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离长安城金光门越来越近,禄东赞眯眼眺望,发现远处城门口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人静立,不由笑道:“贵国皇帝陛下实在太客气了,竟劳动朝中大臣相迎,本相深感不安呐。”

“大唐乃礼仪之邦,对友邦自然不会失礼,大相应得此礼待。”张亮淡淡地道。

禄东赞点点头,笑道:“蛮夷之人不懂规矩,稍停还请郧国公指点礼仪一二,莫教本相闹了笑话才好。”

张亮含笑应了。

禄东赞眺望一阵后,忽然道:“不知等在城门前的贵国朝臣是哪些人?郧国公可否赐告一二?”

张亮笑道:“大多是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鸿胪寺卿唐俭大概也在其中吧。”

禄东赞恍然,笑道:“唐俭之名,本相久闻矣,听说当初贵国皇帝陛下平灭突厥,唐俭孤身入敌营,以三寸之舌而令突厥可汗摇摆不定,为贵国出兵争取了战机,本相常与我国赞普谈古论今,说到贵国君臣时,赞普对贵国唐俭常赞颂有加,他说,贵国平灭突厥,唐俭一人堪比十万雄师。”

奉承话人人爱听,饶是不苟言笑的张亮,此时也不由哈哈大笑,面带得色,随即笑声一顿,若有深意地瞥了禄东赞一眼,道:“站在城门口的还有一位,姓李,名素,爵封泾阳县侯,大相一行居于长安,陛下有旨,命李素代天子款待大相各位。”

听到“李素”的名字,禄东赞的眉梢忽然一跳,神情立马变得有些复杂了,眼中更是精光大盛。

“李素?”禄东赞动容道:“可是那位…李素?”

张亮含笑,似乎明白禄东赞的意思,点头道:“正是那位…李素。”

禄东赞沉默半晌,叹道:“此少年英杰,闻名久矣!中原之地,人杰地灵,福地也。”

对李素,禄东赞自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这个名字对禄东赞来说可谓刻骨铭心。

松州一战,五万唐军攻伐二十万守城的吐蕃军队,原本毫无悬念的必胜一战,却因为李素这个人,发明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大杀器,最终松州失守,二十万吐蕃兵弃城仓惶而逃,唐军乘胜追击,两位大将不但将松州城收复,还领军深入吐蕃境内千里,烧杀抢掠,一马平川如入无人之境,那一战,吐蕃吃了大亏,而导致吐蕃吃大亏的人,就是这个李素!

听到李素也在城门口迎接,禄东赞的眼中露出饶有兴致的光芒,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了。

“若能结识这位少年英雄,本相此行不虚了。”禄东赞叹息般笑道。

张亮眸光闪动:“松州一战,吐蕃因此人而大败,大相不恨他么?”

禄东赞哈哈大笑:“胸襟如海者,岂止大唐哉?我吐蕃亦不甘其后,松州之战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倒是这位名动天下的少年英雄,本相若不结识,与入宝山空手而归有何区别?还请郧国公代为引见。”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城门前,一名吐蕃将领扬手大喝了一句吐蕃语,队伍立马停下。

城门口,以鸿胪寺卿唐俭为首的官员们纷纷上前,与禄东赞见礼,众人一阵谈笑寒暄,仿若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气氛倒也颇为融洽。

禄东赞对唐俭尤其客气,话里话外皆有奉承之意,唐俭不愧是大唐著名的外交官老司机,对禄东赞滔滔不绝的赞赏只是含笑谦让,不见半点被糖衣炮弹击中的模样。

众人寒暄一阵后,礼部一名官员朝后面挥了挥手,一队身着铠甲威武不凡的将士和一队衣着光鲜亮丽的舞伎走出来,两队人摆好阵势,随着编钟和笙箫的悦耳乐声,两队人在吐蕃大相一行人面前翩翩起舞,城外远远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朝禄东赞欢呼致意。

禄东赞脸上带笑,心中却一凛。

上国气度,华夏礼邦,从百姓身上便可见端倪一二,哪怕对待曾经交战过的敌国,百姓们亦毫无芥蒂,坦然欢迎,这是何等的民族自信与涵养。一阵阵热烈的欢呼,似乎是整个大唐用一种平常且平静的语气在对他说:我打败过你,但我还是欢迎你。

有这种自信和气度的国家,至少数十年内是绝不会衰败的,大唐这个亦友亦敌的邻国将来必然愈加强盛,对吐蕃来说,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与众臣见礼过后,禄东赞有些心不在焉,扭头四下张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拽了拽张亮的袍袖,轻声道:“为何不见泾阳县侯李素?”

