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孙思邈揪起李素的衣领往柴扉外一推,然后关上门,神神叨叨地进了草庐。

李素站在柴扉外久久无语。

这种满满的如同被人用过后扔掉的厕纸般的失落感是肿么回事?

第五百七十二章 徙配琼南

太平村,东阳道观。

武氏进道观已经三天了。奇怪的是,一直到今天,她都没见过东阳公主。

道观是有规矩的,出了家的公主当然还是公主,所以不是谁想见便能见得到的。事实上因为东阳足不出户,鲜少外出,所以她的活动范围一般只限于道观的内院,从早晚课诵经到打坐修道,再到平常的生活起居,基本都在内院范围。

道观里有十多个道姑,百来名宦官宫女,外面还有几百名禁卫,但这些人不可能随便进出内院,他们只被允许在外庭范围活动,真正能从大门口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内院找到东阳公主的人,除了内院服侍她的贴身宫女绿柳和少数几名宫女外,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泾阳县侯李素,事实上李素进道观就跟进自己的家一样随便,整座道观没有任何地方对他设防。

这就是道观的规矩,没有任何人敢违反,有森严的地方,也有例外的人。

武氏刚进道观那天便被安排在外院住下,她和杏儿分到了一间小小的厢房,厢房里有一个柜子,一张矮桌,一小块竹席,以及两张床榻,这便是厢房的全部摆设。

然后武氏和杏儿便住了下来,道观总的来说比掖庭有人情味多了,接她们进道观的道姑让二人休息了两日,第三日,道姑给杏儿安排了打杂的差事,但凡院子脏了,油灯干了,门廊柱子需要擦拭了等等,都归杏儿干,杂活看似不少,实则是由十几名宫女共同轮流做的,分给杏儿的基本没什么体力活,并不辛苦,杏儿甚至隔两天还能睡个日上三竿的懒觉。

而武氏,道姑则直接扔给她几本道经,嘱咐她日夜诵读,牢记于心,每日清晨和傍晚,公主殿下会带领观内所有道姑在三清正殿做早晚课,大家一齐诵经打坐修行,不可懈怠。

于是武氏便安心在道观里住了下来,每日捧着各种道家典籍苦读默诵,非常勤奋自律,可谓干一行爱一行。

只不过武氏心中还是有着小小的失落,她原以为自己有些不一样的,毕竟…公主殿下曾特意命她的贴身宫女进掖庭看她,各种温暖各种体贴,而自己也是奉皇帝陛下的旨意出家为道。

武氏以为自己进了道观后,公主殿下会第一时间召见她,并且嘘寒问暖什么的,然而这一切全都没有,进了道观,武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姑,和别的道姑没有任何区别,她们该遵守的规矩,武氏也不准犯,道观的内院更是她们这些寻常道姑的禁地,任何人都不准踏进半步。

第三日清晨的早课上,东阳公主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仿若出尘仙子般飘然走进三清正殿,也不多话,沉默着跪在老君像前,开始诵经修道,那一日武氏也跟在众道姑身后诵经,殿内隔着两丈远依稀看到公主殿下的背影。

公主早课过后,便一声不吭地回了内院,再也没见过。对武氏更是看都没看一眼,仿佛根本忘记了她这个人似的。

武氏心中顿时涌起些许的不安,她发觉这一切跟自己预料的有出入,精心谋划的欲图快速讨好公主殿下,然后借由她来接近的李县侯的计划不得不拖延变动了。

人家根本都不搭理你,你连内院的门都进不去,谈何讨好?

身份与阶级,终究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泾河边,李素和东阳并排坐在熟悉的石块上,手牵手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流淌。

从背面看,一对年轻的男女肩并肩,女子的头轻轻靠在男子的肩头,在静谧无人的河边看风景,这幅画面本身便是一道极美的风景,充满了诗情画意,可是,若从正面再看二人…

“混账,你的手能不能规矩点?从见面就没停过,不怕人看见…”东阳俏面通红,贝齿咬着下唇,眼中满带羞意,同时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

李素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双不老实的手早已探进东阳的道袍里,不知在里面摸索着什么,可能丢了东西,只是摸索得东阳浑身瘫软无力,面带潮红春意,纤手毫无力气地推搪着他的魔掌,怎么看都充满了欲迎还拒的情趣意味。

“河边早已被我家部曲清场,他们也让我赶远了,哪来的人?咦?好像变大了,你要感谢我,若没有我,它们变不了这么大…”李素自顾说道。

东阳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啊?大了?真的么?”

