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是!”李素斩钉截铁道:“…来的是一位游方的老道士。”

李世民浓眉一挑,随即叹了口气:“罢了,谁给你的方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方子确实很管用,太医署和孙老神仙都仔细探讨过,老神仙亲自将几味药材的量增减了一番,说此方治气喘有效…”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说实话,药方确实可治气喘,只不过治标不能治本,它的作用无非是将病情压制,缓解而已。”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实话,孙道长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对朝不保夕的小兕子而言,这个药方仍是她保命的东西,缓解也罢,压制也罢,只要她能活着,朕于愿足矣!”

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李世民道:“所以,献上这张方子,你算立了大功,朕今日必须好好谢你才是。”

李素连道不敢。

李世民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袖子进殿,进殿以后李素才发现,殿内居然已摆好了宴席,有肉有酒摆满了桌,显然今日不仅是御驾亲迎,而且还是赐御宴的规格,可见李世民的心情多么高兴,也可见小兕子在李世民心中的位置怎生重要了。

规格高,待遇高,但李素并没有飘飘然,毕竟古往今来有无数反面教材做借鉴,比如很多年前项羽请刘邦吃的那顿饭,规格也不小…

李世民很高兴,一边频频邀酒,一边哈哈大笑,疯了似的。

李素喝了两杯酒后,抿了抿唇,道:“陛下,关于平定晋阳之乱,臣想向陛下…”

李世民笑脸顿敛,脸色一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晋阳之事,朕等下再与你计较!现在莫扰了朕的雅兴,来,饮胜!”

李素眼皮一跳。

果然宴无好宴,等下怕是要跟自己算账了,尤其是关于让李世民背了门阀的黑锅一事…

李素这头心惊胆战,李世民阴沉的脸色忽然一变,顷刻间变得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子正献方有功,朕说过要奖赏,君无戏言,来,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李素飞快地眨眼,看着李世民那一脸和善亲切的笑容,一时却无法适应。

翻脸比翻书还快,而且连翻了两次,表情转换没有任何PS痕迹…这位天可汗陛下该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第六百二十二章 远避麻烦

“要什么”是个很诱人的话题,尤其这三个字还是皇帝御口亲言,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的人和物理论上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龙颜大悦想赏给李素什么,这种场景就好像李素在杂物间捡到了一盏阿拉丁神灯,摩擦摩擦之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当然,要东西的人也得注意分寸,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不切实际,如果不知好歹说想要当皇帝,这个乐子可就大了,阿拉丁神灯瞬间变狗头铡,先剁成五段晾干再说。

现在,这个巨大的诱惑摆在李素面前,看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素脸颊抽了抽,垂头很恭敬地道:“为陛下解忧,臣之本分也,不敢邀功。”

李世民笑道:“朕要赏你便赏你,莫使这些虚礼,算是报答你治好小兕子的一片心意,你有何求,尽管说来,朕必允之。”

李素挠挠头,苦笑道:“陛下,臣真的别无所求,说官职,臣以二十来岁年纪入省,已算得上重任在肩,论爵位,年纪轻轻已封县侯,再往上封难免遭人诟病,论钱财,臣家境算得殷实富裕,不愁吃穿,陛下,臣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况且臣治晋阳公主殿下之疾,是因为她伶俐可爱,臣实喜之,可没有存任何攀附邀功的心思,陛下万莫误会。”

李世民点点头:“朕相信你确实喜欢小兕子,你为她做的事情也是真心实意的,你的心意尤其可贵,所以朕才想表示点什么,当初朕与你说过,若小兕子能平安活到老,朕愿以半壁江山换之,这话也是朕的真心话。”

笑着瞟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如今小兕子病情好转,朕估摸你也没有要半壁江山的胆子吧?”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小兕子得此宠爱,臣实为她高兴,至于别的…”

李素小心翼翼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赏的话,不如…把臣在晋阳干的某些事情揭过去,无功无过,两两相抵如何?”

李世民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了,冷笑道:“你在晋阳干了什么?你且说说看。”

“呃,总的来说,臣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世民脸颊抽了抽,没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李素一直在偷偷看他的脸色,见他对自己的这句话并无太明显的呕吐行为,李素便忽然有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

对啊,我在晋阳确实干得不错啊,我心虚什么?除了把挑衅门阀的黑锅扔给了李世民以外,哪里还有缺点?再说这个黑锅…我一个小小县侯背得起这个锅吗?既然背不起,又是在为你这个皇帝办事,不扔给你扔给谁?

