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随你便是,这里是道观,你是出家的道姑,你若诵经谁还拦你不成?”

说完东阳语气一顿,道:“你既奉旨出家,可有取道号?”

武氏急忙道:“不曾取得。”

东阳沉吟片刻,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无论信与不信,你终归已是道门中人,你将这里当作权宜也好,当作归宿也罢,既然道法自然,归根结底,自然亦随心,天地诸道,无论自然或是随心,终离不开一个‘悟’字,悟透了,出不出家,信不信道,都找得到归宿,日后你的道号便叫‘悟慧’吧。”

武氏喜色一闪,急忙伏地道:“贫道悟慧,谢殿下赐名。”

东阳点点头,不再理她,转身翩然离去。

直到脚步声走远,武氏这才起身,悄悄抹一把额头,发现已是冷汗如浆,潸潸透衫。

一旁的杏儿这时也起了身,走到她身边怯怯地道:“武姑娘…”

武氏扭头道:“今日是我的错,杏儿你提醒得对,我不该如此放肆,既然已出家,我便是出家人,以后凡尘与我无关,我只侍奉道君。”

从怀里掏出方才炫耀的那支簪子,武氏的神情已无半分不舍,坚决地将它递给杏儿,道:“杏儿你不是出家人,这支簪子便送你吧,毕竟是个好物件,我以后用不着了,从今日起,我便是道君座下的弟子,凡侍奉之礼,日后绝无不恭之处。”

杏儿迟疑地接过簪子,不认识般呆呆看着武氏。

武氏已转过身,面朝老君像跪下,很隆重地行了一个道家揖,喃喃道:“道君在上,弟子悟慧今日冒犯金身,大罪难逃,弟子愿在金身前诵经四十九日,以赎万死之罪,求道君宽恕弟子。”

喃喃念毕,武氏神情虔诚地开始诵经,然而抬头瞥向道君金身的那一刹,眼神仍如往常般淡漠冰冷。

她,仍无信仰,仍无敬意,此生她唯一信的,只是自己,只敬自己。

她是聪明人,或许,太聪明了。

嘴里有口无心地诵着经文,心里却在反复咀嚼刚才与公主殿下的对话。

从刚才东阳公主对她的态度来看,武氏可以肯定两件事。

第一,东阳公主对她并无好感,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察觉到公主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

第二,由此推论,把她接出掖庭应该完全是公主背后那个人的意思,公主只是一个执行者,而且执行得不情不愿,能让一位公主殿下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去做这件事的人,除了那位传说中的李县侯,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至于那位李县侯为何要这么做,他帮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武氏此刻反倒不急了。

水落总会石出的,她相信自己与那位李县侯一定有相遇的一天,久萦于怀的谜底,也终有解开的一天,若现在太刻意的去接近他,反倒落了下乘,更被公主所嫉恨,不如随缘。

圣旨很快,比想象中快,李素骑着快马刚赶回家,正好与传旨的宦官一前一后进门。

李家人全跪在庭院内接旨,宦官念完旨后转身离开,李道正和许明珠却一脸愕然地看着李素。

李素强笑道:“吃皇粮就这样,走与留都由不得自己,幸好这次不用出关,晋阳离咱们长安不远,爹和夫人不必为我担心。”

许明珠眼中蓄满了泪,垂头默然片刻,使劲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妾身给夫君收拾行李…”

李道正摇摇头,叹道:“咋说走就走咧?从西州回来才多久,又要离家…朝堂里那么多大臣将军,偏只你一人能办差么?”

李素苦笑不已。

老爹问的这句话,其实正好也是他想问的,满朝文武公卿那么多人,偏只派他去晋阳出这趟苦差,虽然房玄龄给了他一个不可宣扬所以只能派年轻朝臣的理由,但李素总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就跟他自称自己有脑疾一样,有胡说八道兼侮辱他智商之嫌。

难道说…果真是因为李世民见他在尚书省应差时太懒太闲,实在看不顺眼,忍耐已到极致了,所以才把他一脚踹出长安,让他多少办几件像样的事,不至于看起来像个白养的米虫徒耗民脂民膏而令他这个皇帝心里不平衡?

