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抿了抿唇,垂头拘谨应是。

李素满意地笑了,没错,轻松当一回猪队友,就是这么任性。

看着武氏在他面前紧张惶恐的模样,李素转头看了看自家大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请她进去了,大晚上的女客人登门,老爹和许明珠面前解释不清楚,再说李素深知武氏不是简单人物,未弄清她的来意前,大家最好还是保持纯洁的点头之交比较好。

“不知武姑娘今日在此是为了…”

武氏急忙垂头道:“贫道特来感谢侯爷,多谢侯爷在公主殿下面前分说,日前公主殿下已将贫道调入道观内院,当她的贴身侍女了…”

李素失笑不已。

东阳道观里的职司实在有点乱七八糟,前院住一群道姑,后院住一群宫女,外面还有皇宫禁卫,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锅不伦不类的大杂烩,而且道观内的职业转换非常混乱,好好的道姑当着,被调入内院就成了侍女,如果在道观内评个职称高低的话,大概前院道姑帮和后院宫女派会抄刀互砍…

“贴身侍女啊,跟绿柳一样?”李素笑道。

武氏点头:“是,和绿柳姑娘一样侍侯公主殿下。”

李素笑意愈深,看来东阳确实听了他的话,适当的把武氏的地位提高了一些,这是好事,李素相信以武氏的本事,迟早有出头之日,此时善待于她,不求她感恩,至少将来她腾达之时不会记恨,因为人性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东西,恩与仇的转换既快且莫名其妙,恩情别人不一定记得住,但仇恨却一定刻骨铭心,永生不忘,李素不希望自己和东阳将来被一飞冲天的武氏划入仇人那一类。

看着武氏仍然惶恐紧张的模样,其实李素也觉得难受,于是笑道:“感谢就不必了,我也是随口跟公主一提,以后好生侍奉公主便是…”

说完挥了挥手,李素往家门口走去,迈了两步却发现武氏仍留在原地,神情欲言又止。

李素只好收回腿,道:“还有事?”

武氏点头:“是。”

“有事尽管说。”李素的态度很和善。

武氏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随即马上垂下,轻声道:“恕贫道无礼,侯爷能否借一处僻静之地说话?”

李素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颜笑道:“这里皆是我李家的亲卫部曲,全是自家人,任何事情不必瞒他们。”

李素说完,方老五和一众部曲纷纷露出感激之色,又不怀好意地扫了武氏一眼。

武氏朝众人行了一礼,愧声道:“贫道与众位不熟,故不知究竟,刚才是我失礼了,诸位切莫怪罪。”

部曲们不怀好意的表情纷纷散去,脸色顿时变得柔和,有两个还咧嘴傻笑起来。

李素含笑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感慨不已。

一个人的成功,难道仅仅靠着历史车轮必须碾压的轨迹?只看武氏的为人处世,可知她在历史上能成功绝非侥幸。

“好了,你说吧。”

武氏垂头,轻声道:“这几日公主殿下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贫道后来方知,原来竟因李家有了一些小麻烦,听说侯爷的丈人因人命官司而下了刑部大狱,侯爷府上也牵扯进了这桩官司里?”

李素笑道:“不错,确有此事。”

武氏咬了咬下唇,声音放得愈发低沉,道:“贫道时感侯爷恩德,听说李家出了事,贫道亦如公主殿下般忧心如焚,这几日思来想去,想了一个愚拙之法,说出来不管成与不成,终是贫道报答侯爷的一番心意,还望侯爷莫笑。”

李素两眼一亮,神情终于变得饶有兴致起来:“如此说来,武姑娘今日来此,是为了献计?”

武氏面带羞意点点头:“献计不敢当,只是妇道人家一点愚笨的念头而已。”

李素深深注视着她,久久不语,武氏垂头不敢与他对视,一颗心却跳动得厉害。

那种畏惧惶恐的感觉又来了!

武氏深深感到无力且无奈,见面总共才两次,可每次总觉得自己赤裸裸站在他面前,她的一切心思和隐私都在他的眼中一览无遗,无所遁形。

良久,李素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丈人家和李家到底遇到了怎样的麻烦么?”

