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杏儿,却是唯一的例外。

杏儿孤苦伶仃,无权无势,武氏在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认识她,二人共同患难,因为这一点,武氏做出了生平第一次损己利人的决定。

毕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内心再怎样坚硬冰冷,终归仍有一丝温情尚存,帮助杏儿与其说是善意,倒不如说是武氏拼命挽留自己心中即将逝去的纯真。

旨意已下,武氏与杏儿当即收拾行装,二女的东西不多,两个布皮包袱便收拾完了,至于绿柳送来的吃用物事,武氏将它们都留了下来。

掖庭一众管事皆来相送,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上全是虚情假意,并无半点真诚,武氏理也不理,甚至朝那些管事嘿嘿冷笑几声,无形中给送别场面增添了许多肃杀之气。

众管事僵着笑脸将武氏二人送出掖庭外,武氏头也不回,杏儿一路低垂着头,跟在武氏身后亦步亦趋如履薄冰。

走出众管事的视线,武氏脚步放慢了一些,神情一片淡漠。

杏儿看着她,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武氏明明在她身前,却仿佛看到了杏儿的表情,不由轻笑一声,道:“杏儿,你是不是想说,我对那些管事太冷漠,太失礼了?”

杏儿摇头,发觉武氏根本看不见,于是赶紧道:“武才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杏儿太笨,猜不出您的用意。”

武氏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悠悠地道:“昔年秦末巨鹿之战,西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终得大胜,今日我亦如是,我今日对那些管事不假辞色,得罪了他们,将来我若再次沦入掖庭,必然死路一条,所以,杏儿,我今日已将自己将来的退路断得干干净净了,这次我若前路仍不遂,人生不趁意,除了死,我无路可退!”

杏儿吃惊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不解,犹豫片刻,讷讷地道:“可是,可是…活着不好么?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比死好吧?”

武氏笑了,转过身揉了揉她的脸蛋,道:“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之处,有时候活得太差,反倒不如死了的好,一个不见任何光亮的前程,活着忍着,苦着受着,一口气走到老,走到死,有甚意思呢?”

胸膛不知不觉挺起,武氏的语气无比坚决:“此生若不能为人之上,便了此残生也罢!”

太极宫门外,一乘马车静静地停在偌大空旷的广场上。

武氏和杏儿拎着包袱行装走出宫门,第一眼便看见那乘朴实无华却无形中贵气毕露的马车。

一名穿着百衲道袍的中年道姑走上前,右手握左手拇指成拳,指端掐着子午线,行了一个很正式的道家揖,轻声道:“来人可是掖庭出来的武氏?”

武氏急忙屈身还礼:“正是妾身。”

道姑点点头,道:“东阳公主殿下在道观内,吩咐贫道将你接去太平村…”

道姑说着,不自觉地朝武氏身旁一瞥,扫了一眼怯怯的杏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公主殿下的谕令里分明只说接一个人,为何出来了两个?

武氏何等伶俐,自然看出了道姑的疑惑,急忙将杏儿拉上前,陪着笑道:“这位是妾身的小姐妹,名叫杏儿,身在掖庭受尽苦楚折磨,妾身不忍弃她,还请道姑行个方便,允妾身将她一同带入公主殿下的道观中,让她做个挑水打杂使唤的小丫头,小杂役都可,请道姑恕妾身擅专之罪。”

道姑心中不悦,面无表情,却也不能说什么,道观是东阳公主的道观,做主的人是公主,今日公主破天荒叫她来接一个掖庭出来的女子,以公主的淡泊性子竟为这个落魄女子摆出这等规格的姿态,可见这武氏来头不小,在公主殿下心中的分量颇重,将来在道观内,或许连她们这些道姑都要看这武氏的脸色呢。

想到这里,道姑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颔首笑道:“但凭武道友便是,贫道这里还要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武道友莫往心里去,既然陛下已下了旨,着武道友出家为道,日后当须自称‘贫道’,莫再说什么‘妾身’了,贫道倒是无所谓,让公主殿下听到了,难免不妥。”

