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善言在城外百姓面前一脸冷酷且笃定的语气,说出三日内朝廷必有粮草到,百姓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二话不说就信了,可惜付善言的戏演得太逼真,连刺史大人都信了。

能当上刺史的人,自然不是愚笨之辈,眼睛睁圆愣了片刻,立马明白过来了,然后,一脸哀怨绝望的看着李素。

“刚才那位将军所言…只是为了稳住百姓人心?”

李素笑道:“然也,否则今日百姓真会闹起来了。”

余刺史仰天长叹,为何长安朝廷派来了一群骗子?

“也就是说,三日内朝廷的赈灾粮草根本到不了晋州?”余刺史接着追问道。

“然也,别说三日,三十日都不一定…”李素收起了笑容,黯然叹道:“年景就是这样,你也知道,陛下前两年御驾亲征薛延陀汗国,整整一年终于灭了薛延陀,可是呢,国库也因这一战而耗空了,偌大的库房里空荡荡的能跑耗子,如今大唐北方四道皆受灾,户部火急火燎筹备粮草,然而受灾的地方实在太多,面积太大,几乎半壁江山的官府都在眼巴巴等着朝廷的赈粮,就算朝廷果真将赈粮送到晋州,你觉得能有多少粮食?余刺史,陛下和朝廷有心无力啊…”

余刺史呆住,接着脸色发白,这个玩笑开大了,可是,今日此情此景,若付善言不说这番谎言,还能怎么办?

失魂落魄地惨笑两声,余刺史又流泪了:“如此,晋州百姓生望断绝矣!第一个百姓饿死之日,下官便从城头跳下,以此残躯向乡亲父老谢罪便是…”

李素抿唇黯然不语。

从长安出发,一直到晋州,一路所见所闻,不得不说,大唐的官吏果然都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几乎没见到作威作福或是怠政懒惰的庸官和贪官,每到一地,官员总是忙前忙后,顶着百姓的咒骂和指责,不发怒,也不冷漠,个个都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任劳任怨形象,挖心掏肺对百姓,最后无力回天时,把自己的命搭上算是谢罪…

都是好人,都是好官,从不见他们喊过什么空洞的口号,可做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造福守牧一方。

生于斯世,何其幸哉。

李素心头泛起淡淡的感动,因为感动,所以必须要为百姓和这些可爱的官员们做点事。

“先开官仓…”李素断然道:“官仓的粮食能撑十日,这十日里,我来想点别的办法。”

余刺史垂头不语,脸上的绝望之色一直未曾消退,显然,他对李素这一行人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李素也很无奈,他几乎都对自己绝望了。

人还没到晋阳,他已觉得前后无路,进退两难,这趟差事果然来者不善。

奉旨出长安时,李世民的旨意是追查谣言,这是最主要的任务,可一路走到现在,李素忽然发觉,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填饱百姓的肚子,而且这是所有问题和隐患的根源,百姓的肚子管住了,谁还有本事煽动大家造反?谁还有能力让谣言肆虐蔓延?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筹集粮食?

户部和国库指望不了了,不是朝廷不管百姓死活,而是受灾太广,而国库粮草有限,分配到每个地方的粮草只能是杯水车薪,所以晋州也好,晋阳也好,现在主要只能靠自筹自救。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重重叹气,整个晋州的百姓都已沦落到啃树皮草根的地步了,如何自救?怎么救?神仙也变不出粮食啊。

李素一行暂时在刺史府住下。

余刺史尽了礼数,亲自将李治和李素等人安置在刺史府后院东边的厢房里,然后便顾不得官场的规矩,告了罪后风风火火去安置城外难民了。

李治盘腿坐在厢房内,手托着腮,一脸愁意地叹气。

李素眉头紧蹙,凝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方老五,王桩和付善言等人则守在屋外廊下,厢房内外一片死寂。

不容乐观的情势令所有人心头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仅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若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等待李素和李治的,或者说等待李世民和大唐的,将是关内四道烽烟尽起,各地民乱如火如荼,好好的贞观盛世,最后只能换来刀剑屠戮,将这大好盛世亲手葬送。

厢房内,李治小脸蛋布满愁容,拧结成难看的一团,小小年纪的他,也知道如今遇到了麻烦,天大的麻烦。

“子正兄,咱们如何办?上哪里弄那么多粮食赈济难民呢?”李治幽幽叹道。

李素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粮食…”

“难道眼睁睁看百姓饿死?”