武氏松了口气,道:“贫道听公主殿下提过一些,大概意思是,侯爷的丈人卖茶叶,喝死了人,而刑部一位侍郎莫名其妙出现。时机拿捏得恰好,将您的丈人锁拿入狱,后来那位刑部侍郎竟被查出收取了受害人大量的贿赂,还有一封受害人的亲笔信,于是侍郎也被下了狱,因为牵扯了朝臣,此事终于上达天听,陛下震怒,严旨彻查,事到如今,这已不是简单的一桩凶案了…”

李素笑道:“总结得很详细,公主殿下怕是不会这么啰嗦吧?为了报答我,武姑娘实在费心了。”

武氏暗叹一声,索性决定不装了,落落大方地道:“侯爷没说错,贫道确是刻意四处打听过,不过请侯爷相信,贫道对侯爷绝无半点坏心思。”

李素点头笑道:“我信你,你接着说,你欲献何计?”

武氏既然放开了心思,语气也变得大胆起来,闻言抬起头,直视着李素,道:“恕贫道放肆,侯爷,那位姓韩的刑部侍郎下狱,贫道猜测,应是侯爷的手段吧?”

李素挑了挑眉:“你看出来了?”

武氏轻声道:“正如那位韩侍郎锁拿侯爷丈人的时机一样,大理寺收到检举韩侍郎的匿名信,那封信同样也来得太巧了,真正要推敲的话,应该瞒不过有心人的…”

李素叹了口气:“情急权宜之策而已,我哪里还顾得周全?”

武氏见李素终于承认,薄唇不由微微一翘,随即道:“虽然有漏洞,但贫道不得不说,侯爷这一步棋下得很妙,侯爷的丈人本就蒙受不白之冤,而且无论风向还是证据,皆对他不利,若想公正公平地查清此案,唯有将案子闹大,闹到朝堂民间人人皆知,那藏在幕后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那韩侍郎本身也很可疑,可以说他是此案目前唯一一个漏洞和缺口,从他身上着手,此案真相大白之日不远矣。”

李素笑道:“既然你存心打听过,应该知道此案如今仍陷入僵局中,我找不到证据证明丈人的清白,刑部和大理寺也找不到证据证明丈人确实杀了人,请教武姑娘,这僵局该如何打破呢?”

武氏神情仍旧很恭谨,轻声道:“贫道今日便是特意为此事而来的,若欲破局,仍须从韩侍郎身上着手,恕贫道直言,侯爷将事情闹大了,可还是不够大,最好闹到朝堂君臣皆惊,让众人觉得此案背后深不可测,从而君臣皆怒,下定决心一查到底,如此一来,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李素笑了,这算不算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原本把韩侍郎弄进大牢已觉得自己够胆大包天了,没想到这里站着一个更胆大的…

“把事情闹得更大?呵呵,武姑娘的说法倒有趣,闹事可讲究火候的,火候太猛了,我担心引火烧身,不知武姑娘何以教我?”

武氏垂头轻声道:“这桩案子里,侯爷已退无可退,贫道看得出来,此案明着指向您的丈人,实际上是冲着侯爷,冲着李家来的,您的丈人若保不住,对方下一个要动的就是侯爷您了,所以,侯爷此时只能选择把事情越闹越大,闹到令朝堂震怒的同时,也令幕后主使之人胆寒害怕,这桩案子若是倾朝之力彻查的话,贫道相信会查出结果的,幕后主使之人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时,贫道笃定幕后那人会果断收手,甚至不惜付出断腕的代价,也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那时您的丈人自然无罪而释,清白自证了。”

李素叹了口气,这女人的脑子…确实管用,此刻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把她留在身边当谋士的冲动了,这几年东闯西荡的,遇到任何麻烦都是自己独力解决,身边实在缺一个像武氏这样心窍玲珑且足智多谋的角色来帮自己一把。

“说了半天,你说要把事情闹大,到底怎样闹大?”李素含笑问道。

武氏仍垂着头,仍是轻言轻语,语气却忽然透出一股狠厉毒辣的味道。

“下狱的韩侍郎在长安城中有家眷,侯爷若欲把事闹大,何妨…暗中屠灭韩家满门老小,并且嫁祸于幕后主使之人?”

