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跟着进城的商队后面,马车和部曲们不慌不忙进了城。

今日要去拜会几位杀才长辈,听听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对如今朝堂局势的分析。

数十名部曲簇拥着马车行至仁寿坊,迎面忽听街对面尽头传来几声叱呵。

然后李素看见一队人马远远朝自己这方行来,人并不多,百来人穿戴铠甲前面开道,后面一辆六马并辕的宽厢马车,马车饰以金漆,十来名宦官匆忙跟在后面小跑。

李素眼皮跳了跳,虽然没打出旗号,可他认出来这是太子的车驾,举国上下的仪仗里,也只有太子独一份。

接着李素犯了愁。

路并不宽,仁寿坊属于居民区,沿街开着一溜商铺,国都长安的商业发达,五湖四海的商贾们纷而聚之,原本很宽敞的街路被路边的商铺有意无意地往街中间扩充,有的摆一线花卉,有的圈个小院,导致了仁寿坊的路越来越狭窄,而坊内的坊官武侯们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许多事情行个方便,大家都相处愉快,他们的底线很低,街道中央能够容一辆宽厢马车通过便足够。

李素不由苦了脸,与太子的车驾迎面碰上,而路却只有这么宽,两者必须有一人先退出避让。

几乎一瞬间,李素便做了决定。

“马车往后退,避让太子殿下仪仗!”

车夫的驱使下,拉车的双马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李素也下了马车,领着所有部曲站在路边,和所有行人一样朝太子车驾躬身行礼。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眉头紧皱着,左腿不时传来的剧痛令他不时发出一阵轻轻的吸气。

一条腿被父皇打断了,太医署的太医诊治过后下了结论,这条腿不易复原,日后会落下终生残疾。

一国太子,居然成了残疾,而且还是被父皇生生打断了,李承乾只觉无比屈辱,是的,只有屈辱,并无悔恨。

或者说,他只有恨,并无悔。

李承乾二十四岁了,早已不是青春叛逆的年纪,可是这几年他的性格却比青春期的少年更偏激,因为他摊上了一个失败的父亲。

家里孩子多,作为兄长,自然要对弟弟妹妹们做出表率,无论生活里的嘘寒问暖,或是惹祸后的帮忙担当,贞观九年之前,李承乾都做得很好,那时长孙皇后仍健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弟弟妹妹都小,心中并无权欲野心,那时的天家,是朝野称羡的一个友爱家庭。

然而贞观九年,长孙皇后逝世,一切仿佛都变了。

李世民国事繁忙,无暇管束子女,弟弟们渐渐长大,内侍省每月发下诸皇子的吃穿粮米用度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多嘴问一句,东宫发了多少,得到的答案往往令诸皇子眼红嫉妒,每每朝会或出行,明明是亲兄弟,弟弟们却要向兄长行君臣之礼…诸多区别待遇的落差,终于令皇子们心中出现了嫉恨,接着冒出了将其取而代之的萌芽。

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却格外宠溺会读书且嘴巧讨喜的魏王泰,无论任何赏赐加封,皆因心情而予,从万贯钱财,到仪仗车马,还有父子间各种亲昵到不行的表现,导致朝野流言四起,纷纷猜测易储之说。李承乾开始时担心,接着焦急忧虑,然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索性麻木且自甘堕落…

世上一切的爱和恨,绝非毫无理由的。

所以李承乾的心渐渐被仇恨所占据。恨父皇,恨兄弟,恨朝臣,恨一切阻挡他成为下一任大唐皇帝的人。

酒后狂言风波已过了好几天,李承乾的断腿却仍没好,太医给他敷了药,然而每日腿部的阵痛仍令他痛苦不堪,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下令仪仗出宫,打算亲自拜访孙思邈老神仙,求老神仙给他重新开一副疗伤镇痛的方子,车马行至仁寿坊时,忽然感觉马车停了,李承乾正被断腿折磨得一阵阵钻心的痛,脾气也比往常暴躁了许多。

“为何停下?”李承乾怒问。

马车外,一名宦官小心翼翼道:“回殿下,路太窄,前方有马车…”

李承乾怒道:“对面瞎了眼吗?不认识太子仪仗?叫他速速避让!”

