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口味有点重,李素觉得受不了了,原以为大唐好男风者只有太子殿下,没想到这个死胖子也是深藏不露之辈,而且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溅,眉宇间无比得意,摆好了姿势就等别人夸他风雅了。

李素夸不出口,他的取向很正常,直得不能再直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该和王直换个名字,改叫李直比较符合本人气质。

拱了拱手,李素很客气地拒绝了三俗话题,直奔主题:“魏王殿下今日莅临寒舍,不知…”

李泰喝了口酒,龇牙咧嘴之后赞了一声,然后笑道:“自然是登门拜访子正兄,某与子正兄相识多年,却从未登门拜访,泰常引为憾事,不瞒子正兄,每想到子正兄从未邀请泰来你家中做客,午夜梦回不由泪沾湿枕,徘徊难寐…”

李素咧了咧嘴…多么自然多么不做作的假话啊,还“午夜梦回”,还“徘徊难寐”,你王府里每日设宴歌舞,嗑药喝酒,还跟别的男人乱七八糟,你哪里有空“午夜梦回”?

“殿下深情厚谊,臣铭感五内,不胜荣幸…”李素动情地道。

李泰适时地露出高山流水般的知己表情。

“好了,大家都挺忙的,该虚假的地方都虚假过了,殿下还是直接说正事吧。”李素不得不挑明了道,没办法,恶心得想吐了,赶紧叫停吧。

李泰哈哈一笑:“子正兄果真是爽快人,说真的,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李素打了个呵欠。

李泰也不生气,笑道:“昨日听说东宫左庶子张玄素被刺,后来不知哪个混蛋往我头上泼脏水,说什么是我指使所为,为的是剪除东宫羽翼,当时我气得差点七窍流血,这脏水太要命了,父皇若信了,我此生永无希望坐上东宫的位置…”

李泰笑了笑,肥脸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居然反转了!反转了啊!张玄素彻底倒戈,指认太子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太子恶行暴露,满朝皆知,名声臭上加臭,据说这次父皇雷霆震怒,召舅父和房相等重臣入宫商议易储之事,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平白无故的,我离东宫之位又近了一步,实在是天助我也!…不,不是天助,是子正兄你相助!”

李素眨眨眼:“殿下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太子刺杀张玄素,与我何干?”

李泰指着他笑道:“又来了!又开始装了!真当我是瓜怂不成?张玄素被刺是太子的主意,想必二人积怨已久,不过张玄素被刺的那天夜里,莫名其妙被一伙神秘的蒙面人救了,我想来想去,整个长安城除了子正兄,怕是没人敢跟太子如此对着干了吧?除了你还能有谁?子正兄,容泰说句实话,且先不谈交情,至少你我二人如今是同盟,子正兄有什么动作,纵瞒了天下人,何必瞒我?”

李素嘿嘿干笑,也没办法装傻了,只好笑道:“我只是恰巧听到太子欲刺杀张玄素的消息,适逢其会而已,救张玄素只是顺手而为,当时我真没想那么多…”

李泰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不论真与假,泰确实承情了,自从与你结盟后,我发现我走的路容易了很多,子正兄不愧智勇双全的英杰人物,旁人走一步算三步,而子正兄却料事如神,走一步算百步,有你相助,泰入主东宫的把握更大了…刺杀张玄素的消息,想必也是子正兄布在东宫的那颗棋子递出来的吧?这颗棋埋得实在太妙了…”

李素:“…”

夸自己的话都被这胖子说完了,李素也不知道该补充点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更精彩,只好呵呵一笑,端杯敬酒。

胖子是个实诚人,李素一端杯,胖子马上一饮而尽,三两的烈酒一口干了,脸色立马涌起一层潮红,眼睛也有点直了,舌头也卷了。

李素啧了一声。

有时候实在看不懂这个胖子的为人,说他精明吧,有时候表现却非常憨厚,说他愚蠢吧,该精明的时候连李素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脑回路。

越与这胖子来往得多,李素越觉得他是个怪胎。

相比朝堂那些老老小小的狐狸,李素反而更喜欢跟怪胎打交道,无论利益还是交情都摆上台面说,大家合作需要付出什么,能够收获什么,彼此一目了然,不拖不欠,这样的合作方式令李素由衷地觉得不累。

