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两眼一亮。

喝过他的茶的人不少,从家人到东阳,再到那帮子老杀才,可真正能从茶里领略到人生滋味的,却仅只武氏一人,此女兰心蕙质,实在是人生难遇的妙人,这种人若为友,可为此生知己,若为妻,可琴瑟相合,若为敌…则为生死大敌!

李素苦笑叹气。

卿本佳人,奈何心肠太毒了些,为友须提防,为妻更是头上一把刀。

见李素沉默不语,武氏掩嘴轻轻一笑,艳若桃李般的脸蛋不由增了几许春色。

“妇道人家见识短,贫道胡言乱语,教侯爷见笑了。”

李素展颜笑道:“武姑娘世间奇女子,巾帼不输须眉,何必妄自菲薄,今日请武姑娘来,实有事需你相助。”

武氏垂首道:“侯爷请吩咐,贫道但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

武氏道:“可是因为昨日太子砸车杀马之事?”

李素一愣,接着笑道:“武姑娘消息很灵通呀。”

武氏轻声道:“侯爷是贫道的恩人,您的一举一动,贫道无时不在关注…”

李素脸色一滞。

撩汉真厉害,若不是自己清楚武氏是个什么人,恐怕早已淹死在她的柔情蜜意里了。

“武姑娘说笑了,既然你已清楚来由,我也不必多说,想必你已知道,我与太子的关系向来不睦,有些恩怨是早几年便已结下,这几年里多多少少也有过几次冲突,一来二去的,仇怨越结越深,如今怕是无可转圜了,所以…”

李素话说到一半便止住,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方便出口,因为他目前还无法对武氏产生信任。

谁知武氏却无比聪慧,李素只说了半截的话,竟被她猜出了未尽之意,闻言惊愕地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垂下头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悄声道:“侯爷的意思是…使计令太子尽丧君臣之心,坚定陛下易储之念,然后把他…废黜?”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李素也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这女人,真是个妖孽啊!

“朗朗青天白日,不可胡说!”李素厉色喝道。

武氏这次居然不怕了,反而咯咯一笑,道:“侯爷欲请贫道相助,亦当袒露心思才对,否则,教贫道从何帮起?”

李素神情顿时变得尴尬了,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怼得说不出话来。

武氏到底心思玲珑,见李素神情尴尬,在他即将恼羞成怒之前,武氏马上笑道:“好了,贫道刚才只是玩笑之语,侯爷莫担心,坦白说,长安城中有此心思的人,可不止侯爷您一人,只是大家都不敢说而已,侯爷您不说,莫如让贫道猜测一番如何?”

李素脸色稍缓,哼了哼,道:“你先说,我且听听。”

武氏深深看了一眼他,道:“譬如,只是譬如说啊,侯爷有把太子弄下去的心思,那么有两个办法,一则清其左右,断其臂膀,使之无人可用,无计可问,比如惯来支持太子的长孙无忌,魏徵,褚遂良等授业老师,还有东宫左右庶子,少詹事等等,使计令他们对太子离心离德,朝臣们自然懂得太子已失势,那时只须有一个人在朝堂上公然发出易储的声音,陛下这几年本就对太子甚为失望,他所不欲见者,是臣民对易储的议论,怕别人骂他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可若是满朝大臣同声请愿易储,陛下再无顾虑,多半也会顺势应了…”

李素点点头,分析得很在理,不愧是妖孽级的女妖精。

随即李素又摇摇头:“清其左右,断其臂膀,说来容易,但过程太过繁杂,事情一旦弄繁杂了,其中变数也多,说实话,我并无把握能全程掌控,你刚才说两个办法,还有一个呢?”