“真的,看我诚恳的眼神…”

东阳顿时露出几分羞涩的喜意,琼鼻一皱,哼道:“就算大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李素严肃地道:“你这个说法可不对,典型的过河拆桥,若没有我这双灵巧的双手时时勤揉捏,闲暇多研磨,你能长这么大?你应该感恩才对,按理来说,以后每次见到我时,你都应该把衣襟一拉,充满感激和诚意的对我说,‘来吧,揉搓我吧’…”

东阳被逗笑了,红着脸狠狠捶了他一记,道:“我若真这么干,以后我还做不做人了?”

默然片刻,东阳忽然道:“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里,大一些?”

李素笑道:“不一定,只要是心爱的人,大小都可以,比如说你吧,你是荷包蛋我也喜欢,小金桔我也喜欢,哪怕小得一马平川的平地上长两颗粉刺,我也喜欢…”

李素越说,东阳脸色越绿,最后已然俏脸含煞,杀机森然。然后,说得滔滔不绝的李素便忽然感到肋下一阵剧痛,东阳的纤指拈着他的皮肉,三百六十度扭转,扭转,反过来继续扭转…

“停!翻脸了啊!”李素痛得脸都变了形。

“叫你毁我!叫你嘴不积德!我的那里有那么小吗?你哪只眼睛见它‘一马平川’了?”东阳气得不行。

“形容,形容懂么?还掐!再掐就死了。”

风平浪静过后,东阳理了理略显凌乱的云鬓,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羞红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白里透红。

“对了,那个姓武的才人,她已到了我的道观里。”

李素眨眼:“你们认识了?”

东阳哼道:“我没事为何要去认识她?从她进道观到今日,我还没正眼瞧过她呢。”

李素疑惑道:“你跟她有恩怨?”

“没恩怨,只不过你心里记挂这个女人,我哪里知道她是什么来路?若是将来她要和我抢你的宠爱,我今日为何要主动认识她?”东阳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娇态,空气中还隐隐带着一股子酸味。

李素哭笑不得:“她原本是你父皇的女人,理论上你父皇是我丈人,她也勉强算我的丈母,我若跟她搞七搞八的…你父皇的贵圈虽然乱,可我不乱啊,你实在是多虑了。”

东阳咂摸了一下,顿时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羞涩地笑了两声,随即道:“可你为何偏偏对这个女人如此上心?若说你对她没别的心思,我是不信的。”

李素叹道:“我不是说过吗?当初我做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

东阳很快截住了他的话,叹道:“若不能说便不说,何必拿这种白胡子老头的鬼话糊弄我?你这么做想必有你的原因,我不问便是,只不过这个武氏,你打算如何安排她?总不能真的在我的道观里终老吧?”

李素若有深意的笑:“她若在道观里终老,这个世界未免少了太多乐趣了…你先晾着她吧,让她做个寻常的道姑,别给她受太多苦,但也不能让她太安逸,平时就当不认识这个人,不必刻意去接近她,先磨磨她的性子再说。”

东阳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

上元节过了十几天,正月还没完的时候,朝堂终于传下一纸旨意。

侯君集征西域,攻伐高昌国时纵兵屠城,私废宫室,擅自开高昌王宫国库而敛财,着令降爵一级,罢官免职,徙二千里,发配琼南五年允归。

这道旨意并未在朝堂里掀起多大的动静,事实上朝臣们在此之前便大多心中有数,李世民的这个处置算是很重了,朝臣特别是将军们心中不服,可是大家都清楚李世民的苦衷,遂皆闭口不言,反倒是那些异国使节却很不满意,他们认为纵兵屠城抢掠,罪莫大焉,天可汗陛下这般处置却是轻了,于是一众使节聚集起来,又在朱雀门前喊冤,李世民终于忍无可忍,着宦官出宫门传谕,声色俱厉地警告这些使节,若再喋喋不休,朕就索性把你们的国家都灭了,使节们这才悻悻而归。