想到这里,李素哀怨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无聊生祸患啊,以后真的应该勤奋一点,至少也要摆出个勤奋的姿态,不然后果堪忧。”

第五百七十六章 出京北行

家人收拾行李的空档,李素又派人去了一趟道观,把东阳约到了泾河边。

仍是告别,仍是震惊,仍是泪眼婆娑,仍是依依不舍。

离别来得很突然,东阳甚至一点准备都没有,只得执手泪眼,到了不得不离去时,仍死死拽着李素的手,哭着不肯放开。

李素强堆着笑脸,一再地保证归期,并且保证不犯险,不惹祸,东阳泣不成声,最后仍不得不放开手让他离去。

回到家,伤病方愈的方老五已披甲戴盔,领着百名老兵静静地在门口列队等候,队伍后方,县侯出行的全副仪仗已备妥,李素的坐骑旁,高大魁梧的王桩也全身披挂,腰间斜挎着一柄大陌刀,一脸傻笑地看着他。

李素再次跟许明珠告别,然后叩别老爹李道正,挥了挥手,领着王桩,方老五和百名老兵,骑马悠悠离开了太平村。

一路回首,一路踯躅,家乡仍渐行渐远,不可再见。

骑在马背上,李素的表情不太好看,心情更是沉重。这是一次莫名其妙的公差,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为何李世民偏偏选了他。

王桩骑马跟在他身后,表情倒是很高兴,一副中了大奖的雀跃模样,心情不好的李素看见心情太好的王桩,心情愈发不好了,很想一巴掌抽过去,把他从马上抽下来,然后马蹄狠狠踩几脚…

“你傻乐个啥?这次去晋阳多半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你跟去做啥?”李素没好气道。

王桩笑容顿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脱离魔掌,你是不知道,我家婆姨的功夫又精进了许多,唉…”

李素奇道:“从西州回来后,我为你请了功,兵部不是给你封了营校尉一职吗?虽说是个虚衔,平日不领兵,但至少也是官身…官耶,你家婆姨吃豹子胆了敢揍官?”

王桩委屈地道:“她说了,揍的是自家男人,不是官…”

李素顿时有些为他揪心,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曾征战沙场,也曾血染长刀,回到家扔了刀剑,踏踏实实本分种田过日子,说来也是一号青史不留名的英豪人物,可他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乖舛?

“这是家暴!是不道德的!要不要我派兵帮你平了她?”李素狠狠地道,心中着实为他不平。

王桩脖子一缩,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了一眼,颤声道:“小点声,离村子远点了再说,我怕她悄悄出来送我,会听到的…告诉你,等离村子远了,我能连骂她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信不信?就问你信不信?”

李素语滞,无比悲悯地瞥了他一眼,蠢蠢欲动已久的右手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后脑勺上,怒道:“滚远!怂货!”

出村北行,上官道,所谓的“官道”,其实也就是一条堪行一辆马车的土疙瘩路,很颠簸,坐在马车里颠一整天,会产生全身瘫痪的错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已不再属于自己,所以在这个时代,乘坐马车要看地点场合,长安城里铺满了平整的青石路,坐在马车里既威风又洋气,摆谱摆得不要不要的,可若是出远门,坐马车就纯粹属于自虐行为了,路上颠一个时辰可以向官府领二级伤残证,以后创业不用交税。

所以李素选择了骑马,虽说骑马也不大舒服,相比之下已很不错了。

上了官道,一路向北,从长安到晋阳当然比到西州近,但总的来说也算是路途遥远,也就是从后世的陕西省西安骑马到山西太原,一路风餐露宿,除了马,没有更快的交通工具,除非指望孙思邈老神仙有天能炼出超级无敌大金丹,吃了以后能乘风御剑…

出长安往北,首先要去雍州,再由雍州往蒲州,过了蒲州才算是到了河东道境内,走小半个月的样子到晋州,到了晋州还要走半个月才能到晋阳…

一想到这遥远的路途,李素忽然很想从马上栽下来,倒地口吐白沫浑身直抽抽,说不定李世民心一软就放过他了,可是理智告诉他,李世民更有可能把他剁了,李素冒不起这个险。

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仍在长安城郊区,骑马走在最前方开路的方老五忽然扬起手,单手握拳高举,后面的百名老兵顿时神情紧张起来,坐在马上挺直了腰,接着听到一阵锵然拔刀出鞘的声音,队伍原本松散的队形眨眼间在官道上列成了战阵,像一支狭长而锋利的锥子,锥尖部位正是一马当先的方老五,方老五手中的横刀笔直地指向官道远处。

而王桩也收起了嬉皮笑脸,二尺余长的陌刀握在手心,策马老实不客气地挡在李素的前方,一脸凝神戒备。

平日在村里大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可毕竟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就连王桩也被西州的战火淬炼过,此刻大家一声不吭,却非常默契地列好了阵势,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

“怎么回事?”李素沉声问道。

队伍早已停下,方老五拨马行至李素马前,道:“侯爷,前方百丈处,有大队不明兵马驻留,不知是敌是友。”

李素皱眉:“还在长安境内,不至于吧?”