武氏见他浑然不觉间似已间接承认了扳倒太子的心思,不由掩嘴轻轻一笑,于是接着道:“第二个法子简单了,但是要行险…”

“武姑娘尽管道来。”

“第二个法子嘛…”武氏顿了顿,语气忽然多了一丝冷意:“太子无德,近年朝中多人不满,今年陆续几桩事做出来,更失了朝中大片人心,若此时有人再制造个事端,朝他背后狠狠推一把…”

第六百五十六章 献计除敌(下)

金子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发光,这句话确实是真理。

原来历史上的武氏能成就功业,不仅仅是运气那么简单,在李素心里,武氏几乎比大多数男人都强,她不仅有属于女性的细腻心思,同时更有男人无法比拟的智谋。

这个女人,已不能单纯当作女人来看了,李素与她在几次接触之后,对她的评价越来越高,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些不安,暗里总会反省一下自己,把她从掖庭里救出来算不算养虎为患?李素比谁都清楚,武氏对他或许有些感恩,但绝不会太多,虎狼之辈注定是养不熟的,来日一旦登上更高的山峰,他与武氏为友还是为敌,纯粹只能看利益和时势了。

不过现在来说,武氏暂时可以为己所用,所以李素绝不会浪费人才,这样的人才,用一次少一次,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就散伙了,拿刀互捅了。

“第二个法子不错,与我所思不谋而合…”李素朝她笑笑,道:“继续说,细细道来。”

武氏得了赞许,不由心气越高,嫣然笑道:“侯爷这算是承认了?您…就这么相信贫道?不怕贫道去告密?若然事泄,可是泼天的大祸呢。”

李素笑道:“我不怕,因为我可以让这件事死无对证。”

武氏笑容顿时凝滞,俏脸闪过一抹惧色和惶然。

淡淡一句话,杀机毕露,武氏听懂了,刚才轻松调笑的表情不复再见,转而换上一脸庄穆。

“侯爷恕罪,贫道只是玩笑之语,贫道的性命是侯爷所救,这些日子苦思报恩而不得其门而入,今日有了机会,正当竭尽全力,怎会出卖侯爷,若侯爷不弃,贫道愿签死契,入侯府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李素哈哈大笑:“想远了,没那么严重,你这样的丫鬟我可用不起,说正事吧。”

武氏黯然一叹,对李素的委婉拒绝有些失望,接着振作精神,道:“第二个法子,确实比第一个更简单有效,但是有点冒险,若然不慎,则有暴露自己之危,自今年以来,陛下对太子越来越失望,而太子在朝臣心中的评价也越来越低,尤其是前些日酒后说过一句狂言后,满朝大臣对太子更是寒心透顶,贫道可以肯定,易储之议虽然没人敢公然说出来,但在私底下应该已是喧嚣尘上,昭然若揭了,可以说,如今的太子正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便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侯爷欲扳倒太子,不得不说,时机选得非常妙,火候拿捏得精准,如果他再出了一桩别人眼中视为大逆的祸事,恐怕满朝君臣真的要把易储之议拿到朝堂里大明大亮的说了。”

李素叹道:“太子恐怕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若指望他再惹祸,恐怕不容易,昨日砸车杀马对君臣来说只是小事,而且是不起眼的小事,无法当成把柄宣扬出去。”

武氏眨眨眼:“以太子的禀性,侯爷觉得指望他以后不惹祸,可能么?祸要惹得大,大到令满朝震怒的地步,陛下才会坚定易储之心,侯爷试想,有什么大祸能令满朝震怒?”

李素一呆,接着脱口道:“造反?”

武氏笑了:“不错,只有造反,才会彻底断了君臣对太子的所有期望,自古以来,造反是最不能被君臣所容的,任何人造反都一样,尤其是,当今陛下曾经的玄武门之变严格说来,也是造反,老子靠造反登基,已被天下人骂了十多年,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这么干,如果太子扯上造反,废黜他只在须臾间。”

李素叹道:“有什么法子令太子造反呢?或者,谋划造反也算。”

武氏笑道:“任何人都一样,被逼急了,自然便造反了。以贫道观之,太子如今满心怨恚,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反省自己,只恨陛下和朝臣待他不公,上次酒后狂言的风头还没过,昨日又砸了侯爷的车,杀了侯爷的马,可见他并无丝毫悔改之意,贫道猜测,太子还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那时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武姑娘所言‘出格的事’是指…”李素犹豫半晌,道:“难道他会刺杀我?”

武氏笑了笑,道:“恕贫道直言,太子对侯爷确实恨之入骨,不过眼下来说,太子心中还有一个更恨的人,刺杀或曰可能,但他要刺杀的人绝对不是侯爷您…”

“还有比我更可恨的人?那人一定很了不起…他是谁?”

