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就说,所以,我们结拜为兄弟吧…关羽很不解,说,这位刘先生,你到底啥逻辑?我们混得差跟结拜兄弟有啥联系?凭什么混得差就得结拜?到底为啥结拜啊?刘备说,为了匡扶汉室,张飞说你简直是扯淡,我们混得这么惨,连自己都匡扶不了,还匡扶汉室,你没睡醒吧?刘备不高兴了,你们到底会不会聊天?关羽张飞就说好吧好吧结拜吧,真是个磨人的老妖精…”

“哇哈哈哈哈…”李治再次破口大笑。

“所以后来,三人就随便找了一片桃花林,摆了个香案,一起跪地拜皇天,拜后土,拜关二哥…”

李治一呆:“关…关二哥?”

李素正色道:“但凡结拜异姓兄弟,都必须要拜关二哥的,以后你就会懂了。”

李治:“…”

一番胡说八道,里面再掺点干货,一出“桃园三结义”的故事说完,李素一拍大腿:“今日章回便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请…拿钱来听。”

“啊?”李治懵了。

李素耐心解释:“讲故事很费心力的,所以故事不能白说,总得…啊,是吧?你懂的。”

“子正兄的意思…后面的故事要给钱才能听?”

李素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你看,连子都曰过,学学问要给钱的,所以,听故事当然也要给钱,子是这么干的,我仿效之,算是步圣人之遗慧,殿下以为如何?”

李治一脸呆懵:“…”

能把要钱不要脸这种事说得如此文雅且高大,也算是李素的本事了,至于李治…因为初识李素的关系,所以对李素的嘴脸一时无法适应,呆怔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给…给多少?”小屁孩结结巴巴地准备掏钱袋了。

“殿下随意就好,重要的不是钱,而是殿下的诚意,给少了,十两银饼我不介意,给多了,百两银饼我仍是淡泊宁静之本色…”李素高人状仰起了头。

李治小脸一垮,话呢,当然是听懂了,十两银饼起步,而且人家还嫌少…

浑身上下左抠右摸,最后李治不得不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忍痛递给李素:“我没什么钱,玉佩可以吧?”

李素接过玉佩,看了看成色,点点头道:“还行,好吧,欲知后事如何,明天再说。”

“啊?为何要明天?不是给你钱了么?”

李素慢吞吞地道:“其实,今天我本来就没打算说了,给不给钱我都不会说,不过明日一定会继续说,给不给钱我都会说。”

李治:“…”

李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狗头,道:“殿下今日知道江湖多么险恶,人心多么肮脏了吗?”

“知道了。”李治满脸悲愤点头。

第五百七十九章 萧然景象

欺负小孩子不对,这事干得有点没品。

可李素发现无法克制自己,一见李治那柔柔弱弱的小受模样,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他。

而李治这个人,不得不说因为年岁的关系,实在太单纯了,几乎李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李素偶尔坑他一下,李治半天都没意识到被坑,最后李素不得不破了自己的梗,而李治则一脸“哎呀,原来我是这么被坑的,真好玩”的表情,令李素非常无语,不仅无语,而且还情不自禁担心大唐落到这么一个天然呆的小屁孩手里,实在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不仅天然呆,李素还发现这家伙典型的不记打,刚跳进一个坑,爬出来后不依不饶地主动跳进另一个坑里,充满了“我不入坑谁入坑”的佛家大智慧。

队伍出长安,路上走了五天,李素一路上给李治说三国故事,基本取材于《三国演义》,当然,也免不了一番胡说八道,记得的细节就照实说,不记得的便胡诌,所以三国故事才说到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这个情节,整个故事在李素的嘴里已变成了集玄幻,修仙,悬疑,灵异,伦理为一体的一锅大杂烩,好好的故事全变味了,可李治却听得津津有味,悠然神往。

由此造成的后果是,队伍还没到雍州,李治身上和携带的行李里,但凡值钱的东西已被李素敲诈一空,当最后一天,李治愕然发觉自己身上最后一根玉带被折钱两贯送了出去,而随侍的宦官却一脸痛苦仰天叹息时,李治才知道自己已成了大唐诸皇子中最穷的一位王爷。

