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素也并未觉得多可惜。

他很清楚,这种夹杂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货色一般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可以说,晋州晋阳两地流民队伍里,不知夹杂了多少这样的人,这种人通常是外围角色,绝不可能知道太多内情,刚才那汉子就算开了口,也掏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既然死了,那就算了。

吩咐王桩将那人葬了,然后罚王桩蹲马步一个时辰,就这样。

这条不算线索的线索断了,但李治派出去的禁卫两天后却带来了好消息。

禁卫们上山下海,几乎把晋州周围掘地三尺,终于让他们挖出一窝…富户地主。

第五百八十九章 借粮度厄

挖出一窝富户地主不容易,特别在这灾年光景,富户地主便成了一个非常超然的存在,就像游戏里的大BOSS,不论官府还是百姓,黑道还是白道,都想把他们刷了一遍又一遍,不求掉紫装,只求掉粮食…

说来禁卫们找到这伙富户也不容易。

能当上富户地主的人,自然不是愚笨角色,事实上这个群体比普通百姓更精明,但又比官员蠢一点,处于金字塔的中层,无论世道太不太平,聪明人总是比较容易出头的,所以乱世里的聪明人登高一呼,成了造反领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取了江山,比如唐高祖李老先生。而在太平年景里,聪明人依靠才智也非常容易发家致富。

所谓“才智”,其中就包括见风使舵和察言观色,不但看人的脸色,也懂得看老天的脸色。

从去岁隆冬开始,富户地主是最先瞧出气候不对劲的一群人,当然,有经验的老农也都看出来了,不同的是,农户对老天没办法,但地主有办法。

囤粮,转移粮食,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凡地主门户,不论任何年景,家里的粮食总不会缺少的,听说过灾年饿死的农户,但有谁听说过灾年饿死的地主?任何时候地主家里都不缺粮。

而到了灾年,自家庄户人心惶惶之时,有良心的地主不用等朝廷的赈济,他们会主动给农户发放赈粮,积德行善的同时,也给自己攒下人品和声望,哪怕是最没良心的地主,为了防止自家庄子的农户造他的反,也会迫不得已给农户减租免租,意思一下开个善棚之类的。

当道德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流,再恶劣的人终归也会露出善良的一面,不论情愿或不情愿。

当然,赈济农户的粮食只是小部分,地主家余粮真正的大头还是牢牢把控在地主手里,而且他们会在灾年即将到来前毫不犹豫地把粮食转移出去,山里挖个洞,地里挖个坑什么的,灾难面前,地主必须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和家人的肚子,留存大部分的粮食以待来年再起,像过冬的松鼠似的,在冰天雪地即将来临前,先把松子和坚果藏在树洞里,有多少藏多少。

这就是李素要找这群富户地主的最大原因。

禁卫们找到这窝地主不容易,当大规模的农户变成了难民,并且大批朝长安方向迁移逃难时,地主们早已跑了个精光,不仅如此,家里的粮食也藏得妥妥当当,难民队伍里某些心术不正的人结伴闯入地主家时,人家早已人去屋空,事实上除了非常点背的地主,这些心术不正之人真正抢到的粮食少得可怜。

一个聪明的群体,凡事料先是必备的素质,当然不会把满仓的粮食留在家里等人来抢。

粮食转移了,地主们也携家带口转移了。

禁卫们找到这些富户地主的地方很有创意,居然是在一座名叫慈云寺的庙里找到他们的,因为灾年,寺里断了香火,这座寺庙原来的和尚早已脱了僧袍作鸟兽散了,不知哪个逃难的地主无意中发现这座庙,于是灵光一闪,计上心头,索性穿上僧袍扮成了和尚。

一个假和尚还不够,地主还想办法通知了别的地主,三个和尚没水喝,但四个五个和尚就不一定了,一个传一个,这个消息飞快地在这个仅属于地主的小圈子里传开,于是三四十个地主全都上山当了和尚,短短数日之间,这座荒废了的寺庙居然形成了鼎盛时期的规模。

所有人统一剃了光头,一个个装模作样在大雄宝殿里打坐念经,不仅如此,听说这群地主每天居然还坚持做早课晚课,并且和正常的和尚一样吃斋,绝不沾半点荤腥,至于各家地主的家眷子女们,则被藏在寺庙后山的一个山洞里,终日不准出洞。

不得不说,聪明人确实是聪明人,大灾之年,无数难民为了一口吃食不惜凶神恶煞的打家劫舍,人性善良的一面在饥饿面前全然泯灭,这些地主扮成任何人都有漏底的风险,唯独扮成和尚,却能令难民望而却步。