第六百三十四章 善恶之念

“善”与“恶”两个字,对李素而言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做一件善事不会感到太大的心理满足,做了恶事也不会觉得有多少愧疚,行善或是做恶,纯看时与势所需,当然,大部分是善的,这是天性,只要人还没有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地步,做善事的感觉终归比做恶事强得多,说是行善积德,还不如说是寻求自我安慰与肯定,当一个人连续做了十件善事后,忽然做一件恶事时,心里的愧疚不会那么深,总觉得功与业能抵消,也不会遭报应。

这是人性,很多人心底深处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佛家的因果,道家的修身,说到底差不多也是功与业的计算,不同的是,佛家的因果不止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至于道家,则就很高冷了,管你功还是业,既入道门就给我好好炼丹,等着升天。

老实说,李素的善恶是非心并不是很分明,所以对旁人行的善或恶,也不会太计较,这样看起来,李素的性格显得很宽容,脾气很好的样子,他的性格多少也被道家的一些思想所影响,看似和蔼亲切,其实内心高冷,管你干了什么,只要不惹我,一切都是浮云。

只不过,此刻当武氏的俏脸忽然扭曲狰狞,阴恻恻在他耳边说出“屠灭韩家满门”的话时,李素的脸还是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马上扭过头盯着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实在无法想象,一桩灭门的惨事能从这张诱人的樱唇里说出来,朱唇微启,吐出来的字字都仿佛带着杀意,带着血腥,连李素这种亲历过尸山血海的人都情不自禁感到浑身冰冷。

“屠灭满门?”李素皱起了眉,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再问一遍以确定。

漆黑的夜色里,武氏并未看到李素发冷的脸色,也没看到他皱起的眉头。

若论善恶是非之心,武氏比李素更淡薄,经历过宫闱的荣光与低谷后,她从中学到了许多,“冷血无情”是最重要的一课,不仅如此,在她的认知里,大唐所有的权贵应该都是冷血无情之辈,只要利益相关,完全可以漠视生命,杀戮无辜,她眼里的大唐权贵和百姓,只是一条非常鲜明生动的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天经地义的事。

“是,屠灭满门,韩侍郎家中妇孺老小,尽数屠灭,做下此事,必震惊天下,大唐自立国以来,从未出过这等重大血案,陛下和朝堂闻讯必然震怒,必然严旨彻查,到了那时,此案可不是刑部和大理寺两大署衙能决定结果的,或许连三省宰相都会参与进来,甚至由陛下亲审也未可知,李侯爷,若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相信那幕后主使之人必然会生了惧意,贫道不知幕后之人是什么来头,或许是朝中重臣,或许是世家门阀,甚至…也许是东宫太子,不管他是什么人,论权势,终归不如陛下大,此案若闹到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必然是他,若再不主动收手了结此案,难免会引火烧身,除非他是个疯子,打定了主意与李侯爷同归于尽,否则不可能撑得下去…”

武氏越说越得意,隐隐可见神采飞扬之状:“时势所迫,力所不逮,接下来侯爷什么都不用做,时势终会逼得他主动退让,侯爷丈人的案子,相信那人也会主动给刑部和大理寺一个交代,只求尽快按下此事,不会再为难侯爷的丈人,此案遂可不审而释,两两相安。”

武氏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直到说完了,脸上的得意之色仍未淡去,显然这个主意她想了很久,自觉天衣无缝且简单有效,可以说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途径,此刻终于在李素面前表达完整且清楚,心中的得意之情,难以言表。

武氏说完后便垂头不语,静静等着李素开口,神情依旧恭敬,并无半点邀功之色。

漆黑的树影里,李素的眼睛闪烁不定,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弱秀丽的女子,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武氏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而且不得不说,如果只看结果的话,武氏献的这条计非常简单有效,若依言而行,李素有信心能让老丈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李家和许家也能尽快从这桩凶案中脱身自保,从而洗清这些日子的污名,甚至于,他还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查清到底幕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日后是防备还是报复,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可以说,只要照武氏的话去做,事态基本可以扭转,化被动为主动了。

然而,李素能做吗?