张亮微惊,急忙四下扫了一圈,发现李素果然不在其中,顿时神情有点尴尬。

“这个…啊,可能,或许…”张亮尴尬得不行,期期艾艾半晌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如此重大的外交国事,身为陛下指定的唯一接待人居然缺席迎接仪式,张亮心中实在有些恼火,迎着禄东赞期待又迷茫的目光,张亮咬了咬牙,硬生生憋出了一个理由。

“少年郎贪欢嗜睡,或许起晚了些,还请大相莫要见怪,李县侯稍迟便至。”

禄东赞恍然,然后露出理解且暧昧的微笑:“确是正理,我们都曾年少过,倒真羡慕这些年轻人了,可惜时光不复,春宵难度,如今纵有杀敌之心,却苦无鏖战之力啊!”

张亮闻言哈哈大笑,旁边一众朝臣真心的假意的,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既是春宵贪晚,我们也不做那焚琴煮鹤的恶人,郧国公,可愿与本相在此等候李县侯?说实话,本相对这位少年英雄委实仰慕,还请郧国公莫怪本相孟浪。”

张亮苦笑点头,转身悄悄朝随行侍卫扔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太平村叫李素过来。

张亮编的理由不算瞎话,他真的猜中了。

不错,李素确实起晚了,倒不是因为贪欢,睡到自然醒是李素生活中最常见的状态,古人所谓的“闻鸡起舞”,对李素来说根本是句废话,除非闻到的鸡味是油煎葱爆,否则他绝不会起舞,肯德鸡也不行。

李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长长的呵欠,一脸游离于梦与现实之间的恍惚,毫无意识地任由许明珠用布巾揉搓着他的脸。

洗漱过后,李素终于恢复了一半清醒,坐在庭院开始发呆,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我总觉得今日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办…到底是什么事?”

良久,重重一拍大腿:“对了,去刑部打探一下消息,老丈人关在牢里该不会被人弄死了吧…”

说走就走,李素随即大声吩咐薛管家备马,挑了方老五和郑小楼等十几名部曲随行,众人上马出门,直奔长安城而去。

一路疾驰,不到一个时辰便遥遥可见长安城门。

方老五在前开道,骑在马上忽然指着远处的城门,大声道:“侯爷,西边金光门前似乎聚集了一大堆人,好像都是异国番邦之人,门口都占满了…”

李素脸上闪过怒色,哼道:“这些不知所谓的番邦,一点交通常识和礼仪规矩都不懂,长安城三面九门,非要挤在一个门里进出,人长得丑就罢了,脑子也有病!改道,我们走延平门进城,不跟这帮化外蛮夷瞎挤!”

身后众人轰应一声,拔马便朝延平门驰去。

于是,泾阳县侯李素成功且完美地绕过了禄东赞,也绕过了自己接待外宾的重要任务,一行人打马疾驰,意气风发地从延平门进了城,苦了金光门外一群苦苦等候望眼欲穿的国公,大相,以及礼部和鸿胪寺官员…

领着众人穿过城门甬道,李素拍了拍额头,一脸苦恼,失神般喃喃道:“还是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没办,到底是什么事啊?谁能给我一个提示…”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小小冲突