宦官回道:“是,对方正在避让,殿下稍待片刻便好。”

李承乾重重哼道:“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东西!”

宦官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认出来了,那是泾阳县侯的车驾…”

李承乾一愣:“泾阳县侯?李素?”

“正是。”

李承乾深呼吸,往日的新仇旧怨此刻轮番在脑海闪现。

对李素,李承乾向来是比较轻蔑的,李素的出身只不过是长安城外的一个农户,作为皇三代的他,惯来讲究血统出身,天下能入他眼者除了父皇外,便只有那些千年的世家门阀了,而李素这个田舍郎出身的家伙,一次次的得罪他,开始一两次李承乾并未放在心上,也从不反省黑白对错,再到后来,李世民的宠溺越来越向魏王泰倾斜,而他李承乾却仿佛被命运之神诅咒了似的,一次接一次的倒霉,本人的风评和名声也在这一次次的倒霉里越来越低,这几年一连串的倒霉事里,李素的影子总在里面若隐若现,而李承乾对他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听到对面的马车是李素的,李承乾脸色一寒,心中顿时怒火高涨。

都是你!害我落得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你!

“孤的光阴何等宝贵,岂能因一介村夫出身之人而浪费!来人,仪仗集队,给孤冲过去开道!”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冷冷地下令。

车外负责仪仗的是东宫太子左率卫将领,将领接令后不由有些发愣,抬眼看去,对面李县侯的车马已快退到坊门外,只消再等片刻便可通过,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却忽然下令冲过去…见过撕破脸的,没见过这么撕破脸的。

将领犹在愣神时,马车内的李承乾冷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一凛,急忙抱拳应命,策马赶到仪仗前方,高举双手,朝对面李素的车马虚空一劈,厉声喝道:“太子令,冲过去,开道!”

轰!

百名太子左率卫将士令出身行,策马朝李素的马车冲杀而来。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不共戴天

大唐的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大多还是先看身份的。所以皇子与国公家的孩子能玩到一起,公主与郡主县主们也能玩到一起,当然,市井百姓则只能与市井百姓嚼嚼舌头,聊聊八卦,商人们等级最低,百姓都不待见。

不同的阶级之间壁垒分明,秋毫无犯,很少听说有皇子愿意跟平民百姓交朋友的,看在别人眼里这是不守规矩的表现,当初李素第一次与程处默相识,这也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大唐权贵,那是因为李素从两个匪徒手里救下的公主,令程处默对他刮目相看,也因为程家是长安城所有权贵中的异类,全家人都不在乎规矩,也不喜欢守规矩。

既然壁垒分明,自然有着严格的阶级礼仪,比如李素是县侯,李承乾是太子,论身份都是权贵,但太子不知比李素高贵了多少倍,所以狭路相逢后,按规矩必须是李素主动避让。

李素确实避让了,大多数时候,李素也是个讲规矩的人,既然来到这个年代,不可能靠一人之力去改变太多,只能按照这个年代的游戏规则来玩,不守规则便不容于世间,下场无比凄凉。

李素的决定很正确,果断下令马车退回街口也很及时,虽说太子只是储君,但储君也是君,该有的君臣之礼还是要讲究的。

可是,李素也没想到李承乾并不讲究君臣之礼,他在李承乾眼里只是个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不等李素和部曲们反应,便悍然下令仪仗直冲开道。

百来人的骑兵队伍看似人不多,但太子左率卫所属皆是禁军中的精锐,狭长的街道上,百人的冲锋竟也显露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素和部曲扭头,不由大惊。

百人骑队朝他们笔直冲来,一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杀气,而李素的马车离街口还有三四丈的样子,看这支骑队的架势,似乎是冲着李素的马车而去。

然而李素此刻却仍站在路边,骑队的突然发难,百匹战马冲刺,李素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骑队离他越来越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还是方老五反应最快,见势不妙,急忙揪住李素的后领,狠狠往后一拖。

轰的一声,百人骑队擦着李素的衣袍冲过去,李素险而又险地避过了一劫。

“开道”的意思,就是开道。

李素的马车仍在缓缓后退,车夫却被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骑队朝他冲来,李素急忙扬声道:“跑!别管马车!”

