黜,有可能取代他太子之位的亲兄弟,全是他的敌人,能除掉一个算一个,就算除不掉,也要把他搞臭,让父皇对他失望透顶,全世界死光了都轮不到他的那种程度。

太平村刺杀李道正,祸水东引到齐王府,为了逼真和误导视线,还刻意让齐王府也出了一桩命案,使人不由自主将两件事联想起来,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高明。

可惜的是,他实在太低估了李素,他不但不知道李素手里掌握着一股大隐于市的势力,而且更低估了李素对此事的反应程度,为了给老爹报仇,为了李家的名声,李素竟借了程家和长孙家两家门阀的力量全力缉查此事。

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只要有心找,终会露出破绽。

死在面前的何继亮的尸首明明白白告诉李承乾,此事已漏了风声,而且多半可能是李素发现了真相,他派了人大明大亮在东宫门前斩杀何继亮,既是挑衅,也是示威,更笃定李承乾不敢动弹。

李承乾确实不敢动弹,何继亮既然落入李素之手,虽然人已死,谁知道李素手里还掌握着什么证据?若无十足的证据和把握,他怎敢把何继亮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当场杀掉?

所以,事情如果闹大的话,官司打到父皇面前,若李素气定神闲从怀里一掏…不管掏出什么东西,只要父皇见到了,他李承乾就麻烦大了,私下派刺客行刺臣子的父亲,并妄图嫁祸自己的亲兄弟,事情败露,父皇会是怎样的反应?

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夸儿子干得漂亮,再来一发什么的…

何继亮的尸首仍摆在殿中,李承乾只觉得手脚发冷,心如乱麻。

李素大明大亮出了气,报了仇,当着东宫禁卫的面堂堂正正斩杀了何继亮,而同时却把一大堆麻烦扔给了李承乾。

是和是战,是消弭事端还是把事搞大,随便你,出什么招我都奉陪。

李承乾在殿内独自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能做出选择。

投鼠忌器啊,此事若追查下去,最终倒霉的还是他这个太子。

李承乾神情森然,阴冷的目光盯着何继亮的尸首久久,牙帮子咬得格格直响。

纵然贵为太子,做事仍有许多忌惮,因为他的太子位置并不稳当,这些日子费尽心力,人前人后装出来的乖宝宝形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博父皇和朝臣的欢心,让打消原本已悄然动摇的易储之心,这件事若闹大了,他多日来的伪装简直成了笑话不说,恐怕父皇的易储之心比当初更甚。

所以,这件事只能压下去!至于李素这个人…李承乾皱起了眉,今日以后,他将把李素当成真正的敌人!是的,挑衅示威做到这般地步,公然在东宫前打他的脸,李素已有资格成为他的敌人了。

主意打定,李承乾呼出一口气,嘴角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刚刚舒缓下来的心情,又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

一名宦官神色慌张地出现在殿门外,礼都来不及施,焦急地道:“禀殿下,东宫外面…外面…”

李承乾皱眉:“东宫外面怎么了?”

“外面…齐王殿下独自一人打进来了!说要讨个公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善后清理

今日的东宫可谓诸事不宜,太子若早看了黄历的话,躲出去比较舒坦。

宦官说的“齐王打进来了”,这句话不是形容也并非夸大,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打进来”,单枪匹马,手无寸铁,顶着一张满是淤青和指痕的脸,怒气冲冲的闯进了东宫大门,然后…见人就抽,见人就抽。

谁敢拦他,抽!

谁上前小心翼翼问句话,抽!

从大门一直到东宫正殿,齐王一路见佛杀佛,掌影漫天横飞,一路走一路抽,闹得东宫鸡飞狗跳。

齐王不能不怒。

东阳只问了他一句为何派刺客行刺李素的父亲,齐王并不蠢,反而很聪明,只那一瞬间便全明白了。

太子挑拨,太子算计,太子嫁祸…全都是太子干的,而他齐王,则很不幸地成为了太子的垫脚石,替死鬼,黑锅佬…不论怎样的词汇形容他,都不是什么好话。

对东阳,齐王无可奈何,一则东阳带的人多,足足七百多禁卫全调动了,齐王本来还想硬扛一阵,结果被东阳抽过之后,怂了。

二则东阳背后站着李素,李素这人虽然曾对他妥协过一次,二话不说将活字印刷术双手奉上,但齐王还没天真到以为李素真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在长安这些年,李素干过的无法无天的事,齐王可是早有耳闻,平时看起来友善温和,若是动了他的女人,李素只怕瞬间就会变身为疯子,谁都拦不住,更何况,父皇近年对东阳越来越好,对李素也越来越看重,仅凭这一点,齐王就不敢动东阳,本来在父皇的心里,齐王已然记了一过,若这时再闹出事来,父皇只怕还会抽他一顿,莫名其妙挨三顿打,冤不冤?