领着方老五和郑小楼等人,李素一行在长安城晃晃悠悠一上午,期间去刑部署衙跑了一趟,又去了一趟大理寺,办事的都是方老五和郑小楼,李素则找了家酒楼坐等消息。

毕竟李素已对外宣布闭门谢客,再在长安城的各个署衙里上蹿下跳,未免遭人诟病。

方老五和郑小楼带回来的消息基本都是利空,托人使钱全无用处,许敬山的案子闹得太大,李家送出去的钱都觉得烫手,没人敢接,就连那个被李素要挟的刑部主事孙清,都毕恭毕敬地把那块栽脏的玉佩送了回去,话说得很客气,再敢要挟威胁他,就自己吊死在李家大门口,给如今风口浪尖的李家锦上添花,再喜添一桩血案。

李素只好悻悻放过了他,能把自己逼得这么狠,孙清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李素表示理解。

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安城里转悠了一上午,又在酒楼里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午膳,吃完后李素忧心忡忡思索接下来用什么法子把老丈人的案子闹得更大一些,直到这时,张亮派出去的人才找到了李素。

看到来人的一脸哭相,李素才终于意识到今日自己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往小了说,是自己消极怠工,往大了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外交事件,传出去足以让朝堂的令官们写下N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参死自己。

李素见到禄东赞时已是下午时分,禄东赞已被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安排住进了四方馆。

所谓“四方馆”,是隋朝时建的,用以接待各国朝贺使节和藩邦君臣,隶属鸿胪寺辖下,馆内置通事舍人一名,专司照顾外宾之职。

李素的心情有点忐忑,听说有一群人在西城金光门外等等整整一上午,郧国公张亮等得脸都绿了,离开时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至于礼部和鸿胪寺那些官员,大夏天的在烈阳下傻子似的白等一上午,他们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好些人离开时都叫嚣着要狠狠参李素一本。

所以当李素以救火般的速度赶到四方馆时,表情是非常尴尬的。

四方馆的门口站着十来名穿着怪异的大汉,从服色上看,应该是禄东赞带来的随从,见李素头也不抬地往里冲,吐蕃大汉们很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顺手便将李素重重一推,李素猝不及防,蹬蹬蹬连退几步,幸得后面的郑小楼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

李素呆怔住了,表情甚至有点不敢置信。

这是大唐耶,这里是大唐国都长安耶,什么时候开始,堂堂御封县侯竟在自己国家的国都内被一群外国人推来推去?还有法律吗?

片刻之后,李素回过神来,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立马阴沉下来,嘿嘿冷笑道:“有意思,刚来长安便喧宾夺主,看来吐蕃大相阁下是欺我大唐无人?”

缓缓退开两步,李素朝身后的方老五,郑小楼和十几名部曲喝道:“给我把他们揍趴下!揍得重的,回家领赏!”

轰!

话音刚落,李家部曲抢军功似的一拥而上,攥紧了拳头朝着一脸懵然的吐蕃大汉们出手了。

一阵砰砰作响,吐蕃大汉们挨了一顿拳脚后顿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回手还击,两帮人马鏖战一处。

能被禄东赞带来大唐的随从,自然都是身手不错的家伙,不但长得高大魁梧,而且也有非常高超的本事,刚开始被李家部曲打得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却丝毫不落下风,两帮人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

李素站在远处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不止是打架斗殴这么简单,已经上升到国家荣誉的层面了,打赢了或许只挨李世民一顿斥责,说不定心中还暗喜,若是打输了,就是大损国威的事,没准要坐牢流放的。

扭头望向一旁装酷的郑小楼,这家伙不知什么毛病,向来都喜欢单打独斗,死活不肯参与打群架这么刺激好玩的群体活动,这样很不好,脱离了群众,最终会被人民扔下时代的马车。

“还摆什么酷!赶紧上啊!”李素气得朝郑小楼屁股后面踹了一脚。

郑小楼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身子微微一侧,轻松躲过了李素这一脚。

李素怒瞪了他一眼,道:“你尽管装吧,我可告诉你,今日若打输了,损了大唐国威,陛下说不定将我流放千里,那时我一定带你一起上路,大家都别好过!”