然而,李素的故事实在太吸引人,李治无法克制自己追更至完本的迫切心情,于是…李治开始写欠条。

敲诈到最后,连李素自己都不忍心了,内心充满了罪恶感,于是决定免费给他说故事,至于欠条…熟归熟,欠条还是要写的。

不知不觉,同行多日后,李素和李治的关系渐渐熟稔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许多时候要看第一眼的眼缘,这个很重要,缘分是决定人与人之间友谊的纽带,第一眼看到对方,心中马上就会产生一个不自觉的念头,自己对这个人有没有好感,这个人可不可交等等,第一眼的缘分,决定了接下来的人生里他会不会一路陪伴,陪你哭,陪你笑,陪你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高低起伏的时期,直至终老…

如果这碗鸡汤太浓的话,不妨换个比较通俗的说法,——“看脸”。

当然,李素和李治的初识比较意外,李素看的不是脸,而是屁股,尽管屁股也白白嫩嫩很可爱,但李素还是不太喜欢。

刚开始李治与李素之间还是比较疏离生分的,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县侯,身份上有差距,而且李素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徒,没有一见面就抱大腿跪舔的爱好,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维持着,直到李素一时无聊给李治说起了胡说八道版的三国故事,二人之间那点仅存的隔阂终于被顺利破开。

三国故事说到长坂坡情节时,李治对李素的态度已然完全改变,言语和神态间已将李素当成了大哥一般,小屁孩太单纯,没摆过什么王爷的架子,反倒经常被李素欺负,而且还把他的钱财敲诈一空,冲着这份敲诈来的钱财,李素决定把李治引为生平知己。

队伍走得不快,甚至有点拖拉,这是没办法的事,越往北,路越不好走,路上积雪不化,结霜成冰,一不留神便人仰马翻,队伍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向前推进。

这支队伍是由两方汇集而成,一是李家的部曲老兵,百多人左右,另一方则是小屁孩李治的仪仗禁卫,毕竟是皇子,论排场比李素威风多了,不仅带了一千多人的禁卫,连全副仪仗和马车都随同上路,身边有宦官屁颠屁颠侍侯,吃饭睡觉都在那辆宽敞的大马车里,李治常把李素叫进马车,车内置小矮桌,还烧着两个小铜炉,二人在马车里一个说故事,一个听故事,稀里糊涂的一整天行军就这么过去。

相处久了,李素也对李治身边的人了解了大概,李治身边的中年宦官姓乌,名福,李治从小到大都由这位乌福服侍的,至于那名沉默寡言的将领,则是右武卫屯营的都尉,姓付,名善言,李治的整支仪仗禁卫便由他一人统率。

听到这两个名字,李素久久无语。

一个身边的奴仆,取个“乌福”,乌福,无福,这么不吉利的名字陪着李治长大,李世民居然也不介意,至于另一位就更奇葩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取名叫“善言”,叫闷葫芦才贴切吧。

名叫乌福的宦官是个伶俐角色,见李治对李素的态度无比亲近,乌福也爱屋及乌,对李素和颜悦色得不行,每次在队伍里见到他,总是一脸谄媚逢迎的笑容,李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方老五和王桩这些糙汉子自然没那眼力,而乌福却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把李素想要的东西毕恭毕敬递到面前,简直把李素当成了他的第二个主子,这种态度令李素非常满意,情不自禁给他点了五星好评,并且很大方地把从李治那里敲诈来的值钱小玩意扔两个给他,借花献佛嘛,反正慷他人之慨。

至于那位名叫付善言的都尉,自从李素一脚把李治踹飞后,付善言对李素就不大友好了,哪怕后来李治跟李素的关系非常亲近无间了,付善言对李素的态度仍是冷冰冰的,这个…李素就不得不给他打个差评了。

两天后,队伍行至雍州,雍州刺史领全城官吏出城十里相迎,在李素的授意下,李治婉拒了入城的盛情邀请,队伍只在城外扎营,第二日清晨悄悄拔营离去。

过了雍州再往北,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李素总觉得天气变得更寒冷了,一路上随处可见未曾融化的大雪,明明已是立春的季节,可这里仍然满目萧然,没有春暖花开的灿烂景色,没有春意盎然的绿树红花,更不见农户满怀喜悦结队春播的欣欣气象,触目所及皆一片萧瑟,土地又冷又硬,田地荒芜,连野草都不见一株,放眼望去,辽阔的田地里竟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走到这里,李素的心渐渐往下沉,就连没心没肺的李治,此时脸上也看不见笑容了。