于是李素理直气壮了,道:“挑动王家和卢家两大门阀内斗,还有引太原王家入彀,臣做的一切都无私心,都是为了大唐的社稷,陛下,门阀之患于社稷而言,不必臣多说,陛下自然清楚,此次晋阳之乱皆因门阀而起,门阀早已成了大唐之患,臣在朝堂,食君俸禄,对门阀下手自然不容情,门阀势大,而致朝廷政令不畅,他们各自在地方有着一呼百应的能力,这次晋阳之乱便是明证,所以…”

“行了行了!”李世民揉了揉额头,苦笑道:“越说越理直气壮,朕为你背了黑锅,你一不道谢二不道歉,反倒教训朕一通,李素,你越来越胆大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朕打住,门阀之患用不着你来提醒朕!”

李素干笑着应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倒是好算计,打着天使的幌子,背着朕挑拨离间,在晋阳又是大军压境,又是坑蒙拐骗,明里暗里全上了,把两家门阀挑出了真火,你便把黑锅往朕的头上一扔,你却拍拍屁股回了长安,可惜了上天给你的一身本事,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若施之于社稷,不知是我大唐多大的福分,可惜了…”

“陛下,臣的职命是平乱,一切手段皆以平乱为目的,晋阳之乱平了,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手段光彩或不光彩,臣别无选择。晋阳民乱当时一触即发,若徐缓图之,恐酿成大变,臣只能下痛手先把王家算计进来…”

李世民叹道:“是啊,太原王家被你算计了,一家子上千口,门下还有无数大儒名士,你这一算计,王家都快被你逼疯了,知道朕这些日子收到多少参你的奏疏么?知道朕挨了那些大儒们多少痛骂么?知道朕为了安抚王家,与三省宰相们多少夜不眠不休研讨方略么?最后还赔上了朕最心爱的雉奴的终身…”

李素眨眼:“陛下,王家被算计在先,最后还不得不赔出一个闺女嫁给天家当坐骑…咳,当正妃,臣想来想去,赔本应该是王家才对吧?”

“哦?”李世民浓眉一挑,然后陷入了深思,最后点头,眉宇间竟渐渐舒展开了。

“子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哈哈!”

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一想,李世民顿时眉开眼笑,笑容里带着一股全天下所有父母都相同的自私自利想法:儿子的基本属性之一,就是天生可以祸害别人家闺女,不吃亏。

李素暗中撇了撇嘴,若是知道你还有个儿子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关上房门不知道谁祸害谁,不知你还笑不笑得出…

“晋阳之乱,平定得不错,当然,也有瑕疵…”李世民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朕不封不赏了,你的年纪,官爵太高未免招祸,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臣谢陛下。”

告辞出殿,李素走在大殿门廊下,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下。

立在原地沉吟犹豫片刻,最后长长一叹,露出一丝苦笑,李素随即又往殿内走去。

看着去而复返的李素,李世民有些愕然。

“子正还有事?”

“有事。”

“说。”

李素迟疑片刻,道:“刚才陛下问臣想要什么,不知这句话还作数否?”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君无戏言,自然作数。”

李素垂头缓缓地道:“臣…能否请求陛下给侯君集大将军发一道赦令?令他免于流徙之苦?”

李世民呆住了,接着脸色渐渐有些阴沉了:“这是你的要求?”

“是。”

“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去年侯家还欠我一千贯钱呢…”

“说实话!”

“臣只是不想大唐失去一位战功彪炳的大将而已,国朝二十余年,文治武功正是鼎盛之时,每一位大将军皆是大唐的无价之宝,不可或失,侯大将军或许有过错,但他流徙琼南一年,已经受过惩戒了,陛下若不召回,臣恐侯将军对陛下离心离德,那时大唐才是真正的痛失良将…”

李世民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素的脸,久久不发一语。

李素神情坦然,无惧无愧。

良久,李世民挥了挥手:“此事朕自有计较,子正勿复多言。”

“是,臣告退。”

李素轻叹口气,默默往殿门外退去。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子正的官职还是尚书省都事,不过近期有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朝贺,子正便代朝廷招待大相一行使团吧。”

李素愣了一下:“吐蕃大相?”

