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终究都是有骨气有自尊的,谁也不愿意像个废人似的被官府养着,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棚帐区的离别越来越频繁。

与朝夕相处的乡亲告别,再郑重地朝长安城方向跪拜,一户又一户的流民离开了棚帐,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因灾难而相遇,因希望而离别,每天每时,长安城外的棚帐内上演着同样的告别与痛哭,转过身时,又是充满憧憬的微笑。

许敬宗很突然地来到李家。

算算日子,似乎很久没见了,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一役,震天雷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薛延陀灭国后,火器局的地位似乎越来越重要了,李素被调离火器局后,许敬宗暂代火器局监正一职,从此没日没夜为大唐制造大杀器。

有时候李素总会忍不住恶意地揣度许敬宗的心理,每天坐在一个只需一点火星就会轰然爆炸的火药桶上办公,不知道许敬宗会是怎样的感受,想升官,想抓权,可惜又没有技术型的本事,终归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许敬宗来李家不是串门,从进门开始,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如今李素与许敬宗不是上下属关系了,再加上他是许明珠的堂叔,李素便以晚辈礼接待,执礼甚恭地将他迎进前堂。

下人奉上茶水,李素堆起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始客套寒暄,许敬宗便摆了摆手,忧心忡忡地道:“李监正…”

话刚起个头,许敬宗苦笑道:“真是叫习惯了,改都改不了,现在该称李县侯了,你我既是曾经的上下属,亦是姻亲,寻常的客套虚礼还是免了吧,今日许某前来,是因为有了一桩麻烦事,这桩麻烦事发生在昨日…”

李素笑容顿时有点僵硬。

又是麻烦事!难道老天送他来这里时怕他日子过得太无聊,顺手便给他加了一个天生招惹麻烦的特殊属性?加属性也就罢了,为何不顺便再给他加一个摆脱麻烦的技能?

“堂叔且说,侄婿洗耳恭听。”李素无奈地道。

许敬宗捋了捋一把飘逸的青须,不得不承认,老帅哥还是跟当初一样的帅,哪怕此刻满腹心事,那也是个满腹心事的老帅哥,紧皱的眉头令他更多了一抹成熟沧桑的魅力,同时李素也不得不承认,与许敬宗久违多日,今日一见仍有一种强烈的往他脸上泼硫酸的想法,这副长相实在对他在帅哥界的地位是一种严峻的挑战,毁了那张脸才觉得舒心。

许敬宗浑然不觉李素此刻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念头,捋着长须叹道:“许某且先问李县侯,多久不曾见过你的丈人了?”

“丈人?”李素愕然:“明珠她爹?”

许敬宗帅脸发黑:“不然你还有哪位丈人?”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很想告诉他,理论上来说,当今陛下也勉强算他的丈人,只是这事搬不上台面而已。

挠了挠头,李素迷茫道:“今年开春我便被陛下遣至晋阳平乱,几日前才回长安,倒是去年时丈人来我家探望过一次,顺便与我商量茶叶买卖一事,后来听明珠说,丈人将家财散尽,拿出全部家当专做茶叶买卖,而且举家搬到了长安城东市,在东市内买了一个店铺…”

看着许敬宗沉默的神情,李素的表情不觉也凝重了。

“老丈人他怎么了?”

许敬宗叹了口气,道:“我那堂弟,也就是你丈人,如今怕是处境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

许敬宗叹道:“他吃上官司了,而且…是人命官司!”

李素大惊:“丈人是老实巴交的买卖人,对谁都是笑脸相对,怎会扯上人命官司?”

许敬宗苦笑:“我也觉得不对劲,可他确实吃上官司了,如今已被打入了刑部大牢待审,昨天发生的事,你丈母急得不行,急忙先给我报了信,本打算今日来你家求助,被我安抚住了,你丈母一介女流,此事还是由我来跟你说比较合适。”

李素急忙道:“明珠还不知情吗?”

许敬宗摇摇头:“她并不知,此事还是莫让妇人知道比较好,她们对官司这种事一窍不通,只会又哭又闹,知道了反而添乱,李县侯你说呢?”

李素深吸一口气,短暂的震惊后,此刻他已镇定下来了。

麻烦来得猝不及防,许敬宗的话有道理,这个时候能支撑大局,解决麻烦的,还得靠家里的男人,许明珠那里暂且瞒着也好。

于是李素起身,走到许敬宗面前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堂叔详细道来。”

许敬宗苦笑道:“昨天刑部差役来东市拿的人,除了你的丈人以外,茶叶店里的几名管事和伙计都被锁拿了,说是你丈人卖的茶叶喝死了人…”

李素惊道:“这不可能!”