“这句是废话,说点有营养的…”李素翻了个白眼,道:“幸好官仓还能支撑十日,这十日内,我终归会想到办法的…”

李治精神一振,喜道:“子正兄真能想出办法吗?真的吗?”

“又是一句废话…”李素叹道,沉吟半晌,又道:“粮食先不提,现在重要的是晋州城外的难民,既然动工搭建棚帐,那就必须有个章程,也必须立一些规矩,否则必生大乱。”

“什么章程规矩?”李治满头雾水道:“搭好棚帐让百姓住进去,如果觉得冷就生几堆篝火,还待怎样?”

李素摇头道:“这样不行,大灾有大灾的章程,不能等闲处之…”

说着李素直起身,扬声道:“方五叔,进来一下。”

门外的方老五昂首而入。

李素沉思许久,缓缓地道:“五叔,有几件事要拜托你办,这几件事交给晋州官府我不放心。”

方老五抱拳:“侯爷尽管吩咐。”

“将咱家的亲卫部曲以及晋王殿下的仪仗禁军都派出城外监工,首先,搭建棚帐要有章法,不能随地乱搭,必须要分区…”

李治愕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子正兄,何谓‘分区’?”

“晋州城外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棚帐可以搭建在平原上,先搭建难民的居住区,这个区里面,所有的棚帐都用来住人,纵横排列,每一排,每一列,必须隔开两丈距离,五叔你是行伍出身,不妨参照行军扎营时的梅花状排列,其次是活动区,活动区必须与居住区分开,其实就是在居住区外开辟一块空地,提供难民们舒展筋骨以及娱乐等等的场所,第三,要有用餐区,虽是野外,也必须隔出一块用餐区,每日到饭时,所有难民必须只准在用餐区吃饭,不准走出这个区,第四,如厕区,这个是最重要的,在远隔居住和用餐的地方挖建一排恭所,绝对绝对禁止难民随地大小便…”

李治和方老五两眼有些发直,呆呆地看着李素。

李素感受到二人怪异的目光,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二人目光里的含义,大抵把自己当成了疯子,搭建棚帐安置难民还搞出这么多臭名堂,可是李素也没法解释清楚,又脏又乱的难民成堆聚集在一起,是最容易感染和爆发传染疾病的地方,若不事先立好章法和规矩,严格把持干净卫生甚至消毒等关口,晋州官府和百姓要面对的可就不止是雪灾,饥饿了,不远的将来必有瘟疫等着他们。

至于如何跟眼前这二人解释…李素决定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不要管我为何这么安排,你们照此严格行事便是,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抽你们!”

就这么解释,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

李治小屁孩和方老五同时垂头:“哦…”

“我接着说,记住,如厕是最重要的,五叔你领一队人马轮流在居住区内巡弋,若遇到随地大小便者,狠狠重罚,而且要以杀鸡儆猴的那种方式重罚,让所有人都知道,随处大小便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任何人如厕只能在规定的区域。”

方老五连连点头。

李素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道:“还有就是隔离区,这个区要以栅栏把它团团围起来,与别的区域隔开,并且派人把守,任何人不得妄入,什么人必须要进隔离区呢?就是那种发烧,咳嗽,咳血,皮肤红疹,甚至头疼头晕等等症状,总之,任何一个难民若出现一些不良的症状,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将他送进隔离区内,请大夫诊治观察,病好了放他出来,病没好绝不准迈出隔离区一步!”

