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民族尽管诸多磨难,可是仍旧一代一代蓬勃繁衍着,与天斗,与灾斗,与人斗。

仍旧是阴沉的天气,仍旧是一片萧然的初春,可是此时此刻,李素却仿佛在晋州城外看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光,绿油油的青草地里,百花绽放。

“启程!”

李素依依不舍地再次看了一眼生机勃勃的景象,挥手下令。

前方,还有种种艰险困厄等着他,要像城外这些人一样,咬着牙一件一件去克服,去度过,去活着,不能懈怠啊。

仪仗车马缓缓启行,大车的轱辘发出吱吱的转动声。

千人的仪仗禁卫,两千多临时征调的民夫押运着五千石的粮食,浩荡的队伍很快引起了城外官吏和百姓们的注目。

远处指挥工程的余刺史呆了片刻,急忙撩起官袍下摆朝李素等人跑来。

李素远远地朝他挥手,笑着制止他的举动,并朝他遥遥拱手,算是作别。

余刺史停下脚步,眼眶似乎有些发红,沉默片刻,忽然扬声大喝道:“所有官民人等,停下手里的活计!”

周围的官民一愣,不解地停下,好奇地看着余刺史。

余刺史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晋州官民,拜谢晋王殿下,泾阳李县侯活命之恩,皇恩浩荡,泽被万民,生于斯世,苍生之幸!”

余刺史说完,周围所有官民愣了片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朝李素和李治跪拜,就连在棚帐里休憩养息的妇孺老人们也纷纷走出棚帐,远远地朝骑在马上的那两位年轻人跪拜下去。

“谢晋王殿下,李侯爷活命之恩!”

声如万马齐奔,震荡山野。

李素眼眶也发红了,抿着唇没说一句话,一旁的李治早已感动得不行,坐在马鞍上泪如雨下。

与李治一同默默地翻身下马,二人整了整衣冠,肃然朝四周跪拜的百姓长长一揖,以作回礼。

“李素(李治)谢过晋州父老…”二人齐声道。

直起身,李素含泪笑了起来,朝四周挥了挥手,道:“各位父老请起,大家…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二人上马,留恋地环视一眼,队伍再次徐徐启行。

晋州官民仍跪拜于地,静静注视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救一人于水火,只是小道,解万民于倒悬,遂称大道。

走在去往晋阳的路上,李治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就连活了两辈子见多识广的李素,心情也久久激荡不已。

李治满脸红光,骑在马上抓耳挠腮,兴奋得不知如何宣泄。

李素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殿下很高兴?”

“嗯!”李治重重点头,笑道:“治今日始知行善之乐,原来竟如此…如此…”

“满足?充实?”李素笑着帮他接话。

“对,满足,充实,如饮琼浆,酣畅淋漓…”李治腼腆地笑了笑,接着叹道:“治常年居于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当初父皇遣我赴晋阳,我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觉得是趟不讨好的苦差,可是今日见晋州城外百姓朝我拜谢,我忽然觉得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值了。”

李素笑道:“陛下时常挂在嘴边的‘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殿下居于宫中,或许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深意,今日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想必已知其然也,大唐的百姓都是善良本分且知足的,只要不让他们饿肚子,他们心甘情愿供养包括你父皇在内的权贵,‘民为水,君为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水载则舟行,水倾则舟覆,我们这些做舟的,也应该为水承担一些责任,我们在晋州做的事,便是责任的一部分。”

李治露出迷茫之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素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还是个孩子,世间的道理真正能懂的不多,说到这里差不多就行了,以后的日子长着,慢慢潜移默化便是。

自从与李治相识开始,李素便自觉或不自觉地灌输一些道理给他,有的道理浅显易懂,有的比较深奥,李治有的听懂了,有的却无法深刻理解。

作为未来必然继承李世民皇位,成为大唐第三位皇帝的皇子,并且在他治理下开创出一番不逊于贞观的功绩,李素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李治还年幼时,将一切正能量的东西深深植入他的骨子里。

因为自己的到来,有些历史的大势和方向已然改变了,可是李素已渐渐喜欢上这个朴实单纯的年代,并且在不太累的前提下,让这个朝代走得更高,更远,更强盛,皇帝对国家的作用和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李素希望李世民之后能够再出一位明君,圣君,不负天下百姓所望,一肩担负国家重任,继续带领大唐帝国向前推进。