可是冤有头债有主,齐王这口恶气总要发泄出来才行,太子李承乾自然无可争议地成为齐王泄火的首选目标。

于是在长安城外荒野郊道上,东阳抽过齐王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府,而齐王窝了满肚子的火,打道回城,直奔东宫而去。

东宫门前今日热闹非凡,前有凶徒在东宫门前公然杀人,后有齐王不依不饶打上门讨公道。

李承乾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好好过个日子,无聊时耍点小阴谋小诡计,为何总被人拆穿呢?还让不让人过了?

太平村。

李素和王直蹲在山腰的银杏树下,王直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老牛反刍似的来回嚼,嚼得津津有味,李素嫌弃地撇嘴,不自觉地与他拉开距离,努力装作与他不熟的样子。

王家兄弟应该属于杂食性动物,不但吃肉,也吃青菜,草也不拒绝…反正李素没见过王家兄弟拒绝过任何食物,吃什么都不挑,有时候走在路上看见一坨牛粪,李素都下意识地把王家兄弟拉远一点,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俩货就窜上去闻味道…

“确定做得干净,没露痕迹吧?”李素眺望山下的村落,淡淡地问道。

王直点头:“人是我亲自选定的,我手下的心腹之一,以前甚少在长安露面,这家伙也姓王,名叫王安,潭州人氏,早年是个本分人,还当过府兵,贞观七年,潭州水涝,洪水淹死了他的父母妻小,王安葬了家人,孑然一身来到长安讨生活,在长安东市与我结识,此人本分厚道,但手上功夫不错,当初跟随李靖大将军北征突厥,他在阵前曾连斩过十余人,所以这次我选了他。”

“事了之后,可将他送出长安了?”李素接着问道。

“送出去了,事了之后他躲在早已备好的暗巷水坑道里,待得风声消停,追捕的武侯和坊官们都撤回去了,他便悄悄出了城,往陇右去了,出城前见了我一面,他说杀人时没留下任何痕迹,身上的衣裳,杀人的匕首都是寻常之物,也没落下任何配饰…”

李素点点头:“甚好,告诉那位王安,两月以后可回长安,继续跟着你混。”

王直眨眨眼,不解地道:“两月以后就没事了?太子不会追查了?”

李素笑道:“其实…我敢肯定,事发当日太子就不会追查了,或者说,他不敢追查了,查下去他只会引火烧身,否则你以为当时的太子率卫和武侯为何那么快便放弃了追捕,撤回去了?正因太子心虚,所以把人召回了,而且我估计太子多半也猜到是我指使的了,只是不敢发作而已,一旦把事闹大,更吃亏的是他,他是个聪明人,断然不会选择与我两败俱伤的…至于叫王安多躲一阵子,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怕被陛下知道后,太极宫会出面追查,两月以后,此事必然风平浪静。”

解释了一大通,王直似懂非懂,最后索性胡乱点头:“我信你便够了,你说无妨,必然是无妨的。”

顿了顿,王直道:“接下来呢?咱们怎么做?”

李素叹了口气,道:“何继亮已被诛,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唱歌喝酒跳舞,爱干啥干啥。”

王直不甘心地道:“就这样结束了?”

李素斜瞥着他,道:“要不这样吧,你混进东宫,或是等太子仪仗出行时,出其不意把太子一刀宰了,我在旁边给你递刀,咋样?”

王直缩了缩脖子,干笑道:“那还是算了,刺杀太子啊,我王家十族都不够陛下灭的…”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所以,做人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报仇也不必拼个你死我活,无论恩还是仇,不是今年今日今时便能报还的,总要讲究个火候,明白吗?”

王直仍旧似懂非懂,懵然眨眼,说是蠢萌吧,奈何这张脸太丑,只见蠢,不见萌…

李素叹了口气,道:“你这张脸实在是…”

“咋了?”

“回去拿开水烫一遍吧…好了,不跟你废话了,看多了你的丑脸,实在令我有些不适,我找东阳,啥都不用干,只看她那张脸就够了,不但能洗涤心灵,还能洗眼睛…”

第五百五十章 上达天听

东阳跪在道观的老君像前,心情很不好。

调动道观的禁卫兵马在荒野郊道上堵了齐王,并且以势压人,顺利而又爽快地抽了齐王几耳光后,东阳便下令摆驾回道观,独自坐在公主銮辇中,然后…一边哭一边给手掌呵气,耳光扇得太重,齐王脸疼,东阳的手也很疼,玉葱般的嫩白小手红通通的一片,有点麻,有点火辣辣。