李世民笑道:“当年大唐因子正的震天雷一物而大败吐蕃,收复松州,说起来,子正与吐蕃的渊源不浅,好好招待,勿丧我大唐国威便是。”

“臣,领旨。”

退出甘露殿的李素神情多了几分轻松。

求赦侯君集的话,他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可惜总碰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李世民既然这么有兴致扮演阿拉丁灯神的角色,李素就不必跟他客气了,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时机错过便不复再来。

李素跟侯君集的交情其实并不深,甚至可以说很陌生,而且侯君集在史书里的下场李素也非常清楚,按说这种人应该敬而远之,可李素却始终无法置身事外。

来到大唐很多年了,由最初的陌生到渐渐熟悉,由熟悉到渐渐喜欢,不可否认,李素喜欢大唐的一切,喜欢纯朴勤劳的百姓,喜欢务实严谨的朝堂,尤其喜欢大唐府兵在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和一众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将军们的带领下征伐四方,战无不胜,这是个民族自信心从未如此膨胀过的年代,这是个诗酒华章,刀剑枪戟和男儿血性相融合的浪漫年代。

润物无声般,李素已融进了大唐,完完全全的融进,再也找不出前世的影子,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并且不愿意用自己的能力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所谓先进的发明,所谓完美的政治制度,那些原本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应该在它应该出现的年代再出现,李素能做的便是在这个年代里,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重生,他不想把自己变得太忙碌,不想让自己珍贵的今生变得像一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更不想这个年代的辉煌和鼎盛太快消逝。

求赦侯君集,便是出于李素这样的本心。

我就不改变什么了,大唐现在挺好的,用不着改变什么,至于将来战场上的辉煌,国际地位上的尊崇,民族自信和荣誉的高涨,就靠你们这些将军用刀剑去证明,我呢,就专门救你们…

每一位大将军,都是成就大唐辉煌的基石,站在李世民的立场上,或许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自负的天可汗总觉得天下英才数之不尽,用之不尽,可李素并不这么想,像侯君集这样的大将军,少一个,那就真的少一个了,时间再往后推移几年,若将来李治真的登基为帝,麾下多一个大将良材终归是不差的,当他们年岁渐老,战阵经验越来越丰富,每一个人都将是核武级别的存在,李素所做的,无非是为将来的李治多存下了一颗核弹。

心思重重走出了宫门,抬头见日头正中,君臣二人叙话不知不觉已近午。

李素撇了撇嘴。

还天可汗呢,都中午了也不知道留人吃顿饭,到了饭点就着急把人赶出宫,比乡下土财主还抠门。

方老五等候多时,将李素扶上马,一行人离城回家。

至于李世民后来说招待吐蕃大相云云,李素没怎么放在心上。

异族藩邦的大相嘛,来了长安带他吃吃喝喝游览一番,或者上青楼塞几个姑娘搂搂抱抱,吃够了玩够了再打发他们离开,多省事,说不定还可以捞到一点贿赂什么的…

“吐蕃大相?禄东赞?”

河滩边,东阳的神情有点古怪。

李素心一提,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位吐蕃大相…难道好男风?”李素惴惴问道。

东阳噗嗤一笑,嗔道:“整天想些什么呢?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你的表情告诉我,招待吐蕃大相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有内幕?”

东阳犹豫了片刻,道:“还记得贞观十年吐蕃松赞干布向大唐求娶公主么?”

李素笑道:“当然记得,这事闹得大,你父皇不答应,那个松赞干布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吐谷浑揍了一顿,也不知吐谷浑招谁惹谁了,吓得人家可汗跑到天山看风景,一看就是两年,请他回国他都不敢。”

东阳笑道:“后来吐蕃举兵犯我松州,说到底也跟娶公主不成有关,土蛮子行事野蛮,不合心意便攻城掠地炫耀武力,后来因为你的震天雷,侯叔叔和牛伯伯等人不仅收复了松州,还深入吐蕃境内千里,遇城攻城,见人杀人,那一战可让吐蕃吃尽了苦头,也终于把他们打服了,后来松赞干布遣使入长安,态度明显恭顺许多,愿同大唐百年交好,永不言战…”

李素笑道:“所以,这次吐蕃大相来长安,是以藩属的名义代表松赞干布朝贺你父皇?”