武氏一惊,顿知失言,没办法,人刚走出掖庭,还没入戏,武氏本身是不信什么神明的,她只信自己,所谓的出家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有了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以图来日再起,对道家的神仙们,她却是不怎么敬服的,所以投入出家人这个角色难免慢了一拍。

“道友金玉良言,贫道谨记,多谢道友提醒,日后贫道必有所报。”武氏急忙行礼,而且行的是道家揖。杏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跟着她行礼。

随后武氏和杏儿上了马车,车夫扬鞭催马,马车晃晃悠悠朝城外驶去。

略显颠簸的马车内,武氏悄悄掀开帘子,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微笑。

太平村…

那里不但有东阳公主的道观,听说那位泾阳县侯的侯府也在,那么…这次能否遇到他呢?遇到他后,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问什么?

自己的人生,是否从此以后便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太平村。

李素今日没去尚书省应差,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李家今天来了一位很尊贵的客人。

客人不但尊贵,而且很可爱。

大清早城门刚开,一队数百人的羽林禁卫护侍着一辆华丽之极的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城,马车仪仗左右,四五名穿着官服的太医署的太医们紧紧跟随,连马车的车辕上也坐了两名太医,不时小心地掀开帘子看看里面的情况。

仪仗车驾晃悠悠地到了太平村李家门前时已近午时。

车驾停下,一身鹅黄宫裙,头上梳着双丫抓髻的小兕子下了车,看见门口含笑迎接的李素,小兕子顿时绽开了笑颜,小短腿迈开碎步,蹬蹬蹬跑到李素面前,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一副求抱抱的样子,却忽然想起李素不是父皇,与他才见过一次面,于是小兕子只好停下脚步,规矩而笨拙地朝李素蹲身行礼。

“明达见过子正哥哥。”

李素皱了皱眉,小孩有教养是好事,可太有教养未免有些扼杀天性了,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谁把她教成了如此老气横秋的模样?

随即李素展颜一笑,在一众羽林禁卫和医官们愕然的目光注视下,忽然伸出双手,托住小兕子的两腋,将她高举起来,小兕子吓得失声大叫,然后,李素便听到她身后一片锵然拔刀出鞘的声音,一众禁卫额角冒冷汗,手执刀剑紧张地盯着他,而那几位医官,却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不停地打摆子。

李素笑了:“怕啥?都把刀缩回去,陛下既然将她交给了我,我自有分寸。”

禁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还刀入鞘,一名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没敢说什么。

小兕子惊叫过后,发现自己整个人已被李素举在半空中,那种双脚腾空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却是她从来没体会过的,短暂的惊吓后,小兕子脸色渐渐泛红,兴奋得两条小短腿胡乱扑腾。

“再来一次,子正哥哥,再来一次!”此刻的小兕子终于看起来像个完美无瑕的孩子,可爱且闹腾。

“好,再来一次,站稳了!”李素把她放下,然后又猛地把她举起来,甚至双手用力把她往上抛了抛,伴随着小兕子的惊叫,随即便是银铃般咯咯的笑声。

一众禁卫和医官们脸颊却不停的抽搐,李素每次抛举,他们的脸就狠狠抽一下,配合非常的默契。

最后李素抛得没力气了,小兕子也玩累了,一大一小同时决定暂时放弃这个很刺激的游戏,禁卫和医官们这才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每人皆是满脑门的冷汗。

这个混账,他抛的不是公主殿下,而是所有人的脑袋和家小性命啊,混蛋!

第一次初识,第二次再见,一见面李素和小兕子便完全消除了陌生的隔阂,仿佛认识多年似的无比亲密。

人与人之间,无论大小长幼,看的还是这份眼缘。

小兕子在李素面前完全放开了本性,不仅笑容开朗,而且心情也好了很多。

李世民之所以答应让李素与小兕子多来往,他想看到的无非也是小兕子快乐的笑容,自从长孙皇后逝后,小兕子时常独自落泪哭泣,心情久抑不乐,食欲也很差,身子渐渐也垮了下去。

“接下来呢?子正哥哥,接下来玩什么?”小兕子两眼闪亮放光,急不可待地问道。

李素揉了揉她的秀发,小兕子的头发有点黯淡的黄,而且头发并不太多,典型的小黄毛丫头。

“接下来…当然要先去拜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夫人,再然后,我带你去泾河边捉鱼好不好?”