武氏轻声道:“听说上次太子酒后狂言之后,当晚便被陛下知道了,告密者还是东宫属臣,若非那人告密,太子也不会将自己陷入如今四面楚歌之境,侯爷觉得,太子恨不恨他?”

李素恍然:“东宫少詹事左庶子张玄素?”

武氏笑道:“正是此人。”

李素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武姑娘果然聪慧非凡,若非姑娘提醒,我差点忽略了此事。”

武氏脸一红,垂头轻轻地道:“侯爷才是真的聪慧之辈,贫道这点微末本事看在侯爷眼里,不过是些小聪明小手段罢了。”

李素大笑道:“你我都莫谦虚,也莫互相吹捧了,关门自封道号这种事可无趣得很…”

武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道:“侯爷若想扳倒太子,或许,此事可作为一个缺口,稍作布置,便可令太子从此翻不得身。”

李素被她这么一提醒,思路顿时通畅了许多,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笑道:“武姑娘提醒得是,此事我知道怎么做了。”

武氏抿唇浅笑,端起已凉的茶,小小啜了一口,神情很平静,并无半分得意邀功之色。

沉吟片刻,李素道:“上次我说过,定送你一番前程,不过眼下并无合适的机会,武姑娘之才屈居道观确实有些可惜,这样吧,我向公主殿下求个情,让你以客卿身份居于我府上,我若有为难之时,还望姑娘从旁扶衬一二,当然,只是暂时的,不过我家庙小寒陋,不知姑娘可愿屈就?”

武氏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当即便面朝李素双膝跪下,喜极泣道:“贫道愿为侯爷驱使,多谢侯爷提携之恩。”

李素笑道:“看来姑娘在道观里真的待不下去了,不过话先说在前面,你来我府上只是客卿,住在前院,而且让你出家为道是陛下的旨意,一时我也无法为你还俗,你的身份还是道姑…”

武氏一连迭点头:“贫道愿意,贫道不在乎什么身份,只盼能尽全力帮衬侯爷一二,以报当初救命之恩。”

看着武氏惊喜万状的模样,李素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感到有点头痛。

他也只是见武氏确实聪慧多谋,于是顿生惜才之心,觉得把她暂时留在身边当个智囊谋士也好,毕竟,连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更何况一个聪明的大活人,然而武氏的表现如此惊喜,就好像主人邀请一只黄鼠狼进鸡窝里做客一般,实在令李素有些后悔,刚才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这个女人来了李家不会翻天吧?

天刚亮,长安城的城门坊门已开,坊官们敲了几记锣,吆喝几句开坊了,然后摇摇头,一脸困意地回去继续补觉,很快,沿街的铺面一家家卸板开门,各家店伙计们打着长长的呵欠,迷迷糊糊地端盆打水,清扫着各自门前的街道,街上没过多久便熙熙攘攘起来。

东宫。

称心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一双天足轻悄跨过寝殿的门槛,迎面遇到的宦官宫女们纷纷向他行礼问好。

这个年代对所谓的男宠仍是宽容的,没有任何歧视。与男女之情不同的是,男男反而更风雅,更令人羡慕和津津乐道,在雅士眼里,养个男宠似乎比养个女人更干净,更有雅趣,从抚琴吹箫到对诗弈棋,男男之趣似乎比女人更丰富。

李承乾如今对称心的宠溺可谓无以复加,东宫里所有的宦官和宫女都隐隐将称心当成了太子侧妃,称心的地位比当初刚进宫时高了许多。

踏着轻快的步履,称心走向正殿。

今日李承乾似乎开朗了一些,昨夜李承乾破天荒的没喝酒,连歌舞伎也没叫,东宫难得清静了一晚,称心觉得李承乾已经振作了,此时回头走正途仍未晚。

从寝殿到正殿,中间要穿过一片花园假山,称心的脚步放轻了些,秀气的长眉微微一皱,自从上次李承乾在花园内亲手杀了一名宦官泄愤后,称心便对这片花园有了心理阴影,走进去总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

称心走得很慢,步履放得很轻,仿佛害怕惊醒熟睡的鬼魂般小心翼翼,走到那位宦官遇害的地方,称心的心跳不由加快,死死的抿住唇,不得不说,男生女貌的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很迷人,比女人更迷人。

正在害怕时,花园正中的假山后隐约传来人声,称心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朝人声方向走去。

快接近假山时,人声愈发清晰了,字字入耳,称心脚步一顿,接着脸孔刷地苍白起来。

声音来自两个人,称心都认识,一个是李承乾,另一个是太子的贴身禁卫刘徽。

“…明晚动手,有几分把握?”李承乾的声音很冷。

“回殿下,七八分终归有的。”刘徽恭声道。

“不!孤要你有十分把握!此事断不可失败,失败便是事泄,事泄便是大祸!”李承乾的声音高了些,显然有些紧张。

刘徽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头:“是,末将多带几个高手,定能将张玄素当场诛杀而不留痕迹!”