回了道观后,东阳更是跪在老君像前死活不肯起来,说是犯了嗔戒,做了伤人的恶事,要给老君请罪并且深刻自省。

于是,自觉罪孽深重的东阳在老君像前长跪不起,一边默念经文。

老君像前,东阳满脸愧疚,妙目半阖,樱唇不停蠕动,念的却是道家《老子西升经》。

“…邪教正言,悉应自然。故有凶吉,应行种根。如有如受,种核见分…”

这是《西升经》里的“邪正章”,正是道家教导世人向善,大意是世间万物为之在己,成于自然,遂有善恶果报,故修道之人应广种善根等等,这一段经文东阳已默念了几个时辰,脸上的愧疚之色却仍不减分毫。

确实苦了东阳,二十来岁的年纪,从小到大与人来往从无争执,更别说主动动手抽人耳光,东阳抽完齐王后,在回府的车辇便吓得不行,想到自己出家人的身份,再想想刚才动手抽人时那副泼妇的样子,受过皇家顶级家教的东阳顿时羞惭无地,说不出原因的,莫名其妙竟哭了起来。

回到道观后更是洗手更衣沐浴,跪在老君像前诚心诚意请罪,几个时辰都不肯起身。

绿柳见东阳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小嘴嗫嚅几下,讷讷地道:“殿下,您也不必太自责,齐王他…他毕竟不是好人…”

东阳没理她,犹自不停地念诵经文。

“哎呀,殿下,真不必愧疚的,齐王这些年的作为,奴婢在长安城里打听得清清楚楚,您揍的是坏人,正是替天行道,老君若九天有知,必然会夸您干得漂亮的…”

大殿忽然一静,东阳停止念经,睁眼看着绿柳,缓缓摇头。

“齐王是不是坏人,与我无关,我反省的是自己,虽说是为了李…李家阿翁报仇,我毕竟也犯了嗔戾之念,出家人自己种下恶果,自由自己来偿还,不仅念经,还要多行善事,抵了这桩恶业,方可修行无碍,祛除心魔…”

绿柳听着东阳神神叨叨的,懵懂地眨巴着大眼。

“可是…殿下,您都跪了几个时辰啦,而且不吃不喝的,您的身子本来不好,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东阳坚定摇头:“生病便是老君降予我的恶果,是天注定的,如果大病一场能抵了这桩恶业,生病倒是好事了,绿柳,你别说了,我要在老君像前跪七天七夜,方可除我心魔,稍解心中罪疚…”

绿柳急得跺了跺脚,可是看东阳道心坚定的模样,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悄悄退出殿外。

大殿内只剩东阳一人时,东阳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妙目阖闭,再次念起了经文。

没过多久,绿柳忽然蹦蹦跳跳又跑进殿来,东阳不满地轻蹙黛眉,正要斥责几句,却听绿柳高兴地笑道:“殿下,殿下,李侯爷来啦,在大门外等着呢…”

“嗯?”东阳一愣。

“哎呀,李侯爷呀,李素李公子!您不会连他也不见吧?”绿柳急道。

东阳神色一喜,洁白的贝齿不由咬住了下唇,眼中喜悦与幽怨之色反复交织。

这冤家,自从李家出事后,多久没来看我了…

“殿下,殿下…”绿柳眼带笑意,调皮地问道:“要不要奴婢去回了李侯爷,就说殿下道心修行正坚,不见外客,请他七日后再来如何?”

说完绿柳转身欲走。

东阳纠结得不行,抬头看看面前威严而慈祥的老君金身像,又扭头看了看道观大门方向,下唇都快咬出血了,神情依然无比犹豫挣扎。

“殿下,奴婢…真去回李侯爷啦!”绿柳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等等,绿柳!”东阳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

绿柳嘻嘻一笑,停下了脚步。

东阳回过头,神情愈发纠结,挣扎地朝老君像行了一个道家揖,低声道:“老君在上,您神通广大,弟子刚说过忏悔七天七夜的,可他…他又来了,您说…弟子要不要出去见他呢?”

老君像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一脸慈祥而悲悯地俯视着众生喜乐。

东阳愁苦地叹了口气,眨眼道:“莫如…弟子来占一卦,若阳面朝上,便是出去见他,若是阴面朝上,便是老君您不许弟子出去,如何?”

说完也不管老君答不答应,东阳从香案上取过一只笅杯,所谓“笅杯”,是一对腰果形状的打卦用具,道家用来占卜吉凶,问天请事之用的…封建迷信用品?