郑小楼冷冷朝他一瞥,然后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踏了两步,接着动作徒然加快,像一只苍鹰般扑进了羊群。

到底是高手,郑小楼一出场,战势立变,只听得混战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一个个吐蕃大汉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倒飞出来,重重摔落在地,捂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惨呼不已,郑小楼一身本事实可谓静如死猪,动如疯狗,最后杀得性起,竟连李家部曲也被扔出来两个。

李素眼皮直跳,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当郑小楼越打越嗨,李素发觉场面渐渐失去控制,打算出来喊停时,四方馆内匆忙跑出一道身影,气急败坏地喊了停。

这声停其实喊不喊无所谓了,在场的吐蕃大汉基本上都被郑小楼放倒了,有这个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的家伙在,吐蕃大汉焉有幸理。

四方馆的庭院内匆忙跑出一人,穿着六品官服,看样子是四方馆的最高领导通事舍人,后面却慢悠悠地跟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式样古怪的锦袍,身上的配饰像个五金杂货铺似的叮当作响。

李素冷笑两声。

马上见胜负的节骨眼才跑出来,时机拿捏得真巧妙。

禄东赞表情平静,目光缓缓扫过满地打滚呻吟的吐蕃大汉,眼中波澜不惊,仿佛地上躺的着人与他毫无关系,随着目光的移动,最后落在李素身上。

李素抬眼,坦然与他对视,二人目光相碰,并没有想象中的火花四射,大家都表现得很平静,很淡然。

抬腿跨过地上打滚的吐蕃大汉,李素走到禄东赞身前,朝他拱了拱手:“足下想必便是吐蕃大相?泾阳县侯李素,见过大相。”

禄东赞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急忙迎上前,单手抚胸躬身一礼:“原来是名震天下的少年英杰,本相失礼了。”

李素笑道:“大相谬赞,实不敢当,下官只不过是尘世一介俗夫而已。”

禄东赞哈哈大笑:“性情中人,何必自谦?本相借花献佛,厚着脸皮当一回主人,来,李县侯里面请。”

李素拱了拱手,二人并肩而入。

至于地上躺着的吐蕃大汉,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选择了无视。

走进四方馆,朝南的正屋是禄东赞的住所,屋子不大,里面的摆设却颇为奢华,屋内四角摆着大冰块用以消暑,李素进屋便觉得一阵凉爽。

宾主各自落座,李素又起身朝禄东赞赔礼。

“下官驭下不严,刚才在门外与大相的贵属有一些冲突,下官向大相赔罪了。”

禄东赞呵呵笑道:“无妨,是本相下面的人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看得出李县侯的贵属也是沙场厮杀汉,若没有一点火爆脾气和血性,哪里算得男人,放心,此事本相绝不跟贵国皇帝陛下提起半句。”

李素嘿嘿陪笑,心中却跟明镜似的,今日幸好打赢了这一架,禄东赞纵然想跟李世民告状也没脸说,若是李素打输了,恐怕禄东赞就会得了便宜卖乖了,在皇帝面前耀武扬威还是很有爽点的。

不过,早知道禄东赞这么大方,刚才应该叫郑小楼打死几个的,给吐蕃多添几个烈士,让吐蕃百姓们多几个崇拜的英雄,双方愉悦且共赢,多好。

诚惶诚恐状感谢了几句,李素也顺坡下驴,不再提起此事了。

禄东赞捋了一把胡须,含笑注视着李素,目光很专注,仿佛要将李素的模样刻入骨子里似的,李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一脸不自在,正在犹豫要不要编个家里炖着汤的烂借口告辞时,禄东赞忽然开口了。

“本相今日到长安,在城门口等了你一上午,李县侯,你可不厚道啊。”禄东赞笑道,语气很亲切,玩笑的意味居多。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笑道:“下官身子向来不好,前两日偶染风寒,在家卧病,故而迎驾来迟,还请大相海涵。”

禄东赞挑了挑眉:“哦?身子不好还能助大唐雄师收复松州,还能凭数千残弱之兵死守西州,顶住数万西域大军攻城半月,看来李县侯的本事实在不小,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李素眨眼:“大相似乎对下官很熟悉?”