东阳摇摇头:“不,吐蕃不会在大唐面前以藩属自称,虽说吃了败仗,可终究没伤到吐蕃的元气,说来松赞干布算是一个不错的君主,前两年趁父皇北征薛延陀,松赞干布也抓紧时机整合吐蕃境内的大小贵族,集中皇权与神权,两年下来,成效颇丰,其人已在吐蕃有了非常强大的威望…”

李素拧眉:“一个邻国太强大了,太统一了,对大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东阳点头,叹道:“所以,父皇这几年对吐蕃已渐渐有了戒意,朝中三省宰相议事,常有针对吐蕃的政令,比如限制对吐蕃的盐铁贩卖,只对其售茶叶,丝绸,瓷器等名贵奢侈品,并以吐蕃的青稞换取这些奢侈品,松州和祁山等地每年增设府兵,并且日夜操练,以求府兵最快时间适应高原作战等等,这都是为日后与吐蕃或许可能的一战而未雨绸缪…”

“那么,吐蕃大相这次来长安,到底为了什么?”

东阳轻轻地道:“还是那桩老事…求婚,松赞干布说了,死也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回去。”

李素惊呆:“都过了五六年了,这家伙还惦记咱们的大唐公主?你父皇到底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啊?这辈子不依不饶追了这么多年。”

东阳长叹,眼里多了一抹轻愁:“也不知这蛮国头子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听说多年前便立下宏愿,此生非大唐公主不娶,为此不惜发动战争…”

李素眨眨眼:“既然人家那么诚心,那就打发他一个公主嘛,不必你们皇女去,随便在你们李家宗族里选一个丑点的,随便封个公主名号,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便是。”

东阳苦笑:“早已选了,江夏王叔的长女,父皇上月下诏,封其为‘文成公主’,打算赐婚给松赞干布,这次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为的就是将文成公主接回吐蕃,与松赞干布成亲的。”

李素叹了口气。

“和亲”一说,汉已有之,著名的“昭君出塞”其实就是汉朝的对外和亲。

很迂腐的做法,靠一个女人来维系两国间的短暂和平,怎么看都是一件屈辱且脆弱的事情,事实证明,无论送了多少女人去和亲,两国间该发生战争时绝没有因为这些女人的存在而停歇过,所谓的“和亲”之说,最后往往变成了自抽耳光的一桩蠢事,而且历朝历代也不吸取教训,耳光抽了一次又一次,仍乐此不疲。

东阳看着李素,几番欲言又止。

李素皱眉看着她:“还有内幕没说完?”

东阳点点头:“有。”

李素缓缓地道:“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因为你的脸上写着‘麻烦’俩字,而且这俩字显然跟我有关,我一旦听你说完,便意味着招惹麻烦上身…”

东阳横了他一眼,道:“听点闲话就怕了?当初你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少年将军呢。”

没理会李素听不听,东阳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确实有一桩大麻烦,江夏王叔的长女,就是被父皇封为‘文成公主’的那位,她心已有所属,死活不愿和亲吐蕃…”

话没说完,李素一脸惊色,腾地站起身,双手捂着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大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在东阳惊愕的目光里,像琼瑶剧里被劈了腿了男主角一样飞快窜远,眨眼便没了影。

第六百二十三章 惩戒清洗

每个人对待麻烦的态度不一样。

有的人喜欢迎难而上,有的人则落荒而逃。

李素属于后者。

这跟怯懦没关系,李素纯粹只觉得麻烦这个东西是个很麻烦的东西,就像有洁癖的人眼里的一块污渍,一张用过的厕纸,一坨四仰八叉横躺在路中间的牛屎,不是怕它,而是深深的厌恶它。

所以东阳才起了个话头,李素便果断决定溜之大吉,因为东阳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麻烦味道,李素连听都不想听,一听就入戏了,一旦入戏,麻烦就沾上身了,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