车夫终于回神,浑身一激灵,接着双手抱头,不顾形象地原地横滚过去,刚滚到路边,骑队已杀到,李素那辆双马并辕的马车在骑队将士眼中不堪一击,为首十余人拎起手中的铁镗,长锤等兵器,狠狠地朝马车车顶砸去,一下又一下,片刻间便将马车砸成了碎片,最后一名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忽然拔剑狠狠一刺,拉车的两匹马被刺中了脖颈,凄厉地悲嘶两声,最后颓然倒地,倒在满地血泊中。

从骑队骤起发难,到马车被砸,马儿被刺死,期间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不到半炷香时辰,一切便已结束,风平浪静,街口的路旁,马车只剩下了一堆木屑和残片,两匹壮马倒在血泊中,犹自不甘地微微抽搐。

骑队完成了任务,不出一语往回走,将领策马赶至李承乾的马车外,抱拳道:“禀殿下,道路已清。”

车内沉默片刻,传出李承乾冷冷的回答:“启行。”

街道两旁的百姓和商贾目瞪口呆,却没人敢发声,见太子仪仗车驾又徐徐启动,众人纷纷凛然退到一边,有胆小怕事的甚至直接窜进了路旁的店铺内,而李家的一众部曲却早已义愤填膺,尤以方老五为甚。

“欺人太甚!还没当皇帝呢,竟已如此跋扈,是可忍,孰不可忍!”方老五目露杀机,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扬,一众部曲皆是血性汉子,纷纷拔刀出鞘,对面缓缓启行的太子仪仗见李家部曲拦在路前拔刀相向,不由大怒,也纷纷抽出兵器,两拨人马在街心相隔十丈遥遥对峙。

“大胆狂徒!冲犯太子銮驾是何居心!”将领扬剑喝道。

方老五凛然而上,大声道:“某等只想讨个公道!太子便可为所欲为么?我家侯爷所犯何罪,竟被太子仪仗公然打砸马车!”

“呸!你也配问太子,滚到一边去!”

李素自事发后便一直面无表情,脑中无数念头闪过。再看了看自己和部曲车夫们并无人受伤,脸颊抽搐几下,忽然扬手沉声道:“方五叔,都给我退回来!不可犯驾!”

“侯爷,这些人太欺…”

话没说完便被李素打断,李素厉声道:“都退回来!”

方老五等人不得不领命,悻悻退回到路边。

李素面朝李承乾的马车笑了笑,很奇怪,连他都不知道此时自己居然为何还笑得出来。

“臣驭下不严,望太子殿下恕罪,殿下请行。”

马车内的李承乾听到李素那道讨厌的声音,眉头不由皱了皱,目光愈发阴冷,却没有说半句话,东宫仪仗簇拥着马车,趾高气昂地从李素面前经过,一路畅通地走了。

经过李素身边时,马车一侧的帘子忽然掀开,露出李承乾那张阴柔冷森的脸庞,李素面带笑容,躬身行礼,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之下,激起阵阵火花,相视片刻,二人同时一笑。

撕破脸的笑容,大抵如是,从此真正不共戴天了。

马车走出老远,方老五恨恨地道:“侯爷为何拦我等?就这百来号样子货,我们出手便将他们收拾了!”

李素眼也不抬,淡淡地道:“收拾他们之后呢?我和你们都要下大狱了,你以为太子銮驾是可以随便冲撞的?”

方老五一滞,不甘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李素笑了:“我的马车很便宜么?就这么算了?”

马车内,李承乾隐隐有些不安。

刚才砸了李素的马车,杀了他的马,确实出了口久抑的恶气,马车被砸成碎片的刹那,李承乾只觉满心欢畅,连疼痛多日的腿都好了许多。

然而,事毕之后,李承乾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悔意。

长安城谁都知道,李素这个人不好惹,自从他第一次与东宫直接冲突后,敢招惹李素的人越来越少,连东宫太子他都不怕,他还怕谁?从某方面来说,李素的“不好惹”形象,是建立在东宫之上的,东宫成了他一战成名的垫脚石,别人招惹李素之前首先便要暗自掂量掂量,自己与东宫比何如?如果比东宫差,那么啥都别说了,老老实实缩着吧。