李泰喝得有点多了,看来李家的烈酒他并不常喝,常喝的人至少不会这么不要命,高度烈酒当白水似的往嘴里胡灌。

醉眼迷蒙,摇摇晃晃,李泰红着双眼,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忽然垂头掩面大哭起来,哭得无比伤心,伴随着一阵阵的抽泣,酒醉后的他,看起来像个纯真的孩子。

“子正兄,我这几年看似圣眷甚隆,风光无限,可…谁知我心中委实苦不堪言,世人皆羡我们这些皇子命好,生在帝王家,可谁知道帝王家的苦楚!父皇一口气生了那么多,从懂事时候起,我便费尽心思琢磨如何讨好父皇,如何在十几个皇子中脱颖而出,如何获得父皇的宠爱,如何与别的皇子争宠,我们这些所谓的皇子,其实都活在父皇身后的影子里,父皇的影子投在哪里,我们便必须躲在哪里,一朝踏出父皇影子的范围,永远不能再回到那个影子里去了,从此再无一丝阴凉,再无一人为我遮荫…”

李泰越说越伤心,泣道:“别的皇子都嫉恨我,都说父皇宠我太过,他们只知嫉恨,却不知我生来肥胖,面相不讨喜,只能勤奋读书写下锦绣文章,优于别的皇子,父皇才会另眼相看,这些年我付出如此多的辛苦,难道东宫之位不该由我得么?让他们去当,一个个只知纵情酒色,胡天胡地,他们做下一任的国君,他们配吗?”

李素默然。

酒后吐真言,与李泰认识这么久,今日算是听到了真正的心里话。

李素一点也不羡慕这些皇子,李泰没说错,李世民太英明神武了,这些皇子一生注定只能活在他的阴影里,这个事实,或许别的皇子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至少李泰坦然说出来了,尽管是醉话,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李素揉了揉额头,奇怪,为何对这胖子的好感噌噌的上升了?这样下去以后大家还怎么愉快的互相利用?

第六百六十二章 身处绝境

李素眼里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

世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再好的人一辈子总归也会干一两件不可告人的亏心事,再坏的人一辈子总归也有一两个人性的闪光点,人之初,性本善或本恶其实是个伪命题,人性天生有善也有恶,成长的环境决定善恶占据的比例,人性里面善比恶多,便可以说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李素与人交往从不管善恶,只看脾气性格,投缘了,哪怕十恶不赦之徒,也愿意为他挖心掏肺,不投缘了,哪怕万家生佛的活菩萨也敬而远之。

所以当初侯君集因屠高昌都城而被贬谪,李素不惜一次又一次在李世民面前为侯君集说话,减罪,没别的原因,因为投缘。

所以当李泰酒醉后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李素也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与这个胖子的关系除了互相利用以外,似乎还可以当成真正的朋友交往一番。

生出这个念头也没有别的原因,还是那两个字,“投缘”。

因为李素心中总有一块保留了人性天真纯净的角落,他总认为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脸上哭得越脏,心里越干净。

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泰,李素不由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家的酒不能乱喝的,它跟照妖镜一样,喝了就现原形,你看,原形现出来了吧?”

李泰没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因为酒的后劲大,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索性不顾面子,仰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李素顿觉有点尴尬,因为这胖子哭起来实在太丑了,李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非常美观的,非常符合李素那近乎变态般的审美的,胖子在这里哭成这副丑样,实在亵渎了李家的美景。

“好了,收!”李素双手在空中虚握,狠狠一攥拳,李泰哭声立止,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可怜兮兮望向他。

“好好聊天,不想聊天继续喝酒也行,别做那儿女之态,女人哭成这样还可以用‘梨花带雨’‘我见尤怜’来形容,殿下哭成这样,我就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了。”李素深深叹道。

李泰打了个酒嗝儿,酒也醒了三分,闻言使劲一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人一旦恢复了正常,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功利,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功利。