虽然只听了一句开头,李素便察觉到这件事不是一般的麻烦,两国和亲,公主死活不从,还冒出一句“心有所属”,大唐的公主还没嫁过去,吐蕃头子松赞干布头顶便隐隐可见绿光闪耀…

权贵圈子本来就乱,如今高原上的吐蕃蛮子非要插一脚进来,原本单纯无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吐蕃蛮子也被大唐带偏了。

李素决定置身事外,公主心有所属也好,松赞干布绿油油也好,都是别人的事,李世民给他的任务是招待吐蕃大相,管好那位大相在长安的吃喝玩乐就好,等他吃饱了,玩够了,带着大唐公主启程回吐蕃了,李素那时拍拍屁股朝礼部交卸了差事,便大功告成,从此安安心心过着懒到令人发指的日子。

李素从太极宫回来的第三天,朝堂里忽然发生了一些变故。

尚书省两位侍郎,御史台三位御史,还有五位令官忽然被锁拿下狱,不仅如此,吏部还连下六道公文,一口气将河东,山南两道的六位县令全部罢免,由吏部选新官上任,至于军队,龙武卫两位轻骑都尉被免,还有四位文吏也遭了殃。

接连三日,太极宫旨意频出,每一道旨意都代表着一个重大的人事变动发生,被罢免的官员或武将全都按上了罪名,有的贪墨,有的扯上了民间的人命官司,有的家宅建筑规格逾制等等,罪名五花八门,朝堂众臣震惊的同时,也好好上了一堂普法教育课,不上不知道,原来大唐律法里的究罪名目如此之多。

处置的结果也异常的神速,这些官员武将下狱的第二天,处置结果便从宫里传出来了,一名侍郎斩首,余者查抄家产流徙千里,典型的从严从速重判。

罪名都是堂而皇之的,每一条拿出来都能糊弄人,可是同一时间内把这么多官员拉下马,蠢货都明白这里面非同寻常,必然有内幕。那些所谓的罪名,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自然是说得过去的,可是皇帝陛下这番动作,明显意有所指,至于指的是谁,那就不见得每个人都清楚了。

李世民的举动给平静无波的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一时间惊涛骇浪,人人自危。

早在贞观十一年,朝堂也经历过一番清洗,那是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之前,为了稳固后方而采取的手段,这一次,李世民等于又一次小规模的清洗了朝堂,所有人却不知究竟。

有意思的是,李世民这个略显粗暴甚至可以冠上“暴虐”的处事方式,朝臣尽管心中惊疑,却无一人站出来质问究竟,就连忠诚耿直以挑战生存极限为此生至乐的侍中魏徵老头,对李世民这番倒行逆施竟也未置一辞,站在朝班中闭目养神,仿若神游太虚。

而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三省重臣更是不发一语,面无表情。

爆脾气的魏徵都没吭声,显然情况更不对劲了,所有人忍住惊疑,未敢言语,朝堂上一片气氛诡异的沉默。

沉默中,所有被究罪的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结局无从改变。

没过几日,范阳卢家的人来了长安,来者竟是家主的嫡长子卢鸿,入长安城后,卢鸿马上向礼部递帖,请求觐见李世民。礼部不知是否收到了什么指示,刻意晾了卢鸿三日后,才通知卢鸿进宫觐见李世民。

没人知道李世民与卢鸿聊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宾主尽欢,李世民大笑着亲自将卢鸿送出大殿,卢鸿则满脸复杂且苦涩的微笑,出宫的当日便匆匆出城回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朝臣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前阵子这一通乱棍到底把谁揍了。

范阳卢家这次损失惨重,从那些犯官的官职来看,卢家损失了侍郎,御史,令官,还有非常敏感的军中武将两人,李世民这一棍子可着实把卢家抽痛了,一朝出手便大大削弱了卢家在朝堂中的势力,前面还在跟太原王氏互相伤害,后面李世民抽冷子便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范阳卢家这次终于伤了元气。

为何收拾卢家,为何出手如此不留情面,原因大家心照不宣,你卢家干过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敢煽动百姓造我李家的反,就得做好被我李家埋了的心理准备,要不是看你卢家势力太大,早把你家杀得鸡犬不留了…什么?王家也有份?没错,太原王家确实有份,可谁叫人家眼疾手快掉转了枪口,二话不说当了污点证人呢?所以王家因而得福,与天家结了亲,而卢家,就被剁了一只手,这就是一前一后的待遇差别。