禄东赞大笑:“大唐名臣名将无数,但年轻一辈里,可称为‘英杰’者,唯足下一人矣,更何况吐蕃与大唐唯一的一战,就是因你而败,本相怎能不关注?”

“松州一战,下官只是扔了几个陶罐罐,指挥此战的是牛进达大将军,可不关我的事。”李素毫不犹豫把黑锅扔给了牛进达。

禄东赞笑道:“松州一战已是陈年往事,如今大唐与吐蕃是友好邻邦,以往的仇怨皆消,本相远在吐蕃,却时常听到李县侯的种种事迹,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李县侯平晋阳之乱,一人之谋算,而将两大门阀玩弄于股掌之中,单只看这般手段,李县侯便很不简单了,本相对足下心实慕之,愿结交足下这个朋友,还望李县侯莫弃。”

第六百三十二章 各怀鬼胎

交朋友是好事,李素从来不拒绝交任何朋友,不讲个人卫生的除外。

禄东赞请求结交李素这个朋友时,说实话,李素的内心是拒绝的。因为吐蕃人的卫生习惯实在是…

从刚见面到现在,李素一直尽量和禄东赞保持距离,实在是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偏偏还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他与禄东赞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都代表着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和态度,一个国家嫌另一个国家身上很臭,有可能爆发尊严之战,后果很严重。

当然,不敢拿他当朋友还有别的理由。

禄东赞是吐蕃人,李素是大唐人,当初收复松州之战,李素是个关键性的人物,因为他的存在,吐蕃占据的松州城意外失守,唐军一路追击,深入吐蕃境内千里,攻城掠寨,杀人无数,松赞干布刚即位不久便遭此大败,那一战差点让吐蕃国内的大小贵族们起来造松赞干布的反了,东拉西打的,花了好几年才渐渐重新巩固了君主之位,总的来说,李素的存在,令松赞干布和禄东赞很狼狈,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可以说,李素是整个吐蕃的仇敌,剁一万刀都不解恨的那种。

现在面前这位吐蕃大相居然笑眯眯说要跟吐蕃的仇敌交朋友,说实话,李素不敢交这个朋友,他交不起。

交朋友还得看对象的,每个人一生里总会交到很多朋友,真正理智的人会把自己所有的朋友分类,对有点贪财的李素来说,有的朋友属于倾家荡产型,就是说,遇到难处了,大家可以倾家荡产把钱借给彼此渡过难关,有的属于四五万或两三万的朋友,超过这个限度就伤感情了,还有的属于一毛不拔的酒肉朋友,平时一起吃吃喝喝没关系,微薄的交情里绝不包括为对方解决哪怕一丁点的困难和麻烦,一旦有事求他,立马被拉黑取关。

至于眼前这位急着要跟李素交朋友的吐蕃大相,李素不太感兴趣。

太客气了,一见面就滔滔不绝的夸赞和追捧,糖衣炮弹一发接一发不要钱似的朝李素倾泄而去,李素越听越警觉,这么有礼貌,他根本看不出来对方到底会选择什么时候背后捅自己一刀。

“下官亦素喜交友,大相之请,下官万分荣幸,以后下官与大相便是朋友了…”李素表情很诚恳,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真诚。

禄东赞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何必还称‘大相’‘下官’这种见外的话?我在长安尚有多日盘桓叨扰,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

李素笑了,顺势便朝禄东赞拱手:“愚弟李子正,见过禄兄。”

禄东赞脸色一僵:“禄…禄兄?”

嘴唇嗫嚅几下,禄东赞似乎想解释自己的名字虽然叫禄东赞,可并不姓“禄”,然而看到李素诚恳的笑脸,禄东赞决定入乡随俗。

“禄兄就禄兄吧,子正贤弟有礼了。”禄东赞笑吟吟地道。

李素嘿嘿陪笑了几声,然后二人陷入沉默。

说是朋友,可大家实在很不熟啊,不知该聊些什么话题,两国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之类的屁话应该拿到朝堂上跟李世民聊,李素说白了就是一个地陪导游。

想到地陪导游,李素发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话题,于是开始跟禄东赞聊起了大唐的风俗人情,从丝绸到瓷器,从市面上琳琅满目的特产货品,到大唐的目标是星辰大海等等,禄东赞一直笑吟吟地听着李素天南海北的乱扯,趁着李素歇气的当口,禄东赞这才笑道:“听贤弟一席话,愚兄大涨见识,这几日若贤弟有瑕,可否领愚兄在长安城四处逛逛,领略一下大唐国都的风采?”