炒茶法是李素亲笔写下的秘方,然后交给了老丈人,炒茶这东西后世普通人家里谁没有个一两斤常备?除了翻炒烘烤,里面根本没加过任何东西,纯天然的茶叶怎么可能喝死人?

许敬宗看着李素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叹道:“李县侯,不管可不可能,事情毕竟发生了,昨日你丈人下狱后,我急忙去刑部打听了一下,半是仗着监正的身份,半是攀着以往的交情,才从刑部一个员外郎嘴里套出了一星半点案情经过…”

嘿嘿冷笑两声,许敬宗道:“这事啊,麻烦很,不光是喝死人的事,还有更多的揪扯,你丈人去年买下东市的那家店铺作为茶叶店来经营,那家店铺位于东市最热闹的地方,铺面很贵,当时你丈人的钱财几乎全部押进了茶叶里面,所余不多,于是便跟那店铺的主人商议妥当,言定两年内付清店铺本金利息,那店铺主人也答应了…”

“你也知道,茶叶这东西,其实还未曾普及开,如今大唐人喝这东西无非尝个鲜,多数人喝茶还是习惯以前的老法子,所以这大半年你丈人的买卖其实并不太好,勉强保个本而已,那店铺主人发现你丈人的生意不太妙,担心你丈人还不上买店铺的钱,于是突然反悔了,说是必须半年内把钱交齐,否则收回店铺,你丈人恳求多次,后来最近这两次你丈人不知道是不是上了火,竟与那店铺主人吵了起来,似乎吵得很激烈,差点动了手…”

李素疑惑道:“这与人命官司有什么关系?”

许敬宗盯着李素,缓缓道:“因为你丈人卖的茶叶,喝死的人正是那店铺的主人!”

第六百二十五章 疑窦丛生

喝茶能喝死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荒谬的说法,李素两世为人,活久见。

从没想过让老丈人做茶叶买卖居然为他埋下了祸患,稀里糊涂的,一口茶能把人喝死,若说这里面没有内幕,李素情愿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确定是喝茶喝死的?”李素紧跟着问道。

许敬宗点头:“刑部仵作验过了,说是中了毒,那晚店铺主人没吃饭,只喝了一碗茶,所以你丈人卖的茶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不对,不能说嫌疑了,若是找不出线索证据为你丈人平反,这桩人命官司铁定的扣你丈人头上了。”

“店铺主人不是跟我老丈人有过节么?不但吵架还差点动手,他怎会去我丈人店里买茶叶?”

许敬宗苦笑道:“跟你丈人有过节,但跟茶叶没过节呀,当初你丈人开茶叶店时二人的关系还是处得不错的,你丈人前前后后也送过不少次茶叶给他喝,你弄出来的茶叶邪性很,喝着喝着就有了瘾头,哪怕后来二人关系恶劣了,但喝茶这习惯却一时改不了,整个长安卖茶叶的,也就你丈人独一家,现在人家喝死了,刑部不找你丈人找谁?”

李素点点头。

没错,老丈人的嫌疑只怕难洗刷了,欠了别人大笔的钱款,二人因钱还吵过架,关系搞得很恶劣,要死不死的,正好这个节骨眼上喝一口茶便蹬了腿,刑部办案的差役眼里看来,此案既有前因也有后果,有做案动机也有非常明显的嫌疑人,一眼看去,这根本就是一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杀人案,动机,证据,人犯,样样俱全,半天时间就能落供签押结案打入死牢只等问斩的那种。

“苦主家人怎么说?”李素问道。

许敬宗叹了口气,道:“苦主家里已在搭灵台办丧事了,今早我去过一趟,家人就四个字,‘杀人偿命’。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李素揉了揉额角,头很痛,有种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脑袋的倒霉感觉,一直躲着麻烦走,没想到麻烦还是主动贴了上来,毫无预兆,毫无防备。

不管怎么说,李素首先相信老丈人绝不会下毒杀人,尽管与老丈人来往不多,但李素看得出老丈人是个典型的商人,或许有着商人惯有的精明市侩,甚至趋炎附势的毛病,可他绝没有胆子敢杀人,所以,李素可以肯定,老丈人是冤枉的。