正月最后一天的清晨,侯君集戴着铁镣,在一群差役的押送下,在家人和同僚的殷殷相送下,一步一步离开了长安城。

侯君集走的那天李素并未送他。

说到底,他和侯君集的交情大抵仅止于此,李素可以不畏触犯龙颜,私自进大理寺看望他,但,仅此一次便足够,既照顾了交情,也立下了不趋炎附势的形象,还临时当了一次暖男,抚慰了侯大将军蹲大狱时那颗敏感易碎的玻璃心。

至于相送,那就有点画蛇添足之嫌了,况且,李素还这么懒…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天灾突至

尚书省和家里两头跑的日子很充实。

尚书省是公务,李素不得不应差,而家里,还有一位小公主缠着他玩东玩西,两头跑了十来天,李素悲伤的发现,自己居然很久没懒过了,人生真是繁忙如狗啊。

出了正月,尚书省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了几分凝重之色,就连李素这种混日子的官也非常迟钝地发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月刚开始,李世民紧急召见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褚遂良等重臣,众人这几日频繁出入太极宫,来往神色匆匆,君臣如临大敌。

来往奔波于尚书省与六部之间,李素发现六部的官员们神情也很凝重,官员来往衙署的步履都比平常快了几分,从三省到六部,所有在长安的衙署的气氛都显得非常沉重压抑。

李素对政事向来都很迟钝,他其实并不太喜欢政治,所以尽管被任命为尚书省都事,有参知政事之权,所有来往的公函他都有权打开堂而皇之的先看一眼,可他很少主动看过,上任以来他的定位就是个不怎么勤劳的快递员,揣着公函来往于尚书省与六部之间,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句某某某有你的快递,下来签字云云。

可是这一次,李素分明察觉到气氛不对,于是,他第一次主动打开了一份从六部递往尚书省的公函,一眼粗略扫过,不由倒吸口凉气。

自去岁入冬以还,关内,河北,河东,山南四道雪灾,雪量之大,百年罕见,至贞观十五年元旦前,各道仍大雪不停,冻死农户牲畜数万头,压垮房屋逾四成,冻死冻伤人口万人,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大雪久积难化,眼看马上要春播了,而许多地方的大雪仍在下,使得春播无望,土地生机断绝,各道农户人心渐呈乱象。

李素仔细又看了几遍公函,神色顿时也渐渐凝重起来。

老爹李道正的眼光果然毒辣无比,二十多天前便咬定今年怕是个灾年,因为天气太邪性了,关中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没见过下这么久的雪,如今果然被他不幸言中。

灾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春播无望,田地收成俱绝,农户没了粮食,不得不沦为难民,因饥饿而致万千生灵涂炭。自古以来,难民是最可怜的,同时也是最可怕和最难控制的,历史上无数次揭竿而起,无数次改朝换代,其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饿的。

难怪三省六部朝臣神情紧张,气氛凝重,每个人如临大敌,对于李家皇朝的统治来说,天下的灾难便是李家的劫数,只能拼尽全力安然度过。

合上公函,李素也打起了精神。

不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仅只凭心中不曾泯灭的天良,如今的特殊时期也容不得他偷懒耍滑了。

急匆匆走进立政殿,李素转弯进了偏殿房玄龄办公的屋子,房玄龄正额头冒汗,一脸焦急地盯着一张硕大的羊皮地图,手指不停在地图上划拉着什么,不时摇头叹气。

“房相,户部公函来了,山南道十一县的县令紧急呈文…”李素将公函递给他,房玄龄劈手夺过,粗略一扫,脸上顿时愁色愈盛。

拱拱手,李素道:“房相,不知关内关外雪灾…”

话没说完,房玄龄摆摆手:“子正有话等下再说,老夫要进宫一趟。”

说完房玄龄捧着公函,急匆匆出了立政殿,朝内宫方向走去。

悠闲的日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朝堂内君臣忙成一团,接连三日,无数道公函快马入长安,很快又有无数道旨意快马出长安,来往匆忙。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大唐帝国的机器转动的节奏徒然加快,不仅粮草调拨频繁,就连长安城外北门屯兵的左龙武军共计一万五千骑,也在星夜时悄无声息地拔营离京,朝河东道飞驰而去。

动用军队究竟要做什么,李素心里有数。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对待难民首先要救,先把他们肚子管住,吃不吃得饱不敢保证,但不能饿死,其次,在粮草来不及到达灾区前,兵马首先要压住场面,否则若发生骚乱暴动而无法压制,则会造成大麻烦。