在这个信仰昌盛的年代里,神与佛还是普遍被世人所敬畏的,和尚僧人是佛祖派在人间的代表,难民们再饿也不敢冒着世世代代轮回为畜的风险去打和尚的主意,于是很多难民敲开山门,看到里面念经打坐的和尚后,终究还是彬彬有礼地离去,无一例外。

这个灵光一闪的主意,救了晋州大部分地主的性命。

至于后来被禁卫识破,实在是天意。难民们都是苦汉子,自然没那火眼金睛的本事,可是李治的禁卫却不是寻常角色,作为王爷贴身的保护屏障,他们的眼力非同一般,一眼便看出这群假和尚的不对劲了。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灾年光景里,这座远离尘世的寺庙居然还能坚持每天早晚课,而且和尚们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任何担忧惶然之色,一副超然脱尘,马上飞升西方极乐世界的淡定模样,画风与眼下的灾荒之年格格不入,更何况…寺庙里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和尚实在太多了些。

于是禁卫们二话不说把这群假和尚一网打尽,一条漏网之鱼都没有,连家眷也一路哭哭啼啼带回了晋州城。

听完地主们的传奇故事,饶是两世为人的李素,也情不自禁呆愣了很久。

活到老,学到老,终于又长了一回见识。

晋州刺史府前堂偌大的庭院内站满了人,前面两排三十多人全是穿着僧袍的和尚,后面几排则是各自的家眷,人群沉默中透着压抑,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轻不可闻的啜泣和叹息声。

看着面前这些垂头丧气的地主,李素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甜。

“各位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本官不得不佩服…”李素悠悠地道。

所有人顿时露出愈发惶恐之色。

“别,大家都别怕,我刚才那句话绝非嘲讽,本官确实很佩服你们…”李素笑道:“灾年是乱世之始,乱世光景嘛,有钱没钱,有粮没粮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更何况,乱世里最招人恨的就是有钱有粮的主儿了,各位为求自保扮成和尚,本官不得不说,你们很高明,呃,多嘴问一句,这主意谁想出来的?”

所有人纷纷扭头,无数道目光锁定在第一排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胖子身上。

大胖子五短身材,胖得很严重,大脸大胸大肚子,两条跟柯基一样的小短腿努力支撑着身体几百斤的重量,很辛苦,远远看去像一只白白净净滚动的肉球,模样很…可爱?

大胖子原本便有些局促不安,现在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神情愈发惶恐惊疑,浑身的肥肉被吓得直抖擞,一波波颤动得很有节奏。

“侯,侯爷饶命,饶命!”大胖子扑通跪下,一双小短腿居然跪得特别灵活,白净的肥脸上冷汗潸潸而下。

“饶啥命?准备夸你呢,咋吓成这样了?起来说话!”李素笑着上前扶他,使劲一拽…大胖子纹丝不动。

好吧,放弃这个不自量力的亲民举动。

“自己起来,速度的!”李素喝道。

小短腿噌的一下,飞快的站了起来,嗯,很灵活的胖子。

为了照顾这些地主老财们脆弱的玻璃芳心,李素不得不摆出和颜悦色的表情,开始和地主们聊家常。

说了小半天,李素渐渐了解了地主们的情况。

大胖子名叫魏良材,是晋州寺头村人氏,远近闻名的殷实富户,名字取得很不错,能混到这么有钱,“良材”实至名归,而且这块良材分量很扎实,火化了能装三个骨灰盒。

那座真和尚跑光了的慈云寺离寺头村并不远,大灾来临之后,村里的农户都跑光了,魏大胖子带着家眷也跑,然而终归有着故土难离的情怀,再加上他这臃肿的体型,跑也没跑多远,到了慈云寺便死活不肯走了,非要在寺里借宿,结果上山推开寺门才发现一个和尚都没有,魏胖子长得虽然肥胖,可心思却特别灵巧,否则也成不了这么大的家业,见寺里空无一人,索性便穿了僧袍扮起了和尚,并且想办法通知了几个平日交情甚厚的地主,大家在寺庙里一起过着吃斋念佛的寡淡日子。