李承乾嗯了一声,道:“善后之事也需天衣无缝,现场留点证据让官府去查。”

刘徽道:“是,末将遵太子吩咐,已查过张玄素的底细,张玄素做官清白,然其族弟不争气,常上门求接济,多次以后,张玄素将其拒之门外,族弟多有怨言,常与人道张玄素六亲不认,若张玄素身死,此人自是替罪羊…”

李承乾满意地笑:“甚好,孤无忧矣,办好此事,孤自有重赏。”

二人说完话,各自散开,假山背后,称心满脸苍白,目光无神,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今天是个好天气,可是为何忽然觉得这么冷?

李承乾和刘徽已走远,称心却仍呆呆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着天空,忧郁而悲伤。

此时的他,终于信了张玄素说过的那句话,太子已无可救药了。

东宫左庶子,说是东宫属官,但亦有督促太子向学立德之责,等于是太子的半个老师,而李承乾却真的要对自己的老师动刀。

诛师!多么恶劣的大罪,嫁祸给别人真的有用吗?天下谁不知道张玄素曾经告过密,谁不知道太子对张玄素恨之入骨,张玄素若死,再怎样嫁祸给别人,这天下终究有明白人的,太子他太小看天下人了,或者说,他已走火入魔。

初秋的风带着几许凉意,轻轻拂过脸庞,撩动着称心发鬓的几丝乱发。

称心茫然看着天空,眼泪不知不觉流下,白净美丽的脸庞布满了末日般的哀伤。

“不对呀,这不对呀…”称心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劝不得了,再劝只能引来他的杀机,他的眼里如今只剩下恨,对所有人的恨,明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仍觉得上天不公,于是变得一天比一天阴沉冷森,称心在他身边也觉得一天比一天压抑。

或许,他与太子这段情缘快走到尽头了,他与他,即将分离。

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远处传来过路的宫女轻轻的欢笑,称心回过神,使劲擦干了眼泪,吸了吸鼻子,神情忽然变得毅然。

王直住在东市一条暗巷的矮房里,很不起眼,东市基本上是商贾们的地盘,这里的民房基本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们买下来了,有的用作住宅,有的用作店铺,沿街排列,鳞次栉比。

王直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并不大,仅有一进平房,前面带个极小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东市,这么一间屋子已是极不错的了。

屋子已被李素买下,王直一直住在这里,几乎已将它当成了第二个家。

一大早王直就起床了,坐在庭院里叫手下兄弟买了两块胡饼,一斤羊肉,还有半斤酒,一张矮桌架在院子中间,下面垫上草席,王直两腿一盘便开始胡吃海塞。

看李素总喜欢坐在院中的树下发呆或睡觉,王直也有样学样,初学时觉得很雅,仿佛自己已成了伤春悲秋的饱学之士,时日久了,王直便觉得有些腻味,怎么也无法体会所谓“风雅”的意境,只不过坐在院子中间大吃大喝倒是很舒服,久了也就习惯了。

吃到一半,三两李家五步倒下肚,王直的眼神已有些充血了,不过头脑还是很清醒,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后,继续往嘴里扔了一块鲜嫩的羊肉,嚼得汁水四溅。

这个时候忽然有手下的弟兄来报,门外有位客人求见,客人头戴毡笠,以黑布蒙脸,看不清模样,但说王直一定认识他。

王直挑了挑眉,吩咐将他领进来,客人进门后一声不吭,直到王直将其领回卧房,挥退了所有手下,来人这才揭掉了毡笠,露出一张俊美秀气的面庞,王直乍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称心?”