不可否认,善恶是非的概念在李素心中一直是比较模糊的,为了达到目的,纵然干点恶事也无所谓,结果是好的就行,只不过李素心中的“恶”,跟武氏心中的“恶”,二者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或者说,武氏如今的心里其实已没有了“善”和“恶”之分,有的只是结果,只要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善也好,恶也好,根本不重要,无论过程善恶,都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李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回复武氏。

武氏献计是一番好心,无论报恩也好,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以便将来得到一个离开道观的机会也好,目前而言,她对李素没有坏心思,她不敢,也没有能力对李素使坏。

可是李素也见识到了武氏做人的底线,可以说,她基本已没了底线。

满门妇孺老小,她眼都不眨便轻飘飘一句“灭门”,一家老小的性命换来的只是朝堂君臣的注意,以及震惊天下的声势,从而让李家和许家从这个案子里脱身。

此刻李素脑子里想到的并非老丈人的案子,而是自己与武氏在价值观上的冲突。

李素的善恶模糊,但做人做事终究有底线,他不介意杀人,事实上他杀过人也坑过人,但他绝不对无辜动手,这是最基本的底线。可武氏,她根本已没了善恶之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正如李素当初救她之前所预料到的,她这个人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而且不易被控制,她的野心,她的手段,还有她扭曲的三观,基本上与李素都格格不入,把她救出掖庭,实不知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待她有朝一日青云直上,红袖掷诏,他与她究竟是唇齿相依的盟友,还是互相伤害的死敌?

四周很安静,方老五和郑小楼领着部曲站在周围,众部曲隐约听到了武氏的建言,但他们皆面无表情,作为部曲,他们很清楚规矩,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必须有选择性的过滤,有些不该他们看,不该他们听的东西,他们自动选择遗忘。

武氏垂着头,一直静静地等待李素的回应,态度虽然恭敬,可她的脸上还是有几分得意的,她觉得自己的计策简直无懈可击,堪称完美,李素如果是个思维正常的权贵的话,就一定会欣然采纳她的建议。

许敬山的生死,武氏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希望自己和他有一个美好的开始,这个开始无关男女之情,而是一个得才所用的机会,李素用了她的计谋,那么她在他心里从此必然有了一个位置,而她,也就有了新的前程,不管怎样的前程,都比在清苦的道观里蹉跎年华,孤独终老要好。

然而,李素的沉默维持了一炷香,越是沉默不语,武氏的心中越是忐忑,时间越久,她对自己越来越没了信心。

如果自己的计策真正完美无瑕,李素不该是这个反应!

待到一炷香时辰过去,武氏的表情渐渐由得意变为了惶恐。

她发觉自己又一次做错了。

计策是完美的计策,她自己甚至暗中推演过无数次,确定了它的无懈可击,计策没错,可是,人错了。

武氏并不了解李素,这是她错得最厉害的地方。

良久,李素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没了刚才的温和与笑意,略显几分阴沉。

“武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献上此计后,我便从此高看你一眼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不造杀孽

武氏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终于确定自己今晚做错了,错得离谱。

李素是县侯,是权贵,天下的乌鸦有可能都是一般黑,但天下的权贵却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心思。

权贵和平民百姓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每个人的脾气性格不一样,李素有他的底线,很明显,武氏刚才献的计策越过了他的底线,而她,却浑然不觉,仍洋洋自得,这是她错得最厉害的地方。

扑通一下,武氏马上跪下,神情惶恐道:“贫道万死,请侯爷责罚!”

李素看着她,眼神冰冷。

“武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虽已是县侯,但我与世无争,只想安逸平静地度过此生,正因为我这种淡薄的性子,陛下和朝臣们才会对我高看一眼,才会对我不吝封赏,我二十出头便被封了侯,这是大唐立国以来所罕见的,因为我不争,所以对任何人没有威胁,所以,他们才舍得给。”