方老五咧嘴笑:“小心总是没错的,万一碰到敌人了,也好有个防备。”

李素也是经历过战阵的,自然清楚利害,闻言扬了扬下巴:“派个人上去踩踩路。”

一骑越众而出,朝前方飞驰而去,没过多久便飞快跑回来了。

是右武卫的兵马,而且专门守在官道上等李素。

大家松了口气,众人骑马迎上,为防变故,方老五和王桩一左一右把李素夹在中间,一副随时救驾的架势。

很快,两支兵马会合,对方为首的竟是一名中年宦官,一脸笑眯眯地迎上来,后面跟着一名沉默寡言的将领。

“见过李侯爷,奴婢奉旨等候侯爷多时了…”

李素下了马,走到路边,皱眉道:“陛下还有旨意?”

宦官笑道:“不曾有旨意,不过还请李县侯稍等片刻,咱们还要等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咱们这么多人等他?”李素的语气不太好,心情更不好,这次注定是趟苦差,而且是吃力不讨好苦差,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太阳光。

宦官笑道:“这个人还真值得咱们等,莫说是侯爷您,就算是国公…巴拉巴拉。”

李素心情更差了,这个没胡子的家伙絮絮叨叨啰嗦个没完,而李素自从接了这趟差便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人出来了,还要听个太监啰嗦聒噪,实在是…

懒得理会宦官的啰嗦,李素心不在焉地扫视周围的环境,嗯,青山绿水,风景怡人,若能在这里盖一座草庐,垦一片荒地,在此读书耕田,想必雅不可耐…咦?路边草丛里是个啥?

李素眯起眼,凝神望去,然后…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屁股,一个光溜溜白花花的…屁股。

李素愣了片刻,接着勃然大怒,这画面,实在忍不了!

一肚子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处,李素忽然暴起身形,助跑几步,然后飞起一脚,朝那个白花花的屁股狠狠一踹,只听一声凄厉的“哎呀”惨叫,那个屁股在半空划过一道凄美的抛物线,往前飞了一丈远,然后重重摔落在地,不闻声息。

“拉屎别处拉去,不讲卫生的东西!”李素恶狠狠地骂道。

与李素的反应相反的是,那位一直笑眯眯的宦官和后面那位沉默寡言的将领却忽然变了脸色,宦官面白如纸,瞋目裂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臂摊开,朝那个没了声息的白屁股凄厉吼道:“晋王殿下——”

第五百七十七章 菜泯恩仇

很多很多年以后,李素老迈,头发胡子全白了,儿孙成群绕膝时问他,“你当年怎么认识高宗皇帝爷爷的?”

年迈的李素捋着白花花的胡须,一脸复杂而古怪,长长叹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当年初识高宗皇帝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屁股,不仅如此,我还把那个屁股踹飞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相识经历,哪怕文笔再好的史官,在书写李素与李治相识的经过时,恐怕都无法将这段真实的经历润色美化。

可是,这确实是李素与李治相识的过程,是的,李治光着屁股被李素踹飞了。

当那名中年宦官凄厉吼出“晋王殿下”四个字以后,李素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接着脸色也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闯祸了。

后面那名沉默寡言的将领却不客气,就在宦官哭丧般凄然大叫时,那名将领忽然拔出剑来指住李素,恶狠狠的眼神露出要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光芒。

紧接着,李素后面的方老五和王桩也动了,二人同时拔刀而上,方老五身子一矮,在那名将领用剑指住李素的刹那间,他的刀也磕到了将领的剑上,一声刺耳的金铁相击之声过后,将领的剑已被方老五磕偏了方向,后面的王桩也跟着大喝一声,手中笨重的陌刀狠狠一扬,朝那名将领横扫而去,将领急忙退后闪避,举剑一挡…

锵的一声,将领蹬蹬后退两步,手中的长剑被王桩的陌刀生生击断,折成两节。

如同火星窜进了炸药桶,双方将士全炸了锅,一阵拔刀拔剑出鞘之声,刚刚两军会师时的和谐画面全然不见,此刻狭长的官道上剑拔弩张,双方恶狠狠对峙,厮杀一触即发。

因为踹飞了一个屁股,俗称“屁大点事”,两军之间怒目相对,火星四射。

“住手!”李素当即暴喝。

扭过头瞪着哭嚎不已的宦官,李素怒道:“还不去看看殿下有无恙!”