第五百八十章 冻土难播

出雍州继续北行,李素一行缓缓朝蒲州方向走去。

这里仍属于关中地区,大唐的关中相对而言算是比较富庶的地方了,毕竟是以大唐国都长安为中心,许多国内的商贾和国外的胡商们为了逐利,纷纷满载货物特产朝长安蜂拥而来,可是长安只有这么大,每天能消化的货物量只有这么多,渐渐造成了严重的货物积压和过剩,这个时候怎么办呢?世上没有能难倒商人的难题,所以商人们便很识时务地往长安周边蔓延,将货物倾销到长安邻近的城池。

雍州,蒲州等这些城池,便是典型的得益者,它们离长安不远,只有数百里,长安城无法消化的货物,很自然的便由这些周边城池来消化,由此便造成了长安富庶,而周边城池也不差,由点而扩散到面,最后辐射整个关中地区,带动了关中地区的繁华。

可是,大唐终究还是以农业为主的时代,粮食作物决定民生,所以每年的春播,秋收,对大唐百姓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每年立春后,皇帝都要率领百官在太极宫的农坛祭天祈福,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每年秋收后,皇后还要领朝中诸臣的诰命家眷亲自下田,将秋收时遗落在田里的麦粒一颗颗拣回来,以此表示人间百姓的惜福,从贞观元年开始,长孙皇后便亲自主持这个仪式,每年皆是如此,一直到她去世。

由此可见,农耕对百姓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天下百姓绝大多数都是农户,农户所求不过温饱,所以每天的气候对农户来说,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李素一行出了雍州后,看到的一幕幕却非常触目惊心。

如今是春播时节,正是农户们成群结队下田劳作播种的黄金时期,可是雍州城外的田地里却人影俱无,一片萧然景象,路上仍有未化的些许积雪,队伍沿路行走半天才看见三三两两的农户,每个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蹲在田边定定注视着田地发呆。

李素的心情徒然沉重起来。

身在长安时尚不觉得,可真正北行以后,李素才发现今年这场雪灾是多么的严重,对大唐对百姓造成了多么不可弥补的后果。

一整年的生计,便在未化的积雪里消弭殆尽!

这里,还属于关中,田地已然这般严重了,若进入晋州晋阳境内,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骑在马上,李素抿紧了嘴唇,眼中露出无比凝重之色。

如果说李世民派他出来作为钦差处理灾后事宜时,他仍未放在心上,只把它当成寻常一桩公差的话,到了今日,李素终于对这场雪灾正视起来。

出雍州三十里后,放眼望去,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李素出身农家,一眼便知这是一块上好的良田,地势平坦,依山傍水,好一派悠然田园景象,可今日看去,足足上千亩的田地里,竟连一个春播的农户都没有,好好一片良田,无声中透着一丝死气,看不到任何生机。

“全军停下!”李素骑在马上,忽然扬手大声下令。

千多人的队伍依令而止,马车里的李治莫名其妙掀开车帘,见李素阴沉着脸下了马,李治也出了马车,纵身一跳落地,屁颠屁颠跟在李素身后。

李素一言不发,下马后径自走向路边的田地里,脚踩在土地上,用力跳了几下,土地硬邦邦的,像一块完整的石头,完全感受不到良田应该具有的松软肥沃土质。

李素的眉头越皱越紧,蹲下身拾了一块土,把它握在手心,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黑乎乎的土块很硬,握在手心里一片冰冷,细细将它掰开,里面竟然掺杂着一些未曾融化的冰渣,随手将它散落,落下去的是一块块干硬的颗粒状土块。

李治好奇地在旁边看着李素的举动,见李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治小心地问道:“子正兄,怎么了?”

李素把手里的残土递给他看,沉声道:“有点麻烦,殿下看看这土…”

李治接过土,仔细看了半天,仍不得其解,讷讷问道:“土怎么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这土,简单的说,是冻土,也就是说,冬天的冰雪到如今仍未化冻,如今已立春,阳光和雨水仍不充分,有些地方甚至仍在下雪,这就造成了土地养分不够,完全无法播种,今年的春播算是废了,春播一旦废了,这一整年农户吃什么,穿什么?”

李治年岁不大,可毕竟是自小被李世民亲自抚养长大,多少也有些见识,闻言震惊地睁大了眼,道:“无法播种?这…”

扭头看了一眼广袤空旷并且不见人影的土地,李治讷讷道:“子正兄,或许…这是偶然呢?或许只是这一片土地是冻土,其他的地方还好吧?”