卢家来人后,长安的朝臣们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清洗是有针对性的,李世民不是暴君,杀人也讲道理,卢家敢煽动造反,那么,朝堂里占据的某些重要位置就要让一部分出来,这就是惩罚,对大门阀来说,这也是最伤筋动骨的惩罚,比杀直系子弟更惨痛。

一连串的风云变幻,李素待在家里悠哉看着热闹,浑然不觉这些风云变幻全是因他而起,王家固然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范阳卢家更是欲将他挫骨扬灰,而李素本人却在…烤鸡翅膀?

没办法,家里突然多了两位客人,都是小客人。

一个是小屁孩李治,一个是小兕子,兄妹二人手牵着手,从马车里下来,小兕子下了马车后第一时间惊喜地扑进了李素的怀里,眼泪汪汪地指责李素扔下她跑到晋阳去的行为多么不厚道。

看得出兄妹二人感情很不错,李治不管到哪里都很认真地牵着小兕子的手,像兄长般温柔无至的关爱,然后仰起脸时,李素不幸又看见他脸上贱么兮兮的笑。

“胖了,好像也结实了…”李素无比疼爱地看着小兕子,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那圆乎乎的小脸蛋,粉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小兕子咯咯的笑,清澈的大眼弯成了新月:“父皇也这么说呢,明达觉得最近比以前能吃了,也能睡了,每顿能吃好多…”

夸张地拍了拍小肚子,小兕子露出忧愁的表情:“以后明达吃成了大胖子可如何是好?将来我还要嫁人的呢,以后谁家郎君会娶一个胖成猪似的我?”

李素哈哈大笑:“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小兕子放心,有你父皇在,你一定嫁得出去。”

小兕子摇头:“父皇说,我一生可肆吾欲,不用像别的姐姐那样被父皇指婚,将来明达长大了,可以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哪怕出身贫寒,父皇亦不阻拦。”

李素神情微动,看来李世民着实将小兕子疼进了骨子里,连婚姻都允许她自己做主了。

当然,这话多半是以前说的,以前名医们断定她活不到及笄,李世民心疼之下,自然向她许下了无数不切实际的承诺。

眨眨眼,李素逗弄道:“那么,小兕子觉得自己美不美?”

小兕子小脸一红,竟然垂头羞涩起来,忸怩了半晌,才轻笑道:“宫里所有人都说…明达生得很美呢。”

李素失笑,原来不管女人多大年纪,从五岁到五十岁,都很在乎“美丽”这个字眼的,可爱如小兕子者也不能免俗。

李素继续逗道:“可是小兕子你听说过女大十八变吗?”

小兕子眨巴着眼,茫然摇头。

“女大十八变的意思是,小时候长得可爱又美丽的姑娘,十八岁以后就不美丽不可爱了,说不定肥得像猪一样,水桶腰,满脸麻子,一巴掌宽护心毛…”

话没说完,小兕子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连退了两步。

“现在我再问你,小兕子美吗?”

小兕子连连摇头,急道:“不美,我很丑,我太丑了!”

扭过头看着李治,小兕子很认真地叮嘱道:“雉奴哥哥你要记住,以后再不准说我美了!不然我长大后嫁人很麻烦的!”

李素大笑,李治则一脸无奈地点头答应。

第一次来到李家,李治表现得很好奇,而小兕子以前在李家住过一些日子,对李家内外熟悉得很,于是小兕子以傲骄的主人姿态,领着李治将李家里里外外逛了一遍,不时以大人带小孩的口吻,为李治介绍李家各处的景致和房间。

快到午时,俩小屁孩才把李家逛完,手牵着手回到前庭。

到了饭点,自然要招待两个小家伙饭食,李素索性领着二人在前庭搭起了炉架,给二人烤鸡翅膀。

“子正兄,听说吐蕃大相要来长安?父皇还把招待大相的差事交给了你?”李治凑上前贼兮兮地问道。

“不错。殿下有何指教?”