前后两个多月,魏胖子靠他那身僧袍糊弄走了不少难民,最后被李治的禁卫识破,则是典型的点背不能怪社会。

看着一脸挫败加颓丧的魏良材,耷拉着脑袋满脸懊恼的模样,偶尔有只捣乱的苍蝇落在他的肥脸上,他连手都懒得抬,落水上岸的猪似的使劲摇摆几下脑袋,把苍蝇赶走…

李素看得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只好把脸扭向别处,道:“今日请各位殷富良绅来刺史府,是本官的意思,请各位来此,本官绝无不良的心思,各位尽管放心。”

众地主神情稍定。

笑眯眯地扯过一旁的李治,李素开始隆重介绍。

“这位,是我大唐皇帝陛下嫡三子,晋王殿下,诸位良绅尚请见过。”

众地主浑身一凛,马上躬身拜见,李治也很配合地挺起了小胸膛,以高冷的姿态接受了众人的拜见。

李素笑道:“晋王殿下奉陛下旨意出巡晋地,本官忝为辅官一路跟随,至于为何出巡,想必大家都清楚…”

叹了口气,李素道:“晋州苦啊,晋州的百姓尤其苦,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的劳作耕耘,为的就是给家人挣口吃食,给各位多交一份租粮,给朝廷多献一份赋税,遇到风调雨顺之年尚好,肥了主家,也饿不死自己,若遇到今年这样的灾年,百姓可就惨了,饿死的,冻死的,不计其数,本官从长安这一路走来,路上不知遇见多少不知名的尸骸残骨,其状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凄惨’!”

众地主沉默无语。

李素环视众人,缓缓地道:“诸位良绅进城时想必也看见了,城外平原上搭起了棚帐,里面住的都是没了生计没了指望的难民乡亲,在晋王殿下的首肯下,晋州城余刺史打开了官仓,这些日子全是官仓的粮食养活赈济百姓,可是仅仅这些粮食还不够,百姓甚至只能勉强垫个肚子,往后还会有更多的百姓闻讯而来,而晋州的官仓能支撑百姓多少时日呢?”

李素面朝众人,比划了一个手势,沉声道:“十日!如今已不到六日,谁都不会坐以待毙,在生死关头,任何人都会死中求生,所以六日以后,晋州城外的百姓会有两个选择,一是顺服地认命,带着一家老小奔长安而去,指望遥远的长安会赈济他们,路上少说会饿死绝大部分,第二个选择…是造反!见人杀人,见物抢物,遇官杀官,遇到有钱有粮的人嘛,当然更不会客气了…”

众地主一凛,脸色不由发白了,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都有些惶然之色,却仍硬撑着没吱声。

李素冷眼看着众人的表情,嘴角一勾,缓缓地道:“情势呢,就是这么个情势,各位都是晋州城里城外闻名的乡绅显贵,本官听说你们中间还有人认识长安的朝臣,七杆子八杆子的,还能扯上点关系,只不过,天灾面前,一切都是浮云。事到如今想必你们也看清楚了,数日后若百姓造反,首先是杀官,晋王殿下,我,余刺史都跑不了,其次是杀地主乡绅,因为你们手里有钱有粮,说不定你们的排名还在我们官府的前面,因为大家都知道官仓空了,而你们手里却还掌握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东西…”

以魏胖子为首,众地主额头纷纷冒出了冷汗,脸色愈见苍白。

沉默半晌,魏胖子挺着浑圆的大肚子,吃力地朝李素行了一礼,肥肉抖擞几下,露出惨然的苦笑,道:“李侯爷的意思,草民等都明白了,还是请李侯爷示下,草民等该如何做,我等都听晋王殿下和侯爷的。”

利害给地主们剖析得很明白了,众地主不是蠢货,而且他们也非常清楚,就算百姓可以得罪,但眼前的王爷和侯爷却万万得罪不起的,若然忤逆了他们的意思,恐怕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妙,灾年是乱世,乱世里莫名其妙死几个地主,破几家富户,这官司怎么打?跟谁打?

众地主都不笨,魏胖子表态后,众人马上转过了这道弯,情愿不情愿的,纷纷赞同附和起来。

李素笑了,和李治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满意的表情。

日理万机的李侯爷跟这些乡绅土财主费了半天唾沫星子,总要有点收获不是?否则的话,李侯爷和善亲切的笑脸恐怕瞬间就变得狰狞可怕了。

此刻终于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李素待众人静下来后,缓缓问道:“各位不可隐瞒,老实告诉我,各家所存余粮几何?”