李素苦笑摇头:“恕我直言,我不这么乐观,殿下,陛下遣你我出京赴晋,是因为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因为晋阳宫被雪压垮了十余间宫殿,而晋阳城也有不利于我李家的流言,以至当地百姓人心不稳…”

“这些只是表象,咱们要从源头追起,那么,源头是什么?”

李治沉默半晌,懂了。

“源头是雪灾。若无雪灾,这些事不会发生。”

李素点头:“‘灾’这个字,有讲究的,一城一地之患,不足以称之为‘灾’,只有大面积的广泛的损害,才可称为‘灾’,所以,对晋州和晋阳的景况,臣建议殿下不要抱太大的信心,我们这次要去做的,不仅仅是查流言的事,更重要的是安抚民心,调拨粮草赈济灾民,尽可能减少损失,消弭可能发生的骚乱祸患。”

李治点头,神情仍有些懵懂。

李素叹气,不怪他,自己在他这个年岁时,还是个小学刚毕业,蹦蹦跳跳掏鸟窝捉鳖的年纪,能懂什么呢?相比之下,这个年纪的李治,他的表现已算得可圈可点了,这些日子坐着马车颠簸行路,也没见他喊过一声苦,反倒是时时露出阳光开朗的笑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然,阳光开朗是一回事,智商又是另一回事,这小蠢蛋每天傻乎乎坐在车里颠来颠去,也不知道换骑马,除了一声诚意满满的“活该”,李素也不知该怎么评价他这种行为。

一路前行,越往前走,李素等人的心情越沉重。

是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几乎每一片土地都是荒芜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农户都是愁眉苦脸的,少数一些土地上有人春播,李素等人欣喜下田查看,却发现播种的农户一边播一边抹泪,秧苗种进土地,半天时间便蔫了下去,土地干涸,阳光和雨水不充分,又是冰冻天气,秧苗种下去,成活率几乎接近于零。

天气阴沉沉的,夹杂着春后不应该有的凛冽寒风,李素的心情比寒风更冷。

走了十来天,已到蒲州境内时,遇到的景象又不太一样了。

这一次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非常多,一批足有成千上万,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拎着繁多且笨重的行李家当,后面的婆姨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挽着老人,步履蹒跚地随着队伍缓缓朝前蠕动,行进的方向正是国都长安。

李素大为震惊,他很清楚,这是一群逃难的难民。

逃难的队伍悄然无声,没人有谈笑阔论的心情,也看不到一丝希望,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不见一缕阳光,队伍缓缓而行,无声中透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仪仗驾至蒲州城外,蒲州刺史廖劲松率城内官吏出迎。

城门外的吊桥下,稀稀拉拉站着十几名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廖劲松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前列,见李治的仪仗至,廖劲松上前快走几步,还没等李治下马车,廖劲松便扑通跪在马车一侧的尘土中,伏地嚎啕痛哭。

“臣,蒲州刺史廖劲松,深负皇恩,致令辖内百姓分崩流离,臣请晋王殿下治罪,请朝廷速拨钱粮,助我蒲州百姓度此劫难,臣万死犹不足惜!”

话音落,后面十几名官吏全都面朝马车跪下,哭声震天,场面极度压抑。

李治被这场面吓到了,睁圆了眼半晌没出声,神情惶惶,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目光投向李素。

李素阴沉着脸下了马,上前先把廖劲松搀扶起来,缓缓道:“此为天灾,怨不得诸位,此次晋王殿下奉旨北行,为的便是处置此事,诸位同僚且各守其职,朝廷的钱粮很快会到。”

李素一行人奉旨北巡的消息似乎沿途官吏都已知晓,廖劲松打量了一下李素,然后行礼道:“足下莫非便是泾阳县侯,通议大夫李侯爷?”

李素点头:“正是。”

廖劲松直起身,盯着李素的脸,哽咽道:“蒲州自去岁始连降大雪,终日不化,直到今日也不见放晴,春播的日子算是彻底错过了,辖下百姓纷赴辖内县衙求告多次,可这是天灾,县衙也拿不出法子,这几日辖内百姓已开始携家带口离开本地,去往外地逃荒求生,留下的百姓也人心惶惶,随时都有可能举家迁离,下官敢问李侯爷,既然朝廷拨付了钱粮,那么,究竟拨付了多少,够不够我蒲州百姓平安度此厄难?”