哭嚎的宦官一激灵,连滚带爬朝那个光溜溜的…那个趴在地上没了声息的人扑将而去。

“殿下!殿下您醒醒!奴婢来迟,殿下您…受苦了哇!”宦官一边哭一边使劲摇晃着李治。

草丛深处,一个穿着团花丝袍长衫的小男孩面朝大地,趴得很深沉,下身的亵裤被褪到一半,两瓣又白又嫩的屁股还暴露在空气中,不知是不是被吓得背过气了,宦官摇晃半天还不见醒来。

李素心中一紧,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未来的高宗皇帝陛下,该不会被自己一脚踹死了吧?而且死相这么不光彩,历史的车轮应该碾压一切不合理啊!

满怀歉疚,心念一动,李素刚迈出一步想去看看究竟,却见那名沉默的将领用半截残剑指着他,眼冒怒火喝道:“不准动!”

轰!

方老五和王桩为首的李家部曲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双方的火药味更浓了。

天可怜见,在宦官哭天抢地的摇晃中,半天没声响的李治缓缓睁开了眼,迷茫地望着灰沉的天空,幽幽地发出一声呻吟。

“殿下醒了!醒了!”宦官喜极而泣。

现场的火药味瞬间淡了许多,那名将领收剑拔腿跑到李治身前,见李治果然醒了,将领满脸愧色,单膝跪地道:“末将无能,护驾不力,请殿下责罚。”

李治又幽幽叹了口气,脸颊抽动了几下,虚弱地道:“刚才…本王草丛里更衣出恭,不伤天不害理,没招谁没惹谁…哪个杀才把本王踹飞了?”

宦官和将领同时扭头,愤怒的目光瞪住同一个人。

被二人死死瞪着的杀才摸了摸鼻子,神情尴尬,干笑不已。

“臣…泾阳县侯,尚书省都事,通议大夫李素,拜见晋王殿下。”李素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李治艰难地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李素?刚才踹本王的人是你?唉,本王闻名久矣,一直渴望与阁下一晤,没想到你我相见竟是此情此景…”

说到“此情此景”,李治下意识朝自己下身一瞥,发现自己仍处于光溜溜的状态,顿时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叹道:“杀才,还不给本王穿戴好,羞煞本王也!”

宦官回过神,急忙帮李治提上裤子,和将领一左一右把他搀扶起来。

马车摇晃,颠簸不停。

华丽的马车内,李素和李治相对而坐,气氛沉默而尴尬。

李治盯着李素,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充满了愤怒,愤怒的眼神盯着李素少说已有一炷香时辰了。

被一个小屁孩如此盯着,李素颇有些不自在,瞬间有一种自己没穿裤子的错觉,很羞耻。

同时,李素也悄悄打量着李治。

李治年岁不大,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不太高,大概只到李素的胸,模样清秀,甚至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弱之态,肤色白皙,眼睛清澈,看上去跟小兕子竟有几分相似,李素悲伤的发现,这个小屁孩如果再长大几岁的话,很可能对自己帅哥界第一把交椅的地位产生足够的威胁。

良久,李治点头:“原来你就是李素,本王刚才不是客套话,治确实对你闻名已久,四年前便常听父皇提起你。”

李素愧然躬身行礼:“臣…刚才孟浪,误伤了晋王殿下,臣死罪,请殿下责罚。”

李治沉默,脸颊抽搐几下,幽幽叹道:“我该如何罚你呢?如果你不是县侯,如果父皇不是那么看重你,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李素汗然,好熟的词儿,差点跟着唱起来了…

想想李治刚才的遭遇,李素也不由为他叫屈。拉个屎都出事,偏偏性格有些软弱,仇人在眼前他也提不起勇气报复,今日踹的若是太子或齐王,这个时候李素真有可能在车底了…

“今日扎营后,臣愿为殿下亲手做几个菜,保证让殿下满意,以此向殿下赔罪,不知殿下可愿揭过?”