几天时间过去,繁忙的朝堂似乎变得更加繁忙起来,李素明显察觉到朝堂的气氛更压抑了,一道道送进太极宫和三省的公函令君臣脸上如布严霜,显然接连而来的并非什么好消息。

贞观十五年二月初十,一个坏消息终于引爆了太极宫。

位于高祖龙兴之地的河东道晋阳,当年李家所建的晋阳宫被大雪压垮宫殿十余间,压死砸伤宦官宫女无数,晋阳百姓慌乱不知所措时,不知哪里传出“李氏不良,妄窃江山,手足相残,终致天谴”的流言。

作为灾区之一的晋阳,辖内百姓正是人心惶惶之时,一句直指李家皇朝的流言威力有多大,不言而喻。

李世民和朝臣们终于坐不住了,再不采取措施,会闹出大乱子的!

李素接连几日没睡好觉了,这几日他没回家,日夜守在尚书省,有时候甚至彻夜不能眠,无数的公函和奏疏雪片似的飞进尚书省,李素根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小兕子已被李世民派人接回了宫里,非常时期,李世民自然也不放心把小兕子扔在李家不管了。

大清早,李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如小山般高累的公函,李素不由叹了口气,坐起身便觉得腰颈酸痛无比。

这几日在尚书省,里外到处都是加班加点的朝臣,李素官职最小,累了也不好意思跟那些上官们抢床榻,于是只好随便找个顺眼的地方合衣而卧,眯一下眼,打个盹儿,凑合便是休息了,对李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来说,这几日实在是难言的痛苦折磨。

打着呵欠,李素整了整官袍,打算叫外面的杂役给他打水洗漱,这时忽然听到殿外廊下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李素心一紧,抬头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绛紫官袍的宦官站在殿门外,神色淡漠地扬声道:“陛下有旨,宣泾阳县侯,尚书省都事李素甘露殿觐见——”

第五百七十四章 圣命差遣

下旨召见李素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李素满头雾水,他想不通李世民在这个非常时期召见他做什么,虽说自己确实有本事,可是要他跟老天爷沟通请他赐人间风调雨顺,这个…应该是道士该干的活吧。

跟着宦官到了甘露殿外廊下,宦官进去禀奏,没过多久,便听到殿内宣见。

李素进殿,见李世民满脸焦急和愁意,黄袍胡乱地披在身上,头发凌乱,顶上松松垮垮挽成一个髻,旁边的案桌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二人相对而坐,二人的神态也颇见凌乱,看得出,君臣三人似乎在甘露殿内熬了一通宵。

“臣李素,拜见陛下,见过长孙伯伯,房相。”李素规规矩矩躬身行礼。

“罢了,上前来。”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朝他招手。

李素快走几步上前站定,随即李世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三人捋着长须眯眼打量着他,目光充满探究意味,盯得李素浑身发毛。

殿内气氛很诡异,李素渐渐惶恐起来,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即视感是肿么回事?

不知打量了多久,李世民淡淡一笑,扭头望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道:“尔观此子如何?”

长孙无忌捋须摇头:“德不高,望不重,年纪太轻,恐难成事。”

房玄龄却笑道:“此子不可以常理计,这些年他干出来的事,辅机兄莫非不知?能干出那么多事,这桩事为何干不得?”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出声。

李世民点头道:“玄龄所言甚合朕意,朕也觉得,此事托付子正,或可无虞。”

李素快被逼疯了,一个皇帝两个宰相,当着他的面故作神秘打哑谜,好玩吗?爽点在哪里?

看他们的眼神,李素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天空飘来四个大字——“来事了!”

“陛下,臣近日偶犯脑疾,一发病就浑身抽抽…”

先不管他们要指使自己干什么,李素决定先躲了再说。

李世民皱眉:“脑疾?”

“对,脑疾,前日臣在家中浴池潜水,然后发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李素表情遗憾地道:“…进水了。”

君臣三人:“…”

“摇一摇还能听到里面咣当咣当的水声,正可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李世民脸有点黑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朕叫人把你脑袋打开瞧瞧?如果没有水,朕必治你欺君之罪。”

李素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不敢吱声了。

房玄龄噗嗤一声笑了:“好个臭小子,遇事就偷奸耍滑,跟在尚书省应差时的德行一样。”

李世民不由李素再推搪,缓缓地道:“晋阳宫被大雪压垮了十余间宫殿,压死压伤宦官宫女无数,晋阳市井坊间流言四起,言我李氏不足为天下共主,此事你可知道?”