称心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依然不说话。

王直露出凝重之色,六分的酒意已醒了三分。

以往有过约定,若无重大突发事情,每月只见两次面,例行禀报东宫一切举动,这是称心第一次主动求见,王直知道定然发生了大事。

称心的心情也有些波动,定定注视着王直平凡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面容,良久,幽幽一叹:“今日始知足下真面目…”

王直咧了咧嘴,与称心相识好几年了,其实自己的面容隐瞒下去亦无必要,不管怎么说,称心如今已和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谁都无法脱身,所以王直并不惧自己的面相暴露。

“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王直沉声道。

称心点点头,凄婉哀怨之态,连王直看了都情不自禁动心。

“有事快说,不可耽误!”王直急声催促道。

称心垂头,没多久眼泪便落下,泣道:“太子有动作…他欲刺杀张玄素。”

王直毕竟不在庙堂,对这个名字很陌生,茫然道:“张玄素是谁?”

“东宫少詹事,左庶子,银青光禄大夫张玄素。”

王直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上次设计当场听到太子酒后狂言的那位东宫属臣?”

“正是。”

“为何杀他?”

“因为是他向陛下告的密,而令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太子深恨,意欲除之。”

见王直仍在发呆,称心幽幽叹道:“不知这个消息是否对足下有用,奴只想请足下救回张玄素,此人若死,太子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雨夜刺杀(上)

局外人永远比局内人看得清楚透彻,这与见识和学问无关,局内人没看到的盲点,局外人一眼看得分明,棋盘外的他知道哪一步能走,哪一步是陷阱,哪一步是万劫不复。

称心此时站在局外,他知道李承乾在干着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件事从长远来看并没有对巩固东宫地位有任何益处,单纯只是为了泄愤报仇,选在这个四面楚歌之时仍只记挂着私仇,而不理会自己如临深渊的处境,无疑是非常不理智的,称心深深觉得,李承乾正在走上一条自毁的路。

所以称心左右思量后,选择来找王直告密。

他的初衷并不想害李承乾,他只想救他,在他阅历贫乏的认知里,以为只要救下张玄素,破坏了李承乾的计划,刺杀属臣之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等于他亲手把李承乾往深渊外拉了一把。

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如藤蔓般依靠别人宠溺而风光的男宠来说,能小小拉他一把已然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王直听明白了称心的意思。

但他所想的却与称心完全不同。

王直知道李素最近的想法,李素从未想过瞒他,李素最近想做的,是把太子扳倒,如同博弈一般,李素沉气静心地等着敌人的落子出现失误,任何一丝小小的漏洞,都是全局制胜的关键!

张玄素是东宫属臣,而李承乾却想杀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直两眼睁大,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急促起来。

李素苦苦等待的机会,这桩事…算不算机会?

王直不懂庙堂博弈之事,他只确信一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递到李素耳里,这个消息到底有没有价值,能不能为其所用,全看李素自己的判断了。

“你,你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准去,等我回来!”王直说走便走,把称心扔在屋子里,他却转身出了门,大声呼喝着手下弟兄备马,他凭直觉预感到,这个消息很重要,非常重要,必须要亲自告诉李素,中间出不得半点纰漏。

王直快马加鞭走了,疯了似的策马狂奔而去。

称心留在屋里,呆呆看着空荡的院子,院子里,一朵金黄色的秋菊悄然顶开了苞儿,孤独地在这早秋的空气里屹立,摇曳。

太平村,李家。

李素腾地站起身,两眼睁圆,神情震惊。

“太子要刺杀张玄素?”李素仍不敢置信地问道。

王直肯定地点头:“消息应该没错,称心主动找来的,这是大事,我不敢怠慢,亲自把消息递给你。”

李素深吸了口气,神情却越来越兴奋。

激动啊!太子殿下在作死的路上越跑越快,像只脱缰的哈士奇一路狂奔,拉都拉不回了。

“此事可有别人知道?”李素追问道。

王直断然摇头:“除了我和称心,绝无第三人知道。”