第五百六十九章 李家贵客

李道正对小兕子的到来很意外,中午回房刚打了个盹儿,起来便看见李素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出现在他眼前,一脸怯怯地看着他。

李道正高兴坏了,也没问女娃的身份,上前就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乐得不行:“哈,这是谁家女娃咧?咋长得恁水灵,不是咱村的吧?”

李素张了张嘴,发现老爹兴致颇高,也就不多言了。

小兕子被李道正吓到了,她那张粉嫩的略带几分婴儿肥的小脸在李道正粗糙的大手里被揉捏成了各种形状,李素都有些不忍看了。

“明达…明达拜见…”小兕子的脸被揉成各种奇怪的形状犹不忘礼节,只是表情怪异,声音也变了调。

李道正乐道:“哈,还是个懂礼的娃,不错不错,伯伯给你拿霜糖吃,甜滴很。”

扭过头看着李素,李道正悠然叹道:“当年你落地后,也是这般水嫩水嫩,那脸蛋啊,掐一下都能掐出水来,也不爱哭,把你揉成啥样你都傻笑,跟这女娃一样…对了,这女娃是谁家的娃?”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她…名叫李明达,乳名小兕子,呃…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封晋阳公主。”

李道正呆住:“陛,陛下的…晋阳…公主?”

“对,晋阳公主,很可爱吧?”李素说着也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小兕子不悦地嘟起嘴,把头扭到一边,努力挣脱李素的魔掌。

李道正只觉一万头草那啥从心中轰隆奔腾而过,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嫡出小女儿,自己却把她的脸揉成猪头,这罪过…

“要砍头咧!”李道正吓坏了,两腿一软便打算给小兕子跪下,李素眼疾手快,急忙托住了他的双臂。

“爹,用不着这么害怕,就当她是个寻常的小女娃,来咱家做客的…”李素无奈地道。

李道正不听,坚持要给小兕子磕一个,否则显不出主人的诚意。

小兕子很懂礼,先给李道正蹲身行礼:“明达拜见李伯伯。”

这下好了,李道正两腿又一软,李素又赶紧把他架住。

“爹,这是晚辈给长辈行礼,与身份无关,您坦然受着。”

李道正神情惶恐,战战兢兢受了小兕子这一礼,还没等小兕子说话,李道正像风一样的老男子赶紧闪人。

“李伯伯不喜欢我吗?”小兕子看着李道正落荒而逃的背影,有点委屈地道。

“他太喜欢你了,所以出去张罗酒菜招待你。”李素揉着她的头顶笑道。

小兕子的到来给李家增添了几分活力,不仅李道正忙里忙外亲自指挥厨房烧菜,许明珠也对小兕子喜欢得不行,一见面便将她抱在怀里左亲右亲,小兕子面露无奈承受着李家人独特的热情,小脸布满了各种忍辱负重。

李家的菜可谓是长安城权贵中的一绝,连皇宫的厨子做出来的菜都比不上李家美味,毕竟有李素这么一号逆天的货在,前世各种煎炒蒸煮无一不通,味道当然比如今大唐烹饪仍以烧烤和白煮为主流的手法强上无数倍。

这顿饭小兕子吃得很开心,小嘴塞满了各种美食,嘴边油乎乎的也不在乎,这一幕令前堂廊下等候的医官们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兕子的食欲竟如此强悍,由此可见以往小兕子厌食不是体质的原因,而是…皇宫的菜太难吃了,这个结论估摸得让太极宫不少御厨羞愤击柱以谢天下。

李素含笑给她挟菜,一边犹不忘与小兕子闲聊。

“小兕子,你平日在宫里都是怎么过的?”