“臣…大致知道一点。”

李世民冷笑,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大怒道:“我李氏不配为共主,谁配?贼人竟如此猖狂,敢在我大唐龙兴之地散播谣言,此而不诛,王法奚用!朕何颜治天下?”

龙颜大怒,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李素三人纷纷伏地,道:“陛下息怒。”

李世民急喘几口气,脸色迅速化作一片通红,红里透着几分青紫,很不健康。

长孙无忌急忙扭头道:“来人,速宣太医!”

李世民挥手制止,从桌案上取过一只鸳鸯莲瓣金碗,从碗里拈起一颗黑色的药丸,和水吞服下去,又急促喘了一阵气,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李素静静看着他,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李世民患病了,正如史书所载,可能跟风疾有关,诸如高血压,中风之类的急性病。

疲累地阖上眼,李世民默然养神,房玄龄接过话,沉声道:“子正可知晋阳在哪里吗?”

“知道,在河东道,大唐龙兴之地。”

“那么,子正可知晋阳若乱,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李素眨眼,这个,他就真不太清楚了,只依稀知道晋阳在后世的山西太原一带,那里的人很爱喝醋,晋阳若乱了,以后大唐百姓…没醋喝了?

见李素一脸茫然,房玄龄摇头苦笑:“子正真是…当隐士的料啊,昔年我大唐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反隋,天下英豪景从,历百战而得天下,晋阳城正是龙兴之地,其地位仅次于长安洛阳,晋阳若乱,则正应了坊间辱我李唐江山的谣言,晋阳乱,则河东乱,河东乱,则天下乱…”

李素不解地道:“大唐雄师战无不胜,陛下为何不派兵进驻晋阳?”

李世民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抽,没吱声,李素的理解是…他似乎不想回答这么拉低智商水平的问题?

房玄龄人不错,耐着性子解释道:“天下事,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派兵解决的,就说如今的晋阳,时下人心已乱,官府弹压不下,各处流言四起,若派兵过去,你杀谁,不杀谁?良善百姓里面夹杂着坏人,你分得清楚吗?若滥杀无辜,势必将陷陛下于不义,反倒验证了谣言的真实,世家门阀和士子百姓都盯着长安,就看长安城的君臣有何反应,是抚还是剿,抚谁?剿谁?”

摇头叹了口气,房玄龄接着道:“雪灾当前,晋阳受灾颇重,据说难民已十万计,这些难民全部聚集在晋阳城外,当前不仅要赈济这些难民,不让他们饿死,还要提防城内城外宵小挑拨民意,煽动闹事,更要从人心的根本上将谣言击得粉碎,使百姓对官府,对朝堂恢复信心,愿意听从朝廷指派和安置…子正啊,晋阳局势很复杂,长安若不派官员去,当地官府却是指望不了了。”

李素听明白了,沉默半晌,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世民,道:“房相,下官还有最后一问。”

“你说。”房玄龄和颜悦色地捋须,这模样落在李素眼里,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的老狐狸。

“长安派官员去晋阳可以理解,为何偏偏是我?”

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内涵,是啊,朝堂里那么多官,随便拎一个出来德又高望又重,往晋阳城里一杵,个赛个的正义凛然,威慑宵小,为何偏偏选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去办这趟差?站在晋阳城内有气无力地喊两嗓子“别闹了,洗洗睡去”,李素自己想到那幅画面都觉得弱爆了,这趟差事十有八九得办砸,回来就会被李世民剁碎了喂狗。

殿内两位宰相相视一笑,李世民没笑,只冷冷哼了一声,房玄龄笑道:“因为此事不可宣扬,只能秘密行之,晋阳城如今谣言方兴,人心不稳,若派朝廷重臣去,则有欲盖弥彰之嫌,让人看出长安对此事的重视,藏在暗里的人便会愈发兴风作浪,更何况…”

房玄龄笑容一敛,沉声道:“更何况,你以为晋阳城里的谣言只是几个心术不正的人闲着没事随嘴说出来然后散播出去的吗?你这次去晋阳,就是要把背后的人连根拔起来!若派个年轻的朝臣去,首先便能让暗地里的敌人心存轻视,尔可尽力施为,不仅如此,举凡赈灾,安置难民,代表朝廷安抚人心,重建朝廷和官府威望等等,皆担在你身上…”