又是一阵沉默,魏胖子犹豫许久,终于一咬牙,道:“草民年前发现气候不对,马上开始转移粮食,藏在寺头村后山的一个山洞里,一共藏了…八百石!这些都是草民多年积攒所得,每年都拿前几年的陈米换新米,旧去新来,年景好时多存一些,年景差时少存一些,十来年下来终于存得此数…”

见魏胖子开了口,别的地主也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只好七嘴八舌地表态。

“草民在村外山脚下藏了六百石…”

“草民在大槐树下埋了四百,不,五百石…”

“草民家中有个秘密地窖,藏了四百石…”

一个接一个的表态,李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最后一个人说完,旁边李治身后一名小吏也默记完毕,凑在李素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素两眼大亮,笑得愈发甜了。

近万石的粮食啊,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了,看来今日这一番唾沫星子没白费,又是蛊惑,又是吓唬,又是以势压人,花样玩尽,终于达到了目的。尽管李素也清楚,这些地主的话必然有所保留,没哪个缺心眼的真报了实数,少说也要给自家留一小半,不然日子没法过了,不过,就是他们报出的这近万石粮食,已然解了晋州的燃眉之急了。

朝身旁一扭头,王桩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张张地分发到众地主手中。

“诸位手上的,是朝廷官府给你们的契凭,看清楚,不但盖了晋州余刺史的官印,也盖了晋王殿下的私印,拿到长安打官司陛下都得认账的,各位存的粮食,官府暂借了,明年必然还上,本官老实告诉你们,朝廷国库所余甚少,所以借你们的粮食是不可能有利息的…”

看着众地主尚算平静的表情,李素接着道:“虽然没有利息,本官却可以给你们一个福利,凡是借了粮食的乡绅,本官可以做主,请当今陛下给你们每家题几个字,‘良善人家’也好,‘积德为善’也好,全给你们题上,听清楚了,这些字,是当今陛下御笔亲题,‘御笔亲题’!落款要盖皇帝大印的,尔等可将这幅字妥善保存,留于子孙万世,这一幅字权当作尔等今日借粮义举的利息,不知可否?”

众地主一愣,接着脸上纷纷露出万分惊喜之色。

突然从天而降一条肥大腿,让自己狠狠的抱住,这种快要爆炸的巨大幸福感是肿么回事…

扑通!

又是魏胖子反应最快,一马当先第一个跪下,泣不成声地道:“草民魏良材,愿为大唐社稷,愿为大唐皇帝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身后,一众富户地主们后知后觉地跪下,纷纷指天画地发誓。

李素这会子倒真有些欣赏魏胖子了,这家伙肥成这德行,反应却如此灵活迅速,如果能把他收在身边效力,没准会有意外的惊喜呢…

“死而后已就不必了,各位留存有用之躯,为大唐好好效忠,为皇帝陛下多多解忧吧,比如多借一两百石粮食什么的…”

“草民错了,草民有罪!草民…”魏胖子犹豫了一下,狠狠一咬牙,大声道:“草民不过了!其实我家的粮食共计一千石,愿全献给…咳咳咳,愿全借给官府,明后年还都行!”

“不还行不行?”李素试探地问道。

“不行!”魏胖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第五百九十章 最坏打算

“死而后已”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必须还粮食,人可以死,粮食不能不还。

这是李素对众地主高喊响亮口号的理解。

李素很认同他们,大家都不是圣人,包括李素在内,对所谓的“奉献”都是有条件的,响亮漂亮的口号没事可以多喊几嗓子,前提是别跟傻子似的付出太多,自己盆满钵满,多得溢出来时,溢出来的那部分可以无私地奉献出去,如果人格再伟大一点点,盆里钵里的也可以稍微拿点出来,再多就翻脸了。

这不是自私,而是人性,世上绝大部分人的人性,可以奉献,但绝不能奉献全部,一半都要考虑一下。

相比起来,眼前这几十位地主已经很慷慨了,当然,主要是李素拿出的契凭给了他们足够的底气,以官府甚至王爷的名义借粮食,永远不担心会赖账。

李素高兴极了,这是自从离开长安以来最舒爽的一天,晋州百姓的危厄终于稍有缓解。

近万石粮食,可以说李素把晋州境内所有隐型的存粮全都搜罗干净了,再也不用担心六天后官仓已空时,难民们会闹出大乱子,在灾年里,粮食是稳定人心最大最有效的东西。

“甚好,晋王殿下和本官都很欣慰,诸位良绅识大体,晓大义,晋州能有诸位慷慨解囊,实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晋王殿下和本官代朝廷,陛下以及百姓,多谢各位了。”