所以李泰哭过之后,表情立马变了,变得一点也不可爱,比刚才哭的时候可憎多了。

“恕泰失态了,子正兄见谅…”李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面色一整,正经地道:“父皇如今确已动了易储之心,虽然被舅舅和房相等人劝住,也只是暂时权宜而已,这易储的念头一时半会恐怕无法打消,除非太子从今日起洗心革面,以子正兄之见,泰如今离东宫之位是否更近了?”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的这个问题,是不是已超出你我合作的范围了?魏王殿下,我们合作的最终目标,是扳倒太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仅此而已,至于太子被扳倒之后,殿下有没有机会将其取而代之,或者如何将其取而代之,恕我直言,这是你和王府幕僚谋士的事,我与你只是合作,可没说过投到你王府门下当你的幕僚呀。”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李素觉得这胖子目前的想法有点过界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他已不知不觉将李素当成了被他招揽的谋士,觉得李素应该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帮他谋取东宫,这个想法令李素不爽,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成了你的谋士?所以李素觉得不能太委婉了,还是耿直一点比较好,不然很容易被这死胖子蹬鼻子上脸。

李泰被他这番话顶得白眼一翻,神情一滞之后,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子正兄,就算你不帮我谋划,将来这东宫之位十有八九也是我的,父皇嫡子只有三人,太子即倒,晋王治年幼,这东宫之位舍我其谁?子正兄如此不客气,就不怕将来我若继承皇位之后借机治你的罪?”

李素笑了,笑得很灿烂。

“说真的,我不怕…至于我为何不怕,一年半载内,你便知答案,殿下,我劝你不要想太遥远的事,目光先放在眼皮底下,咱们通力合作,先把太子扳倒如何?扳倒太子之后,我继续过我的安逸享乐生活,你继续谋你的东宫之位,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从此相忘于江湖,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深深看了他许久,看着李素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由浮起无数猜疑,他想不通李素为何真的一点也不怕得罪他这个未来的东宫之主,而且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父皇的嫡子只有三人,除了李承乾和他李泰,还有一个最小的李治。

难道说…他觉得日后入主东宫的人不是他李泰,而是…李治?年初时晋阳因雪灾而民乱,李素奉旨与晋王李治共赴晋阳平乱,事干得很漂亮,也或许二人途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于是李素愿意为扶持晋王治入主东宫?

使劲甩甩头,李泰似乎想把这个可笑荒谬的想法甩出脑外。

怎么可能!李治今年才十三岁,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奶娃子,朝中没有任何底蕴和势力,王府也没有任何谋士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可以说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他,每个人都认为晋王的一生无非是做个逍遥享乐的太平王爷,父皇把他和小兕子亲自带在身边养育,那也是因为怜其年幼丧母,无人疼爱,父皇的怜悯心可跟决定未来东宫人选毫无关系,若论十几个皇子之间的威胁,所有皇子皆有可能是敌人,但所有人对晋王李治的防备心是最低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还只是个奶娃子。

良久,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一直觉得李素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聪明人做出的选择永远是最理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很显然,辅佐那个没有任何底蕴也没有任何阵营的小奶娃子当太子,绝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李泰相信李素不会那么傻,是的,绝对不会。

李泰的想法基本等于全天下人的想法,谁都不觉得李治这个奶娃子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从成年皇子到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这些重臣,他们眼里的李治只不过是个奶娃子,当个逍遥王爷已成了他这一生唯一的结局,绝无任何可能问鼎皇位。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除了李素。

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明白这匹黑马到底有多黑,或许连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可能都没想到把东宫之主封给这个奶娃子。

抛开与李治之间渐渐深厚的情谊不说,如果单论政治投资的话,如今的李治是李素最有潜力,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这是个谁也不能知道的秘密,也是隐藏在最深处的一笔丰厚财富,李治如今的地位越是低谷,越不被人看好,便代表着李素未来的回报越高。

李承乾与李泰虽是仇敌,但二人的想法大致相同,他们都没有把李治当成敌人,而是视彼此为生平劲敌,都以为把对方扳倒便能成功坐稳那个位置,而小奶娃李治,则被二人共同忽视了,谁也没想到扳倒对方之后还有一个隐藏版的大BOSS,一出手便能将他们打回原形。

东宫。

李承乾很慌乱,也很愤怒,甚至还带着几分恐惧。

父皇召几位重臣于甘露殿商议易储,这个消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早,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终于惶恐了。

在今日以前,朝堂或民间或多或少都有易储的传闻,每个传闻都说得煞有其事,随着李承乾本人越来越不争气,父皇偏宠魏王李泰的例子越来越多,朝野的传闻也传得越来越厉害,都说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越来越危险,很有可能将来会被废黜,转立魏王李泰。