李素笑道:“禄兄所请,愚弟必不推辞。”

告辞走出四方馆,已近黄昏了,李素长叹一口气,他发觉自己说废话的本领又精进了几分,滔滔不绝说了一个下午,心里只盼着禄东赞在长安玩过瘾了赶紧走人,不然李素担着这份劳心费神的差事,对自己委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更何况,李素的老丈人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里,许明珠和丈母每天在家以泪洗面,自己忙着营救,实在提不起心劲去陪一个不知所谓的异国大相闲逛闲聊。

所以李素走出四方馆的瞬间便做了一个决定,这几日索性把刚认的禄兄扔在四方馆里不闻不问,自己则抓紧时间想办法救老丈人,大唐的生活节奏这么快,大家都这么忙,就不要互相伤害了。

禄东赞站在廊沿下,负手静静看着李素的身影从大门消失,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逝过。

廊下拐角处,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走近,站在禄东赞身后行礼,轻声道:“大相,这位大唐的官儿对我们吐蕃似乎颇有戒意…”

禄东赞头也不回,笑道:“拉扎,你是我们吐蕃使团的副使,身负接送大唐公主和亲的重任,难道你不知道此人的名号?”

名叫拉扎的汉子迟疑了一下,道:“此人是害我吐蕃失守松州的祸魁。”

禄东赞摇头,叹道:“作为出使唐国的副使,若你对唐国君臣的所知仅只这点皮毛,本相不得不说,你不配当这个副使。”

拉扎垂头惶恐道:“拉扎知错,请大相指点。”

禄东赞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精致,而且相比别的吐蕃人而言,他的手还很干净,李素嫌弃他实在有点吹毛求疵了。

“李素所能者,可不仅仅是造出了震天雷而已,这些年唐国皇帝交给他的差事,他都办得漂亮利落,二十出头的年纪,皇帝竟将他调入尚书省任职,显然是为了给下一任国君培植羽翼,为李素将来辅治天下铺埋伏笔,在皇帝心里,李素将来的位置大抵等同于如今的右仆射长孙无忌,是皇帝身边最重要也最信任的臣子,所以,对李素此人,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将来吐蕃若与唐国有开战之日,有此人在朝堂,怕是不好对付。”

拉扎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臣下听说,李素与唐国太子似乎有仇怨,将来若皇帝逝去,太子登基,李素怎么可能成为新皇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

禄东赞叹了口气,道:“你又失职了,如今唐国太子失德丧行,言行多有忤逆残暴之处,唐国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有太子即将被废黜的传言,传言自然不可全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唐国皇帝必然有了易储之心,难道你没听说,唐国太子多次求见皇帝,而皇帝并不见他,父子二人算来已有半年未见了,上月唐国四道雪灾,数十万流民拥至长安,按唐国规矩,本应太子代皇帝出面安抚流民的,可皇帝却并未差遣太子出城,此事的暗示可就很明显了,唐国皇帝怕是已对太子很不满了,朝堂民间所谓的易储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听到东宫易主的消息。”

拉扎心悦诚服点头:“大相远在吐蕃,掐指却知数千里之外的事,臣下佩服。”

禄东赞正色道:“吐蕃和唐国皆是当世强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国将来必有一战,中原有位先古兵家圣贤曾说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开战前,敌人内部外部的一切情报和内幕,我们务必都要查清楚,多掌握一桩内幕,未来的战事我们便多得一分胜算,两国交战,可不是拉出兵马你砍一刀我戳一剑那么简单。”

“所以大相刻意交好李素,也是这个原因?”