“还有,派一队人马去晋州城外附近的深山里,采集石灰石…知道啥叫石灰石吧?就是那种白色的,可以刮出粉的石头,采集越多越好,回来我把它们制成生石灰,难民棚帐的每个角落,每天都必须洒上一些,还有醋,多搜集醋,用火煮沸,让味道飘散在棚帐内外,用餐区外每天用铁锅烧大量的沸水,并准备杯碗,所有难民喝水也必须要到指定的地点,喝指定的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喝生水,若有遇到,必须重罚…”

口沫横溅说了一大通,李素精神有些疲累,朝方老五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暂时就这些了,若有未尽之处,待我想起来后再补充,五叔你领着晋王殿下的禁卫先去城外监工巡弋,记住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此事重大,不可儿戏。”

方老五满脸凝重地点头,行礼后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方老五走后,李治凑了上来,仔细盯着李素的脸,盯得李素浑身发毛,若不是这小屁孩的王爷身份,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惨叫声…

“殿下是不是在羡慕感叹,若有一日能长成我这俊模样该多好?”李素摸着下巴挑眉问道。

“呃,不是…”李治丝毫不懂委婉地否定,然后眨着蠢萌的眼睛道:“子正兄,刚才你说话时,我发现你脸上有一种悲悯之意,治幼时随父皇进兴善寺拜佛,那佛祖金身的脸上,就跟你刚才的表情一样,子正兄,你刚才…是在普度众生吗?”

李素看着他,道:“我刚才说的那些,殿下听懂了吗?”

李治摇头:“有些懂,有些不太懂,我只知子正兄的大意是让难民们干净一点,因为不干净会招来很多病,甚至瘟疫。”

李素道:“不错,刚才我说了那么多,所有的意思无非就是给难民们立一个讲究干净的规矩,而且是个硬性的规矩,谁若不服,抽到他服为止…”

似自嘲又似无奈地一笑,李素叹道:“‘普度众生’?我只是尘世一粒沙,连自己都度化不了,何德何能当得起‘普度众生’四个字?充其量,只是在这纷乱的灾难里,尽自己所能多救几个人罢了。漫天神佛若知我,必当佑我众生,度此危厄。”

第五百八十七章 立箸即倒

冬寒不远,暖春未至,今年的气候就处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阶段,邪门的是,这个阶段已维持了很久,这也是造成如今大唐四道受灾的主因。

自古以还,天灾从来都伴随着人祸,天灾至,人祸马上冒出头,几乎已形成了历史规律。总有人趁着天灾行煽动蛊惑之事,各种流言谣言漫天飞,官府的担子徒然加重,一头忙着赈灾,另一头忙着缉拿人犯平息谣言,两头忙个不停,按下葫芦浮起瓢。

如今的情势也是这样。

尽管刚到晋州,但李素能充分体会到余刺史的感受,实在是有苦难言,欲哭无泪。

粮食,难民,谣言,还有城里城外完全停顿的农耕和工坊,这些棘手的麻烦全靠晋州城的刺史和十几个官吏咬牙死死硬撑着,更悲哀的是,在无数饥饿怨愤的难民面前,晋州官员的死撑几乎毫无效果。

这与官员的能力无关,李素相信余刺史是好官,也相信晋州城的下级官员都不错,他甚至相信这些难民在他们还没有遇到天灾时,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百姓,乐天,知命,惜福,偶尔也有点人生的小理想,小憧憬,比如发了财之后狠狠吃两个夹了肥肉的馍,一口咬下去顺着嘴角流油的那种馍,诸如此类。

都是好人,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

粮食是目前的大问题,非常棘手,非常麻烦。

余刺史想不出办法,李素暂时也无可奈何,再有本事的人,面对成千上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也是没有办法的。那种轻摇鹅毛扇脑袋一拍就想出个法子喂饱百姓的人,这种人要么开了作弊外挂,比如随身带了个系统什么的,要么死得比较早,活不到啪啪打老天爷脸的时候。

而李素,虽然摇鹅毛扇的动作比较帅,但摇到地老天荒也摇不出个好办法解百姓燃眉之急。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比别人多一点见识,多一点预知,可是这点本事并不能帮他变出粮食来。