李承乾也害怕,他害怕了许多年,这也是造成他的脾性越来越暴虐,行径越来越疯狂的原因之一,因为怕,所以走了极端。

传闻归传闻,事实上父皇除了宠溺魏王,并没有别的表示,不管父皇心中有何想法,对于东宫之主的位置,父皇的嘴还是守得很严实的,他李承乾再怎样不争气,父皇再怎样失望寒心,父子之间的关系再如何恶劣僵冷,东宫太子还是东宫太子,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今日早晨,直到甘露殿商议易储的消息传到东宫,这个事实终于出现了变化。

召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等人入宫,郑重其事地提出易储,自贞观元年李承乾被册封太子开始,这是父皇第一次正式提出废黜太子。

结果是好的,父皇被劝住了,几位重臣都觉得不妥,父皇暂时息了易储之心。

可李承乾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惶然。

有些事,不能只看结果的,还要看过程,看源头。源头堵不住,结果很有可能再次改变。

这件事的源头是父皇易储的念头,父子间的关系恶劣至斯,父皇已对他极度不满了,这次的不满,父皇已不再对他又打又骂,从刺杀张玄素的事件传出来到坐实,再到父皇召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易储,这期间李承乾并未被父皇召见,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未曾听到,仿佛他这个人已被父皇彻底无视了。

越是如此,越说明父皇如今对他是怎样的寒心。

易储之议这一次确实被劝下了,此事搁置不提。可是以后呢?父皇已生了这个念头,如今只是被情势压下而已,但并未打消,以后如果一次又一次的复议,朝臣们难道能够一次又一次把他劝住?如果父皇易储的态度越来越坚决,以他乾纲独断的性子,朝臣们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之后,还能在父皇的强势下坚持己见么?

李承乾越想越惶恐,越想越害怕。

自从贞观元年被册封太子后,李承乾的一生便已被注定,要么极尽荣光地尊贵一生,从太子顺利当到皇帝,一旦太子之位被废黜,推下这个位置后的他,连当个逍遥王爷都已成了奢望,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死于非命,因为将他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放过他,一旦继承了皇位,他李承乾必然成为新皇黑名单上必杀的第一人!

简单的说,李承乾被废黜,等于一脚踏上了死路,死是必然的,迟与早而已,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了。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之后,李承乾终于害怕了,独自躲在东宫寝殿内,怕得浑身瑟瑟发抖。

他才二十四岁,他没有治国的才能,也没有南征北战的资历,更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的李承乾,只不过是一个怕死的普通年轻人。

终日在担惊受怕中享受富贵荣华,这种两头极端的心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折磨。

处于惶恐害怕中的李承乾很茫然,身处如今的境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说出“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账话,以及派人刺杀东宫属臣张玄素的事失败后,一夜之间似乎所有朝臣和谋士都远离了他,太子阵营中原本人才鼎盛的局面不复再见,李承乾已被所有人抛弃,因为大家都害怕了,都怕自己是他口中所言的“五百人”之一,更怕自己是第二个张玄素。

无人可用,众叛亲离,李承乾孤独地住在东宫里,倒数着仿佛已进入倒计时的荣华富贵。

当然,并非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这一日,东宫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很熟的客人。

客人也是一位显赫的王爷,严格说来,他是李承乾的叔叔,汉王李元昌。

孤独的李承乾不假思索便接见了他,他已被众人抛弃,如今东宫任何一位来客,李承乾都会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李元昌的到来有些突兀,甚至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下,他的造访有些不合时宜。

东宫正殿,宾主各自落座后,李元昌看着神情恍惚,面容憔悴的李承乾,不由长叹一口气。

“殿下,您这步棋走得太错了…”

李承乾抬眼,目光再无以往居高临下的威势,反而带着几许可怜。

“汉皇叔,我已知错了…”李承乾垂睑,眼中扑簌落下泪来。

李元昌说是皇叔,但年纪与李承乾差不多,当然,所谓物以类聚,二人来往得密切,德行也差不多的坏。

见李承乾伤心落泪,想到当初被李世民狠狠抽过,差点死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李元昌也悲从中来,哽咽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殿下,下一步你该如何做?”

李承乾泣道:“我已痛改前非,打算入宫跪在父皇面前请罪,若父皇不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若父皇能看在我心诚的份上不予计较我以往的种种过失,我愿从此洗心革面,做回当年那个勤学上进,谦逊有礼的太子…总之,我不能失去东宫太子之位,我,不想死!”