李素嘴角一勾,淡淡地道:“而你,武姑娘,你难道没注意到,自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的称呼一直都是‘姑娘’,而非你道门的身份吗?因为我早看出来了,你对道君并无敬意,你对‘道姑’这个身份更是深恶痛绝,一心想要脱身而出,所以在我心里,你根本不属于道门中人,你有野心,你想做人上人,你善于把握一切机会,也不在乎用任何手段,你活得比谁都明白,比谁都专心,你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出人头地,重享当初的富贵荣华,武姑娘,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武氏越听面色越苍白,最后已然冷汗潸潸,垂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李素盯着她,叹了口气,语气终于轻缓了些,道:“武姑娘,你这一生活得不容易,自幼与母亲姐妹相依为命,又被同父异母的兄弟赶出家门,受尽世间苦楚,好不容易入了宫,随侍陛下身边,自以为时来运转,然而终究还是黄粱一梦,没过几年便被陛下打入掖庭,差点没命,现在出了掖庭,屈身于道观,命保住了,可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生活,也不甘心一生就这样庸碌平凡到老…”

武氏大惊,抬头盯着他,吃吃道:“侯爷您…您为何知道…”

“你别管我为何知道你的身世,实话告诉你,我救你出掖庭只是一时好心,但掖庭之中需要被救的苦命女子何其多,你难道没想过我为何偏偏只救了你?”

武氏浑身一震,急声道:“这是贫道心中最大的困惑,求侯爷赐告原因。”

李素冷冷地道:“原因你日后便知,我知你不甘心一生困于道观,也理解你急于脱离道姑身份的心情,今晚你献计于我,想必也是为了这个,武姑娘,我明白告诉你,你的计策不错,只看结果的话,它确实能达到我想要的目的,但是,你所献之计全无一丝善念,按佛家和道家的话来说,你这是造杀孽,而且杀的还是无辜妇孺老小,这种恶念,我无法认同。”

“是,贫道知错了。”武氏垂头,泪水顺腮而落,也不知几分真诚。

李素叹了口气,道:“要解决一个麻烦,并非只有一个办法,无论有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该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当自己的垫脚石,武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行了一礼,恭声道:“贫道明白了,侯爷宅心仁厚,贫道不该在侯爷面前献此毒计。”

李素点点头:“你我并不熟悉,我也没义务教你做人的道理,有野心并非坏事,所有建立在野心之上的努力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多少还是要存一丝善念,为自己积一点福报,武姑娘,你今日所献之计…不可取。”

武氏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轻声道:“是,贫道明白。”

“好,你请回吧,回去好好侍侯公主。”

武氏又行了一礼,起身离去,背影在惨淡的月光显得分外落寞。

李素神情微动,忽然叫住了她:“武姑娘留步…”

武氏脚步一顿,缓缓转身,仍垂着头不敢看他:“侯爷还有何吩咐?”

直到这时,李素才露出了几分笑意,道:“姑娘心思敏慧,非凡超群,留在道观侍奉道君和公主确实有些委屈,先不说今日所献之计可不可取,至少你的动机是好的,姑娘且耐心等些日子,来日我送你一场富贵。”

武氏一惊,接着大喜,最后终于喜极而泣。

今晚的心情实在是大起大落太刺激了,先是满怀得意主动跑来献计邀功,接着被李素批得体无完肤,心情又羞又气又失落,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原以为这位李侯爷已对自己失望透顶,自己留在道观永无出头之日了,谁知临走居然从天而降一桩大惊喜。

如此大起大落的际遇,也幸亏武氏非常人,若换了别的姑娘,恐怕会被刺激得当场疯掉。

“多,多谢侯爷!”武氏马上跪伏于地,又哭又笑地朝李素行了一大礼:“贫道若有出头之日,愿为侯爷鞍前马后,甘凭驱使,绝不食言!”

李素笑了笑:“你我都明白,你不是鞍前马后甘凭驱使的人,不过我也不在乎,武姑娘,今日的情分只是今日,明日富贵之时,你若还念几分旧情,你我自是守望相助的朋友,你若不念旧情,也是你的本分。回去吧。”

武氏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颇为迷茫。

直到武氏的背影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李素仍静立门外槐树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侯爷不动,李家的部曲们自然也不敢动,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不远不近地散开,十数人就这样一声不吭陪着李素站在树下,久久不言不动。

武氏献计只是个小插曲,不过却给李素提个了醒,自己的手里,确实该掌握一些实力了,否则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处境。王直的那些手下在某些关键的时候或许能起作用,但这股势力还是上不得台面,只能暗中行事,一旦暴露出来,便犯了大忌讳,那时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所以,应该在这股暗势力以外,再培植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可以堂而皇之,可以大明大亮,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它和自己有关联,但它又能为自己所用,在关键时可以一呼万应,用以自保。