禄东赞笑道:“不完全是,本相只是对这位唐国少年很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唐国皇帝如此看重他,听说此人很爱干净,而且有些贪财,若有可能收买他的话,对吐蕃未尝不是件好事,更何况,本相在入长安城以前便收到了潜伏在城里的探子传来的消息,李素啊,如今正有一桩麻烦呢,而且是一桩人命官司,这桩官司越闹越大,本相想看看李素有何本事能扭转逆势,自证清白。”

李素目前无法自证清白。

看似简单的一桩人命官司,其实却非常麻烦。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他们无法找出许敬山直接的杀人证据,只知道是许敬山卖的茶叶里下了毒。

而李素,他也找不出许敬山没杀人的证据,毕竟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死者家人一口咬定许敬山有最大的杀人嫌疑,许敬山和李素辩无可辩。

不仅如此,此事还闹上了朝堂,不仅牵扯了一位刑部侍郎,连三省六部许多官员都被传唤问话,事到如今,可就不止是一桩凶杀案那么简单了,李世民有没有用此案借题发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的想法,不可知,李素其实也在小心观察试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世民。

把事情闹到如今这般地步是李素的杰作,他不确定的是,李世民究竟清不清楚是他干的,更不确定那位刑部侍郎韩由下狱,到底是李世民的默许,或是他也被蒙在鼓中,李世民大张旗鼓办这桩民间的凶杀案,到底有没有别的目的,若李素想把此案闹得更大一些,是否会触怒李世民,或是正合圣意,君臣二人无声配合来个小小的朝堂清洗…

一桩凶杀案,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太深,也太危险,李素如今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一块极薄的冰面上,说不准下一步便会整个人掉进冰窟窿里冻死。

长安城整整闲逛了一天,日落时分,各坊官敲着铜锣吆喝着要关坊门,招呼百姓商贾们各自归家归店,李素踏着锣鼓声,领着方老五等人慢悠悠地出了城。

太平村。

武氏站在李家大门二十余丈处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神情犹豫踯躅,欲进又止。

她想大大方方的走到李家门前,大大方方的告诉值守门禁的部曲,说武氏求见李侯爷。

其实一切举动都可以大大方方的,因为武氏这次求见李素,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可是,她还是不敢。

站在门外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武氏已徘徊了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里,她不停在角落里踱步,挣扎,身上一袭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随着身形的摆动扭转而摇曳生姿,怎么看都像是一副月下幽会情人的怀春少女。

说不出为什么如此鬼祟,武氏就是不敢上前,与李素见过一面之后,武氏莫名就对李素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心理,每当她回想起见面时,李素望向她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仍像两汪清可见底的灵泉,不含半点杂质,可偏偏那略带几分笑意的目光,却令武氏至今回想起来都不自在。

是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目光,让武氏由衷感到畏惧。

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武氏觉得自己的一切谋算和心计都被他看穿了,看透了,那种眼神,就像一个大人居高临下笑看着小孩子玩的把戏,那么的幼稚可笑,不值一哂。

所以,今日武氏远远站在李家门外,犹豫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拿定主意到底该不该上前求见。

她很想得到一个机会,但她也很怕那双眼睛。

第六百三十三章 武氏献计

小人物的命运是由大人物决定的,不管甘不甘愿,无法否认。

武氏如今就是个小人物。

曾经随侍帝侧,被封才人的盛极风光,那时的她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眼里除了当今皇帝陛下,再容不下他人,李世民的宠溺给了她错觉,她觉得自己是被喜爱的,是与众不同的,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的眼中却只有她,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能得到皇帝的夸赞和认同,宠溺无比,难免便产生了骄纵的性格,以及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长孙皇后逝世多年,帝后之位一直悬而不决,那段最受荣宠的日子,武氏甚至以为自己可以问鼎皇后之位。是的,当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一则年轻稚嫩,不知宫闱险恶,二则,李世民的宠溺给了她强烈的幻觉,就像完美的爱情故事一样,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霸道总裁丧妻无偶,有酒有故事,只等某个傻不拉叽的灰姑娘闯进他的世界,然后壁咚腿咚各种咚,最后修成正果明媒正娶,遂成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幻觉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事实上,霸道总裁对谁都冷酷无情,包括这个灰姑娘,当某天一道圣旨将她贬进掖庭后,武氏终于梦醒了。

掖庭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她越来越明白,无论自己的人生想要攀上怎样的位置,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然而,武氏从巅峰坠入尘埃,她不相信别人,却又不得不依靠别人。

因为她不甘心此生陷于道观囹圄之中终老,经历过世间豪奢的宫廷生活后,清苦的道观怎能容得下她那颗不安分的心?