第六百六十三章 暗生反心

哭得肝肠寸断的同时还能一本正经的说假话,勉强也算本事了。

李承乾的眼泪是真的,但话是假的。

李元昌皱起了眉,显然他不是傻子,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从小到大,他与李承乾的关系都不错,虽没有一起扛过枪,但肯定一起嫖过娼,二人干什么都是一起,好事屈指可数,坏事罄竹难书,说得好听叫叔友侄恭,说得不好听叫狼狈为奸。

无论好人还是坏人,相处久了终归有一样收获,那就是“了解”。

李承乾这番悔恨的话,李元昌听了却只在心里冷笑。

所谓“痛改前非”,听起来那么的讽刺,李元昌或许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但他至少了解李承乾,这货的德行其实跟自己差不多,说他“痛改前非”,还不如指望公鸡下蛋,都是那么的可笑。

冷笑归冷笑,李元昌还是尽力配合李承乾的表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殿下勿忧,更别说什么跪地请罪的话,你父皇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去请罪反而愈发令你父皇生气,不如过些日子,待风头平静了再做计较。”

李承乾闻言止了泣声,哽咽道:“皇叔言之有理,但我只怕还没等到风声平静,父皇便下旨将我废黜了,我若当不成太子,必死无疑!”

李元昌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忧心忡忡道:“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呀。”

李承乾原本怕得不行,正是提心吊胆之时,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定心丸,需要的是安慰,哪怕一句TVB式的万金油台词也好,诸如“呐,不要说我没提醒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之类的。

然而李承乾没想到的是,李元昌这个年轻的叔叔不但没安慰他,反而非常认同他的担心,似乎易储之议果真已到很严重的地步了。

李承乾闻言心下一沉,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李元昌叹道:“这几日长安朝堂市井传遍了,说陛下已动易储之念,殿下纵有心改过,但你父皇不愿见你,显然仍在生你的气,怕就怕陛下发怒时骤然坚定了决心,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李承乾急了,带着哭腔道:“我该怎么办,求皇叔指条明路。”

李元昌苦笑道:“臣一生平庸无奇,此刻亦如殿下般六神无主,哪里有什么主意…殿下,臣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殿下赶紧改了以往的坏毛病,做个你父皇眼里的好孩子,或许一时难以见效,可时日久了,陛下终究会看到的,那时他的气也消了,你也乖巧听话了,易储之说自然风平浪静…”

李承乾叹道:“父皇向来雷厉风行,极有主见,我只担心就算痛改前非,父皇从此也不再信我了…”

李元昌强笑道:“不会那么严重的,你终究是嫡长子,陛下怎可轻言废黜,且过一段时日,定能度此厄难。”

李元昌确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不但无法帮李承乾出主意,就连安慰人的话说出来也跟恐吓似的,听不出任何诚意。

时穷方思良谋。

一脚踏上悬崖边缘时,李承乾才赫然发现,自己亲近的人里面,居然没有一个可用之才,全都是诸如李元昌之类的废物,而真正有智有谋之人,诸如于志宁,张玄素等东宫属官,他们真正效忠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他的父皇,对这些人,李承乾永远无法收其心,欲用而不敢用。

这个时候的李承乾,终于察觉到自己做人多么的失败了。

李元昌丢下一堆毫无用处的安慰话便叹着气离开了,他说的所谓安慰话,却愈发加深了李承乾的恐惧心理。

他发现情势已经很不妙了,当朝堂和民间市井处处传扬着易储的说法时,父皇那颗暂时被朝臣们压下去的易储之心,在沸沸扬扬的传言里将会越来越不平静,越来越动摇,李承乾自我反省,知道这几年他干出来的一些事情确实太让人寒心,作为大唐帝国下一任的继承人,他无疑是很不合格的,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的儿子是这种货色,他作为父亲会怎么办?