第五百八十一章 前路多舛

廖劲松的问题很直接,也很尖锐。

大唐的君臣都属于比较务实的,只着眼于问题的紧要处,很少放什么空话虚话,就连太极宫开朝会,君臣也是有事说事,就事论事,很少讨论那些形而上的虚无的东西。

然而,廖劲松的问题却把李素难住了。

朝廷给受灾各地拨付钱粮是肯定的,只不过具体有多少,李素却不清楚,直到离开长安前,三省会同户部的各位大臣也没拿出具体的章程。

这几年朝政清明,官吏贤达,民间的风气也愈发纯朴本分,所以勤劳已成了民间的主流风气,大家都老老实实守着自家的田地,该干的农活一样不少,商贾们凭着诚信经营买卖,工坊的匠人也是本本分分地做工,实可谓各守本业,各安其所,已渐渐看得出“贞观盛世”的欣欣光景,所以这几年下来,国库里倒是颇为丰裕。

只不过两年前李世民征伐薛延陀,那一战打了一整年,虽然如愿灭掉了薛延陀汗国这个北方的大患,但无可避免的是,积攒好些年的国库也因这一战而耗得差不多快干净了,国库从去年开始才进入重新积攒的阶段,而今年,贞观十五年,不巧便遇到了百年罕见的雪灾,各个受灾的地方都等着朝廷拨付钱粮救急,为了百姓,也为了统治的稳定,李世民当然不吝于掏空国库,可是…若将国库的钱粮分摊到每个受灾的地方,还剩下多少?

廖劲松关心的是够不够的问题,说实话,李素也关心,而且很不乐观。

看着李素那为难的脸色,廖劲松懂了,呵呵惨笑几声,身躯有些摇晃。

“天绝我蒲州百姓,下官有何面目见辖内父老?不,再这样下去,下官的辖内哪还有什么父老,全都迁离逃难去了,下官这个刺史,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廖劲松仰天长叹,泪流满面。

李素也叹了口气,天灾面前,人类的力量总是渺小的,国库的钱粮看似堆成山,可是分到每个地方,分到每张嘴里,能分多少?终归还是要靠自救。

“廖刺史勿忧,百姓人心乱了,咱们做臣子的不能乱,过几日朝廷会有专使押送钱粮,先拨付一部分救急,廖刺史不妨发动本地乡绅地主开仓,以官府的名义向他们买也好,借也好,甚至打欠条也好,先把难关度过去,待到明后年再论归还之事,乡绅地主皆是通晓大义之辈,必能慷慨相助。”

廖劲松颓然点头:“下官试试,只怕乡绅也是有心无力…”

李素心中无奈,却一时也想不到好办法,只好换了个话题道:“晋王殿下此行要去晋阳,请教廖刺史,晋地情势如何?”

廖劲松摇头叹道:“蒲州离长安不远,也算是富庶之地了,可碰到灾年,仍是百姓分崩逃难的下场,再往北入晋,李侯爷觉得情势能好到哪里去?晋州晋阳等地的情势只会更差,下官还听说…”

李素皱起眉:“还听说什么?”

廖劲松迟疑了一下,道:“下官还听说,因为大雪冻土,而致春播无望,晋阳本地已生民乱,蒲州境内这几日也接连见到不少从晋地逃过来的难民,这些难民在蒲州生事,抢掠了几家富户,下官派差役拿问,据说…是因有人煽动,晋王殿下和李侯爷若欲入晋,当须做好准备才是,逃到蒲州的难民都敢行抢掠之事,晋阳本地可就不知是怎生乱象了。”

李素与李治对视一眼,顿觉肩头的压力更重了。

每朝每代,但遇天灾,导致的最直接后果便是生乱,轻则破门入室杀人抢掠,重则索性揭竿造反,对于一群活不下去,没有希望没有明天的难民来说,反正已没了活路,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平日里的纯朴和善良,在饥饿面前无比脆弱,一触即溃。天灾最容易释放出人性中的邪恶和歹毒,为了活着,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所谓道德,所谓律法,对他们而言已完全失去了效用。

告别了廖劲松和一干官吏,李素一行并未选择入城歇息,仍旧下令城外扎营,大清早便拔营离去。

从离开蒲州开始,李治便一直很沉默,沉默得令李素有些担心。

“殿下,你在想什么?”李素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摆出聊人生的架势。

李治叹道:“我本仓促受命,奉父皇旨意离开长安赴晋阳,说实话,直到昨日,我都没把这桩差事放在心上,我以为到了晋阳后跟官员们说说话,再以皇家名义出面安抚一下受灾的百姓,再把朝廷拨付的钱粮交给当地官府,顺便再捉几个胡乱造谣的祸首出来,这桩差事就算完成了,可是昨日见到蒲州刺史,还有这一路上携家拖口的逃难百姓,我才发觉,这趟差事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李素笑了:“如果真这么简单,我们可就谢天谢地了,按廖刺史所言,晋阳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殿下要做好准备才是。”

李治抬头,求助地望着他:“子正兄,我年岁尚幼,不通世事,这趟差事还要靠你多点拨,此行虽说以我为首,可我知道父皇的意思其实是要靠你多拿主意的,不知子正兄可愿赐教?”