只不过,培植这样一股势力,实在太艰难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除非自己能等到一个完美无瑕的时机,才能栽柳成荫。

李素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树下,入夏虽然炎热,可夜里终究有几分凉意,李素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正打算转身回府时,肩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风。

李素回头,许明珠明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里莹莹闪动。

“夫人怎么出来了?”李素笑道。

许明珠幽幽道:“妾身听到动静,又见你久未进门,心中不踏实,于是出来看看…”

李素眨眼:“所以,刚才我和那位武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

许明珠点了点头。

李素叹道:“其实武姑娘所献之计没错,依言而行的话,丈人很快会无罪开释,而李家和许家也能尽快从这泥潭中抽身而出…只不过,我回绝了她,此计太伤天和,不可取,夫人是不是生气了?”

许明珠摇头:“妾身识得大体,怎会生夫君的气?那位姓武的道姑说的话,妾身也都听到了,当时只觉得心寒,若真照她所言,我爹固然能脱身而出,但这笔杀孽,却一辈子种下了,用一门老小的性命换取我爹一人之性命,妾身亦不愿为之。”

李素笑着将她搂进怀里,轻抚她的肩头:“不愧是我李素的婆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错,这个法子好是好,但太狠毒,救你爹的法子很多,不一定非要用这个,夫人你要相信我,容我再想几日,终归会有办法救老丈人出狱的。”

许明珠点点头,顺势偎进他怀中,声音有些哽咽:“妾身信夫君,就是担心我爹在大牢里受苦…”

李素笑道:“这个你放心,由于此案牵扯进了一位刑部侍郎,刑部在此案中已无法摆脱嫌疑了,所以陛下已下旨,将老丈人转进大理寺监牢,夫人你应该知道,大理寺监牢可是我的老地盘,里面无论管事还是牢头,甚至是大理寺卿孙伏伽,都是我的老熟人了,老丈人关在里面,断然不会受半点委屈,只当是过几天与世隔绝的舒坦日子。”

许明珠惊喜抬头:“真的吗?我爹真的转进了大理寺监牢?”

李素笑道:“我还能骗你?放心吧,今日我从长安城回来前,已派人去过一趟大理寺了,跟那些管事和牢头也都打了招呼…”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李素忍不住咧起了嘴角:“打过招呼后,已有管事将你爹转进了当初我住过的那间牢房,夫人你是不知道,那间牢房有多干净,里面有桌有椅,有酒有菜,床也干净,地也干净,保证找不到半只虱子,没事可以思考一下人生,无聊可以把狱卒叫来陪他聊天,如果丈人那老不正经的毛病还没改掉的话,有需要时从外面青楼给他送个姑娘进去啪几下也不是不可能…”

许明珠噗嗤一笑,羞红着脸使劲捶了他一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夫君还有闲心说笑!”

李素笑道:“真不是说笑,老丈人如果关在刑部大牢,我可真笑不出来,但今日转进了大理寺嘛,呵呵…不是为夫我吹嘘,自从我累教不改成了惯犯被关过两三次后,大理寺监牢真成了我的地盘了,老丈人在里面尽可呼风唤雨,所谓四海之内皆是爹,里面从管事到狱卒,老丈人只管拿他们当爹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惯着他…”

许明珠气道:“夫君越说越不像话了,谁当谁是爹呀?别忘了,你也比我爹小一辈呢,见了那些狱卒,你该叫他们什么?”

李素挠了挠头,一想也对,莫名其妙把自己矮了两辈,很不划算。

“总之,老丈人现在算是安全了,今日我还叫人打听了一下,现在已由孙伏伽为主审了,如今这案子越扯越大,孙伏伽这些日子忙着查刑部那些官员,看还有什么人牵扯其中,老丈人反而已不是重点,短期内应该不会提审他,所以我派人把话递进了监牢,叫老丈人耐心等候,就当是度假了,我这几日想想办法救他出来。”

听到许敬山的人身安全无虞,许明珠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了,愁容满面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轻声道:“妾身妇道人家,一切便仰仗夫君奔走了。”

“放心,我一定会救出你爹的,就怕你爹住在里面太舒服不肯走了…”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再舒服的地方,终究也是座监牢,世上哪有死活住在牢里不肯回家的傻子?夫君莫闹了!”