这桩冤案若落到别人头上,冤枉也就冤枉了,一个没有依靠没有背景的商户,本来处处被人瞧不起,背上这桩人命官司,过堂一审,官老爷首先便先入为主觉得并无冤屈,有了主观的偏向意识,再上几道刑具一逼,老丈人那德行也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壮士,很容易便屈打成招,落供签押之后,案子就成了铁案,再也翻不了身了。

不同的是,他是李素的丈人,一位被封县侯的年轻权贵,丈人有难,李素不可能视而不见。

“看来,我必须要去一趟刑部了。”李素喃喃道。

许敬宗叹道:“刑部不好通融,昨日我费尽了力气,连官职都搬出来压人了,才从一个员外郎嘴里听了一星半点,我说要去刑部大牢探望人犯也被拒绝了,刑部的意思我也看出来了,他们想尽快把此案定为铁案,无法翻身的那种。”

“不管怎样,我还得去试试,毕竟是明珠的父亲,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尽全力。”

带上郑小楼,方老五,还有李家的数十名部曲,李素骑上马直奔长安城而去。

轻衣简行,低调不张扬,李素进城后径自向刑部走去。

刑部位于朱雀大街的北端,隶属于尚书省,而李素恰好是尚书省都事,以前专门在尚书省和六部之间送快递,但凡省内公文来往,皆是李素负责传递,所以对刑部来说,李素算是常客了。

到了刑部署衙门口,值守的兵丁见到李素,急忙躬身行礼,连李素的腰牌都没检查,径自让他进去。

刑部大门内是一块厚实庄严的照壁,照壁上刻着一对狴犴神兽,传说这种神兽是龙子之一,由于性格明辨是非,秉公而断,于是常作为审狱署衙的瑞兽,用以警醒和自威。

穿过照壁,里面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前庭,庭后便是有名的刑部大堂,每有震动朝堂君臣的重大案件,便在刑部大堂审问判决。

李素从檐角门廊下穿过大堂,一直往里走,走到二堂的廊柱下才停下脚步。

值守的差役显然是认得李素的,急忙迎上前行礼陪笑,李素很客气,微笑着请刑部主事出来一见。

差役以为李素又来送公文的,于是请李素堂上安坐,没过多久,便见一位绿袍官员匆匆行出。

李素眯了眯眼,发现这位官员他认识,姓孙名清,专门负责接收传递三省及署衙公文,简单的说,孙清和李素算是同行,大家都是送快递的。

二人互相见礼过后,李素又坐了下去,然后天南海北扯起了闲篇,首先是一大段冗长的吾皇万岁,威服四海,我等何幸生在大唐盛世之类的马屁,孙清满头雾水,却不得不跟着李素唱作俱佳地面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表示一下为快递员同行顶帖点赞的意思。

马屁拍完,李素又开始纵谈国家大事,国际形势,从黄河修堤一直聊到吐蕃松赞干布很可能是他爹的第三房妾室生的等等八卦。

孙清刚开始还能保持礼貌,并偶尔还附和两句,可是眼见李素聊完这个聊那个,而且似乎有滔滔不绝一泄千里之势,孙清的脸开始抽抽了。

这位李县侯吃错药了吗?大下午的跑我这里聊吐蕃国主是第几房妾室生的这种八卦话题,大家都是干快递的,每天要接多少单,送多少单,工作那么忙你难道不知道?

“慢,慢着…李县侯请恕下官无礼。”孙清不得不打断了李素的废话,苦笑道:“下官很愿意听李县侯的教诲,不过咱们还是以公事为先,你看如何?李县侯是来送尚书省公文的吧?先把公文给下官,下官归整送到齐侍郎那里后,再回来听侯爷教诲如何?”

李素拍了拍额头,赫然惊醒状:“啊!对,以公事为先,啊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孙清堆起笑脸呵呵呵。

然后,李素两手一摊:“不过,我今日没有公事啊…”

“啊?”孙清大吃一惊,弄半天你真来刑部衙门闲唠嗑的?

谁知李素忽然一笑,道:“公事虽然没有,但我有一件私事,还请孙主事行个方便…”

孙清急忙道:“侯爷不妨道来,下官自当尽力。”

李素缓缓地道:“听说…昨日刑部在东市拿了一名人犯?是个卖茶叶的,姓许。”

孙清凝神想了想,迟疑地道:“姓许?难道是许敬山一案?”

