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氏气坏了:“王桩,你今日若敢走出家门一步,信不信我把你揍到半年动弹不得?你这点本事连你婆姨都打不过,凭什么救别人?”

“给我让开!男人的事,妇道人家懂个屁!”王桩头一次发脾气了。

“不让!李素给了你什么好处?一次又一次让你为他流血拼命,你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自己家里爹娘婆姨都不顾了么?”王周氏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寸步不让。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周氏脸上,王周氏白净的脸庞很快浮起五道指印。

王桩神情阴沉地瞪着她,一字一字认真地道:“我再说一次,我和老二的命是他救的,他是我兄弟!平日你对我打也好,骂也好,只因你是我的婆姨,我敬你,让你,但今日,你若再敢阻拦,我便休了你!”

王周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仍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仿若初识。

“你…你说什么?”

王桩瞪着她,眼眶已发红,语气却依旧坚定:“我说,你若拦我,我便休了你,听清了吗?”

王周氏呆住,王桩狠狠一扯被她拽住的衣角,拎起陌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必为,今日如是!

王桩一脚已跨出了家门,王周氏捂着脸,呆呆看着王桩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这一刻,王桩在她眼里依旧那么陌生,可是…那个陌生的背影却突然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当王桩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后,王周氏回过神,狠狠擦了一把泪,吸了吸鼻子,然后钻进了屋子,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柄老旧的横刀,横刀显然是刻意打造的,比制式的横刀短了一些,刃面也窄,有点像后世缩小版的东洋刀。

王周氏抄出刀,拔腿便朝外跑去,高一脚低一脚,很快追上了王桩。

见自家婆姨抄刀出来,王桩吓了一跳,宽面的陌刀马上横挡在胸前,惊疑道:“你要做甚?”

王周氏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手倒拎着刀,另一手指着他,道:“你今打了我,这笔账我回来跟你算,断不能善了!”

王桩盯着她:“那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拎着刀出来干嘛?”

王周氏变戏法似的,手中的刀轻松舞出两个漂亮的刀花,淡淡道:“我的男人去赴死,我除了陪着,还能干嘛?”

王桩大惊:“你要和我一起去救李叔?”

王周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救你的命!没本事还强出头,没有我在旁边护着你,干等着挨刀吗?”

“你…”王桩目瞪口呆。

“我什么?我爹当年也是大将军的亲卫,万马军中斩将夺旗的英雄,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学到了三分,但比你这个瓜怂还是强了许多,我怎么不能陪你去?”

王桩呆怔半晌,然后呵呵憨笑起来,不时挠挠头。

王周氏却见他处处不顺眼,想到刚才竟被他扇了耳光,还扬言要休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飞起一脚将王桩踹得倒飞半丈,趴在地上哀哀惨嚎。

王周氏指了指他,神色阴沉地道:“这只是刚才的利息,王桩,此事若了,咱们回家再仔细算账,若不能了,咱们夫妻黄泉同路,你爹娘留给老二尽孝,咱们走也安心了,起来,快去救人!”

王桩咧嘴憨笑,肩扛着陌刀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冷不防又被王周氏踹了个大马趴。

“骑马啊混蛋!你走路过去给李家收尸么?这么蠢怎么救人?”王周氏神情崩溃地大叫道。

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伴随着滂沱的雨势,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

李道正,许明珠和薛管家等李家上下,包括所有的家仆丫鬟们全都聚集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山坳显然事先挖好了窑洞,一共挖了四个,李素连细节都考虑到了,李道正和薛管家住一个,许明珠和武氏等女眷住一个,剩下的两个分别给了家中的男仆和丫鬟等下人,窑洞外面有一排矮丛林,丛林的杂草约有一人高,恰好将窑洞的洞口遮住,哪怕有生人无意中闯进来,若不仔细留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矮丛林后面还有四个窑洞。