当日下午,晋州城外忽然热火朝天,当地府兵和李治的禁卫们扛着木料石料,开始在城外平原上搭建棚帐。

按李素的吩咐,棚帐进行了严格的分区制度,居住,用餐,如厕,隔离等等,每个区域井井有条,泾渭分明。

难民中的青壮汉子也自觉地加入了搭建队伍,看着府兵和禁卫们将棚帐区域分割成好几块,难民百姓们不由觉得奇怪,许多难民按捺不住跑去问府兵,可府兵只管执行命令,哪里懂得究竟,于是难民们满头雾水,揣着糊涂帮忙,各种猜测纷嚣尘上,却莫衷一是,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快傍晚时,棚帐还只搭建出一个框架,夜幕快降临时,气温也徒然冷了下来,许多老人妇孺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一直在城外指挥搭建工程的余刺史马上命人在背风的丘陵处生起几十堆篝火,数千难民在篝火边围成圈,互相依偎取暖。

与此同时,晋州的官仓也在李治和余刺史的首肯下缓缓打开。

一袋袋的粮食搬出官仓,早已准备好的军中伙夫架起了灶头和铁锅,金黄色的陈米哗啦倒入锅中,满满添上一锅水,大火熬煮半个时辰,很快,城外平原上飘散着诱人的粥香。

围着篝火的百姓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口口冒着热气的铁锅,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中的饥色与极度的渴望交织成一片,口水咕咚声此起彼伏。

在所有人极度期盼的目光里,一名名伙夫同时揭开了铁锅,粥香满溢,群情欢动。

携家带口的难民都随身带着行李,行李里最不可缺少的便是吃饭的家伙,于是一只只或新或旧或破的陶碗齐崭崭地掏出来。

到了这般时候,百姓们仍旧保持着高度的素质和道德节操,没人争没人抢,更没人一哄而上,每个人捧着陶碗,自觉地排好队,空旷的平原上很快排出数十支蜿蜒而有序的长队,缓慢而安静地向前挪动。

李素和李治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吊桥外的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数十支队伍挪动,李素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因为官仓的粮食,民心算是暂时稳住了。

说是“暂时”,是因为官仓的粮食只够百姓吃十天,或者更少,只要晋州官府发放赈粮的消息传出去,闻风而来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可官仓的粮食却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够吃。

留给李素筹措粮食的时间不多了,非常紧迫。

小屁孩李治看起来却很高兴,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高兴,当然,出发点是好的,看着难民们有粮食吃,李治就觉得自己同意打开晋州官仓的事干得无比漂亮,父皇知道了必然不会责怪他,反而会狠狠夸他,事急从权的道理,自小跟在父皇身边的李治早已懂了。

“若百姓们每日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米粥,这场天灾和人祸想必可以化解于无形,那该多好啊。”李治感叹地道。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还是个孩子,没必要为他说的每句蠢话较真,李素很懒,懒得较真。

李治却是个聪明的小屁孩,而且极擅察言观色,李素流光一闪般的眼神被他捕捉到了,李素懒得跟他较真,他却跟李素较真了。

“子正兄,治刚才所言不对吗?”

“殿下所言甚是,臣为殿下点赞。”李素心不在焉地道。

李治嘴一撇,道:“子正兄何以如此敷衍治?”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为殿下说说道理,首先,喝粥是无法保证人的营养的,还要吃菜吃肉,如今这般年景,吃菜吃肉自然是奢望,就不提了,最重要的是,殿下仔细看过他们熬的粥了吗?”

李治懵懂摇头。

李素领着李治走到一口铁锅前,看着白色的米粥在锅中沸腾,领到米粥的百姓走到规定的用餐区,或蹲或站,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粥,哪怕被刚出锅的粥烫得哇哇惨叫,仍迫不及待地把粥送进嘴里。

李治看得眼角直抽搐,心中泛起无比复杂的感触。

李素走到铁锅前,找伙夫要了一根筷子,然后将筷子笔直地立于粥中,筷子飞快地倒下,随之消逝在翻腾冒着热气的米粥中。

李治大惑不解:“子正兄这是…”

李素叹了口气,缓缓道:“立箸于粥上,而箸不倒者,方可算真正不亏待百姓乡亲的粥,现在殿下也看到了,因为米少水多,一锅粥几乎煮成了稀汤,箸立而即倒,百姓们喝的这些东西,基本跟一碗清水没太大的区别…”

李治呆怔片刻,接着大怒,小脸迅速涨得通红,咬牙道:“好个晋州官府,竟敢克扣百姓的粮食,我找余刺史理论去!”