这也是尤其令李承乾愤怒的一点,东宫的威望竟已成了这个家伙的试金石和长安城内敢不敢惹李素的标杆,恩怨加身,威望扫地,多日积抑的怨愤,令李承乾再一次冲动起来,下令砸了李素的马车。

可是,砸了人家的马车不是拍拍屁股就完事了的,太子也不行。

本来就被李世民打断了腿,腿还没好,转身又惹了事,李承乾这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如果李素拿此事作文章,在朝堂上闹将起来,恐怕李承乾会再次付出代价。

更何况,李素名字里虽然有个“素”字,可天下人都知道,这家伙真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不闹上朝堂,李承乾也不得不担心他会另出阴招,出阴招的结果,也许会被闹上朝堂更可怕。

马车摇摇晃晃,李承乾坐在车内眉头时舒时皱,脸色阴晴不定。

今年不知怎么了,仿佛冲撞了太岁一般,李承乾只觉事事不如意,处处遇风波。若论付出的代价最大的,莫过于这一次酒后狂言了,一想到自己已经是终身残疾,李承乾心中不由怒火万丈,方才砸李素马车的小事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如果说李承乾现在最恨什么人的话,他最恨的一不是父皇,二不是李素,最恨的却是东宫左庶子张玄素。

这条断腿,就是因为张玄素听到他那句酒话后马上进宫告状,这才令父皇勃然大怒,冲动之下打断了他的腿。

马车内,李承乾忽然攥紧了拳头。

孤还是太子,还没有被废掉,那些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马车被砸,李素当即决定掉头回家。

既然面对面撕破了脸,李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了,必须加快速度把这个家伙推下去。

众部曲满肚子怒火,簇拥着李素回到家,于是,太子砸李家马车,杀马的事以最快的速度在李家传开,李家上下顿时炸了锅。

“咋跟太子闹到这地步了咧?”李道正满脸无奈叹道:“当初以为你们不合,也就是年轻人耍耍闹闹,大人们么当回事,咋想到都恨到杀马砸车咧,娃儿,太子可不敢惹啊,想想办法应付过去,不然以后他当了皇帝,我们全家都遭殃咧。”

李素点头:“爹您放心,此事孩儿一定妥妥当当处置好,相信我。”

李道正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要找找你那几位将军叔伯?请他们帮忙拿个主意,那些将军纵横沙场半生,算无遗策,千军万马都被他们灭咧,这点风波他们一定能解决。”

相比大家的焦急,李素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朝堂的形势,李世民易储的心思,他都大致估算到了,所以严格来说,如今太子是处于劣势的,被废黜只在早晚间。

安慰似的扶着李道正的胳膊往里走,李素笑道:“这点小事,不必劳烦那几位老杀…嗯,老叔伯了,爹您要相信我,这事孩儿定能解决…”

凑在李道正耳边,李素轻声道:“这一次,该算总帐了。”

李道正悚然一惊,猛地扭头看着李素阴沉却带笑的脸,良久,李道正点点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唉!娃大咧,管不着咧…”

说完李道正叹着气回了房。

内院里,许明珠却气得直抹泪,一脸又怒又恨。

“那匹马儿是前年从东市买的,才三岁多,挺通人性的,不仅性子温和,而且不挑食,马厩的马夫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没想到竟然说杀便杀了…”

李素眨眼:“夫人放心,明我就去报仇,我派刺客堵在东宫等太子,也给他放一回血,夫人喜欢扎哪个部位尽管说,太子的死相你可以量身订制…”

第六百五十五章 献计除敌(上)

从李承乾下令砸车杀马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家后安慰伤心抹泪的许明珠,这期间李素的心情都是非常平静的,像一口沉寂的老井,无风亦无波。

事情已经发生,脸已经撕破,这种时候无谓的愤怒和冲动已无必要,愤怒的情绪会让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面对太子这尊庞然大物,稍有行差踏错,等待他的便是狂风暴雨,太子是君,李素是臣,君可杀臣,臣不可伐君,这便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李素不愤怒,是怕自己被愤怒支使而犯下大错。