“呜呜呜…”小兕子满嘴食物,含糊以对。

待小兕子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喘了口气,道:“吃药,各种药,晨起喝羊奶,因为我太瘦了,父皇和太医们逼我吃肉,羊肉,鱼肉,嗯,各种肉,哥哥姐姐们都忙,父皇也忙,见我太孤单,父皇送了我两条狗,让它们陪我玩耍…”

话没说完,李素的脸色便有些不对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很好,哮喘病人不该吃或不该接触的东西,小兕子全齐了,李世民还生怕她死得不够快似的,居然给她送两条狗,要知道狗身上的毛发和皮屑被人吸入呼吸道以后,最容易触发哮喘的,奶和肉也不应该吃,这毛病治不了根,只能从平时的生活中小心防范,尽量避免发病的诱因。

揉着小兕子的头,李素笑道:“答应我,以后不喝奶了,成不?羊奶牛奶都别喝,肉也少吃,回头我会向你父皇劝谏的。”

小兕子迷茫地眨眼:“为何不能喝了?”

原因太深奥,李素没法跟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只好简单明了地道:“喝了这么多年的奶,吃了这么多年的肉,你不腻吗?我光是想想都有点想吐了。”

小兕子果然露出欲吐的表情,道:“说来…我也真的想吐了,羊奶太腥,肉也不好吃,好,以后我不喝奶,也不吃肉了。”

李素笑道:“以后多吃绿菜,哥哥家里种了很多绿菜,冬天都能吃上新鲜的。”

小兕子点头,一副完全信任的样子。

吃过饭,小兕子便按捺不住了,堂前坐了一阵后,便悄悄地扯着李素的衣角,轻声央求:“捉鱼,子正哥哥,捉鱼…”

李素眨眼笑道:“想捉鱼吗?”

“想!”小兕子狂点头。

“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带你去。”

小兕子愕然,犹豫了一下,狠狠点头:“你说。”

“第一,夸我英俊,快点。”

“子正哥哥好英俊!”小兕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小家伙反应很快,当然,节操有渐渐下降的趋势。

李素不太满意地摇头:“辞藻不够华丽,听起来单调乏味,不能达到让我心花怒放的效果,念在你是第一次昧良心,这次就原谅你了,回去后多读读书,争取把我夸高兴了。”

小兕子小嘴一瘪,委屈地点头:“好的。”

“第二个条件,来,喝碗汤再走。”李素招了招手,下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上前。

“这是…药?”小兕子闻了闻味道,小脸便很痛苦地拧成一团:“我不喝药,太难喝了,不喝!”

“不喝没问题啊,好了,饭也吃过了,我该睡个午觉了,小兕子你就在我家院子里随便转悠吧…”李素果断起身,伸着懒腰往外走。

“子正哥哥,我,我喝…”捉鱼的诱惑大于一切,小兕子决定忍辱负重,皱着小脸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

李素含笑扫了一眼廊下的医官们,嗯,他们没注意,很好,不然这碗药解释起来又费劲了。

“小兕子好厉害,好了,哥哥说话算话,带你捉鱼去。”

说着李素牵起小兕子的手往堂外走,小兕子很自然地把小手放在他的手掌中,蹦蹦跳跳跟着李素出了门。

小兕子在李家住了下来,这是李世民答应李素的。

对小兕子的病情,李世民大抵是绝望了的,所以他只愿她在短暂的有生之年快乐一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从亲眼见过小兕子与李素是如何投缘后,如何开心快乐后,李世民便决定让李素多陪陪小兕子,也算是做父亲的满足她余生的愿望了。

小兕子在李家果然很开心,这几日李素索性连尚书省都不去了,每日陪着小兕子疯玩疯跑,乐不思蜀的样子颇具刘后主神韵。

上山种茶树,下河捉鱼蹩,庭院堆雪人,河边砌沙堡…小兕子自小生在皇宫,长在皇宫,那个规矩极严同时也无比乏味的地方是她人生的全部,这次出宫住在李家,小兕子终于体会到宫外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妙有趣,李素很懂小孩的心理,他知道小孩想要什么,想玩什么,每天他都能想出新奇的玩法,令小兕子兴奋一整天。