李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叹道:“殿下稍安勿躁,余刺史的做法没错。”

“连你也这么说?为何?”李治愤怒地瞪着他。

李素摇头,道:“看来殿下从小到大,两手未曾沾过阳春水,怕是从来没亲手烹煮过食物,煮饭,煮粥这种事是有讲究的,米多水少,煮出来的就是晶莹的饭粒,松软可口,米少水多,煮出来的就是粥,若是米再少一点,水再多一点,煮出来的当然就是一锅跟清汤差不多的东西,眼前咱们看到的就是这种东西…可是,晋州官仓的粮食只够城外数千百姓十日之用,这十日内,或许还有更多的难民百姓闻讯而来,老实说,官仓这点粮食,支撑十日都很艰难,余刺史这般做法,正是为了细水长流…”

叹了口气,李素无奈苦笑:“粮食只有这么多,煮粥时每多放一把米,或许百姓们将来就会少一顿饭,余刺史只能拼命的节省,再节省,保证百姓不被饿死的同时,也无法做到让大家都吃饱,顶多只能做到给百姓的肚子垫个底的程度,殿下,你能说余刺史的做法错了吗?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做?”

李治语滞,吭哧半晌,终于面红耳赤地朝李素行了一礼,道:“是治冲动了,治向子正兄赔礼。”

李素叹道:“殿下勿多礼,这是很无奈的法子,余刺史没办法弄来粮食,既然无法开源,只好拼命节流了,而我和殿下既然到了晋州,眼见晋州如此境况,遇到了就必须要担当,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治点头:“都是父皇的子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李素笑道:“甚好,那么,接下来咱们该想办法找粮食了。”

李治两眼一亮:“子正兄有办法弄到粮食?晋州的官仓都开了,还有哪里有粮食呢?”

李素自信地一笑:“很简单,别忘了咱们有一千多人马,全部蒙上脸在晋州附近打劫富户地主,三天之内肯定能弄到不少粮食。”

李治张大了嘴,一脸懵逼:“…”

李素叹了口气,从李治的表情看得出,这个法子可能太奔放了,被孔颖达褚遂良这些酸儒熏陶久了,难免过不去道德这道坎…

“好吧,换个法子…”李素适时改口,道:“咱们找晋州附近的富户地主借粮,以官府的名义借,而且给他们算利息,这总行了吧?”

李治的表情顿时如融化的冰雪般,开朗阳光起来。

“听说晋州的富户都跑光了,而且十室九空,咱们哪里去找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们还有粮食借给我们吗?就算有粮食,他们不愿借咋办?”小屁孩年岁不大,问题倒很多,连珠炮似的把所有问题都扔了出来。

李素干脆果断地道:“不借就抢!给他脸了还!”

李治的表情迅速结冻:“…”

“算了,不抢他,咱们是代表朝廷的仁义之师嘛,凡事以理服人,对不对?”

李治表情再次解冻,春风化雨,转忧为喜。

“…不过,讲道理太麻烦,不如杀了他们,直接把粮食搬走,将来还省了归还粮食的过程…”

李治表情再次结冻:“…”

在李治不断玩变脸游戏的聊天声里,一大一小渐行渐远。

富户地主果然不好找,李治的禁卫几乎全派出去了,接连两日下来,却没找到一户地主,那些富户的家宅不是被烧成精光,就是空荡荡的连条狗都看不到。

李素早有心理准备,大灾之年,晋地人心不稳,作为人人眼红的富户,当然不会傻得留在家里等着被人抢被人杀,早在风向不对劲的年末,有些富户便携家带口跑得不知所踪了。

李素不急,富户也是凡人,不是葫芦六娃,他们总不会隐身法,只要找到一家富户,有些疑惑就能解开了。

禁卫们漫山遍野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野生奥特曼似的找富户时,李素也在忙。

他忙着审犯人。

方老五和王桩沙场厮杀是把好手,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俩货审犯人的手艺实在太逊了,整整审了两天,当日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汉子的嘴还是没能撬开,当方老五和王桩一脸羞惭地向李素禀报时,李素当时的心情很复杂。