说完李素直起身,李治也急忙露出郑重凛然之色,二人一齐朝众地主很正式地长长一揖。

众地主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礼毕,李素笑道:“大灾之年,不可行奢糜之事,只是今日特殊,晋王殿下和本官便代朝廷宴请诸位良绅,宴席或许简陋,但我等心意却诚挚,还望诸位莫弃。”

众地主不由脸上有光,湛湛生辉,李素会做人,也会说话,先是连吓带威,将众人唬住,接着诱之以名,直接把皇帝陛下的题字搬出来当诱饵,众地主明知是个坑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最后借粮落实,众人难免有些后悔和怨意,这时李素再说几句抬举话,行一个礼,摆个宴席,这样一来,众地主面子里子实惠都有了,纵然心中仍有些许怨气,终究也烟消云散。

说到底,这是个阶级森严的年代,皇帝的儿子,钦封的县侯,在这些地主和土财主眼里,已然是顶了天的大人物,这样的人物跟神仙下凡似的在他们面前降落,并且对他们无比礼敬和客气,仅是这一桩,便令众地主分外领情兼荣耀了。

还有就是借粮一事的利弊。

不借粮行不行?当然行,你的粮食你做主嘛,可若是不借的话,后果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灾年光景,为了防止百姓因为饿肚子而造反,可以说无论王爷还是官府,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持民间的稳定,这个“一切代价”里面,便包括了这些地主们的性命,粮食不借也得借,敢不借的话,二话不说先逮起来,好好享用大牢里十八般刑具,撬开你的嘴,把你藏粮食地方逼问出来,然后一刀把你砍了,砍了还会对外宣扬此人不识大体,家中藏粮千石却对百姓生死漠然以对,良心道德坏到流脓了,杀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百姓们只会拍手称快,绝没有任何人会为他鸣不平。

严格说来,抛去李素和李治二人的抬举话,客气话,还有行礼宴请什么的表面功夫不提,李素今日的行为便是彻彻底底的抢劫行为,不同的是,抢劫得很斯文,有理有节有据,还一不小心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让地主们想反对都没个说法。

宴席果然很简陋,真不是李素谦虚,席上每人简单三道菜,两荤一素,素菜还是派人临时从山上挖来的野菜,三道菜一碗黍米饭,没有酒,千年以后卖十五块钱一份的盒饭套餐便成了王爷和县侯招待众地主的宴席。

众地主吃得很高兴,都是财主,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顿饭菜虽然简陋,但毕竟是王爷和县侯代表朝廷亲自招待的,说是“国宴”也不过分,国宴究竟吃什么,土财主们不知道,大抵皇帝陛下吃的肉夹馍肯定比别人的多夹了两块肉吧。

食物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档次和意义,李治和李素以主人的身份亲自相陪,屡屡以水代酒,相敬众地主,众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顿简餐宾主尽欢。

“三日后,地主们承诺的粮食应该可以到位了,晋州之危解矣!”

众地主告辞后,李素瘫坐在席上,无力地笑了笑。

应酬是很麻烦,而且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整整一天,李素都在跟这些乡下土财主打交道,用尽了心思,耗费了无数脑力,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收获,但是,也令他此刻无比疲累,浑身虚脱般没了力气。

小屁孩李治却精力十足,直到地主们走后,一直保持高冷扮相的晋王殿下很快换了脸,高冷范儿马上变得又萌又贱,上蹿下跳没个正形。

“子正兄高才,治不能及也!”李治笑嘻嘻地拽着李素的袖子,道:“解晋州之危,此事若被父皇知晓,定会狠狠夸我吧?”

李素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要搞清楚,你父皇就算要夸,也该狠狠夸我才对,你干啥了?”

“子正兄此言差矣,你我兄弟情深,早已不分彼此,况且此次奉旨出巡,你我荣辱与共,功劳自然也不分彼此…”李治贱笑道。

啧,刚认识这小屁孩的时候咋没看出他的嘴脸竟如此无耻?

李素把李治朝外推了一把:“彼是彼,此是此,臣觉得还是分清楚一点比较好,若是背黑锅,臣倒觉得大家不分彼此一起背比较好…”

李治撇嘴,显然也深深鄙夷着李素的人品。

“近万石粮食啊,足够整个晋州百姓吃一年了吧?”李治一想到忽然弄来这么多粮食便兴奋不已,不停地搓着手算小帐。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这么多粮食,你以为我会全部用在晋州?”

李治一呆:“不然怎样?”