当然,药也不能停。

给小兕子喝的药是李素依照一些模糊的记忆熬出来的,也暗里找驻扎在李家的太医署医官辨证过,几个医官凑一起商议许久,得出结论,这些药并无冲克之处,言下之意,就算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

李素放心了,每日偷偷令厨房煎药,偷偷给小兕子喝,一大一小鬼鬼祟祟的,十来天后,驻扎在李家的医官们没事掐指算了算,然后悚然一惊,他们发现小兕子这十来天里哮喘犯病的频率比在皇宫时少了一半。

医官们急忙抓过小兕子给她把脉,另外派人紧急进城入宫,将这个消息禀奏李世民。

医官们忙得一团乱时,李素第二天却带着小兕子进了城。

进城自然为了游玩,在一群高大威猛的羽林禁卫虎视眈眈之下,李素牵着小兕子逛了长安的东西两市,各种商贩,各种琳琅满目的玩意,各种肤色不一的人种,走马观灯般在小兕子眼中闪过,小兕子惊讶的表情一直没停过,最后逛到累了,才发觉李素把她领到了城内一座道观前。

第五百七十章 升天无路

道观名叫玄都观,始建于后周,隋时迁于长安城崇业坊内,与朱雀大街和兴善寺相对。

这个道观可不单单是道观,它对长安城的风水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隋朝时著名的大匠宇文恺以长安而置隋都,以朱雀大街为南北中心线,然而城中有六条高坡,谓为不吉,遂以乾卦九二之位置宫殿,以为帝王之居,九三之位立百司,谓曰君子之德,至于最尊贵的九五之位,则不准常人居住,于是左右设一寺一观作为镇守,其中的“一寺”便是大兴善寺,而“一观”就是玄都观。

长安城的建造,穷举国之人力物力,可谓费劲人类心思和智慧,每一坊每一街每一座房子,都能上应天道,下合卦象,以此而求国运昌隆,千秋万世。

只不过,宇文恺建成长安皇都之后不过三十余年,大隋朝便轰然倒塌,气数殆尽,李唐占了江山,所以说,封建迷信害死人,可怜的隋炀帝国破之前的心情大抵是累觉不爱的,“宇文恺你左掐右算好几年,麻痹你到底算对了没?”

如今的玄都观也不仅仅是座道观…实际上它是座很有名的道观。

里面不但香火旺盛,而且连皇家都经常选在这里兴办法事,不仅如此,它也成了士子游人们的游览胜地,每年仅是进观游览的游客便数以十万计。

李素领着小兕子走进玄都观,当然不仅为了游玩,更重要的是要拜访一位长辈。

长辈姓孙,名思邈,李素的老熟人了,特长是行医,所创《千金方》被誉为中医宝典,传延千年,不过随着年岁渐老,孙思邈已渐渐不太出手行医,除了关上房门编撰医书外,最大的爱好便是炼丹了,医术上的成就举世皆知,只是炼丹一途遇到了瓶颈,年近八十岁了还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显然炼出来的丹药没能令他羽化飞升嗨上天,实在令老神仙痛心疾首加扼腕徒叹。

孙思邈居无定所,长安城的仁寿坊算是长居之地,不过他本身是道士,甚喜住在道观中,玄都观不仅有他的居所,而且还划给了他一块地,让他种植草药。

李素打听清楚了孙思邈的行止后,便带着小兕子登门了。

穿过道观三清正殿,李素二人一路向前,又过了回廊和侧殿,道士寝居,在玄都观内的最后方,终于便是孙思邈修道编书炼丹兼预备升天之地了。

孙思邈的居所很简陋,只是一个小小的草庐,用竹枝篱笆划出庭前一块数丈方圆的空地,李素刚推开草庐的柴扉,迎面便闻到一股草药的清香,放眼望去,草庐内炊烟袅袅,扶摇而上。

李素扭头望着小兕子笑了笑,道:“看看咱们的运气好不好,你猜孙老神仙是在熬药呢,还是在做饭?熬药就不管了,做饭的话,咱们去蹭他一顿好不好?”