这就是李素这么一个懒惰到令人发指的人,一路上却不厌其烦地给小屁孩灌输人生道理和心灵鸡汤的原因,干了这碗走心不走肾的鸡汤,给小屁孩充点节操值。

大道理说完,其实李素也觉得别扭,他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说这些大道理,一路给李治灌输的这些东西,连他自己有时候也做不到,典型的假大空口号,可喜的是,小屁孩居然毫不怀疑的信了。

很好,就喜欢这种容易糊弄的小屁孩。

队伍走出晋州百里,便进入了晋阳地界,两个地方的地名看似只差一个字,实则相距得有数百里,眼下的队伍除了仪仗禁卫外,还有民夫和一车车的粮食,所以这几百里路少说也要走个十来天。

兴奋过后,该过的日子还得继续过,该走的路还得继续走。

队伍很快又变得沉寂枯燥,无声中缓缓行进。

“子正兄,好无聊…”

听完大道理的李治觉得乏味了,旅途嘛,就是这么枯燥,这年头没有手机放音乐看电影什么的,整天骑在马上叉开腿,又累又无味,李治这个年纪的孩子能一路忍受下来,李素都觉得挺佩服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殿下无聊啊?要不要臣为殿下找几十个歌舞伎过来,围着殿下载歌载舞?”

李治两眼一亮:“这荒郊野外的,子正兄真有办法弄来…”

话没说完,看着李素面无表情的脸,李治顿时止了话头,垂头丧气地道:“子正兄你又诳我…”

随即神情立马变得谄媚,夹杂着一丝丝小猥琐,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

“子正兄,三国故事,多少天没说三国故事了…”李治央求道。

“三国啊…你的随身财物不是被我敲诈光了么?又有钱听故事了?”李素露出市侩的嘴脸。

李治:“…”

刚刚子正兄那伟光正的高大形象呢?那“民如水,君如舟”的正义模样呢?画风转变太快,小屁孩一时无法适应心理落差。

“治…写欠条,回长安定然如数归还。”李治咬牙道。

李素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欠条,慢条斯理道:“殿下,你这一路上都欠了我多少钱了?回长安了你确定能还上?”

“子正兄看我诚恳的表情…”李治眨着大眼卖萌。

啧!

李素嫌弃得不行,小屁孩这些日子不学好,连他的招牌语气都学会了…

“好吧,先写欠条,再说故事…上次说到哪里了?”

“三英战吕布。”小屁孩记忆力很不错。

“哦,对,三英战吕布,话说奸臣董卓篡政,曹操召天下十八路诸侯讨贼…等等,这是何人?他在写什么?”李素停下了话头,好奇地望着刚被李治召过来的一名书吏打扮的人,这人虽是书吏打扮,骑马的功夫却不错,不仅双手放开缰绳,还一手执笔,一手端着一块硬木板,上面铺陈着一叠纸。

李治讨好地笑:“子正兄勿疑,治只想记一记,你的故事太有趣了,听一遍不够,所以治命书吏记下,有瑕时再看…”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记故事啊…这个,价钱可不一样了,要涨价的,版权费什么的…嗯嗯。”

“治再写欠条。”小屁孩爽快地道,一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光棍嘴脸。

第五百九十三章 待之以诚

敲诈一个小屁孩当然是有点过分,更何况这个小屁孩不但被自己敲诈得干干净净,还欠下一屁股债,李素偶尔三省吾身时,心里也有过淡淡的愧疚和自责,这种满满的如同高中生放学后抢小学生零花钱的罪恶感一直萦绕于心,然而李治这个不把钱当钱的小屁孩每次写欠条又写得那么爽快,对钱的态度如同粪土一般不屑一顾,每每此时,李素脑子里的恶魔便打败了天使,毫不留情地继续下手敲诈…

小屁孩一定不知道他已欠下多少钱了,李素也懒得提醒他,可以肯定的是,回到长安后,小屁孩王府的府库一定跟国库一样空荡荡的能跑耗子,持家无道俩手漏财的小屁孩要么坐在空空的库房里哭天抢地,要么…报警?