李素心情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

“好!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李素搓着手,来回转了几个圈,心中思忖已定。

“王直,回去召集人手,要真正信得过的心腹手下…”李素拉过王直,在他耳边轻声嘱咐安排。

王直连连点头,然后一声不吭离开。

王直走后,李素继续坐在院子里发呆。

一张大网,已在他的谋划下渐渐铺展开来,贵为太子的李承乾,已成了他的彀中猎物,当然,这只猎物可能有点精神疾病,自己钻到网里来的。

心中忽生感慨,武氏所料果然不差,这女人真如妖孽一般,仅只从表面的一些端倪便猜到了太子的下一步动作,如此聪慧机敏的女子,若能一生为己所用该多好。

能让女人甘心一生为人驱使的法子,只有娶她一途了,可是李素不敢娶,他害怕平静的家庭会因她的到来而变得鸡犬不宁,从来不敢小看这个女人的厉害,以她得陇望蜀的禀性,娶回家时自会感恩戴德,对许明珠这个大妇毕恭毕敬,时日一长,便不甘心只做妾室了,用不了两年,许明珠肯定会稀里糊涂死于非命或是疯癫…

太厉害了,何止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她简直是一株浑身长刺的仙人掌,碰一下就是鲜血淋漓的下场。

李素马上断了这个念想,并为刚才因利益而生出的私心小小惭愧了一下。

不过,这个女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等到将来缘尽之时,大家也好聚好散,她注定有着更远大的前程。

抛开心中杂念,李素精神一振,随即起身走到前院。

前院大门口,郑小楼蹲在一棵柳树前,专心地盯着什么东西,表情一如既往的酷。

李素堆起了满脸笑容,凑上前柔情似水地唤道:“小楼兄,在看什么呢?”

郑小楼头也不回,冷冷道:“有事求我就直接说事,不要用这么恶心的语调说这么恶心的话。”

李素一滞,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就凭他现在背对自己蹲着的姿态,当场就该给他找只泰迪来…

“说话不恶心的话,求你什么事都答应?”李素期待地道。

“不管恶不恶心,我都不想答应。”郑小楼冷冷地道。

李素赞许点头,有性格,我喜欢,好怀念第一次见到郑小楼的那个时候,一群痞子混混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画面非常令人愉悦开怀。

懒得跟他矫情了,李素索性直说:“帮我去长安城救一个人。”

“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你把要杀他的那些人全杀了,我要你救的人就算是救下了,如果杀他的人你杀不完,我要你救的人等于也没救了。”李素连珠炮似的飞快说道。

郑小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变得有些茫然,显然李素这番“杀”和“救”把他绕得有点晕。

李素和颜悦色看着他:“没听懂对吧?没关系,我重新说一遍,这次说慢点,尽量配合你的智慧…”

“不用,我不想去,听懂了我也不想去。”郑小楼果断拒绝。

“为何?”

“我是你的亲卫,只保护你,也只救你,如果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才会考虑有没有心情把你救下来,救别人我没兴趣。”

李素不耐烦了:“给脸了是吧?别忘了我家还住着上百号亲卫,你武艺再高,能打得过那些上过战阵的杀才吗?”

郑小楼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惹他们,他们为何要打我?”

“因为我让他们揍你!揍你的原因是你不帮我揍别人,听懂了吗?不懂我再解释一遍…”

入秋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临,长安城内的坊官们敲着锣,冒雨扯着嗓子大声呼喝,催路上的行人各自归家。

张玄素从东宫走出来,迎着秋天的雨丝,撑起一把油伞,朝自己家里跑去。

张玄素的家在崇义坊,离东宫尚隔两条街,说远也不远,步行一炷香差不多便到了。

雨下得不大,但有些凉意,像情人缠绵的手抚在身上,温柔却伤人。

冒着细细的雨丝,张玄素抬头,眯眼看着前路。

前路雾气氤氲,平坦的大道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气中,看不清究竟,张玄素叹了口气,身上的官袍已湿了,身子也觉得发寒,而回家的路却愈发显得漫长。

路上行人早已回了家,各家各户闭门而歇,连坊官也受不了这倒霉的天气,吆喝几嗓子后便钻进屋里避雨去了,路上空荡荡的显得萧条零落。

踏着满地积水,张玄素又往前赶了一阵,不知不觉走到了崇义坊的坊门下,再拐过两个弯,走进一条巷子便到家了。

雨如细丝,归家心切,张玄素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独自一人在雨中踯躅前行。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发生得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

两个蒙面的大汉,还有两柄窄长的利剑,穿过缠绵的雨丝,无声无息朝张玄素的后背刺去,疾若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