小兕子点头,随即拧着小脸道:“药味好难闻,神仙爷爷定是在熬药…子正哥哥,咱们回去好不好?神仙爷爷见了我,定又要喂我吃药,不但吃药,还逼我吃他炼的丹…”

说着小兕子露出痛苦的表情,小脸皱拧成一团奇形怪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李素暗暗捏了把冷汗,这位老神仙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吃药还好说,炼的丹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自己多少年都升不了天,万一不小心让公主殿下比你快一步得道升天,往登极乐,就不怕皇帝把你剐成一片片的下油锅炸了么?

站在草庐的院子里,李素终于有了一丝犹豫,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小兕子带进去。

是进是退还没做出决定,忽然听到草庐轰的一声巨响,李素和小兕子脸色大变,李素二话不说抱起小兕子就往柴扉外面跑,刚跑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李素回头,发现一位冒着青烟浑身散发着焦味的白发白须老道士从草庐里面踉踉跄跄跑出来…正确的说,应该是滚出来。

李素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许久,大惊失声道:“孙老神仙!”

“神个屁仙,咳咳咳…贫道又失算了!唉,又失算了,不知何年何月得偿所愿…”

滚出来的老道人正是孙思邈,弯腰站在草庐院子里,一边扶着膝盖一边剧烈咳嗽,一副赤壁之战被烧焦了的曹贼模样,样子非常的狼狈,完全不复当年在太平村治天花瘟疫时仙风道骨的缥缈形象。

李素和小兕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半炷香时辰后,孙思邈才缓过气来,直起了身子,见李素二人愕然的模样,孙思邈顿觉有点尴尬,习惯性地抬手捋了捋胡须,结果一捋之下却落了空,老神仙颌下那把比本人更具仙风的飘逸白须被烧得七零八落,残缺不齐。

孙思邈脸颊一抽,心疼地咧了咧嘴,黯然长叹:“这个亏吃大了!”

李素点头附和,确实是吃大了,那把白须当年飘逸得不像话,扮相上佳,神仙形象全靠那把白须了。

“小子李子正,拜见孙老神仙…”李素躬身行礼,小兕子有样学样,笨拙地蹲身福礼。

孙思邈的心情显然不大好,斜眼一瞥,道:“原来是你小子,有几年没见着你啦,今日来此做甚?”

李素陪笑了两声,不答反问,指了指仍在冒烟的草庐,小心翼翼地揭老神仙的疮疤:“不知老神仙居所何故…呃,何故冒青烟?”

孙思邈没好气道:“当老夫的屋子是坟墓不成,还冒青烟…哼!贫道近日窥探天道,终于教贫道看出几分心得,以道家阴阳之变,五行生尅为基,纳外气,养内气,和阴阳,通经络,炼精化气,辅以黄老,取雌黄,丹砂,礜石,灵芝等物,开炉七七四十九日,今日午时一刻丹成,谁知…”

孙思邈露出悲愤与不解之色,仰天叹道:“终是功败垂成!贫道想不通为何失败了,当年抱朴子前辈的《肘后方》是这么写的,通明先生的《集金丹黄白方》也是这么写的,可贫道依法施为,为何却偏偏失败了呢?莫非天道降示贫道并无仙缘乎?”

李素暗吞了口口水,他发现这位医术名垂青史的老神仙因为炼丹而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最好还是让小兕子离他远点,不然老神经病很快会带出一个小神经病…

“呃,老神仙您继续窥探天道,小子只是路过,顺便探望一下您,小子这就告辞…”

拉着小兕子没来得及挪步,便听孙思邈叱道:“人还没进门,告哪门子辞?你当是衙署点卯呢?滚过来,让我看看小女娃。”

小兕子犹豫了一下,迟疑地上前行礼,奶声奶气地道:“明达拜见神仙爷爷。”

孙思邈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气色,点点头,然后不知从炸成褴褛的道袍哪个部位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黑乎乎的丹药递给她,道:“吃下去。”

李素吓得头皮一炸,闪电般劈手夺过那颗丹药,往自己怀里一塞,陪笑道:“老神仙的金丹劲道太猛,小子担心小孩子扛不住,回去后小子慢慢喂给她吃。”

孙思邈哼了一声,斜眼瞥着他,道:“小女娃落地便身子不好,她父皇请贫道给她瞧过多少次病了,可以说她是贫道治大的,刚才那颗药可不是金丹,而是实实在在的补药,咋了?怕贫道给她下毒不成?”