李素笑道:“对,就是许敬山。孙主事,还请您行个方便,我想问问此案的始末,还想去刑部大牢看看他。”

孙清惊疑道:“侯爷和这许敬山…”

“许敬山是我的丈人,我家正室五品诰命许氏,正是他的女儿。”

孙清惊道:“原来许敬山竟是你丈人!这…昨日刑部拿人的时候也没听说呀。”

李素笑道:“那是因为我李家和许家一贯低调,可是低调归低调,也不能任由别人骑到脖子上啊,孙主事您说对吧?”

孙清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道:“侯爷,许敬山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下官人轻言微,帮不上什么忙,此案已被呈上刑部堂官的案头,由张尚书亲自办理…”

“张尚书?”

孙清笑道:“郧国公张亮,洛州都督,兼刑部尚书,原本尚书一职是遥领,不过年初张公爷从洛州回了长安,如今实领刑部尚书职,令丈一案,下面的人已呈上张尚书的案头,此事怕是压不下去了。”

李素心头一沉,随即疑窦愈深。

一桩寻常的凶杀案,按理说这桩案子哪怕再恶劣,也该由地方官府即雍州刺史府来审问办理,因长安虽是国都,但从行政上来说应划为雍州治下,没有直接由刑部审理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算刑部把案子接手了,也不应该由刑部尚书亲自过问,只是一桩凶杀案,有必要劳动一位国公兼尚书亲自办理吗?三省六部里,连李素这样的快递小哥都那么忙,刑部尚书竟闲到这般地步了?

张亮这人他并不熟,见过两次面而已,张亮也是大唐名将之一,李素跟大唐其他的名将都能很轻易的打好关系,见面一通叔叔伯伯的乱喊,名将们都是爽快人,心里一高兴便将他待之以子侄,可唯独这个张亮,似乎并不太容易打交道,往年见过两次,李素执礼甚恭,张亮的回应却很冷淡,李素原本也没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爱好,见回应冷淡,便没再往跟前凑,只不过每逢年节时,李家送礼的名单上还是有张亮的名字,这是礼数规矩,跟交情没有关系。

若换了别人当这个刑部尚书,李素多少还能从中使点劲,不求大事化小,至少可以保证审案公平公正,没有暗箱黑幕,然而没想到竟是张亮掌刑部,老丈人这案子只怕有点悬了。

李素咬了咬牙,再难办也得办,毕竟是自家的老丈人。

“不知张尚书可在刑部?我想拜见一下他。”李素强笑道。

孙清摇摇头,道:“一大早张尚书就奉旨去凤州了,说是迎吐蕃大相的驾,怕是要等四五日才回长安。”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强行送贿

孙清的话令李素一阵愕然,随即心中浮起浓浓的无奈感。

莫名其妙的,刑部接手了原本不该他们接手的案子,寻常的凶杀案竟然劳动刑部尚书亲审,亲审便也罢了,谁知道刑部尚书把案子一扔,跑去数百里外迎接外国贵宾去了…

不得不说,大唐朝堂的职权实在太乱了些,一部尚书本是文官干的事,结果让一位武将领了,武将坐在大堂也不好好当他的尚书,李世民祭出大召唤术,尚书立马摇身一变开始客串外交官…

最令李素伤感的是…吐蕃大相原本由他去招待,为什么没人知会他去迎接,反而是一个武将兼刑部尚书跑去凤州迎接?这里面没他的事了,想想就省心…啊不,伤心。

咂了咂嘴,李素缓过了神,不由苦笑连连。

看来这桩人命官司暂时得放几天了,审案的正主没在,他也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孙主事,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又是同行…”

孙清脸有点黑,“同行”二字作何解?你是尚书省的官,我是刑部的官,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好不好。

“…都是送快递的,可谓‘本是同根生’,还请孙主事看在往日情分上,卖我一个面子。”

孙清笑道:“侯爷言重了,有事侯爷尽管吩咐,下官尽力便是。”

“好,那我也不客气了,关于许敬山一案,我能看看此案的卷宗吗?或者孙主事口述一下案情经过也行。”

孙清摇头:“这个,请恕下官无法做到,侯爷应该清楚,此案的卷宗已呈上尚书的案头,谁也拿不到,而下官也只是个主事,只负责传递省部文书,具体的案情经过,下官也无从知晓。”

孙清说完朝李素投去一抹遗憾的目光。

李素点点头,说的是实情,一个刑部主事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拿这事请他帮忙,委实为难他了,李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是实情,此事索性放下不提。