冷静而睿智的头脑,永远是做任何事的首要条件,抛开所有的仇恨,忘记一切的恩怨,李素现在想的只是用什么手段在太子背后推一把,让他倒得更快一点,姿态更狼狈一点。

安抚好了妻子,已是掌灯时分,李素把许明珠送去卧房歇息,他自己则回到了书房,点亮了一盏孤灯,盘腿坐在书案前发呆。

烛光有些昏暗,衬映着李素那张莫测的脸庞,一片寂静里,蜡烛忽然爆出一声轻响,竟是一朵双蒂灯花,仿若流星般给了斗室短暂的一瞬灿烂。

李素被惊醒了,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东宫。

李承乾盘坐在矮桌后,神色阴沉,目光森森。

称心老老实实跪坐在他身后侧方,垂着头一声不吭,自从上次张玄素执棍而入欲击杀他后,称心与李承乾在一起时老实了许多,至少有外人在时是如此。

此刻东宫前殿内确实有外人,准确的说,是李承乾的仇人。

张玄素圆瞪双眼,使劲挥舞着双臂以增加说话时的气势,一脸不争地训斥着李承乾。

“殿下难道真不想当这个太子了么?”张玄素重重跺脚,只着足衣的双脚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李承乾冷冷道:“想当太子又如何?不想当太子又如何?张卿到底想说什么?”

张玄素怒道:“若想当太子,为何今日惹出砸车杀马的祸事!若你不想当太子,何如趁早向陛下请禅,将东宫让给旁人,也好过将来你被废黜后连活下去都艰难!”

这话太刺耳了,可这就是张玄素的性格,他是贞观朝有名的谏臣,他发起飙来连李世民都敢骂,何况区区一个太子,尤其这几年,李承乾越来越堕落,而张玄素受了不少朝臣的指责,大家纷纷骂他失职,而导致太子变成如今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张玄素这几年受的压力也非常大,看到李承乾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愈发生气,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了。

这句话确实难听,李承乾终于忍不下去了,脸色迅速涨红,狠狠一拍桌案,厉喝道:“张玄素,你好大胆!当了这么多年官,连臣礼都不识了么!”

张玄素遇强则愈强,闻言脖子一梗,目光无畏地直视李承乾,顶撞道:“臣只为明主者识礼,比如殿下的父皇!”

李承乾眼中杀机大盛,狠狠地盯着张玄素,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张玄素,孤一直敬你是贞观朝的忠直之臣,但,臣就是臣,臣再忠直,也不能逾越了本分!孤是东宫太子,你却一次又一次对孤不敬,是欺我这个太子已失势否?”

张玄素眼中露出痛苦之意:“臣是东宫老臣,比谁都不愿意见你失势,你和我的前程早已牢牢绑在一起,可是太子殿下,你为何变得如此模样!当年那个勤奋向学,谦逊有礼的太子哪里去了?这几年臣为了帮殿下走回正途,已然殚心竭虑,心力交瘁了,殿下与臣休戚与共,何来欺你失势之说?你若失势,臣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说着张玄素眼眶泛泪,仰头深吸一口气,神色间已见浓浓的疲倦之意。

张玄素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并未打动李承乾,李承乾似乎一心往牛角尖里钻了。

这几年没睡过一晚踏实觉,做梦都在担心自己忽然被父皇废黜了储位,改换魏王泰取而代之,严重的心理压力令他早已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三番两次的倒霉事全落到头上,就连耍点小阴谋小诡计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眼看魏王泰越来越得势,父皇对他越来越冷淡,担心被废黜的心理终于彻底崩溃,这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李承乾终日纵情酒色,不思进去,完全堕落下去的主因。

一个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心思完全偏激之后,旁人的劝慰再情真意切,也断难将他拉回头了。

看着张玄素动情流下的眼泪,李承乾冷哼一声。他只觉得做作,恶心,想到如今自己的残疾之身皆因眼前之人向父皇告状所致,李承乾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张卿,孤仍是大唐太子,每日仍老实本分待在东宫内,你到底在指责我什么?”

张玄素听到李承乾冰冷的声音,不由心灰意冷地长叹一口气。

这个人,已无可救药了!

“殿下何以妄称‘老实本分’?今日殿下仁寿坊悍然下令砸了泾阳县侯的马车,还杀了他家的马,你可知如今已闹得长安城尽知,无数臣民因殿下的跋扈之举而感到愈发愤怒难抑么?你原本已令陛下深感失望了,为何还要不停惹祸?”