李素陪笑道:“不敢不敢,老神仙的药自然是包治百病,药到命除…不对,药到病除。”

嘴里说着不敢,李素还是没有给小兕子喂药的意思,那颗丹药稳稳当当藏在李素的怀里。

没办法,眼前这位老神仙被炸得衣衫褴褛,印堂发黑,一张嘴居然还往外喷烟,这副形象让李素对他的丹药实在产生不了信任。

孙思邈老而成精,自然看出李素的真实意思,气得恨恨指了指他,道:“不识好歹的小混账,待贫道哪天再炼一炉,炼颗旷古烁今的大金丹,服之便升天得道,那时看你怎么说!”

李素眼皮直跳,老头儿还是不死心啊,想升天太容易了,怀里抱颗震天雷点燃,轰的一声便往登极乐,何必炼丹那么麻烦…

草庐院子正中铺了一张草席,三人跪坐于席上。

至于那座刚刚被炸了的草庐外,则围了一群玄都观的道士,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地拎着桶盆灭火,而孙思邈则一脸安详平静地仰头捋须,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只看孙思邈这模样,李素就严重怀疑他可能升不了仙,反正李素不觉得老天爷会允许这么一号不负责任的老头儿升天当神仙,烧了人家的房子,自己没事人似的捋须望天,没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算烧高香了。

“气喘之疾不容易治啊…”孙思邈摇头叹息,瞥了一眼小兕子,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李素对孙思邈的回答并不意外,事实上,哮喘这毛病直到千年之后都很难根除。

“老神仙确定她患的是气喘之疾?”李素眨眼问道。

“哼!小娃子,贫道发现你今日对我很不信任呐!既不信我,来找我做甚?”孙思邈心情很不好。

李素叹了口气,其实…他原本对老头儿是很信任的,只不过老头炼丹手艺不佳炸了房子后,李素就觉得凡事还是保留几分比较好。

第五百七十一章 辩证药理

孙思邈的特长是医术,他的医术是有口碑的,不仅大唐百姓人人称颂,名声还流传到了千年以后。

当然,擅长医术是世人对他下的定义,事实上这个年代的所谓医术,其实跟巫术,卦象,星象等等神秘的玄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几者之间无法分离,一个懂医术的人必然懂一些玄学,没事算个卦,观一观星象,掐算一下吉凶,跳大神也不是没有,治病就是这样,不管病情简单或复杂,总之,能上的一股脑给你上了,于是在民间乡野,很多赤脚大夫都是一边开坛祭天斩妖,一边跳大神念咒,一边掐指问吉凶,最后抽空开个药方治病,反正花样繁多,总有一款适合你。

凭良心说,孙思邈跟那些赤脚大夫不一样,他治病还是有真本事的,这一点从他流传后世的《千金方》便可见端倪一二,所以对于医术之外的巫术玄学等等,真正用于治病的比较少,当然,李素可以把炼丹理解为他的私人爱好,而且属于入门级玩家,离登堂入室还差了许多火候的那种,反正据史所考,孙思邈是寿终正寝而逝,绝不是嗑了金丹升仙,说明他炼丹的手艺到死都没长进。

三根手指搭上小兕子的脉,孙思邈凝神阖目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气虚肾弱,脾损肺伤,经络不畅,苦了这孩子啊,当年她刚落地,宫中太医便看出不对,陛下急坏了,急忙请贫道入宫查诊,可这孩子的病是天生的,所谓寿数有天定,贫道亦无法逆天,只能尽全力熬炼出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拖缓她的病症而已,这几年贫道常有所思,想出许多新法子,在她身上一一试过,可终究还是收效甚微…”

李素有些黯然,说实话,他并无把握治好小兕子,而在这个落后的年代,连医术最好的孙思邈都对小兕子的病情如此悲观,委实不是个好消息。

心情沉重,李素挤出笑脸把小兕子打发支应到远处玩耍,然后李素离孙思邈近了一些,低声道:“老神仙,小兕子的病情…果真无药可医么?”