李素笑容愈发深了,真是个好孩子,态度谦逊,言辞恳切,比他那些兄长强了许多,难怪夺储之争笑到最后的人是他,这可不仅仅是运气,前世有句话很有道理,“性格决定命运”,人世间积攒了足够的阅历后,才能发觉这句话到底有多正确。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说到晋阳之乱,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具体事态,但是我等到了晋阳后行事,终归免不了四个字。”

李治直起身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行了一礼,诚恳地道:“还请子正兄教我,是哪四个字?”

李素一字一字地道:“‘恩’与‘威’,‘抚’与‘剿’。”

“恩威…抚剿…”李治喃喃重复,然而毕竟年岁尚幼,这四个字反复咀嚼多次,仍不得其解,只好无助地继续望向李素,一脸的颓丧气馁。

李素没有具体解释,有些事光靠嘴说是没用的,实际施行之后比解释一万句更管用。

于是李素转开了话题,道:“殿下,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事…”

“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不知殿下出京时,陛下可有授你调动兵马之权?”李素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

李治犹豫了一下,道:“父皇确实授了我调动兵马之权,言称可调动晋阳左近三州兵马,只不过父皇说了,凡兵马调动,首须呈报长安,其次要与你商议,不可一意孤行,否则必生大祸…”

第五百八十二章 民贵君轻

兵马调动之权非同小可,而且非常敏感。

强盛如大唐者,自信心爆棚如李世民者,也不会轻易将兵权交给别人。哪怕是程咬金,李绩,牛进达这些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老将,李世民也不大放心,所以拱卫大唐长安京畿防卫的右武卫,左武卫等十六卫屯营,也没有常设大将军一职,程咬金这些老将都当过某卫大将军,但这个大将军其实是虚衔,挂个名号而已,而且是轮流担任,并无固定常设。他们本人并没有直接的调兵权,若欲调动兵马,必须有李世民临时赐发下来的虎符和三省文书才有效。

李世民登上皇位的过程无疑是不光彩的,当然,除了手下如云如雨般的谋士和武将外,也跟当时秦王府兵权甚大,掌管当时皇城禁军有关,所以当年便轻松之极地制造了玄武门之变。

自己成了自己的反面教材,李世民占了大便宜,登基以后自然不会再让别人去占这个便宜,会要命的,于是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改革长安京畿军制,各卫大将军不再常设,转以诸将轮流担任,而且那些大将军并无调兵权,必须由皇帝同意才可调兵,所谓的大将军,平日能做的无非是负责各卫操练,巡弋,守卫,以及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当初李素守西州时派人回长安求援,而当时身为右武卫大将军的程咬金有心相助,却调不动一兵一卒,只好把自己庄子里的一千名退役老兵调出长安,远赴千里驰援西州,这便是大唐军制的制约之处,想看到那种大将军令旗一挥,万千兵马排山倒海景从的画面,在目前的大唐来说,实是不大可能的。

由此可见,大唐的兵权是何等的敏感。

今日李治和李素奉旨出京,平息晋阳之乱,这件事也非常重要,关乎大唐社稷根本,所以这一次李世民很大方地放出了兵权,当然,放出兵权也是有保留的,只把它交给时年才十二岁的李治,只限调动三州兵马,并且每次兵马调动还要与李素商议。

有了诸多限制,李治手里的兵权使用起来也颇为麻烦,所以未来若要调动兵马必须慎之又慎。

出蒲州,队伍继续前行,一路向北蜿蜒而去。

前面再走数百里,便已入了晋境,当初高祖皇帝起兵反隋的龙兴之地,下一站便是晋州。

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多,可惜的是,放眼望去,基本都是成群结队的难民,搀扶着一家老小,拖拽着笨重的行李家什,一路蹒跚而行。

李素一行人的队伍在这庞大的逃难人流中踯躅逆行,迎着难民们复杂的目光,义无反顾地朝北走去。

每走一段路,李素的心情便越沉重,虽然还未入晋,可是看这些难民的神情便知,晋地的雪灾恐怕不是小灾小难,而是真正断绝农户生计的大灾。

李治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坐在华丽的马车里愁眉苦脸,掀开车帘看看外面如黑潮般密密麻麻的难民人群,李治脸颊一阵抽搐,心中荡漾着淡淡的不忍,以及无可奈何的心疼。

车厢的隔板被轻轻敲响,李治掀开帘,却见李素骑在马上,手指正轻轻敲着马车。

“子正兄有事?”