出了晋州,路就不好走了,基本是崎岖的山路,车马难行,有时候一不注意,车轱辘就陷在烂泥里,需要十来人合力把大车抬出来。

天气仍然阴沉,越往北走,寒意似乎越凛冽,李素和李治骑在马上,裹着厚厚的皮裘,仍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袭身,二人嫩嫩的脸蛋红通通的,都快冻出裂纹了,走几步还使劲吸一下冒出来的鼻涕泡儿,风度和优雅俱无。

“…三英战吕布啊,啧,那一战打得惨烈,吕布是谁?三国武将排名第一的家伙,武力值高达一百零八,配上兵器更猛…”

“子正兄,啥叫‘武力值’?”李治冷不丁插嘴。

李素斜了他一眼:“再插嘴要收钱了啊,你自觉去写欠条。”

“您继续说,治绝不多言了。”李治讪笑。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反正你只要知道吕布很猛,三国所有武将里最厉害的一个,话说吕布守虎牢关,当时十八路诸侯兵临关下,指名约战吕布,十几万个大男人齐刷刷站在虎牢关下,扬刀指着城墙一起喊‘吕布约不?’‘吕布约不?’或者‘吕布来一发’,‘吕布你在上面自己动’…你想想,十几万个人啊,而且都是大男人,对堂堂三国第一武将说出这么不知羞耻的话,吕布焉能不怒?于是抄起方天画戟就出关迎战,关外十八路诸侯大笑曰:‘甚善,我们终于撩到奉先矣!’…”

李治两眼发直:“…”

李素看了看他的表情,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段应该修饰一下的,属于十八禁内容了,好污…”

“后来呢?”李治露出极感兴趣的模样,也不知他感兴趣的是很黄很污的内容,还是真正的故事。

“啧,这孩子真早熟…”李素撇了撇嘴,接着道:“后来当然就打起来了,话说吕布不愧三国第一武将,接战便连斩诸侯数将,并得意洋洋挥戟示威,当时袁绍和曹操急了,放言曰:‘谁能拿下此獠,必重赏!’,这时刘备站出来请战,曹操很奇怪,说‘诸将皆奈何不得吕布,公何以战之?’,刘备淡定曰:‘很简单,我们兄弟三人轮他,大哥轮完到二弟,二弟轮完到三弟’…啧,殿下你看,三国那个时代真的好污好乱,不忍直视,幸好你没生在那个乱世。”

李治继续呆滞状:“…”

好好一个“三英战吕布”的故事,被李素编成了黄段子来回说了大半个时辰,说完后李素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嘴,扭头再看李治,小屁孩微张着嘴保持呆滞状态。

“好了,这段说完了,下次给你说点删节版的…”李素抚了抚他的头道。

李治回过神,惊叹道:“吕布…真猛将也!”

李素笑道:“你父皇也不差,麾下有李靖,李绩,程咬金,尉迟恭,秦琼这些名将,挥斥前隋,无敌天下,遂得大唐江山。”

李治点点头,无比向往地道:“药师伯伯,程叔叔他们也都不错…若是让三国里那个红脸汉子关羽与秦琼伯伯大战三百回合,不知谁胜谁负…”

李素脸有点黑,后世“关公战秦琼”的俗话该不会是从这个小屁孩嘴里说出去的吧?

李治仍旧满脸憧憬,道:“好个吕奉先,当真是三国无双的猛将,此人或许智谋不足,然勇武盖世,非帅才,却是极好的将才,若归于我父皇帐下效力,真不知会为我大唐开创怎样的旷世功业…”

李素眨眼:“可是,吕布是三姓家奴呀,这人很没节操的,谁势力大他就投奔谁,谁若失了势他二话不说就叛变,这样的人你父皇敢用吗?”

李治白了他一眼,道:“有何不敢?父皇常说,天下之士皆可用,贪财者我赐之以帛,重义者我待之以诚,尚名者我许之以官,如此,岂有不景而从者?”

李素若有深意地看着他:“你呢?你若是皇帝,有这么一个没有节操容易叛变的武将,想杀又舍不得杀,想用又不放心用,你当如何处之?”