笅杯本是一对,此物亦名“圣卦”,东阳只取了一只,轻轻朝地上一扔,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只见笅杯静静躺在地上,阴面朝上。

东阳更纠结了,咬了咬下唇,犹豫半晌,忽然道:“老君在上,弟子刚才占的这一卦…不作数可好?弟子想再占一次…求老君恕罪。”

绿柳站在殿外愕然看着端庄温柔的公主殿下耍赖,而且还是跟神仙爷爷耍赖…绿柳杏眼惊愕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东阳的背影。

毁三观啊!殿下这是怎么了?

东阳不仅耍赖,而且连耍三次赖,直到第四次时,天可怜见,笅杯终于阳面朝上,东阳两眼一亮,兴奋地笑道:“多谢老君成全,弟子就知道您肯定会答应的…”

绿柳仰天叹气,这无赖耍得,老君若九天之上有知,大晴天都会降一道雷下来劈死她。

“那…弟子去见他了?回来时再向老君请罪。”

说完东阳似乎已得到老君首肯似的,恭恭敬敬朝老君像行了一礼,然后起身转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理直气壮起身朝大门走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底气,脚步越走越快,快到大门时,东阳几乎已在小跑了。

跨出道观门槛,东阳呼吸略见急促,远远便见李素静静站在门前一棵槐树下,微笑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温柔,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之色。

门外值守的禁卫纷纷朝她行礼,东阳俏脸一红,故作威严地点点头,然后与李素并肩往村口的小道上走去。

禁卫们早已习以为常,很自觉地不去打扰李侯爷和公主殿下的相会。自李素从西州回到长安后,他已是道观的常客,而禁卫们也不知收到了什么指令,旁人一律不许进道观半步,但对李素,则选择了完全无视。

李素与东阳并肩在小道上慢行,直到离开道观大门老远,远得再也见不到禁卫的身影后,东阳忽然疯了似的,举起小粉拳使劲朝他捶去,一边捶一边骂。

“你这混账,都怪你,都怪你!害我在老君面前不但食言,而且还耍赖…都怪你!”

李素被这一顿捶得莫名其妙,眼疾手快抓住东阳的手,愕然道:“喂!你疯了还是吃错东西了?”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斜靠在软榻上,身下垫了一张完整的硝制过的黑熊皮,旁边烧着两盆炭火,殿内温暖如春。

可李世民此刻的心情却跟殿外的天气一样寒冷。

宦官常涂站在李世民身前,面无表情地静立不动,而李世民脸色阴沉,眼中寒意森森。

“…所以,此事是太子暗中派刺客所为,然后故意嫁祸给齐王祐?”

“是。”常涂躬身道。

“李素呢?从西州回来后,他难道变得窝囊至斯,亲爹被刺了他也忍得了这口气?”李世民冷冷问道。

“奴婢不知,只是昨日下午,东宫前突生命案,有凶徒拿了太子率左卫都尉何继亮,在东宫门前空地上,当着东宫禁卫的面将何继亮斩杀,这何继亮正是行刺李县侯之父的主使之人…此案发生后,东宫禁卫急忙追缉杀人凶手,却被东宫禁军将领喝止,而太子殿下也再未提过此事,更未派人追捕凶手。”

李世民脸色依旧阴沉,眼中的失望之色却少了一些,缓缓点头:“李素这娃子…倒是好一副暴烈性子,手法却比几年前老道圆滑多了,只是…哼!干的事却愈发无法无天了!”

神情又渐渐被深深的失望和恼怒之色所代替,李世民扶额摇头,叹道:“朕的这些儿子…竟没有一个争气的,太子装了这些天的好孩子,最后终究还是露了尾巴,偌大的江山,朕实不知将来…”

话说到一半,李世民忽然顿住,再没往下说了,神情却浮上哀愁忧虑之色。

常涂看着又怒又忧的皇帝陛下,木然的面孔也有一丝动容。

“禀陛下,还有一件事…”

李世民扶额,无力地挥手:“说吧,朕的这些好儿女们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倒非伤天害理,太子行刺李父,嫁祸给齐王殿下之后,李县侯倒未中计,只不过…太平村的东阳公主却中计了,她误以为果真是齐王殿下派人行刺李父,为帮李家出头,也为了不让李县侯闯下大祸,东阳公主殿下当日点齐公主府七百余禁军,将离京赴齐州的齐王殿下截在半道上,并且…公主殿下亲自出手,狠狠抽了齐王殿下几记耳光。”

“啊?”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天可汗陛下,听到此事后的反应也是目瞪口呆,一脸不敢置信。

“东阳…打人?”

愕然停顿片刻,李世民不死心地追问道:“没弄错吗?太平村出家为道的那个东阳?”

“正是。”

第五百五十一章 失望寒心

在所有人心目中,东阳的形象是柔弱的,温婉的,虽然是公主的身份,可她却似乎从未端过公主的架子,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样,绝不多话,更不会像其他的皇子公主那样拼尽全力在父皇面前卖乖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