笑容不改,李素继续提出第二个请求,反正今日进了刑部,总要办成一件事的。

“既如此,便不为难孙主事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孙主事务必帮我一把。”

孙清眼皮直跳,还是恭声道:“侯爷尽管说,还是那句话,下官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尚书去凤州,这一来回少说也有四五天,刑部审犯人的路数,我自然也很清楚的,所以我想请孙主事帮个忙,给刑部大牢打声招呼,在张尚书回长安正式审理此案之前,让大牢的牢头管事们不要动我丈人一根毫毛,是非黑白,审理之后自有公断,屈打成招这种事,能免还是免了,孙主事,这个忙能帮吗?”

孙清面带难色:“这个…”

“孙主事,这可是很正当的请求,我说这话应该不算过分吧?按正常的路数走,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就是不能动刑具,刑部侦缉高手无数,审一桩寻常的凶杀案,似乎没必要动刑具吧?”

孙清叹了口气,苦笑道:“侯爷,还是那句话,下官只是个小小的主事,牢里有牢里的管事,下官的话递到牢里,也没人肯听呀…”

李素皱了皱眉。

嗯,这句也是实情,他能从话里听出浓浓的诚恳味道,只不过,李素好歹也是当朝县侯,说是君臣们捧在手心里的宝未免有点肉麻,但至少也是极得君臣喜爱的新兴权贵,今日好不容易主动开口请人帮忙,提出一桩被人拒绝一桩,李素的面子未免有点挂不住了,更何况,事关老丈人的性命,两个要求总要办成一件才算保住他的命。

“通融一下不行吗?孙主事在刑部办差多年,上上下下总归有点人脉吧?若事成,绝不会薄待孙主事的…”李素强打起笑脸,求人的事很罕见,求起人来也颇不自然,李素很讨厌这种受制的感觉。

孙清苦笑摇头:“实是人微言轻,不堪重托,李侯爷,您就别为难我了,下官能为侯爷做的,顶多给牢里的许敬山送一些精致的吃食,牢里的管事和差役如何审案,下官真的无法插手。”

李素笑了:“好,既然为难,我就不多说了,再想想别的办法便是,咱们换个话题聊聊?”

孙清闻言大松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多谢侯爷体谅…”

李素哈哈一笑,顺手从腰间把自己随身佩带的一块雪白的佩玉摘了下来,朝孙清一递,笑道:“前几日我在东市闲逛,从一个河北商人那里买下了一块古玉,价值四十贯,实在是大出血啊,拿回家后,我家夫人却说此玉有瑕疵,不瞒你说,我凑在灯下仔细看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看出瑕疵在哪里,孙主事眼神比我好,帮我看看如何?”

孙清含笑接过,不疑有他,反正现在只要不谈许敬山的人命案,聊什么话题都开心。

古玉通体白透,晶莹无暇,孙清高举着它,眼睛快变成斗鸡眼了,还是没能找出任何一丝瑕疵。

李素眨眨眼:“孙主事找得出吗?”

孙清苦笑:“此玉是上品古玉,下官眼拙,实在没发现有瑕疵,四十贯的价钱其实并不冤,物有所值…”

李素猛地一拍腿:“好了,贿赂你也收了,收人钱财记得替人消灾,我丈人若在大牢里少了一根毫毛,孙主事,我可不会放过你哦。”

孙清大惊失色:“贿…贿赂?我…李侯爷,什么贿赂?”

李素好整以暇指了指他手上的古玉:“贿赂不正在你手上吗?啧啧,价值四十贯啊,看我出手多大方。”

孙清额头立马渗出冷汗,脸色苍白,双手捧着那块古玉,如同捧着一个已点燃了引线的震天雷,哆嗦着把它朝李素递去。

“李侯爷…莫,莫闹!下官与侯爷无仇无怨,侯爷何必害我?”