李治愕然,他没想到李素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随即垂头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头道:“我若是皇帝,无论贪财,尚名,重义,甚至无论这个人有没有本事,对任何人我皆待之以诚,或许开始时他们并不服我,不认我,但时日久了,他们终究会被我感动,从此对我死心塌地,我相信我若以诚待之,并无辜负之处,他们一生必不舍叛我,不忍弃我。”

李素呆怔,久久不语。

有的时候看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只从平常的一些对话里便能看出几分,其实刚才这个问题,李素是有意问之,目的也是想知道李治的回答。

李治的回答无疑是很正确的,正确得有点过分,有点单纯,但是,从这个回答里,李素却一眼看到了这个孩子无比纯洁干净的内心。

未来的李治,将会有无数暴风骤雨等着他,经历无数风雨后,心性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可至少现在,此刻,这个孩子是干净的,从里到外都是。

见李素久久不语,李治不由有些脸红,垂头轻声道:“治的回答…是不是错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殿下,任何时候,付出什么不一定就能收获到什么,世上狼心狗肺之人多矣,你待之以诚的人,付出再多别人也不一定会被你感动,说不定会把你当成傻子,无限无尽地向你索取,当你已付无所付时,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离你而去,甚至干脆在你背后捅你一刀,因为反正你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李治张大了嘴,惊愕地盯着他,似乎没想到一贯温润尔雅的李素今日竟会对他说出如此阴暗的话。

李素扭头朝他笑笑,道:“话不好听,对吗?可这就是世道人心,按说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但你和别人不同,有些阴暗的东西,不好的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早点知道比较好,往后若有人算计你,你也知戒备提防,不会傻乎乎的上当…其实,若从帝王之术来说,你父皇用人的法子是对的,当然,你这个年纪知道‘待之以诚’这四个字,也算很不错了,殿下,你是个好人。”

李治忽然不觉刚才被人发了好人卡,呆怔过后,忽然问道:“子正兄刚才说我和别人不同,我和别人有何不同?”

李素笑笑,这话就不好回答了,剧透神马的…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素道:“别人欠了钱恨不得飞到九霄云外躲着债主,你欠了我那么多钱却好意思恬着脸上来搭话,从这一点我便看出你和别人有很大的不同…”

两天后,队伍已进入晋阳地界,离晋阳城尚距一百多里。

晋阳地属并州,李治是挂名的并州大都督,这也是李世民这次必须把这个小屁孩派出来的原因,都督就是都督,无论这个都督大小,地方出了事,都督是必须代表朝廷出面解决平息的。

进入晋阳地界后,路上的难民明显多了起来,和晋州一样,百十人一群,携家带口,拎着简单的行李,一步一步缓慢而蹒跚地走在山路上,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深深的饥色,更多的却是一片对前途和生活绝望的木然的表情,从这些难民的脸上,李素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

越看越惊心,李素背后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此刻心情很沉重,同样是饥饿,这些百姓却跟晋州的不一样,晋州百姓再饿,他们懂得挣扎求生,懂得跟官府闹事,懂得带着全家人往长安城去找活计养活家小,他们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着。

可是晋阳的这些百姓,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是拖着躯壳下意识地走动着,他们似乎已对未来完全绝望了。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

百姓们这种沉默而木然的表情,看似平静,实则却已非常严重了,谁都不知道在这平静的外表下,酝酿着怎样的惊天风暴,这个时候只要一点点小火星,说不定就会烧成燎原大火。

李素不再迟疑,迅速招过一名部曲,沉声道:“拿我的腰牌马上赶去晋阳城面见县令,就说晋王殿下和泾阳县侯奉旨赈济晋阳百姓,请晋阳县令马上召集民夫在南城门外搭建难民棚帐,并且放出消息,今晚官府开粥棚,请难民们速至南城门外聚集,快去!”

部曲领命,匆匆打马狂奔而去。

李治脸色有些苍白,指着经过身边的百姓,讷讷道:“子正兄,他们…他们…”

李素沉声道:“殿下,晋阳的麻烦比我们想象中大一些,而且比晋州严重多了。”

“你如何看出来的?”