“如今大唐整个北方皆遭了灾,这一万石粮食看似很多,但与北方受灾的百姓人数平均一下,你觉得每个人能分多少粮食?或者说,有多少人分不到粮食?”

李治呆愣无语。

李素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些粮食不能全部用在晋州,只能留下够晋州百姓三月所用即可,剩下的,咱们要带去晋阳,殿下别忘了,这次咱们的主要目的地是晋阳,而不是晋州,晋阳的灾情甚至更严重,殿下当有心理准备才是。”

李素解释得很清楚,李治很快懂了,接着露出释然轻松的表情,笑道:“那也没关系,你曾说过,灾年里最能稳定人心的是粮食,只要咱们把粮食运过去,像如今的晋州一样,在城外搭建一片棚帐,给难民们发放赈粮,父皇交给我的差事想必指日可定,咱们就轻松地载誉回长安啦…”

李素没吱声,一脸古怪地盯着李治,盯得李治直发毛,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了。

“呃,子正兄,莫非治所言不妥?”

“妥,太妥了…”李素颔首,道:“这样好不好,殿下领着禁卫先去晋阳,嗯,粮食也带过去,就像我在晋州城外的做法一样,我呢,便驻留晋州,监督晋州官府放粮,你我分工,殿下若立下功劳,我绝不抢你半分,殿下觉得如何?”

李治年岁虽幼,却也是个伶俐的小屁孩,很快听出了李素话外之意,小脸不由一垮,垂头丧气地道:“子正兄有话不妨直言,何必把治遣去晋阳送死?”

李素笑了:“你也知道去晋阳是送死了?说得那么轻松自在,还‘载誉’,照你现在如此轻敌的想法,别说‘载誉’了,落个马革裹尸而还的下场也不是没可能…”

李治脸色一变,然后起身朝他一揖,道:“治错了,还请子正兄指正点拨于我。”

李素叹了口气,这小屁孩,认错倒是无比迅速,认起错来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倒教自己一肚子教训的话没法说了。

“殿下,晋阳之乱,粮食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它跟晋州的情势不一样,晋州相对而言比较单纯,百姓只缺粮食,有了粮食,人心就定了,闹不起事来,但晋阳是大唐龙兴之地,这个地方代表的意义不一样,所以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会选择在晋阳行阴谋煽动之事,我们在到达晋阳之前,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那么请问殿下,最坏的打算是什么呢?”

李治深思,然后…茫然懵懂地摇头。

算了,小屁孩今年才十二岁,这个问题估计他也没法答。

于是李素缓缓地道:“最坏的打算,莫过于那些背地里搞阴谋的人已经得逞,他们已经将大部分受灾的百姓煽动起来,并积极在暗中谋划造反了!”

李治脸色大变,震惊地看着他。

李素淡淡地道:“这只是最坏的预计,或许没那么严重,但我们做事之前必须怀着未虑胜,先虑败的想法,如此,不论发生任何突发情况,我们也不至于惊慌失措,都能从容淡然处之,若你怀着只是去晋阳赈济灾民的想法,说不定刚进城就中了敌人的冷箭,所以,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踏入晋阳地界的那一刻开始,你只能当自己已身陷敌国,处处危机,处处伏兵,时时刻刻必须打起精神防备,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李治神情感动,再次朝李素长长一揖:“子正兄高论,治受教了,多谢!”

李素眨眼:“真的受教了?”

“真的。”李治诚恳脸。

“那么我问你,若我们踏入晋阳后发现灾民们已经造反了,城池已被乱民占领了,我们该如何?”

李治凛然道:“领兵平叛,夺回晋阳!”

“错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遇到造反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掉头就跑,先保命再说…”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安排善后

李治才十二岁。

自从李素认识他后,便在心中不停提醒自己这个事实。

若是千年以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干什么?撒尿和泥巴玩或许对他来说有点幼稚掉价,不过终归脱不开“玩”这个字。只是玩法高级了一些而已。

爬树掏鸟窝,下水捉泥鳅,实可谓“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初级1.0版本,这个年纪大多数的孩子对读书学习总是很懵懂且反感,但又迫于家长的大棒不得不苦撑,至于人生三观,尚正处于非常稚嫩的雏形阶段,简单的对错或许清楚,但大是大非却不一定能够明辨。

如果拿千年后的孩子跟李治比的话,不得不说,李治确实高出一大截。

小屁孩明显沉稳多了,生于皇家,各种礼仪做得行云流水,读书都是房玄龄,孔颖达这些当世大儒亲授,衣食住行都有贴身的宦官宫女打理,他要做的仅仅只是在睡醒吃饱喝足以后,静静坐在院子里发呆思考人生…