李承乾悲怆冷笑:“臣民愤怒,且让他们愤怒便是,若父皇已对我失望,废黜了我便是,天下之大,无人可信,我左右不过一条性命,谁愿拿,拿去便是!”

张玄素看着李承乾悲凉的神情,心中一痛,泣道:“殿下何必自弃!直到今日,直到现在,一切都来得及的!你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是贞观元年便正式册封并昭告天下的东宫太子!就算陛下对你再失望,若非万不得已没了选择,陛下亦断然不会废你的,殿下,臣求你振作,若此时开始改过自新,大唐未来的九五尊位仍然是你的!”

李承乾眼神一冷,暴喝道:“张玄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打什么主意孤心里清楚得很!从古至今,废太子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个东宫属臣的位置却是稳稳当当,来日只不过换个主人而已,以为孤不知你心中的小盘算么?这一头对我横加指责训斥,那一头却在父皇面前告密讨好,左右逢源,好不快哉!”

张玄素震惊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的职责是陛下所指派,臣所司者,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大唐未来的社稷根本!你若行差踏错,臣怎能不向陛下禀奏?”

“滚!孤的东宫不需要你这种两面三刀的逆臣!滚!”李承乾失控地厉喝。

张玄素泪流满面,呆滞地看了李承乾一眼,转身不发一语离去。

从头到尾,君臣的谈话都落在称心眼中,称心恭谨地跪坐在后面如同雕塑般不言不动,眼皮却一阵阵的跳动不已,看着李承乾情绪失控,如疯子般大吼大叫,称心的心仿佛被针扎般刺痛难耐。

待张玄素离开后,李承乾深呼吸几次,又狠狠灌了几口酒,酒意上涌,脸迅速通红一片,眼眸中升起了一团赤红的血雾,浓浓的杀机在血雾中翻腾,萦绕。

“逆臣!都是逆臣!孤若登基,誓必将你们这些逆臣杀得干干净净!”李承乾如受伤的野兽般低沉嘶吼道。

称心浑身一颤,挪动双膝跪行到李承乾身边,双臂一伸,抱住了李承乾的双腿,轻轻地上下抚动,仿佛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殿下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奴还在您身边,奴是您的,您一个人的…”奴心微阖双目,如梦呓般呢喃。

李承乾神色一缓,蹲下身抱住了他,凄然叹道:“此时此境,我只剩下你了,称心,你才是真正一心一意对我好,绝不会背叛我的人…”

称心身躯微颤,不知为何,眼泪顺腮落下。

“奴确是真心为了殿下好,可奴也想真心劝谏殿下,求殿下您振作,刚才张玄素所言没错,一切还来得及的,陛下不会轻易把您废黜掉,废了嫡长子,陛下无法跟天下臣民士子解释,也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礼制,殿下只是偶有小过,但并不失大节,陛下或曰失望,但绝不会废您的…”

李承乾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称心,连你也帮着外人教训我?”

称心一颤,急忙垂头道:“奴不敢,殿下恕罪。”

李承乾重重一哼,抬眼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张玄素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了,可李承乾盯着殿门的目光却杀机愈炽。

“张玄素这个逆贼,吃里扒外的东西,做我东宫的属臣,却向父皇告状,害我被父皇活活打成了残废,此仇若不报,孤当这太子有甚意思?”

称心大惊,猛然抬头盯着李承乾,骇然道:“殿下不可一错再错了!您再走错一步,陛下和朝臣…”

“称心!你吃错药了!你到底站哪边的?”李承乾暴喝,脸色一片阴沉。

称心吓得一抖,垂头不敢再吱声,身躯却仍瑟瑟颤个不停,一道声音反复在脑海中回荡。

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太阳很温和,快入秋了,阳光也不似夏天那般毒辣了。

李素半躺在竹椅上,两眼微眯着,隔远了看好像已睡着,近了却只是假寐。

银杏树下好乘凉,地上扫得一尘不染,摊上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主人,下人们却累坏了,光是李素最喜欢待的大树下,每天不知被清扫多少遍,地上但多了一片树叶,都会引得男主人一脸不爽。