孙思邈瞪了他一眼,道:“说的甚话?若有药医,贫道早就治好她了,用得着拖到现在?”

李素叹了口气,看着远处蹦蹦跳跳天真烂漫的小兕子,道:“她才几岁呀,本应该快快乐乐活到七老八十的,可现在…”

孙思邈摇头:“命数天定,勉强不得,看小兕子的病情,大抵还能再拖几年,贫道掐指算过她的寿数,若能活过二六年华,已然蒙天垂幸了,二六之后还能活多久,只能靠她的造化。”

李素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上面正是这几日偷偷给小兕子煎的几味药,双手捧到孙思邈面前,恭敬地道:“请老神仙帮小子看看这药方,是否与小兕子的病情对症。”

孙思邈接过,首先扫了一眼,接着拧眉凝目,最后神情有些迟疑和疑惑,另一只手的手指频繁动作,不知在掐算着什么。

“你这几味药…嘶,贫道似乎没听说过,究竟谁人开的?”

李素笑道:“老神仙先别管谁开的,小子只想请问您,这药方是否对症?”

孙思邈喃喃自语:“银杏叶,枇杷叶,守田,童参…好怪异的方子,除了童参外,其他几味皆是随取可得,那个‘守田’更是田陌间生就的杂草,这东西贫道多年前仔细专研过,其性平,味苦,可作化痰降逆消痞之用,而气喘之疾的诱因便是痰堵而气竭…嘶!贫道当年为何没把此物跟气喘之疾联系起来?”

孙思邈的眼睛猛地睁圆,喃喃道:“此物,倒真可以试一试…而且这银杏叶,枇杷叶皆可入肺经,益脾气,定喘咳,恰恰对应气喘之疾,童参则可固元气,强肾体,若真煎而服之,里外兼治,标本皆顾,呜呼!贫道当年为何没想到呢?说不定…”

收起方子,孙思邈老实不客气地纳入自己怀里,然后抬头盯着李素道:“这药方纵不能根治气喘,却也能拖上许多年不犯病,此方你从何得来?”

李素暗喜,心情顿时阳光开朗了,嘴里也开始没个正经,莫须有的神秘人物闪亮登场。

“说来话长,这是个很遥远的故事,小子还是孩童时,村里来了一位游方的老道士,长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除了会炼丹,还会治病,他见小子聪明伶俐,模样又俊得不像话,心喜之下便顺手扔给小子这张药方,说什么以后若有姑娘见小子英俊模样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可用此方疗之,救人即是渡己,阿弥陀佛…”

孙思邈怒了,起身二话不说先踹了他一脚,怒道:“游方的道士念阿弥陀佛,小子你把贫道当傻子不成?小混账你年岁渐长,敢在贫道面前编鬼话了,嗯?”

掏出怀里的药方,孙思邈的神情又变得凝重,沉声道:“治病救人非同儿戏,医者一念可挽濒死,一念可造杀孽,故医者须持父母心,待病患如儿女,尽心救治,开方施药亦当如此,所以你这张药方贫道还要仔细试一试,辨证药性生克之理后,再做计较。”

李素含笑点头,心中肃然起敬,不愧是名垂千年的药王老神仙,一番话道尽医者仁心,除了炼丹这个爱好有待商榷之外,基本已是完美无瑕疵的圣人了。

同时,李素心中还有些犹豫,如果告诉孙思邈其实这张药方自己已给小兕子喝过很多次了,不知孙思邈会不会拼着不当神仙,也要先造个杀孽抄把刀追杀自己五条街…

孙思邈的心思此刻已完全沉浸在这张药方里了,朝李素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且回去,贫道这几日闭关,先专研些日子再说,滚吧滚吧,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