李素叹息道:“从难民的脸上,殿下,无论遇到任何恶劣的天灾人祸或意外,每个人都会有求生意志的,哪怕啃树皮野草甚至吃土,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可是从这些难民的脸上,我只看到了绝望。”

李治愕然道:“晋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素放眼眺望远处,冷笑道:“这个问题,我想晋阳县令会回答你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驾至晋阳

晋阳属于并州,在历史上,晋阳的地位很重要,它属于北方重镇,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第三大都城,五代十国的纷争史上,那么多人轮流当皇帝,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在晋阳或晋阳附近发迹起家。如果所谓的风水玄学真实存在的话,晋阳就属于那种龙气弥漫,贵不可言之地,野心家们只要深吸一口气,吸进去的满满都是龙气,实在是心旷神怡爽歪歪…

唐高祖李渊无疑也是吸过晋阳龙气的人,而且看样子吸得比较多。

众所周知,唐高祖李渊也是在晋阳起兵反隋,联合关陇集团世家门阀,从起兵到占据整个隋朝的江山,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年,由此可见,当时沉暮的隋朝脆弱到何等地步,仿佛只是轻轻戳了一指头,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巨人便轰然倒地,江山换了新主人。

因为晋阳是龙兴之地,所以大唐的两代帝王对晋阳都很重视,这种重视却只体现在心理上,武德年间,李渊下旨将晋阳归划到并州治下,一个原本由郡治的大都城,莫名改成了县城,归由并州管辖。当然,这完全是军事和政治行政区方面的统一考虑,晋阳是山西腹地,北临突厥,南面长安,正经的中原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更何况对李唐江山有着无可替代的深层政治地位。

所以今年大唐北方四道皆雪灾,四道数十座城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乱象,但一听说晋阳乱了,李世民和朝臣们却格外凝重,第一时间将晋王李治和李素派了出去平息,这就是因为晋阳不能乱,在政治上,处于龙兴之地的晋阳等于一座高大显眼的风向标,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它,晋阳若乱,北方四道将会纷纷起而效之,那时整个大唐的半壁江山都会乱了。

离晋阳尚距一百多里时,李素便已派出禁卫通报晋阳县令,命他迎接晋王仪仗,禁卫飞驰而去,队伍仍在缓慢地朝晋阳移动。

一百里的路程,队伍却整整走了一天,后面的运粮马车没办法提速,待能看到晋阳那座巍峨城墙的轮廓时,已是第二天下午时分了。

骑在马上,看着远处那一道黑色的长长的城墙,中间的箭楼如利刃耸立,傲然立于晋中平原上,李素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

到晋阳了,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风雨苦难,甚至刀兵之危,未来等待他和李治的,却不知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吾往矣!

未多时,队伍行至晋阳城下,与晋州不同的是,城外并未聚集难民百姓,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空旷的平地上,偶尔只听到几声乌鸦的啼叫,嘶哑难听,除此别无一人。

李素的脸色有些疑惑。

城外固然没有百姓难民,但也没有一个官员,意料中的晋阳县令出迎的景象并没有看到,城门吊桥下空荡荡的连一条欢迎他们的土狗都看不到。

李素还在疑惑,李治却不爽了,情绪瞬间浮上脸,小脸蛋阴沉阴沉的,露出几分罕见的皇子傲气。

“晋阳县令安敢如此慢待本王!”李治怒道。

李素斜瞥他一眼,看着李治涨红了脸,两只鼻孔扩张,疯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片刻后,李素才悠悠地道:“王霸之气散完了没?”

“…差不多了。”

“好,殿下收了神通吧,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中的原因。”

李治语气仍有些冒火:“能有啥原因?”

“晋阳受灾比晋州严重,这个时候晋阳县上下官员是最繁忙的时候,他们要安置难民,要到处找赈灾粮食,还要提防难民闹事,相比之下,出来迎接一位皇子和一位县侯当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李治指了指空荡荡的城门,道:“就算晋阳县令不出迎,那也该让咱们看到他们是如何安置难民吧?可是你看,难民也没有,官员也没有,整个晋阳城如同死了一般,不见半点生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素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非常时期,殿下不必计较礼仪之事,咱们且先下令队伍城外扎营吧。”

队伍城外扎营的同时,李素派了禁卫进城入县衙打听晋阳情势。

没多久,禁卫出城来报,晋阳县衙空无一人,连最基层的捕头衙役和杂役都没有,整座县衙空无一人。

李素眉头紧蹙,开始觉得有些不安了,这个情况很不正常,安置难民再忙,县衙必须有人驻守的,哪怕有事全出去公干了,总该有个守传达室(耳房)的老头吧?