李治两眼一亮:“久闻李家的厨艺亦是长安一绝,连宫里的御厨都去李家学艺,治今日可有口福了。”

随即李治眼神一沉,一手不自觉摸向自己的屁股,颇有些迟疑:“可是,如此奇耻大辱,被一顿饭化解,治心中着实不甘,李县侯何以教我?”

“男人大丈夫,心胸要开阔一些…”李素劝慰道:“拉屎吃的亏用食物补偿,恩怨皆消,此举正是相得益彰,未来咱们还要同一段很长的路,您与臣不能总这么水火不容吧?若办砸了你父皇的差事,你我都倒霉。”

事实证明,小屁孩果然比较好哄,被踹飞的奇耻大辱在李素的舌灿莲花之下,李治犹豫许久,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头,朝李素伸出两根手指,一副“耶”的模样。

“两顿。”

“成交!话说前面,若再记仇可就不是大丈夫了。”

“哼!知道了!”李治把头扭过一边,语气仍有些难以释怀。

直到这时,李素才暗擦了一把冷汗,长吁一口气。

好险,差点把未来的皇帝陛下得罪得不要不要的,若今日真因此事而与李治结下死仇,李素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没法在大唐混下去,除非拼尽全力改变历史,扶持另一个皇子上去当皇帝。

幸好如今的李治年岁不大,比较好哄,也幸好李治这小屁孩性格有些软弱,没有端王爷的架子,李素这才有惊无险过了这一关。

遇到李治后,李素才知道,这次奉旨去晋阳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这位晋王一起,李世民有没有再派人暗地里去晋阳,李素不清楚。

一切都因这次的雪灾而起,从古至今,天灾对民间和统治者而言都是一桩很麻烦很可怕的事,因为灾难在无穷尽的挑战着人性,谁都料不到衣食无着,生计全无的难民们会做出什么事,会对统治者造成怎样的威胁。

华夏数千年来,处于底层的百姓其实是最勤劳,最有耐性,最能逆来顺受的群体,统治者长久的“治人”与“治于人”的洗脑,百姓们从来也不觉得天生被人统治有什么不对,哪怕官吏恶劣,对他们又打又骂,或是苛以重税,甚至抢掠奸淫等等,百姓们都能无奈地忍下去。

可是有一条底线,是绝对不能触碰的,那就是“饥饿”。

是的,饥饿是所有百姓的底线,统治者和官府再作威作福,再苛以重税,只要能让他们吃个半饱,不至于活活饿死,他们就没有起来反抗的勇气,可是若遇到灾年,或是苛政令他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时,那时的百姓已不是百姓,而是瞬间变成了一群眼冒绿光的狼,没了活路的他们,就如同楚霸王破釜沉舟一般,反正已断了后路,不如索性杀官造反,杀出一条活路来。

如今关内,河东,山南等四道雪灾,最重要的龙兴之地晋阳又陷入流言中,本地的难民因谣言而蠢蠢欲动,李素和李治要去做的,就是制止并且平息这件事。

至于李世民为何要派李治去,原因很简单,就在李治的封号上,“晋王”,顾名思义,晋地出了问题,他这个晋王是必须要露面的,早在贞观七年,李治才五岁时,李世民除了封王外,还给他封了一个“并州大都督”之职。

并州也属于晋地,如今闹腾得正欢的晋阳城,就是并州所属的一个城池。

以当时李治的年纪,自然不可能真的授予实权,人家那时还是个奶娃子呢,懂什么治理地方?于是“并州大都督”前面,还加了一个“遥领”,“遥领”的意思是,这位奶娃子大都督可以不去并州赴任,名义上兼着这个职位就行。

直到今年,李治尚未成年,亦未行冠礼,所以按礼仍不能授实权,但是并州下面的城池出了事,作为并州大都督的他,是必须要出面的,哪怕只是走一下形式,人也必须在晋阳百姓面前晃悠一圈,安定民心也好,震慑宵小也好,李治的身份很重要。

遇到李治后,李素也渐渐琢磨出味道来了。

李世民派他和李治一同去晋阳处置此事,此行自然以李治为首,但是,真正遇到需要处置的具体事情了,自然指望不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那时就需要李素来做决定了。