李素垂头沉默。

房玄龄的话没说透,不过李素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一趟差,他在明面,长安还会派出一位朝臣在暗面,一明一暗,先抚后剿,李世民不可能真的放心让他去办这件棘手的事,这事说大不大,逮几个造谣的人把他们剁了,谣言自消,可说小也不小,造谣的人只是棋子,后面似乎还有更深更大的势力在左右晋阳的棋局,李素的任务不仅是抓造谣的人,还要把后面下棋的人也除掉。

君臣三人盯着李素,良久,李素打破沉默,苦笑道:“臣还是觉得不堪此任,朝堂里那么多大臣…”

话没说完,李世民冷冷一句堵了回去:“那么多大臣,就你最闲,不派你派谁?此事就这么定了,回去速速收拾行装,授尔通议大夫之职,钦命巡查河东道,有纠察劾举地方之权…”

李素忽然打断了李世民的话,道:“陛下,臣还想问一句…臣有调兵之权吗?”

君臣三人一愣,房玄龄失笑摇头道:“可是西州历经过血战了,回长安这么久,杀气都未消淡,遇事便打算动刀兵么?”

李素苦笑:“对臣来说,晋阳已是虎狼之地,凶险莫测,若无调兵之权,臣实不知如何行事…”

李世民冷冷地道:“晋阳可调三州兵马,只不过,调兵权不在你手里。”

李素呆怔片刻,叹道:“臣懂了,臣遵旨。”

房玄龄笑道:“稍迟有旨意去府上,未尽事宜上路之后便知。”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道:“还有问题吗?”

李素沉默半晌,忽然手扶额头,身躯踉跄:“臣…真的有脑疾…”

“滚!”

太平村,东阳道观。

因为关内,河东等四道雪灾,冻死冻伤无数,东阳闻讯后将观内的道姑们召集起来,为大唐皇帝和百姓诵经祈福,整整三日未眠未休。

第四日,东阳收了法事,回到内院殿中,却久久不曾睡着,翻来覆去叹息。

她终究是个心善的女子,不似别的公主那般冷酷无情地享受荣华,因灾而生灵涂炭,对她来说终归心里不忍,也暗暗为父皇和大唐着急。

三日未眠,东阳此刻的精神却似乎处于亢奋之中,幽幽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殿门,在庭院中散步。

三清正殿内,武氏穿着道袍,松垮单调的袍子仍遮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和妩媚风情,此刻法事刚散去,武氏帮着杏儿在打扫清理三清大殿。

杏儿很勤奋,独自一人搬桌挪坛,而武氏的帮忙,却似乎只是个形式,此刻她面带笑意,一边心不在焉地拂拭着桌案上的灰尘,一边跟杏儿聊天。

“前日我在前院遇见了绿柳姑娘了呢…她和我聊了几句,还送了我一支碧簪,听说是公主殿下赏给她的。”武氏从怀里掏出这支碧簪,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笑着又将它收了起来。

杏儿迟疑了一下,讷讷道:“武…姑娘,您已出家,这些簪子啊,饰物啊什么的,揣在身上是不是…不太妥当?”

武氏笑道:“有何不妥当?你看看我…”

说着武氏双臂一展,摆出一个弱风扶柳的身姿,嫣然笑道:“你看我的模样,哪里真像出家人?我才二十出头呢,虽说比不得那些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呀,许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会辱没了他,所谓出家,不过权宜罢了,怎可当真?”

杏儿滞了滞,心中稍觉不当,却也没法说什么。

武氏擦拭着香案上的烛台,低声道:“杏儿,这世道终究是男人的,我们女人若想活得好一些,便不得不对男人低眉顺目,可是,我们不能一生都对男人低眉顺目,这样活着,未免太悲哀了,所以,我们心里总得为自己做个打算,许个富贵人家也好,甚至有朝一日入宫再做陛下的随侍也好,日子有个奔头才叫日子,总不能真的当一辈子的道姑吧?”

杏儿懵懂地点头。

武氏心不在焉地擦着烛台,抬头一看,见三清殿上那尊两丈余高的老君塑像,仔细看了片刻,忽然噗嗤一笑,指着老君道:“这位老爷爷其实也挺慈眉善目的,若有一天,有位这样的老爷爷看上了我,要迎娶我,只要能得宠,说不定我也答应了呢…”

话音落,武氏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既对三清老君殊无敬意,你又何必出家?”