李素点点头,目光环视着崎岖路上的难民潮,叹道:“殿下,马车里可坐得安稳,惬意?”

李治眨眼:“不安稳,也不惬意。”

李素转脸看着他,道:“殿下,这些百姓,都是你父皇的子民,天灾已断绝了他们一整年的希望,原本有家小,有田地,有劳作也有收获的家庭,只因一场灾难,便不得不离乡背井,成为如同叫花子般的难民,从此后不但衣食无着,而且他们甚至连会不会饿死他乡亦未可知…”

李治听他缓缓而道,不由疑惑地道:“子正兄说的这些,治自然清楚,我们此行入晋也是为了赈济乡民,助百姓度此灾厄,为何与治说这些呢?”

李素朝他一瞥,叹了口气,道:“殿下终究是陛下的皇子,此行入晋,也是代表陛下安抚平息晋阳之乱,身份尊贵且超然,坐在马车里安享旅途亦是应当应分,可是…我还是不得不向殿下劝谏几句,车外难民如潮,蹒跚离乡,殿下坐在马车里放下帘子,自成另一个富贵天地,车外一切可以不闻不问,我想问问殿下,这…合适吗?”

李治呆怔地睁大了眼,半晌讷讷而不能言。

抬头看看李素的脸色,竟是一片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是…严厉。

李治瘦弱的身子不由一颤,心底深处对李素似乎有了新的认识。

这位年纪轻轻便为父皇立下诸多功劳的臣子,这位才名誉满长安,传说似有鬼神莫测之能的才子名士,他的真实面目到底是怎生模样?初识他时那满不正经的嬉皮笑脸,一路上逗笑解闷似的胡说八道三国故事和人物,一脸不怀好意的坑人敲诈,将他的钱财压榨一空…

短短十几日的相处下来,李治对李素充满了好感和亲近,在他的心里,李素就像邻家大哥般随和友善,令人忍不住想跟他多说说话,多聊聊天,往往一两句话便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再大的烦恼都消逝无踪,就连敲诈他的钱财也近乎一种兄弟间玩笑的意味,敲诈与被敲诈的都从来不会计较,权当枯燥旅途里的调剂。

可是,这…是真正的李素吗?他难道是靠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来博得这累累功劳和官爵,以及父皇的看重?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看着李素脸上无比严厉和冷肃的表情,李治终于察觉到,原本他印象中的李素,并不完全是随和友善的面目,他还有严肃严厉的一面,他的心里,是真正记挂着百姓的,这一点上,作为臣子的他,竟做得比他这个皇子强得多,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百姓是李家的子民,可李家的人却安然坐在马车内享受富丽华贵的旅途,马车外的臣子却眉头紧蹙,忧国忧民…

李治才十二岁,他并不懂太多的道理,可他听得懂道理。

在李素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李治白皙的脸蛋迅速涨红,满脸浮现愧疚自惭之色,忽然掀开车帘,大叫道:“全军停下!”

轰!

不愧是禁军仪仗,所谓令行禁止,绝无违抗。

队伍停下,李治不等乌福搀扶,径自跳下马车,站在大路中间,头也没回地挥挥手。

“来人,将这辆马车砸了,砸得越碎越好。”李治大声下令。

李素骑在马上,严厉的目光渐渐柔和。

乌福却一愣,不敢置信地道:“殿下欲…砸马车?这,这是为何?”