李治两眼放光,急忙道:“带上我吧,让我也见识见识吐蕃蛮子长啥样,听说他们活在雪山上,头顶无发,脚长手短,走两步便仰天叫两声…”

李素脸黑:“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你的消息渠道了,你说的那个物种名叫霸王龙,几千万年前已消失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人命官司

恐龙的话题不好解释,当然,对李素来说,最主要的是懒得解释,这个话题延伸开了,大概要从物种起源开始说起,从单细胞到白垩纪,再到猿猴,而且这个话题很明显跟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的神话传说有冲突,李治肯定不服气要和他争执,争到最后必然以李素的暴力镇压为结局。

因为一个话题,搞出这么多事,多麻烦。

所以李素决定略过去,重新找一个能完美符合李治智商的话题,以求达到宾主尽欢的效果。

不过小屁孩李治却显然不想错过如此有趣味的话题,李素试着转移了两次话题,都被他成功绕了回来。

“霸王龙是啥意思?传说中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等等,可里面没有一个叫霸王龙的啊…”李治的眼睛眨啊眨,充满了求知欲。

“哦,可能是龙的私生子吧,要不就是妾室生的庶子,不记入族谱的。”李素随口敷衍道。

敷衍的答案令李治若有所思:“听起来似乎有点无稽,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听说贞观九年时,有农户在岐山挖出一块很大的头骨,看起来像龙,其颌张开可完整含下一个壮年男子,想必龙确实是存在的…”

李素有些惊讶,这个年代的人居然就挖出恐龙化石了?

想结束这个话题,李治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不过还是说不通,龙是腾云驾雾,凌于九天之上的,它们应该早已脱离了生死轮回,与天同寿才对,为何还能在人间发现它的骸骨?”

“可能飞行时失事了吧…”李素笑抚狗头:“回去问你父皇,理论上来说,你父皇就是龙进化而来的,到了晚上说不定还会在寝宫里嗷嗷的叫…殿下吃饱了吗?吃饱了还不速速滚回家,老赖在我家干什么?”

招待吐蕃大相的差事比较容易,等他来了长安便带着他满城游玩,像给皇军带路的汉奸翻译似的,如果这位吐蕃大相比较好色的话,还得带他逛青楼,每当他两眼放光说一句“花姑娘哟西”之类的吐蕃语,李素就得屁颠屁颠帮他安排好,顺便还得给他付嫖资,然后站在门外乖乖等他完事…

这种差事…看起来不是一般的贱啊,李素忽然觉得有点心塞。

第二天,礼部来人发了个通知,吐蕃大相官驾已至凤州,五日内到达长安,请李县侯做好准备。

李素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准备便是给钱袋里装满银饼,用来给吐蕃大相付嫖资,当然,还得开发票,不然没法跟户部报帐,如果嫌丢人的话,发票开成“办公用品”也可以。

时已夏至,雪灾的阴霾渐渐从大唐散去,从去年隆冬到今年夏至,大唐可谓咬牙撑过了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春播误了时,土地仍旧荒芜,朝廷从各道紧急筹备来的赈灾粮食一车车地运往长安,长安城外的流民仍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灾年,可是城外难民棚帐区却没有了那种凝重紧张的气氛,大家守在棚帐里,每天到饭时便从居住区走出来,安静且有秩序地排队领粮,吃完后自觉地默默地回到棚帐区,继续等待下一个饭时。

偶尔能听到从居住区里传出几声含糊不清的秦腔小调,伴随着一阵轻松的哄笑,和婆姨们羞涩不堪的叫骂声,显然有人闲暇时开了荤腔,一阵笑闹过后,棚帐恢复了安静,没过多久又能听到小孩的哭声,接着又是大人哄,小孩闹…

很生活化的气氛,哭也好,笑也好,骂也好,每一道声音都饱含着浓浓的市井味道,一片片无垠的棚帐仿佛变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城镇集市,生活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城镇的一员,大家同悲同喜,甘苦与共。

可惜的是,棚帐并非城镇,它顶多只是一座收容过客的驿站,有人来,也有人走,每天重复着相聚与分离。

终是故土难离,当大雪融尽,天气转暖,流民们开始携家拖口离开,官府的官员每天都在声嘶力竭的宣传,劝百姓回到家乡,抓紧农时,准备种植一些应时的作物,麦子种不成还能种豆,种油菜,种瓜,并且一再保证当地官府仍旧提供赈粮,直到撑过这个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