很想把这俩货当成犯人吊起来先抽一顿再说,又觉得大家毕竟这么熟,不好意思下手…

“刑讯过没?”李素不满地瞥着二人。

方老五挠头:“刑过了,用了五六样刑具,抽得皮开肉绽还是不招。”

李素笑了:“上次在城外被打断了腿,痛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一大把,没想到居然是条硬汉子,不错,我去会会他。”

二人大喜,急忙领着李素朝晋州官府大狱走去。

官府大狱基本是空的,一来这年头世道清明,民风纯朴,真正作奸犯科的人并不多,二来,大灾已至,就算牢里原来关过一些小偷小摸的犯人,余刺史也果断把他们放了,如今这年景,不但地主家没余粮,官府也没余粮呐。

李素走进大狱,里面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李素蹬蹬倒退三步,一脸的恼怒:“这地方是人待的吗?我不进去了!”

王桩愕然道:“你不进去咋审他?”

“我不去就山,山难道就不能来就我吗?”李素瞪了他一眼:“把他拎出来审不就得了?”

“好主意!”王桩欣喜赞道,接着神情浮上几许哀怨:“这主意咱们咋没想到呢?害我们陪着在牢里熏了两天,吐了三回…”

方老五连连点头,一脸戚戚然,以及一脸对自己智商的羞愧和反省。

第五百八十八章 刑审犯人

审犯人是技术活,而且是双向技术活,对审与被审的人都是一种严酷的考验。

别以为审的人很愉快,事实上在刑具面前,人性最恶劣最阴暗的一面被无限放大,被审的人固然生不如死,审的人其实也不好受,手握烙铁,挥舞皮鞭,最恶毒的咒骂,最酷烈的施刑,以及与犯人最劳神的心理博弈…

轻松吗?一点都不轻松。有些常年对犯人审问行刑的狱卒牢头们,最后往往自己被逼成了神经病,就算没有神经病的,也难免心理扭曲变态,打个最简单的例子,后世一些年轻小情侣小夫妻们春情勃发,偶尔玩点情趣性的小游戏,比如小手铐,小皮鞭,小蜡烛什么的,往往男的拿出器具来,女方总会含羞带怯骂一声“变态”,嗯,这点小场面都变态了,人家狱卒抽犯人烙犯人时可是真枪实弹的下死手,他们得变态到什么地步?

晋州刺史府的后堂庭院内,李素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看着犯人,犯人双手被高高吊起,整个人像块风干的腊肉吊在一株槐树下,身上早已被抽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垂着头,身上衣裳与血肉揪扯成一团,凛冽的寒风下,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这是个活人。

李素摇摇头,喃喃道:“你们这群杀才,把人折磨成啥样了,下这么重的手居然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实在是…”

王桩露出敬佩之色,朝那奄奄一息的汉子竖了竖大拇指:“实在是条硬汉子!”

“放屁!”李素毫不留情地打脸:“说明你们的本事实在弱爆了!有脸夸别人是硬汉子,还不如多反省一下自己咋那么蠢。”

王桩不高兴了:“都抽成这样了,我和方五叔可卖了死力气,这家伙的嘴硬是撬不开,我有啥法子。”

李素叹了口气,道:“审犯人,不能像你们这么粗鲁,多少得斯文一点,用一个大家心里都好受的办法,对吧?抽得血肉模糊的,犯人痛苦难受,你们心里也不舒服…”

“那你说咋办?”

李素远远朝那奄奄一息的汉子瞥了一眼,悠悠地道:“要得到犯人的口供,用硬的是不行的,只会激起犯人的血性,最后一横心,索性认命死心,硬扛到底了,所以,要审犯人,首先要把他的尊严击碎,尊严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一个彻底没有了尊严的犯人,要撬开他的嘴总是比较容易一点的…”

王桩挠头:“这犯人的尊严是什么?”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嘿嘿坏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男人的尊严说来说去,都源于下面那根祸害,反正犯人在我们手里,有的是时间慢慢玩,这样吧,先把他下面那根祸害割了,试试看他招不招,不招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比如阉掉以后再喂他吃点春药啥的,还不招的话,找个断袖之癖的男人跟他那啥啥一下,当然,他是被爆的那个,嗯,纯学术性实验,一样一样来,看看有啥反应…”

王桩和方老五一旁听着,没来由的,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望向李素的眼神愈发敬畏兼…恐惧?