“本王的主意,由得你多嘴问么?”李治朝乌福厉声喝道。

乌福一颤,急忙招手叫过十几名禁军,手执大斧二话不说开始对这辆华丽的马车又劈又砸,一炷香时辰过后,李治那辆奢华富贵的马车已被砸成了碎片,从始至终,李治竟没有回头朝马车多看一眼,脸上也不见任何心疼之色,仿佛砸的那辆马车与他毫无关系。

待禁军们砸完车复命后,李治面朝李素站定,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长揖到地,直起身肃然道:“多谢子正兄点拨提醒,早年在宫学里读书,孔师褚师皆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治读书时只知死背,却不知义理,今日幸得子正兄棒喝,治终于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子正兄于治,不仅是铮友,亦是良师也,治年岁尚幼,往后必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子正兄随时不吝直言,如今日般厉言棒喝,察纠治之错漏失当,治必以师礼执之。”

长长一席话,说得诚恳切真挚,一旁的乌福,还有付善言等将领,表情都充满了讶异和满满的感动,众人望向李素的眼神也渐渐产生了变化,尤其是付善言,虽然仍是一副不逊于郑小楼般的冰冷酷脸,眼中却多了几分善意和柔和。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人这一辈子遇到的朋友不少,有的属于狐朋狗友,可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安享富贵时不管干什么,狐朋狗友总是一味的附和赞同叫号,不分善恶,不辨是非,交到这样的朋友,往往是人生的大不幸。

幸运的是,李素不是这样的朋友,他可以陪李治玩,跟李治闹,逗闷取乐样样都不缺,但真正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时,他也从不曲附,从不妥协,他有他坚持的底限。

李治年岁尚幼,并不知道得此益友是多么幸运的事,但旁边的乌福和付善言却是成年人,他们看得出李素严厉劝谏背后隐藏的莫大善意,也看得出晋王殿下得此益友后,对其成长有着多么大的好处。

不知不觉间,乌福和付善言看李素的眼神有了些许的变化,目光里掺杂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之意。

看着李治诚恳认错的脸,李素收起了严厉之色,渐渐绽开了笑容。

从历史大势来说,李治品性的好坏,比处理这场天灾更重要,幸运的是,李治懂得了民贵君轻的道理。

第五百八十三章 灾年百姓

论“民贵君轻”的道理,除了战国先贤荀子外,对这句话理解得最深刻的当世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李世民,还有一个是魏徵。

当然,更准确的说,“理解深刻”这个字眼是属于魏徵的,至于李世民,可以说他理解深刻,也可以换个说法,口号喊得最响亮。

早在贞观十一年,魏徵上《谏十思疏》里便提到过,“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李世民当时一听,哎呀,老魏这特么是个出色的段子手啊,里面好多经典段子…不,经典金句,美滴很,必须拿来抄袭一下,吆喝几声。于是便有了后来李世民常挂在嘴边的“民,水也,君,舟也,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的响亮口号。

这句话也很形象地从另一个角度形容了“民贵君轻”的理念,事实上相对历朝历代而言,唐初对“民贵君轻”的理念确实实行得比较不错,举朝上下君圣臣贤,民风朴实,也正因为这个理念,从而打下了贞观盛世的坚实基础。

这个时代的君臣不是没有私心杂欲,只不过相对别的朝代而言少了许多,君臣和百姓齐心协力,共创盛世,为此甚至愿意小小牺牲一下个人的私利私欲,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低卑到尘埃的普通百姓,凡事都有讲道理的习惯,再大的权势也大不过“道理”二字,一旦从朝堂到民间有了“讲道理”的风气,这个世道自然便是朗朗乾坤,可见青天白日,大唐自此而雄视天下,睥睨宇内,文官以死谏,将士效死命,内则民风纯朴,外则战无不胜,大唐的崛起,不是没有道理的。

事实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理念,李世民也经常说给他的皇子们听,说得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位被掰弯了的太子殿下,李世民在他这位嫡长子的耳边跟唐僧似的不知唠叨了多少年,可以肯定太子殿下不胜其烦,恨不得划破父皇的肚皮,扯出他的肠子,再用肠子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耶…

唠叨很多遍,有没有效果不可知,反正在李素看来,那位太子殿下的德行怎么看都不像是相信“民贵君轻”这个道理的人,反而一次又一次的作死,一次又一次露出凶戾残暴的本性。

至于眼前这位小屁孩李治,李素却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看着他满脸诚恳的认错,而且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砸了自己的马车,李素由衷地舒了一口气。

龙生九子,各有禀性,放眼望去,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好东西,全都长歪了,可喜可幸的是,眼前这个小屁孩比较正常,他有正常人的善良,也有正常人的诚实,能够明辨是非,亦知人间善恶,当然,也有着属于小屁孩的天真懵懂。

李素心中欣慰不已,那种在一众歪瓜裂枣里发现一株绝世奇葩的感受,简直不要太爽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