李素笑脸一僵,脸颊抽搐了几下,黯然叹息不语。

夫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聊天…

第二天清晨,李素起床后正打算再去长安城里拜访几位长辈,请他们帮忙活动一下老丈人的案子,薛管家却匆忙来报,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而且是外国客人,——吐蕃使团的副使,名叫拉扎。

拉扎登门拜访依足了大唐的礼数,不仅递了正式名帖,还有两大车礼品。

李素犹豫许久,最终决定,看在那两大车的面子上…接见他。

没办法,礼单太诱人了,珍珠玛瑙不要钱似的,虽然没看到它们的成色,但只看那一串非常可观的数量,便足以让李素心花怒放,柔情似水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重礼收买

“礼多人不怪”,就是这个意思。

对李素来说,不管任何人登门拜访,只要拎了礼物上门,哪怕不共戴天之仇也暂时搁下,客客气气待若上宾,收了礼物后再决定砍他还是捅他,毕竟,礼物是无辜的。

李素收到礼单后,眼睛一直盯着礼单上的每一个字,表情充满了惊叹和贪婪。

送这么重的礼,先不管他什么目的,至少应该给他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标准,定要给他宾至如归的喜悦和安宁…

“夫君,吐蕃是异国番邦,异国使节登门本就有些不懂规矩了,还带了如此重礼…”

看着李素手攥礼单,傻了似的笑个不停,许明珠不由担心而委婉地劝道。

李素回神,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正义:“夫人放心,我只是见见那位使节,他们送的礼我是决计不会收的,你要相信夫君的人品!”

许明珠这才高兴地点点头:“妾身相信你,夫君记得把礼回了人家,若然收下,传出去令官又会参你了。”

“相信我,为夫是有底线滴,绝非见钱眼开之人!”

李家第一次接待外宾,全家上下有些紧张,内院传出吩咐,家主前堂接见吐蕃副使,薛管家急忙命下人清扫前庭,前庭扫得一尘不染了,薛管家还左看右看不顺眼,看得李素眉头直皱,有点看他不顺眼了。

不过是个异国番邦的副使而已,如今的大唐倒没有崇洋媚外的风气,恰好相反,都是异国番邦视大唐为发达国家,无论穿着,礼仪还是风俗,甚至连国家官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着大唐,薛管家搞出如此隆重的阵仗,实在有点丧权辱国的意思了。

李素翻着白眼,在前堂接见了吐蕃副使。

很有意思的相识过程,这个名叫拉扎的家伙身材很魁梧,说话也是粗声粗气,有种一言不合就干仗的剽悍架势,可偏偏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客气,想象一下那种满脸横肉硬挤出来的和煦笑容,还用“你瞅啥”“我瞅你咋地”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生硬客气话,老实说,李素都替他尴尬了,有点后悔今日的接见,不过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决定再忍一忍,五星级酒店的宾至如归嘛,不能见面就逐客。

拉扎进门行礼便定下了基调,此行是代替大相禄东赞而来,由于大相在长安城内身份比较敏感,不便亲自上门拜访,请李侯爷海涵云云。

然后拉扎继续把今日的拜访内容划定了范围,只提吐蕃大相愿以私人身份与李侯爷结交,希望李侯爷与大相以后成为好朋友,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绝口不提两国邦交以及任何私人交情以外的话题。

很善解人意的吐蕃大相,将拜访限定在私人交情以内,李素也松了口气,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如果拿什么两国大事来当话题,李素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

宾主就坐,东拉西扯半天,基本都是大唐的天气哈哈哈,吐蕃的天气呵呵呵之类没营养的废话,拉扎显然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李素看得出,虽然这家伙是副使,但从性子和风格上来看,他应该是吐蕃军中的将领,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说不定当初大唐与吐蕃的松州之战也有他的份。