所以,投胎是门技术活,这门技术比绝大多数的技能更有用,有的人生下来便必须营营碌碌,从长大到变老都不得不为生计奔波,而有的人,从出生到老死,饭来只须张嘴,衣来只须伸手,这都是命。

同行的这段日子,李素与李治的交情也越来越深厚,刚开始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多少带有几分不大情愿,更何况二人相识的过程还那么的神奇。

只是到最后这两只蚂蚱越来越投机,都发觉同拴在一根绳上的现状貌似也很不错,李素存着刻意交好的心态,毕竟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几年以后一不小心捡了一个天大的漏,而李治,则完全被李素吸引,吸引他的,大抵应该是李素的…人格魅力?

投了眼缘便是如此,看什么都顺眼,任何话任何举动都觉得正确。

于是,莫名其妙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李治和李素越来越熟稔了。

而李素对李治的亲近,则很注意分寸尺度,别人都不知道,唯独他清楚,这个小屁孩可是继承了李世民皇位的,而且他看似性格懦弱,实则在当皇帝的那些年里,却干出了不少大事,大唐在他的治理下,甚至隐隐超过了父皇的功绩。

面对隐藏版的超级大BOSS,李素其实压力很大,在不明白小屁孩心性的情况下,与之交往既要不卑不亢,也不能太过强势,活在这个世上,李素不怕得罪人,哪怕对那位太子殿下,李素都敢主动布局坑他,可唯独眼前这个小屁孩,他却不能不小心,得罪李治的后果可比得罪太子严重多了。

晋州粮食危机解决,余刺史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这些日子他领着全城官吏没日没夜守在城外的难民棚帐区里,从搭建到分区,从赈粮到如厕,数千难民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操心,几日下来,余刺史已然眼圈发黑,形体消瘦,连眼神都显得有点呆滞了,看起来就像关在大牢被王桩方老五用过刑似的。

“称职”,余刺史当得起这两个字,大唐别的官吏是什么样子李素不清楚,但余刺史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却实实在在看在李素眼里,盛世官员,为天子守牧一方,虽无杀敌血战之功绩,却有解万民倒悬之劳苦。

得到消息是在地主们告辞后,余刺史匆忙回府,得知晋州躲藏逃难的地主们被晋王殿下的禁卫们挖老鼠似的挖出整整一窝,而且从他们身上敲诈…借得近万石粮食,余刺史呆若木鸡,沉默许久忽然扑通跪下,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朝李治和李素磕头,哭嚎之声,震荡前堂。

小屁孩一点也不见脸红,很坦然地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扶起余刺史一边温言安慰,一边用一种隐晦的得瑟语气,述说这些日子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如何为民操劳,如何一拍脑袋想到这个主意等等,总之,很伟大,比忙前忙后的余刺史还伟大。

李治一边吹嘘自己,一边不忘扭头朝李素讨好地笑笑,似乎怕李素当场拆穿他,李素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小屁孩计较,李治闻弦知意,立马又把李素抬出来,并且以王爷的身份很不客气地做了裁断排名,解晋州粮危的功劳,晋王殿下第一,李县侯第二,至于忙前忙后累得跟狗一样的余刺史,则很不公平地排在第三。

偏偏余刺史却对李治的排名很服气,忙不迭地点头,多日的愁苦脸色瞬间变得阳光灿烂,不时还捋着胡须仰天发出豪迈惬意的笑声。

粮食是压在晋州上下官员身上的一块巨石,李素和李治虽然整日在刺史府里吃吃喝喝啥都不干,连挖地主的行动都由手下的禁卫代劳,可是不得不说,这一大一小两个懒散之人,却悄无声息为晋州解决了一桩天大的麻烦,仅以此功,李治李素二人的功劳便比余刺史大多了,更何况,难民棚帐分区的严律,渐渐也显露出它的妙用。

“棚帐分区之法,委实高明,下官钦佩万分…”狂喜过后,余刺史说起了城外的难民棚帐,一开口便露出无比钦佩的表情,朝李素拱了拱手:“到底是长安陛下阶前的重臣,见识与本事与地方官员无异皓月之比秋萤…”

李素笑着谦虚两句,李治在旁边嘴唇嗫嚅,神情跃跃欲试,李素飞快一记眼镖甩过去,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他,小屁孩若连这个功劳都敢跟他抢,今日不管他王爷不王爷,非抽他一顿不可。