除了抽他,抽完再废了他,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承乾的心里最后一丝脆弱的弦终于断了,整个人因恐惧而崩溃。

李元昌走后,李承乾呆呆坐在前殿内,目光由无神渐渐变得怨毒,狠厉,最后充血,赤红,白净儒雅的面容也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狰狞的扭曲,腮帮咬得紧紧的,牙齿磨合格格作响。

称心轻盈地从殿后转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李承乾这副狰狞可怕的模样,称心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称心慌张地在李承乾胸前摸索着。

李承乾被唤回了神,难看的脸色稍有缓和,目光望向称心甚至带着几分温柔,见称心关切焦急的神色,李承乾心中一暖,笑道:“适才有些微恙,此刻已无妨了,你莫担心。”

称心哪里能不担心?目光仍充满焦虑地盯着李承乾的脸。

李承乾心中感动,喟然叹道:“时穷运蹇,世人皆负我,唯你对我不离不弃,称心,世上待我如一者,也只有你了…”

称心强颜笑道:“殿下是一国储君,集天下万千宠爱,世人何以负殿下?奴以为,是殿下的眼睛仰望高处,不见天下人罢了。”

李承乾黯然道:“无道之君,天下弃之,孤的末日…近矣!”

称心惊道:“殿下何出此不吉之言?”

李承乾惨然一笑:“你不懂…”

看着称心愈发焦虑惶恐的模样,李承乾仿佛泄尽了全身力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孤乏了,让孤在这里独自歇息,你且回寝宫去吧。”

称心不想走,他想陪着李承乾,可是却不能违抗李承乾的话,只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承乾独自坐在殿内,看着梁柱上高挂的琉璃宫灯,和一件件代表着世间极度尊荣的装饰摆设,绝望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浓浓的不甘之意。

他是太子,将来是大唐皇帝,他绝不能被废,被废便是死路!

既然左右都是死,为何不试着自救,从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

他不甘被废黜!不甘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父皇也不行!

当初父皇如何登位的,十七年前玄武门内的喊杀声和遍地尸首仍历历在目,那条从玄武门通向太极殿宝座的路,好长,父皇脚踩着鲜血,一步一步从玄武门走上了宝座,坐在那张世间只有一人能坐的位置上,眼含轻蔑,傲然雄视天下。

那一年的李承乾才八岁,八岁的他两眼懵懂,仰头望着被群臣山呼跪拜的父皇,那一瞬间,他幼小而好奇的心里,印下了父皇意气风发的模样,那嘴角轻含的微笑,便是对玄武门内千百条人命的回答。

此刻李承乾的脑海里再次闪过父皇登基那年的模样,模样越来越清晰,略见迟疑的心情也越来越坚定,最后李承乾的胸膛里忽然升腾起一团灼热的火苗,火苗燎原,一发不可收拾,长久因酒色而泛白的双手忽然狠狠攥紧了拳头,指节戛然作响,微微颤动。

父皇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一如十七年前那般,我也能踩着一路鲜血,走向世间尊荣的位置,那个位置,本就是我的!亲手取来,有何不对?

一念至此,李承乾眼中已是一片疯狂的杀机,仿若一个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徒,以己之命,赌家国气运,赌江山归属。

“来人,速召襄阳郡公,驸马都尉杜荷来见孤!”

人生中的每一个决断,都是自己脚下的一块砖石,这块砖石铺向何方,自己便不得不走向何方,砖石落地,迈步无悔。

奇妙的是,李承乾的每一个决断仿佛都是错误的,他亲手铺上的砖石,引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悬崖,只等最后的纵身一跳。

李承乾的每一个动作,李素都清楚。

没办法,如今的东宫就像个大筛子,处处都是漏洞,李素手握称心,李世民更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就连魏王李泰,往东宫暗中安插的人恐怕也不少,只是他安插的人不太争气,至今没能在东宫显露峥嵘头角,所以有些很核心的秘密无法得知。

但是襄阳郡公杜荷被召进东宫议事,这么大个活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前殿,瞎子都看得到,所以李素想不知道都难。

听到“杜荷”这个名字,李素不由暗叹口气。

太子殿下在作死的道路上快马扬鞭,一骑绝尘,拦都拦不住啊…

长安城。

李素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两辆大牛车,拉车的两头牛很老迈了,嘴里不停反刍咀嚼,脚步却慢吞吞的,从太平村到长安城,足足走了一上午。