所以此行李素和李治二人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主一辅,这两个身份大家是随时互相对调,可以换着用的,平日一些场面和形式上的事,由李治出面,小屁孩摆个王爷架子,嗯嗯啊啊打几句官腔,安抚一下民众,但要消弭祸患,平息事端,深挖幕后等等事宜,则是李素该干的活了。

而且李素还相信,晋阳出事,李世民不可能只派出他这一路人马,应该还有一路人马在暗,用以配合行事,过不了多久自有人找上来的,李素甚至相信,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的老辣,就算派出了一明一暗两路人马也不够,估摸对并州和相邻几个州的府兵调令很有可能已飞驰在路上了,有明有暗,有文有武,恩威并济,这才是李世民正确的画风。

同时李素也明白当日自己请求兵权时,李世民为何那么断然地拒绝了他。

兵马当然会调动,但下调令的人不应该是他,而是李治,李治这个小屁孩哪里懂得何时该调兵何时该散王霸?那么,只能靠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和李素这张嘴了,说白了,李素其实也能调兵,把眼前这个小屁孩劝从了即可,无非多费了一番口舌。

想到这里,李素顿时安了心。

这一次终于不像在西州那样孤立无援,好歹也有暗中的人马与自己遥相呼应。

傍晚时分,队伍走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于是李素下令找块靠水的平地扎下营盘,埋灶做饭。

众将士依令停下脚步,开始有条不紊地扎起了营盘。

李素从自己堆积如山的行李中拎出几块新鲜腌制的肉,又让方老五去湖边叉了两尾鱼,再取出一些自家大棚所出的新鲜蔬菜,李素挽起袖子亲自下厨,如约给李治做了一顿并不丰盛但美味的饭菜。

随着最后一块肉毫不客气地塞进了李治的嘴里,李治摸着肚皮打着饱嗝儿,一脸满足地坐在地上,跟吃饱了的猪似的直哼哼,这个时候,李治心中对李素的一丝丝怨念也终于烟消云散,全无踪迹了。

到底是小孩子,并不太记仇,而且李素白天踹那一脚,说到底也算不得太大的仇恨,李治终于忘怀了,对李素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莫名其妙变得热情起来。

“子正兄,治这几年听过你很多事迹呢,真的真的…”

“子正兄,五步倒这种酒真是你亲手酿出来的吗?有一日知节伯伯灌我喝了一小口,我足足醉了一整天才缓过劲,太霸道了!”

“子正兄,如今才刚出上元节,你哪里弄来的绿菜?而且如此新鲜…”

“子正兄,父皇当年派你去西州,你真的杀过西域蛮子吗?杀人是啥心情?”

“子正兄,你不说话的样子像鬼一样,治很害怕,你弄点声响出来啊…”

第五百七十八章 江湖险恶

与李治的相识过程可谓离奇,李素回想起来都为他冤得慌。

初闻李治之名,李素心里的第一反应便是交好他,这个反应首先是缘于功利心态的基础上的,可以说在李素心里,如果要对当今世上所有君臣将相按利害程度排名的话,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李世民,没办法,这位是终极大BOSS,一句话能让人升官发财,一句话也能要人的命,顶着“天可汗”的名号横行六合八荒,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服不服都把你治了,威风得一塌糊涂。

排名第二的是那位姓武的姑娘了,这位巾帼英雄如今尚处在人生低谷,忍气吞声为生存而挣扎奋斗,正在新手村使劲刷小怪升级涨经验,等李世民归天以后,世人便会愕然发现,这位逆来顺受的姑娘竟然不是个善茬。

排名第三的就是这位晋王殿下了,眼下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因为储君之争而闹得人尽皆知,各自的幕僚谋臣机关算尽只为打压对手,双方阵营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可是谁都不知道,笑到最后的人,竟然是这位还未成年的晋王。

因为他的年岁尚幼,所以满朝文武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可是,估计大家都不自觉地忘了一件事,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子有三人,一是李承乾,二是李泰,老三便是这位晋王李治了,按继位排名来说的话,除了李承乾和李泰,李治其实比别的皇子更有资格争那太子之位。