窑洞内外不能生火,以免暴露形迹,但是李素早已派人藏好了充足的干肉脯,野菜团和清水,被褥枕头甚至夜壶等一应生活器具俱全,窑洞内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四个窑洞两端甚至还挖出了两个小洞作为男女分用的恭所…

不得不说,李素把这些细节做到了几乎完美,显然这个临时避难的场所也是极尽心思,该考虑的地方都考虑到了,里面充足的粮食足够让这一大家子数十口人躲在洞里支撑小半年。

然而,李素考虑得越周到,李道正的脸色便越不好看。

如此精细长远的考虑,显然自己的儿子很早以前便在谋划某件事了,这件事肯定很危险,否则洞里藏的粮食不可能如此丰足,李道正很想帮儿子,他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可是儿子太好强,太独立,几乎什么事都不跟他说,有这么一个儿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欣慰自豪的,可是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他担着比别的爹娘更沉重的担忧。

儿子太争气,对爹娘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比如今日,此刻。

第六百七十八章 雨夜敌踪

雨势越来越大,李家上下数十口人瑟缩在各自的窑洞内,低抑的气氛令所有人静默无声。

许明珠蜷缩着双腿,双臂环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洞外噼啪作响的雨点狠狠敲打着树叶,矮丛林里一片沙沙声,与窑洞内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秋已过,又是雨夜,天气颇为寒冷,寒风灌进窑洞内,许明珠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娇小的身子缩得愈发小巧,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张厚厚的裘皮轻轻盖在许明珠的肩头,许明珠扭头望去,武氏嘴角含笑,和善地看着她。

许明珠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了声谢,武氏嫣然一笑,摇摇头。

洞内只有她和武氏二人,武氏碍于身份,而许明珠对她却颇有几分敌意,刚才盖过裘皮后,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窒息的沉默。

“武姑娘和我夫君…怎么认识的?”

嘴里说着话,许明珠的眼睛却看也不看她,仍盯着洞外的瓢泼大雨。

武氏浅笑,她当然无法跟许明珠计较,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丫鬟,而许明珠却是李家的主母,正经的正室大妇。

“回夫人,奴婢也不知是如何与侯爷相识的,不是奴婢有心隐瞒,而是直到现在奴婢都很糊涂…”武氏苦笑。

她说的是实话,与李素的相识过程,哪怕她身为当事人,也糊涂得满脑子浆糊,表面上看,是李素莫名其妙托东阳暗中照拂当时已被打入掖庭的她,然后没过多久,她便莫名其妙被东阳公主从掖庭里接出来,莫名其妙的成了东阳道观的一个小道姑…

从被打入掖庭一直到成为李素家的一位似丫鬟又似谋士的尴尬人物,老实说,武氏这一年过得真的是稀里糊涂,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身在局中不仅完全无法掌控,而且连最基本的原因和理由都不清楚,至今仍在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

论心塞,武氏比谁都塞得厉害,活了二十几年一直聪慧无比,典型的有才有貌的女神级美女,现在却越活越糊涂,感觉自己像个又肥又丑又馋的矮穷丑,而且还智障…

许明珠终于回过头,好奇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如何与他认识的?”

武氏叹道:“奴婢不敢在夫人面前说假话,当初奴婢被打入掖庭,后来被东阳公主接出宫,再后来,奴婢曾对侯爷献计,侯爷便顺势将奴婢接入侯府…”

许明珠点点头:“当初是我父亲蒙冤入狱,夫君那些日子为他四处奔走,那次你在我家门前为夫君献计,我都听到了,虽说手段不妥,但也承你一片好心,我该多谢你才是。”

武氏垂头:“夫人言重,奴婢承受不起。”

许明珠望向洞外,眼中似有无限愁意:“他…其实是个很懒的人,能躺着绝不坐着,最喜欢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忙了,我知他身不由己,可有时候还是为他担心,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只说要我好好在家中享福,把这个家操持好就够了…武姑娘,从你进李家开始,夫君便一直很看重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把你叫去,请你帮忙出出主意,夫君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现在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累了,需要有人帮衬他,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参与他的每一件事…”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道:“您是他的夫人,唯一的夫人,侯爷敬您,爱您,夫妻一生举案齐眉,这可比帮他出出主意强多了,夫人,您已身在福中。”