“这话说的,给你送钱怎能叫害你?此地只你我二人,天知地知,把这古玉拿去东市卖了,够你家三年吃喝了,乖,把它收下,我要你办的事呢…”

“不,不行,下官担不起,万万…”

“孙主事!你好好听着!”李素忽然厉色,接着神情一缓,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下雨天跟玉佩很配,送你,是因为爱护你,而你,稍微抬抬贵手,给我丈人行个方便,不仅是这个玉佩,李家还记你一份人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孙清面色仍发白,看着李素时厉时柔的表情,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一副刚被土匪洗劫过的颓然:“罢了,侯爷的意思下官懂了,大牢的管事下官确实认得几个,您放心,张尚书回长安之前,下官会保令丈在牢里绝不受半点委屈,更不会有人对他动刑…”

李素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看,皆大欢喜,多好,整个世界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此事便拜托孙主事了…收礼这么愉悦的事,孙主事何必哭丧着脸?你应该多笑一笑,会笑的主事运气一般不会太差,来,跟我一起念,‘茄子’…耶!”

走出刑部,李素终于稍松了口气。

手段不太光彩,不过为了保住老丈人的命,有些事情只好不拘小节了,等老丈人沉冤得雪从大牢里出来,那块价值四十贯的古玉还是要找他报销的,熟归熟,那块玉可真值四十贯啊。

方老五和郑小楼在署衙外等着,见李素出来,二人迎上前,露出关心之色,作为李素的心腹,许敬山的事他们自然也知道了,而且深知此事有多麻烦。

李素朝二人笑了笑,接着笑容一收,沉声道:“方五叔,麻烦派个人去东市,叫王直来见我。”

方老五点点头。

李素挥了挥手,道:“走,去我老丈人的茶叶店铺看看。”

郑小楼犹豫了一下,忽然拦在李素身前。

李素不解地朝他挑了挑眉。

郑小楼酷酷地道:“方才我们在刑部门外跟守门的差役打听,差役说,那家茶叶店是凶案事发地之一,有毒的茶叶从那店里卖出去的,已被刑部封了。”

李素嘿嘿冷笑:“封了我也要去看,刑部的封条…呵呵,我一定要买帐吗?带你们来是干什么的?”

李素进城带了数十名部曲,当然不会好心带他们来逛街的,遇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封条…大脚把门踹开,虽说亲家卷进了凶杀案,但县侯该有的霸气还是不能少的。

咣的一声巨响,当着东市无数商人贩夫和百姓的面,郑小楼一脚把位于东室的茶叶店大门踹开,似乎为了刻意立威,郑小楼这一脚加重了力道,不仅门被踹开,而且两扇门还被踹飞了,人群里原本有两个坊官武侯想上前干预,然而一见李家部曲在门外摆出的阵势,以及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脸杀意的模样,还有众星拱月般被部曲们牢牢围在中间那位青衣长衫,丰神俊秀的年轻公子,看背影就知道是长安城里的权贵,一个个来者不善的模样,小小坊官和武侯哪里还敢强行出头?

门被踹飞,扬起一阵尘土,李素皱了皱眉,特意在门外等了一阵,才缓缓迈步走进店内。

店里空荡荡的,因为这桩命案,不仅是许敬山,就连店内的账房,伙计全都被拿进了刑部大牢,店内一筐筐装满的炒茶也被收缴上去,唯独只有矮桌上一个漆盒内还剩了几斤茶叶静静地摆在那里。

李素上前打开漆盒,顿时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如此风雅妙物,居然能喝死人,真是贞观年最大的笑话了…到底是谁想搞事呢?他针对的是许家,还是李家?”

第六百二十七章 满城风雨

一件事情的发生,不论好事还是坏事,终归有它的前因后果,偶然或必然,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许敬山一案也是如此。

无缘无故的,他不会沾上人命官司,更不会成为直接的罪犯,所以李素现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别人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欲置其于死地,或者…别人根本就是冲着他李家来的。

店内很安静,也很凌乱,显然刑部的差役在拿人时顺手也在店内搜查了一番,试图寻找一些直接的有利的杀人证据,按目前刑部的口风来推断,他们似乎并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

李素负着手,在空荡荡的店内慢慢吞吞转了两圈,眉头拧得紧紧的,不知在思索什么。

没过多久,王直来了。

李素扭头望着他,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发生的事,还说今早去村里知会你,谁知你已来了。”

李素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老丈人果真杀了人?”

王直摇头:“发生得突然,昨日刑部拿人时我都懵了,然后派出了许多人去打听,甚至买通了刑部一个差役,弄到了一些搜走的茶叶请人仔细看过,里面并未掺毒药之类的东西,茶叶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偏偏却真的喝死了人。”

说着王直的神情有些愧疚,垂头道:“东市是我的地盘,你丈人在东市开买卖,按说我应该保他周全,是我做得不够,让你丈人出了事…”

李素摇摇头:“不关你的事,这是有人在背后玩阴谋,就算你派人日夜守在我丈人店铺门口,该出事还得出事,拦不住的。”

王直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事情不对劲,后面的人不是简单货色,不是我和手下们能拦得住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我就安慰你几句,你还真不客气,打蛇随棍上了是吧?”