武氏大惊,手上的烛台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粉碎。

第五百七十五章 不信不敬

信仰是个人的事,信或不信,存乎个人一心。

大唐民间信佛信道者众矣,连朝堂君臣都对佛道很尊崇,李世民每年以皇家名义做的祈福法事和道场便不下十余场,对有名的高僧和道士执礼甚恭,不管李世民内心到底信不信佛道,但他摆出来的架势还是非常有诚意的,从政治上来说,佛道在民间传言散播甚广,民众基础强大,皇帝也不得不摆出迎合的态度,来求得士子和百姓的认同,更何况,道教创始人还是李家传说中的祖宗,尽管这位祖宗心里可能不大认同…

有信仰是好事,没信仰也不见得十恶不赦,大唐是个开明的朝代,每个人都能得到相对的自由,可是没信仰的人不能侮辱别人的信仰,这是底线,也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身后那道声音传来,武氏大惊失色,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而且闯的祸不小。

这几日在道观内的悠闲生活,令她不自觉地放松了惯来绷紧的神经,在这座小小的道观里,她不必提防任何人,不怕有人害她,更不惧随时将至的生存危机。

武氏,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有城府,有心机,但缺乏自律,所以过了几天悠闲安逸的日子后,她不知不觉懈怠了,于是忘形了。

身后的声音不熟,可语气却令武氏悚然变色,她是个伶俐人,在道观内用这种语气说话的,除了东阳公主,不可能有别人。

战战兢兢转过身,武氏第一眼便看到东阳那张面无表情的俏脸,无怒也无嗔,眼神一片淡漠,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陈述一个很真实的事实。

扑通一声,武氏毫不犹豫地跪下,面朝东阳狠狠磕头,每磕一下,额头都撞得砰然作响,非常实在。

“奴婢一时忘形失言,殿下饶了奴婢这一次吧…”话说完,武氏的泪水也随之滑落,神情一片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很完美的认罪态度。

东阳静静注视着她,对武氏,她早已闻名,李素提过几次,语气不咸不淡,可似乎又对她有些关心,每次提到她,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色彩,令东阳非常疑惑。

所谓关心则乱,东阳不清楚李素对这个武氏到底是怎样的情感,说是男女之情,可每次提到她时,他的表情和眼神却很清澈平静,完全没有男女之情的迹象,可是无缘无故的,远在太平村的他竟关心一个沦入掖庭的女子,这个事实却又完全说不通…

东阳试探过几次,但李素每次总是巧妙地避过了这个话题,或者完全否认男女之情的存在,于是…东阳更困惑了。

此时此刻,这个令她困惑多日的女子就跪在她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认罪,哀哀乞命之色我见尤怜,梨花带雨般的俏脸上布满了悔恨,这样的表情,这样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哪怕犯了天大的过错,任何男人看见了恐怕都会原谅她吧?

东阳暗暗叹息,难怪以父皇的阅历和年岁,竟也能将她留在身边常侍数年之久,这女人不说本事,仅凭那张哀怜欲绝的脸,就足够令所有男人心软了,将来她若与李素见面相识,李素会不会对她…

一股醋意和嫉妒悄然涌上东阳的心头。

东阳善良,温柔,忠贞,女人一切美好的品德她都具有,可她,毕竟还是女人,女人就免不了心生嫉妒,免不了吃醋。

有那么一瞬间,东阳甚至对武氏生出一丝杀意,她很想把这个将来可能会与自己争夺宠爱的女人除掉,一了百了。

杀意只是一瞬,善良终究还是战胜了恶念,当东阳回过神后,不由心生愧疚,暗念了几声罪过,心境顿时变得平静无波。

“起来吧,不信神明是你自己的事,算不得罪过…”东阳淡淡地道:“你可以对老君不信不敬,但,不可辱他,因为你不信的东西,别人信,你辱他,便是辱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武氏停止磕头,呆怔片刻,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殿下,奴婢真的知罪了,奴婢刚从掖庭出来,道观里人人待奴婢好,奴婢懈怠了心境,一时放纵了,奴婢…愿在老君像前日日诵经悔过,赎我今日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