许明珠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轻轻点头,望着外面的雨,幽幽叹道:“雨势越来越大了呢…”

武氏笑道:“势极而衰,明日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许明珠终于露出了笑容:“不错,定是艳阳高照。”

另一个窑洞内,李道正望着夜空的雨,忧心忡忡不停叹气。

他很担心儿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到底在长安城里干什么,越是无知便越感到恐惧,李素是他唯一的骨血,他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怂娃…他到底在干啥咧。”李道正喃喃自语。

郑小楼也在窑洞里,借着外面微弱的夜光,他正一下又一下地磨剑。

剑刃已经磨得很锋利了,雪白的刃面在夜色下折射出冷森的光,光芒微微颤动,仿若一抹有脉搏有呼吸的秋泓,一柄看不出质地的利剑握在手中,人与剑在一下又一下的磨合中渐渐融为一体。

郑小楼是个很沉闷的人,性格内向得发指,李素以前无数次逗他说话,皆无功悻悻而归,郑小楼的世界似乎很贫瘠,他对权力和钱财没有任何野心,对女色亦如是,每天除了在院子里练武,别的事情似乎很难引起他的兴趣,李素很想不通,这种单调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下去,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很多次李素都忍不住冲动想问问他,过得这么乏味无聊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虽然性格沉闷,但李素知道郑小楼是个真正可以托付大事的人,相比之下,沉默寡言的人更能得到李素的信任,嘴皮子笨的人往往心思很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答应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素放心地把全家老小的性命交给了郑小楼,他相信郑小楼不会辜负自己所托。

男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简单。

看到李道正忧心如焚的模样,郑小楼的嘴唇嚅动几下,难得地开口安慰道:“李叔,侯爷不会有事,您放心。”

显然,不善言辞的他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那么苍白无力,李道正反而更担忧了。

“咋会摸事咧?怂娃肯定闯咧大祸,他到底干了啥?”

郑小楼想了想,道:“不是他干了啥,而是别人干了啥,应该是太子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咋又跟太子干上咧?”

郑小楼又想了想,用自以为很走心的轻松语气安慰道:“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太子造个反,然后侯爷不让他造反…”

“嘶——”李道正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弹出眼眶:“太子…造反?”

郑小楼仰头思索了一下,仿佛自我确认过以后,才很认真地点头:“没错,太子造反。”

李道正腾地一下站起身,急道:“太子造反,他去干啥?”

郑小楼疑惑地道:“我刚才没说吗?侯爷不让他造反呀。”

李道正:“…”

漆黑的窑洞里,二人久久对视无语。

良久,李道正爆发了:“你们是要气死我吗?太子造反让他造便是,他怂娃掺和个啥?这种事也是他能掺和的?嫌命长了吗?”

郑小楼语气仍然很轻松,丝毫不受暴怒的李道正影响,一边垂头磨剑,一边淡淡地道:“侯爷有方五叔和一众部曲护着,定然没事的,再说太子败局已定,李叔您就当侯爷进城看热闹去了…”

李道正只觉眼前发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呼吸也急促起来。

跟这个木头疙瘩真的没话聊了,不仅是代沟,简直连次元都不同…

大雨夹杂着雷电,瞬间将天地照得雪亮,接着又沉入一片漆黑。

嘈杂的雨声掩盖了一切正常或不正常的声音,包括脚步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二人只好各干各的事,李道正在窑洞里来回踱步,神情焦急咬牙切齿,而郑小楼却一脸淡定的磨剑,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窑洞外传来一阵反常的沙沙作响,磨剑的郑小楼和来回焦急踱步的李道正同时停止了动作,黑暗中二人迅速对视,条件反射般同时屏住了呼吸。