李治中了眼镖,尴尬地嘿嘿一笑,讪然坐了回去,并且朝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表示绝无抢功劳之意,李素满意地收回杀气,很好,玉不琢不成器,小屁孩不抽不长记性…

余刺史没注意一大一小的暗潮波动,捋须笑道:“初时李侯爷坚持棚帐分区,下官当时很不解,眼下大灾之时,官府能调动的官吏和兵丁不多,难民成千上万,这种无谓之事徒费材料,既繁琐又无用,先给侯爷赔个礼,说实话,下官当时心中对侯爷甚至有些怨气的…”

说着余刺史很诚恳地起身,向李素长长一揖,李素急忙回礼,连道不敢当。

余刺史重新坐下,缓缓道:“这些日子,下官整日整夜守在棚帐内巡弋,对侯爷的布置也用心开始观察,却渐渐发现了一些妙处,‘居住区’内干干净净,乡亲们秩序有条不紊,虽是男女老少妇孺住在一起,却丝毫不见乱象,放饭时都自觉地走出棚帐,到用餐区排队领饭,吃完后若要如厕,则走到如厕区解决,之后再回到居住区,下官初时不解,后来却发现晋州刺史府和辖内大小县合起来不到百名官员,管理数千近万的乡亲却易如反掌,游刃有余,直到昨日,居住区内有一位乡亲忽然腹泻,按侯爷的规定,下面的兵丁将其移到隔离区,不准任何人出入,守在那里的大夫立马为其诊治,发现那位乡亲竟然得了痢疾,若不是事先分了区,而且有了侯爷的铁律,痢疾一旦扩散传染出去,对城外上万百姓而言,又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余刺史神情充满了赞叹,拱手道:“李侯爷心思灵巧,机智无双,短短几条铁律,却是万家生佛,活人无数,善哉善哉。下官代晋州父老多谢侯爷了!”

说完余刺史起身再次行礼。

李素起身谦逊回礼,小屁孩李治则在一旁幽幽叹气,似乎为自己没抢到这桩功劳而幽怨懊恼。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粮食的近忧已解决,可从长远来看,晋州这一整年的日子也不好过,闻讯而来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粮食只会越吃越少,更何况李素一行即将启程赴晋阳,也要带走大半粮食。

启行之前的几日,李素在晋州刺史府内安排善后,除了派人向长安奏报之外,还召集晋州官员训话。

灾年里农耕没了指望,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脑子活络一些,眼光长远一些,终归要百姓们找条活路出来。

晋州位于河东道,自古便属于关中平原,若非灾年,晋州的气候和土地都是非常怡人的,所以晋州境内特产已颇丰。比如鸭梨,松木,沉香,布绢等等,皆是上等,既然粮食种不成了,官府就必须发动城外百姓生产自救,采木,采梨,织布等等,不能真让这些百姓聚集城外吃睡而不劳作,久之亦生祸患。

于是李素定下了以劳换食,多劳多得的律条,不仅如此,在李素的授意下,李治以晋王的身份,连同泾阳县侯,晋州刺史等,联名向河东道以外尚未受灾的河南道,江南道等诸州县递发公函,以本地特产换取他们的粮食,形成一条良性循环的产业链条。

一切安排妥当,李素和李治带领禁卫和部曲队伍,顺便带走了近五千石粮食,终于启程出城,开赴晋阳。

第五百九十二章 活命之恩

出晋州城,城外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官吏和百姓都很忙,忙着上山采木,忙着搭建棚帐。现有的棚帐已足够晋州难民所用,只是李素和余刺史等人一致认为,晋州城外放赈粮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各方难民必然闻讯而来,那么现有的棚帐必然不够用,未来上万甚至数万人住在一起,绝不能太拥挤,否则容易传染疾病,扩建棚帐已是势在必行。

车马在城外停留了许久,李素和李治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余刺史一脸疲惫地指挥百姓搭建工程,各级官吏前后奔忙,百姓们扛木采石,还有远处伙夫用大勺在巨大的铁锅里不停翻搅,凛冽的寒风里隐隐夹杂着几许粥香…

李素嘴角绽开了笑容。

华夏数千年,其实就是一部数千年的苦难史,天灾,人祸,战争,瘟疫,种种磨难被老天毫不留情地加诸在这些勤劳朴实的百姓身上,无数人因此死去,又有无数人满怀希望出生,总有一种精神代代相传,那就是不认命的活着,与老天争抢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