李治见李素脸色阴沉,不解地看着他,满脸懵懂。

李治生于皇宫,长于皇宫,甚少出宫,对地方官府的规矩自然更是全然不懂,所以他不清楚李素脸色为何如此凝重。

“再探,多叫些禁卫进城,大街小巷跟居于城内的百姓打听,不仅打听官府的事,但凡晋阳地方的所有情况都可以问一问,受灾情况,难民多少,饿死者伤亡者,趁灾乱闹事者,官府的处置方法等等,都去打听!”李素冷冷下令。

禁卫抱拳领命而去。

扭过头,李素朝身后的方老五一笑,道:“方五叔,你领着咱家的弟兄去晋阳城外的村庄走访一下,看看是怎生的景况,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顺带着打听打听,另外再打听一下各个村庄的乡绅氏族是何人,在晋阳大抵有多大的势力,如果这些乡绅没跑出去逃难的话,不妨将他们带来见我。”

方老五领命离开。

李治不解地道:“咱们直接找到晋阳县令不就行了吗?为何还要自己打听探访?”

李素叹道:“殿下,你没发现晋阳很不正常吗?官衙无人,也看不到难民,城外一片死寂,难不成晋阳并未受灾,仍是一派太平景象?”

李治摇头。

李素道:“所以有些事情,咱们不能听别人说,要自己亲眼去看,去问,亲眼看到的东西才是真相,别人说的话,终归还是不能尽信的。”

李治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说,晋阳县令信不过?”

“我没这么说,只是看到晋阳如此反常,我心中存疑,所以咱们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晋阳县令迟迟不出现,莫非咱们就这么干等着他不成?”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

李素看着他,笑道:“现在,咱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殿下知否?”

“不知。”李治回答得非常干脆利落。

“第一件事都不知道,咱们要办的第二件事恐怕殿下更不知道了吧?”

“对,不知道。”

李素叹了口气,道:“此行以殿下为主,我只是辅臣而已,就算殿下年幼,处事不精,但是在一问三不知的时候,是不是也稍微露出一点羞愧之色,表达一下‘知耻近乎勇’的意思?”

李治呆了片刻,然后果然露出羞愧之色:“治实不知行止,还望子正兄赐告。”

李素赞道:“甚善,收到你的诚意了,好吧,咱们现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粥棚。”

指了指城外一片空旷的平原,李素道:“这里,置铁锅十口,令伙夫开始熬粥,然后派人去各村告诉乡亲们,此处有官府赈粮。”

李治恍然点头,随即道:“第二件事呢?”

李素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已近黄昏,可是天气阴沉,不见落日,天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暮色中。

“第二件事…殿下,咱们应该去晋阳宫看看了。”李素沉声道。

晋阳宫位于晋阳城内。

这座宫殿始建于东魏年间,由权臣高欢下令所建,当时的晋阳宫只是一个避暑所在,后来隋文帝时扩建,再后来,隋炀帝即位后,这位特别喜欢土木工程以及坐船巡视天下的皇帝下令再次扩建晋阳宫,晋阳宫的规模越建越大,最终成了隋炀帝比较重要的行宫之一。

这座宫殿颇具传奇色彩,因为它的存在跟大唐的建立有着直接的关系。

隋大业十三年,李渊官拜太原留守,兼领晋阳宫监,也就是说,李渊那时是帮皇帝守太原和晋阳宫的一把手,整个太原地区由他一人说了算。

权力大了,手握重兵,又是出身关陇世家,驻守着一个如此重要的兵家必争重镇,但凡是个正常人,终归心里会冒出一点诸如当皇帝之类的小理想,小憧憬。

李渊当时怎么想的没人清楚,但事实上李渊久久没有行动,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李世民干了一件非常坑爹的事,李世民想办法把老爹李渊灌醉,然后把他送进了晋阳宫,并且叫了一位绝色宫妃来给他侍寝,李渊当时醉得七荤八素,稀里糊涂就把那位绝色宫妃给睡了…

有个常识是必须所有人知道的,男人如果醉得真的不省人事,哪怕身边躺着仙女也是毫无知觉和反应的,李渊当时醉得那么厉害居然还有力气睡宫妃,要么就是他天赋异禀,要么…就是顺水推舟。

睡完了宫妃,李渊酒醒,看到身边赤裸裸的妃子,吓了一大跳。

众所周知,所谓的“宫妃”,绝对只能给皇帝睡的,别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是犯罪,而作为晋阳宫监的李渊却把宫妃睡了,而且一晚上估计睡了不止一次,这个事情可就严重了,给皇帝戴绿帽子是怎样的下场?