所以今日她站在李家的门口,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令她走出道观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李素能给她。同时她也明白,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要想得到这个珍贵的机会,她必须获得李素的信任和好感。

武氏至今仍后悔的是,当初与李素的第一次见面可以说很失败。她在他面前玩弄的那点小心机,打的小算盘,一丝不漏地落入李素的眼中,尤其是最后她在他手心轻轻挠的那一下,别的男人或许就中招了,可李素却不一样,当时她清楚地看到,李素的眼睛非常清澈,清澈中还带着几分戏谑般的笑意,一想到那双眼睛,武氏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挨了一个耳光一般又痛又麻。

当时她就后悔了,无可否认,对付男人,勾引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可是她勾引之后马上明白,这一招对李素没用。除了当今陛下,武氏从来没有这般畏惧过一个人,在他面前,武氏有一种自己被扒光了任他观赏的羞耻感,每每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双眼睛,她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是,她需要机会,再畏惧,再羞耻,理智都让她不得不选择主动求见他,因为她别无选择。

远远站在李家门前,武氏心中百味杂陈,各种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打算大大方方上前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武氏一惊,急忙退入阴暗的角落里。

李素领着自家部曲从城外赶回来,此时已是入夜时分,饥肠辘辘的他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再好好吃一顿美味可口的饭菜,最后四仰八叉躺在庭院内享受人生,明早起床苦逼的继续营救老丈人…

一行人骑着马,不快也不慢,眼看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李素已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这时离他半个马身的郑小楼忽然厉声喝道:“谁躲在树后鬼鬼祟祟,觊觎侯府,给我出来!”

轰!

李家十几名部曲反应迅速,方老五拔刀出鞘,猛踢马腹,马儿吃痛疾走,眨眼间拦在李素面前,其余的部曲分一半人,飞快结成半圆阵势,缓缓朝大树包抄而去,另一半人则将李素团团围住,密不透风,郑小楼长臂一挥,从马上立起,像一只搏击长空的大鹏飞向大树的阴影处,人在半空时,长剑已出鞘,剑尖直指树影深处的某处。

李素一直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每到这种风声鹤唳之时,李素总觉得自己很废物,这种失落的感觉刚消停没多久,马上又会遇到另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又被亲卫部曲保护,然后再次油然而生自己的本质仍旧是个废物的感觉,很虐心。

郑小楼手中剑势如长虹贯日,夜色里只见一道雪白的匹练如流星追月,疾若闪电,谁知当剑尖刺入树影深处时,郑小楼忽然停下,以物理学无法解释的原理,将疾若闪电的剑势硬生生止住,动作如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李素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你卡带了?”

郑小楼面无表情,忽然撤剑入鞘,一脸酷酷地走了回来,淡淡道:“我不杀女人。”

说话时,李家部曲已将树影深处的女人围了起来,李素凝目好奇望去,却见惨淡的月光下,武氏一脸苍白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李素恍然,没好气地瞪了郑小楼一眼,随即温和笑道:“原来是武姑娘,久违了。”

武氏被刚才李家部曲的表现吓得面如土色,走出来时两腿还在微微打颤,闻言急忙裣衽一礼:“贫道悟慧,拜见李侯爷。”

李素比她更客气:“别多礼,大家都是邻居,用不着这些虚礼。”

顿了顿,李素扭头看了郑小楼一眼,转过头来望着武氏一笑,道:“刚才他说什么不杀女人你莫相信,他对女人其实非常残暴,以后离他远点,真正不杀女人的是我…”

郑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