相比李素的强自忍耐,拉扎的感受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确实不太会聊天,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姓李的侯爷,态度不但和气得一塌糊涂,而且盯着他的目光怪怪的,就好像看着一条转发就能得到好运的斑斓锦鲤在水里游啊游,很瘆人。

李素耐着性子和他聊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大家都受不了了,于是拉扎起身告辞,李素也如释重负,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满脸堆笑挥舞着小手,直到拉扎一行人骑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乡道上,李素这才放下手,长长舒了口气。

权贵挣点钱也不容易啊,为了这点礼品,强堆了多久的笑,才算把礼品拢进了窝里…

“夫君,你…怎么还是收了人家的礼?”身后的许明珠满脸嗔意地跺脚。

李素转身,垂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愕然惊奇状道:“我收礼了吗?”

许明珠俏脸气得通红,瞪着他道:“收了,一件不落,夫君你全收下了。”

李素叹息:“怎么就收下了呢?实在太没节操了…”

抬头看着许明珠,李素眼里充满了真诚:“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想收的,可是从那个吐蕃蛮子进来到出去,我的身体仿佛被一股莫以名状的洪荒之力控制住了,不准我把礼品退回给人家,否则洪荒之力会让我原地爆炸,见过震天雷吗?就是那种爆炸…”

以许明珠的智商,当然不相信李素的鬼话。

只不过成亲这些年了,她对李素的毛病多少有些了解,比如洁癖,比如贪财。

平日表现还算正常,然而一看到钱财就走不动道了,非要想方设法把它们搬到自家库房里,更何况还是别人亲自用大车送上门的钱财,钱财既然进了门,岂有往外吐之理?

收下了礼物,李素满足了,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舒爽,心满意足地躺在庭院内发呆顺便思考人生。

禄东赞派人登门拜访,还送了如此重的大礼,李素当然不相信他只是纯粹为了想与他交个朋友。

朋友没有这么个交法,见面刚认识就送两大车重礼,送了礼还无欲无求,这种朋友最应该防备,当面客气得不像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一刀。

禄东赞的雅意,李素当然也明白了,很狗血的套路,想收买大唐的重臣嘛,看谁比较得势便烧谁的灶,以得势的排名来定送的礼物的轻重,在送礼之前想必吐蕃使团是提前做过功课了的,不管花多少钱财收买,只要两国冲突和利害关头能够适时递出一个消息,花出去的钱财便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这几年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有点微妙,一方面两国曾经交战过,大唐胜,吐蕃败,以松赞干布自负的性子,当然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与大唐交好的决定实在是从大局出发,松赞干布心里还是憋了一肚子火的,更何况两国之间在许多方面都有着无法避让也无法割舍的利益关系,比如两国民间的贸易,佛家僧侣的来往,还有一个名叫吐谷浑的国家夹在中间既是缓冲又是互相争夺的焦点,所以两国之间哪怕如今已有了通婚和亲之好,仍存在一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李素相信,禄东赞送的礼绝不止他这一家,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权贵吐蕃使团应该都送过,而且送给谁,送多少,他们都暗地里估好了价,送给李素的这两大车礼物,就是他们收买李素的价,李素值这么多,所以他们出手绝不保留,花一百两银饼才能办成的事,绝不会只花十两,不是有钱烧得慌,而是一百两买到的东西才是真东西,十两只是个假货,顶多也是个山寨品,他们要的是真心实意,所以自己出手也必须真心实意。

躺在大银杏树下想明白了这些,李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吐蕃人还是太单纯啊,可能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区,所以脑子都有点缺氧…

他们还没见识过什么叫提上裤子不认账,别的权贵李素不清楚,反正禄东赞扔进李家的钱,其作用大抵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脸皮是个好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所以李素坦然收下禄东赞的礼物后,按礼应该登门拜谢的,李素也没去,就连陪着吐蕃大相逛长安城吃喝玩乐的本职工作也懒得应付,居然就这样把堂堂一国大相扔在四方馆里晒太阳,而李素…则躺在自己家里晒太阳,大家各晒各的,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李素偶尔忍不住也揣度一番,他觉得禄东赞到了这时应该也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就像走路上丢了钱包的那种不妙。

毕竟,送了两车重礼居然没收到任何回应的事情,禄东赞这辈子估计都没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