别人不把李治当回事,对李素而言是好事,李素瞬间便觉得自己已化身为吕不韦,此时的他已找到了自己的秦异人,并以“奇货”而居。

唯一差了那么一点意思的是,眼前这位晋王殿下的表现不太像奇货,反倒有点像奇葩。

几日下来,李治围在他身边,像一只嗡嗡飞舞的苍蝇,不停的问东问西,表情和语气流露出对李素的极大兴趣。

李素可以确定李治初识他时说的都是真话,李治确实对他闻名已久,而且似乎有点…小崇拜?在李治面前,李素也体会到了一把偶像见粉丝时的心情,得意,膨胀,当然,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不耐烦,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愚蠢的粉丝啊”诸如此类的念头。

李治丝毫不觉得自己已被李素定义为粉丝,自从认识李素后,李治仿佛在枯燥乏味的旅途上找到了乐趣,每天缠着李素追问个不停,从烈酒酿造到活字印刷,从收复松州到血战西州,从大棚绿菜到火药震天雷,涉及的话题包括民生,政治,经济和军事等等,李素有一种自己是中华百科全书的即视感…

“子正兄,当初你从西州回到长安时,从太极宫到城门,父皇接连三道旨意封赏,一道比一道隆重,特别是钦赐独赏《秦王破阵舞》,整个长安的臣民都震动了,当时我也在太极宫,听下面的宦官禀报之后,心中着实羡慕不已…”李治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叹道:“我若能为父皇征战沙场,再率百战余生之残兵回到长安,被父皇如此封赏一回,享受一回无限风光的际遇,也不枉此生了…”

李素眨眼:“殿下喜征战乎?”

李治愣了一下,道:“我…幼年习过骑射,是父皇要求的,父皇说大唐的江山是从刀兵中取得的,诸皇子亦不可忘本,可是…我自幼身子太弱,甚至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后来父皇便不再让我习骑射了,但我还是很想亲身体验一下征战疆场,为国开疆辟土的滋味。”

垂下头,李治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幽幽叹道:“可是…我毕竟是皇子,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一生欲征战沙场,怕是没指望了。”

李素笑了,也懂了。

简单的说,这小屁孩是个军迷,柔柔弱弱的样子,但对战争有特别的爱好,很可惜因为身份和身体原因上不了战场,于是这几日缠着自己不停追问一些关于打仗,两军对垒之类的事情,算是聊慰念想。

“殿下喜战,并不是坏事,不过呢,殿下欲征战沙场确实不大可能,不如臣给你说说征战之事吧,也算聊解旅途寂寞。”

李治两眼发亮:“是说你血战西州之事么?”

“不,臣跟殿下说说三国。”

李治一愣,随即垂下头,没精打采地道:“三国我知道,陈寿所撰的《三国志》我已通读过,没甚意思。”

李素眨眼:“臣说的三国,或许比陈寿的《三国志》有趣一点…”

李治打不起兴致,懒洋洋地道:“那你就随便说说吧。”

李素咬咬牙,这小屁孩,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未来的BOSS份上,早下手抽他了。

“听好了,话说东汉末年,汉室势微,群雄纷起,欲说三国,还得首先从桃园三结义说起…”

李治猛地抬起头:“桃园三结义?这个…《三国志》里有这么写过吗?”

李素刚入戏就被李治打断,顿时有些不高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哦…”

“桃园三结义,这五个字就把地点,人物和事件说得很清楚了,‘桃园’是地点,‘三’是指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结义就是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只不过刘备三人选的结义地点不太行,三个大男人选在一片桃花林里拜把子,事情干得很豪迈,地点却很娘炮…‘娘炮’是啥意思你不需要懂,我继续往下说,再提醒你一次,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不然就不说了。”

李治眨着萌萌的大眼:“…”

“…后来刘备就说,我们大家混得这么屌丝,你看,我是编草席的,你是卖枣的,而且枣子还不大新鲜,还有这个黑脸丑汉子是个杀猪的,我们都处于社会的底层啊,属于被历史的车轮活生生压过去的那一类人啊,就问你们一句,你们甘心这样下去吗?关羽就说了,甘心啊,太甘心了,我卖枣一天能赚很多钱呢,张飞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我比这红脸汉子赚得更多,日子太特么安逸了,刘备说…你们会不会聊天?我们还能往下聊吗?关羽和张飞没办法,只好说我们不甘心…”

李治呆了很久,接着“哇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地。

“我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三国故事,太有趣了,果然比陈寿编撰的《三国志》有趣多了,子正兄诚不欺我…”

李素脸色不善,李治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憋红了小脸道:“我错了,子正兄继续,我保证不插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