正在惶恐不安时,坑爹的儿子李世民领着一大群人冲进宫里,踹开了大门,亲自来捉老爹的奸,破门而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爹,你睡了皇帝陛下的女人,你完了,你死定了…”

满满的狗血套路,李渊被儿子吓得魂不附体,急问如何是好。

李世民当然不客气,马上道“你已经给皇帝戴了绿帽子,要么你亲自去给皇帝陛下赔罪,说不定皇帝陛下有喜欢戴绿帽子的爱好,一高兴就把你赦免了,要么咱们就直接造他的反吧。”

第五百九十五章 晋阳宫前

论坑爹界的翘楚人物,李世民是绝对排得上号的,他把老爹李渊坑得不轻,不仅如此,天下咄咄怪事多矣,但儿子带着一大群人来捉老爹的奸,实在不多见,更何况,那女人还是儿子亲自安排的。

从头到尾都是套路,没有一丝丝真诚。

面对李世民的强势,李渊被吓到了,当李世民咬着牙一字一字告诉他,如今你把宫妃睡了,下场要么死,要么索性造杨家的反,若是造反成功,以后全天下的女人你爱睡谁睡谁,谁都没胆子拦你。

李渊垂着头犹豫挣扎半晌,李世民看出老爹的犹豫,趁热打铁道,如今天下大乱,到处揭竿而起,可谓烽火盈国,刀兵满目,但是那些所谓的义军都是些什么人?农民百姓,盗匪强梁,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失败者”三个字,那些什么瓦岗寨英雄,还有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听起来气势磅礴,实则都是些渣渣…(反王榜排名第一的混世魔王程咬金无辜躺枪)

李世民又道,不要误会,我不是特意针对哪位反王,我是说所有的反王都是渣渣,就凭这几路货色妄想推翻隋杨,夺取江山,我就呵呵哒了…

见李渊脸色愈发阴晴不定,坑爹的儿子继续劝道…可是咱们李家不同,咱们是关陇贵族,与其他的世家门阀交好,更手握太原兵马,驻守晋中重镇,进可直击长安,退可占据晋中,称王分治江山。这天下归根结底仍是贵族门阀的天下,那些农民组成的义军是成不了事的,最有希望问江山鼎重几何者,舍我李家其谁?若是联系关陇各世家门阀同举义旗,以我李家为首反了隋杨,偌大江山何愁不可取也?

不得不说,李世民虽然坑爹,说的话却很有道理,给老爹分析天下形势并无夸大或自骄,对敌人对自己都有着非常客观清醒的认识,李渊终于被说得心动了,像一个饥渴多年猛然被汉子撕扯衣裳的中年寡妇,娇羞薄怒却又半推半就,欲迎还拒,既想要快感又怕倒了贞节牌坊,犹豫挣扎许久,最后终于狠狠一咬牙,行,反了!

许多年以后,史书盖棺论定,世人都说奠定大唐立国基础的人是李世民,是他给老爹下套,是他趁机向老爹剖析天下大势,也是他半逼迫半劝服老爹起兵推翻隋朝。

千秋功过,不可尽信史书,李渊绝非史书里所记载的那般懦弱无能,仿佛他的一切决定都是儿子在背后帮他,实际上,能深受两代隋帝信任,并放心让他留守太原重镇,手握十万兵马的人,若是懦弱无能,他焉能高升如此官位?焉能快快乐乐地活到跟晋阳宫的宫妃胡天胡地,稀里糊涂给皇帝戴绿帽子的那一天?

所以,李渊之所以敢造隋朝的反,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想造反,这个念头已存于心中多年,暗中秘密谋划而已,而不是被他儿子劝到造反,理论上来说,老爹被儿子捉奸后的第一反应不该是听他分析天下大势,而是一棍子扑死这个不孝子。

晋阳宫,对李唐来说意义非凡,这里是李渊起兵反隋的导火线所在,而且这个导火线估计连李渊自己都没脸说。

大唐立国二十余年,自从李家父子在长安城坐稳了龙庭后,晋阳宫也就渐渐被李家遗忘了,除了固定驻守的宦官宫女外,这座颇具传奇色彩的宫殿已泯然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