王直面带赧然,垂头羞愧不语。

见到王直羞愧的脸色,李素的心情这才好过了些,脸色一缓,道:“知道羞愧就好,我老丈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多少跟你照顾不力有几分关系,所谓‘知耻近乎勇’,如果知道羞愧了,接下来就好生帮我查几件事,将功补过便是,我问你,你羞不羞?”

“…羞。”

“甚好,先去帮我查查那家倒霉的苦主,喝茶都能喝死,他家祖坟一定被人炸了,风水差得一塌糊涂…”

王直:“…”

“看什么看,把我老丈人害入狱了,我咒他家祖宗几句很正常吧?叫你手下去查查那家苦主的底细,看看到底是一户什么人家,那倒霉的苦主有什么在朝为官的亲戚或是知交好友姨妹夫之类乱七八糟的关系,一定要查清楚,这个非常重要。”

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出事后我马上就派人去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动弹吧。”

“还算灵醒,查到什么了?”

“苦主姓黄,名守福,祖籍河东道汾州,隋末时其父逃避战乱,举家迁到长安城,到了黄守福这一代,已算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了,姓黄的一家都善行商,两代下来,在长安城里开了两家丝绸店铺,一家人就住在城东崇济寺旁的昭国坊,离东市不太远,这两年因为经营不善,所以打算卖出其中一家丝绸店铺,后来被你丈人买下,也就是咱们现在站的这家店,说到与官府的关系…”

王直苦笑摇头:“这姓黄的一家三代都没有在朝为官的亲戚,任何沾边的远亲都没有当官的,与他家来往的都是东市的一些商人,这些商人都跟黄守福一样,混也没混出太大的名堂,日子过得说富不富,说穷也不穷,典型的殷实小富户。”

李素冷笑:“没有任何官府背景,这可就奇怪了,我老丈人就算真的杀了人,审案判案的也该是雍州刺史府,民间的凶案可没有直接让刑部审的道理,更何况,你知道是谁主审此案吗?”

“谁?”

李素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一桩小小的凶案,竟被国公爷亲审,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直吃了一惊,脱口道:“其中必有蹊跷!”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知道如何接话,你可以选择闭嘴,没必要说这种欠抽的废话。”

王直无奈叹道:“反正苦主这一家,该查的我都查过了,我可以保证没有疏漏,姓黄的这一家就是普通的殷实富户,背景干净得跟白纸一般…若再往后面挖,恐怕不是我能查得到的了,你知道,我的那些手下都是东西两市的市井泼皮,查点家长里短还行,但没有办法往朝臣和权贵的家里查。”

李素想了想,道:“有没有查过我老丈人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比如官府或权贵什么的。”

王直笑道:“不大可能,你老丈人本身的身份不重要,可你是他的女婿,长安城里但凡能登上台面的官员大多清楚你和他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都在你手里栽过跟头,你李素的名头,在长安城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不知你老丈人底细的官员,那就是一些小门小脸不得志的小官了,小官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刑部尚书亲自审案。”

李素点头,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般的猜测和排除,现在基本已经能肯定,对方必然是冲着李家来的,而且对方的能量背景不小,明知许敬山和他的关系还敢下手,可见对方并不忌惮他李素的身份地位,老丈人这事还只是个开始,他们真正要针对的,是他李素。

李素不出声,神情凝重沉吟半晌,然后,又开始负着手在空荡荡的店铺内踱步转悠。

“难道真这么单纯?老丈人活得不耐烦了,在茶叶里下毒,毒死了原店铺主人他就能赖账了?”李素喃喃自语。

王直惊道:“不可能吧?”

李素眨眼:“我也觉得不大可能,要不…咱们来证实一下?”

“如何证实?”

指了指矮桌上漆盒里仅剩的小半茶叶,李素期待地看着王直:“拿这茶叶泡一壶尝尝?王直,你有勇气挑战我老丈人的人品吗?”

王直老脸瞬间发绿,圆睁着两只小绿豆眼,吓得猛地往后弹了两步。

“莫,莫闹!你老丈人的人品凭什么要我来挑战?应该由你来试试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