李素很有耐心,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对老牛的速度很满意。

安逸享受生活的人,节奏其实和这两头牛一样慢吞吞的,除了吃和睡以及思考人生,世上没什么事能让这种人着急了。路上的许多美妙风景,只有脚步缓慢的人才能看得更真切。

走到朱雀大街的北端,沿街两旁全是高门大户,每一家的大门皆紧闭,一副高冷的模样,门口的兵丁也是昂首挺胸,傲然伫立如松。

牛家,李家,程家,长孙家…

李素一路数过去,心中犯了难。

后面两大车自然是礼品,这段时日忙前忙后,打从晋阳回来后便甚少拜访几位长辈,眼看离中秋也不远了,再不登门实在失了礼数,到时候被程老流氓拎着衣领游街示众未免太没面子,只好主动前来问安。

要问安的不止程家,这些长辈都要照顾到,不能顾此失彼,伤了老杀才们的玻璃心呐。

牛车上的礼品并不贵重,都是些寻常玩意,自家产的烈酒,自家产的香水,还有自家大棚里种出来的各种绿菜,以及几个小盒子里装着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猫眼,玛瑙等宝石,这个最值钱,给老杀才们镶在装备上增加攻击力,防御力,以及…羞耻心?

然而,当两大车礼品走到朱雀大街后,李素却实在为难了。

先给哪家送呢?

牛家位于朱雀大街最南端,此刻离李素最近,按说应该先给牛家送去,可是最北端还住着一个姓程的老恶棍,若被他知道自己的礼品其实是被人家挑剩下的,李素今日便别想囫囵着从程家离开,以那程姓老恶棍的禀性,恐怕还会打上牛家去,把刚送牛家的东西抢回来,临走还会扭头吐一口挑衅的浓痰…

正义和良知告诉自己,不要向黑恶势力低头,可是理智告诉李素,不低头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一个说:“要不我们这次还是向黑恶势力低一回头吧,下不为例”,另一个说:“好啊好啊好啊…”

第六百六十四章 路见不平

对黑恶势力的态度,偶尔也应该妥协一下的,尤其是以程姓老流氓为首的黑恶势力,李素不仅仅是妥协,简直是敬畏了。

碰到这种人,没法跟他谈原则,更没法讲道理,人家不讲这个。

所以李素很明智地决定,先去拜访程咬金,至于牛进达…李素只好朝他家大门投以抱歉的目光。

谁叫老牛比较要脸呢,世上无论任何事,要脸的人比不要脸的天生弱了一头,就比如现在,牛进达收礼注定只能收程咬金挑剩下的。

叹了口气,李素挥手让车夫把牛车赶往程府。

从牛家走到程家几乎要穿过整条朱雀大街,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走到中间时,李素赫然发觉…来事了。

路边高耸的大户围墙外,一名年轻男子双手抱头,瑟缩在墙根下,还有几名一看就属于绝非善类的壮汉正对这名男子拳打脚踢,男子抱着头一声不吭,默默抵挡着狂风暴雨般的拳脚,而壮汉们下手却毫不留情,拳头击在男子身上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

李素眯着眼看了一阵,嘴角渐露笑容。

打架或是单方面被殴打,在长安城都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这是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五湖四海以及各番邦异国来的商人旅人络绎不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显然没有那么高的素质,打架也就很常见了。

令李素觉得有意思的是眼前这群壮汉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

壮汉们穿着长袍,灰黑色的粗布衣裳,李素很熟悉,因为不久前自己还下令部曲跟这帮人打过一架,他们全都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使团随从。

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却有点怪,他只披着一件麻布似的长氅,胡乱往身上一裹的样子,左边肩膀却完全裸露,看起来有点像天竺的和尚,可头上却包着一层层繁杂的头巾,一时间竟看不出是哪国人。

年轻男子还在挨打,壮汉们似乎越揍越来劲,拳脚落在他身上也越来越重。

李素再抬眼一瞥,发现离群殴现场十丈左右聚着一群人,也是吐蕃随从的打扮,这群人将其中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人团团围在中间,那人背对着围墙,一副假装看风景的样子。

李素笑容越来越灿烂,嗯,很有意思,吐蕃大相在长安城临时扮演黑社会头子角色,对无辜民众施以惨无人道的暴行…看来最近李素太忙没时间陪他,这位吐蕃大相无聊得很厉害啊…

年轻人在挨打,李素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身后的方老五忍不住了,凑上前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小人去解围?”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为何要解围?”

方老五愕然:“这…以众凌寡,难道不拔刀相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