多变态的人才能想得出这么损的招数啊…

李素没管二人脸上的表情,一边说话时,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汉子,话说完后,忽然看见那汉子的身躯莫名抽搐了一下,很轻微,一闪而逝,不过李素却成功捕捉到了。

于是李素的嘴边露出一抹坏坏的笑意。

很好,看来这个视死如归的家伙还是有在乎的东西,应该说,这个东西所有正常的男人都在乎…称心不算。

不是那种无欲无求心如死灰的死士就好办,想想也是,从晋阳到晋州,到处是流民难民,那个幕后之人不知派出去多少这样的人去到处散播谣言,这种人应该不太可能知道太多内情,基本属于这个组织里面最底层最边缘的小人物,俗称“棋子”“炮灰”“替死鬼”“背黑锅的”等等…

所以,李素原也没打算从这家伙嘴里掏出多少干货,只是运气好碰到了,不招呼他一下未免有点不甘。

翘着的二郎腿不停摇啊摇,李素嘴角的笑容愈深了。

声音稍微大了些,李素开始与王桩侃侃而谈,聊的话题很劲爆。

“除了阉割,你还知道什么法子用起来最斯文,但被用的那个人痛不欲生吗?”

王桩毕竟是多年的铁杆发小,见李素声音大了些,顿知其用意,非常配合地当起了捧哏。

“哦?什么法子呢?”

“都说十指连心,所以人的十根手指是最容易感受到痛觉的,如果找十根针,从他的指甲缝里一根一根插进去,那感觉,啧啧,简直不要太酸爽…”

“还有吗?”王桩很尽职地继续问道。

“还有就是凌迟了,凌迟知道吧?把犯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每次不能割太多,而且每割一刀就用微量的麻药抹在伤口上,保证犯人不死的同时,也要保证犯人有绝对痛苦的感受,一个好的刽子手能在犯人身上割下几千刀,把犯人割成一具骷髅架子了,而犯人还能喘气惨叫,这个刑罚很有技术含量,你若有兴趣的话,不妨…”

话没说完,吊起的那名犯人忽然厉声嘶吼起来:“混账官儿,有本事给我来个痛快的!”

李素笑了,斜瞥了他一眼,道:“好,有骨气,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有骨气的硬汉子,这样吧,刚才我说的那几道刑罚,咱们一样一样在你身上试试,如果这些试完了而你还不肯招,那么以后…唉,算了,估摸那时候你已没有‘以后’了,只能遥祝壮士黄泉路上一路顺风…”

扭过脸来,李素淡淡地道:“王桩,去,先给他上道开胃菜,把他阉了再继续下一步…”

王桩轰然应了一声,拔出腰侧的牛骨柄尖担便朝那汉子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露出非常狰狞且变态的冷笑,笑声很难听,李素皱起了眉。

戏过了,让人想抽他…

“慢着!你们这些…这些狗官,我,我招,我招了!”汉子脸色发白,冷汗一颗颗从脸颊滑落,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一步步走来的王桩。

李素失望地啧了一声,那么浮夸的演技,偏偏这个时代的人就吃这一套,上哪说理去?

王桩脚步一顿,然后乐坏了,脸上一片惊喜,非常有成就感。

走到那奄奄一息的汉子面前,王桩哈哈大笑,收起了尖刀,二话不说狠狠朝他后脑勺扇了一记。

啪!

一声脆响。

“属蜡烛的不是?不点不亮!”王桩恶狠狠地道。

然后…那汉子脑袋耷拉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王桩脸色一变,弯腰仔细看去,终于发现…汉子被他刚才那一记抽断气了。

“喂,喂喂!”王桩急得脸都白了:“兄台莫闹,快活过来!”

汉子毫无反应。

扑通!

王桩跪下了,仰天悲叹:“老子真是造孽了啊…”

远远看着的李素也幽幽叹了口气:“你若非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敌人派来灭口的卧底…”

犯人莫名其妙被王桩抽死了,可谓死得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