当然,除了这点小毛病外,李家几位主人对下人都还是很和气的,每年年末收了烈酒作坊和香水作坊的帐回来后,从薛管家到扫地的杂役,总少不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这个红包的分量大抵相当于小半年的工钱了,所以尽管男主人对卫生和工整对称方面有着近乎变态般的要求,但想进李家签活契当下人丫鬟的人还是数不胜数,而李家的下人在家里虽然唯唯诺诺,可走出去时却是一个个昂首挺胸,像一只看门鹅巡视领地般高傲且优雅,爱煞村里一众芳心怀春的少女们。

院子很安静,自从昨日被太子砸车杀马之后,下人们都以为男主人心情不好,所以李素周围方圆三丈内无论人畜虾蟹皆逃散无踪,实在不小心碰面了,下人一脸准备后事闭眼等待升天的模样却令李素恨得牙痒痒,很想把家里下人们集合起来,排着队一巴掌轮着扇过去,包括薛管家…

眼睛半阖半睁,仿若假寐,但李素此刻脑子却在飞快转动。

与太子的矛盾终于激化,永无调和的可能,那么,只能把他当成生死仇敌,现在李素需要的是制造一个契机,将李承乾置于死地。

偌大的朝堂,上面还有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李素想把太子扳倒,不仅要绞尽脑汁使出计谋,更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让朝中君臣对他起疑,所以,这个计谋首先不能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可不止是引火烧身那么简单,全家人的性命都会因自己的疏忽而被活活烧死,李素被砸车杀马而不曾愤怒,就是担心自己的冲动选择会连累到家人的安危,他冒不起险。

只是,这个契机太难找了,除非自己保持良好的耐心等下去,可是凭白的等待终究是消极的,眼下李承乾因犯错而被满朝大臣指责叱骂,李世民在易不易储之间来回摇摆不定,可以说眼下的时机和火候都是最合适的,错过这一次,下次等到了机会也不会有完美的结果了。

思量许久,李素苦笑摇头。

干系太大了,而身边太缺人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渺小,若欲算无遗策,仅靠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的,他不是神仙,做不到万无一失。

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李素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忽然站起身来,扬声喝道:“来人,来人!”

喊了几声,无人出现,显然由于今日男主人心情欠佳,下人们早躲远了。

李素怒了:“人都死哪里去了?滚出来一个!”

一名倒霉的下人倒拎着扫帚,以慷慨赴死的表情悲壮地出现在李素眼前,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李素气坏了,一脚狠狠踹去:“上法场呢!这副丑样子啥意思?”

下人被踹得一个趔趄,急忙站定身形,垂手躬身。

“去公主道观里,跟公主殿下说一声,我要临时借调那姓武的姑娘一用…”

下人赫然抬头,惊愕道:“…用?咋用?”

李素飞起一脚踹去:“怎么用我有必要跟你说吗?快滚!”

下人连滚带爬抱头鼠窜。

不多时,身着百衲道袍的武氏盈盈走入李家的大门,进了院子后,面朝李素行了个道家揖:“贫道悟慧,恭聆侯爷吩咐。”

李素拿眼朝她轻轻一瞥。

今日武氏素面朝天,显然下人催得急,武氏来不及妆扮,未施脂粉便匆匆赶来了,颇具规模的胸脯起伏有些厉害,看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虽然神情有些疲累,但武氏的双颊却泛起两团红云,眼神清亮且兴奋,李素这次主动施召唤术,磨人的小妖精仿佛见到了出人头地的曙光。

打量了一番后,李素收回了目光,吩咐下人在院中银杏树下铺上竹榻,同时奉上茶水,热情招呼武氏坐下。

武氏小心翼翼跪坐在李素对面,垂头屏气,一副沉静优雅的模样。

下人奉上热腾腾的茶水,武氏捱不过李素热情的招呼,捧过茶水轻轻小啜一口,随即嘴角勾起淡笑。

“听说此茶乃侯爷亲创,入口先苦而后甘,饮之如品人生,高低起伏,各有滋味,由茶而观人,恕贫道放肆,侯爷年纪虽轻,但也是尝过人生百般滋味的过来人,哪怕如今权势在手,所创之茶仍然苦先甘后,想必侯爷居安亦不敢忘危矣,贫道胡言乱语,请侯爷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