郑小楼眼皮跳个不停,随手一挽,雪亮的剑刃在黑暗中绽出两朵漂亮的剑花,同时郑小楼的身子已动了起来,整个人像只游墙的壁虎似的紧紧贴在窑洞的土墙边一动不动,仿若石化。

李道正这时也浑然不复一个平凡老农的佝偻形象,身躯敏捷地飞快往后一窜,整个人横趴在洞内一块堆积干粮的杉木箱子后面。

二人未谈一语,动作配合却异常默契。

郑小楼此时甚至还回过头深深看了李道正一眼,眼中透出“果然如此”的了然意味。

敌人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这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出乎意料的精准,仿佛老练的猎人准确地找到了猎物的巢穴。

窑洞内的郑小楼神情依旧冷酷,世上似乎已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动容,包括死亡。

沙沙的异响越来越频繁,郑小楼握紧了手中的剑,头靠在土墙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出手凌厉一击之前让身体的状态达到最佳。

漆黑的夜空咔嚓一道闪电,瞬间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闪电划破夜空的一刹,郑小楼和李道正看清了窑洞外的一切,然后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了。

百多号人躬着身,猫着腰,如一群发现猎物的土狼,一步一步朝窑洞接近…

第六百七十九章 奇袭血战

李素对自己的安排自认很周全,从针对太子的行动,到保护家小的举措,左思右想,自觉面面俱到,几乎天衣无缝。

然而,“几乎”二字毕竟不是个绝对的词儿,事实上,他的安排出现了漏洞,不是因为思虑不周,而是低估了人性的丑恶。

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对丑恶的认识终归有些不足的,站在阳光里的人永远无法清楚认识到阳光背面的阴影深处里隐藏着怎样的畸形和丑陋。

李素是凡人,和大多数凡人一样,他有喜有悲,有优点也有缺点,凡人做人做事不可能完美,一丝丝的疏忽总有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比如现在。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

低矮的窑洞外,百来名黑衣汉子手执横刀,目露冷光,一步步地朝窑洞接近。

百人的阵势很有讲究,他们呈半圆散开,圆阵六十人左右,后面四十人则在圆阵外面拉弦搭弓,箭尖直指洞内,窑洞洞口的每一寸空间都在弓箭的范围之内,任何人从洞内突围,哪怕冲破了圆阵也会受到第二道弓箭防线的无情打击,显然这些人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不打算留一个活口了。

窑洞内的人早已睡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察觉,而李道正和郑小楼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毫无预兆的,今日竟已陷入绝境!

此时的态势很危急,百名不明身份的敌人悄然摸近窑洞,离洞口不足五丈,李素事先派人挖好的四个窑洞里,三个窑洞的李家主母和下人全都睡着了,唯一仅剩的一个窑洞内只有李道正和郑小楼还清醒着,更要命的是,因为许明珠的坚持,家中百名部曲大部分被她派去保护李素的安危,剩下的守护李家人的部曲却仅只十来人左右,也就是说,加上李道正和郑小楼,窑洞内精通技击搏杀之术,真正能上得了阵仗的人只有十二人,而敌人却有百人,以一敌十的情势,更何况此刻敌人全副武装有备而来,而李家部曲却毫无察觉。

李道正和郑小楼面色凝重,二人已明白,今夜必是一番血战,豁命以赴也不见得能让李家所有人全身而退。

趁着敌人一步步缓慢地朝洞口接近,李道正也猫着腰,无声地走到郑小楼身边,凑在他耳边低若蚊讷地道:“等下我先动手,你趁乱去别的洞里把人叫醒,马上领她们逃命去,往西边走,十里开外有一片树林,藏在那里多少能保住性命…”

郑小楼扭头瞥了李道正一眼,目光桀骜不驯,从嘴里简单地迸出一个字:“不。”

李道正大怒,低声吼道:“怂娃不听使唤咋?尊卑长幼的规矩懂不懂?”

郑小楼这回连头都懒得回了,眼睛死死盯着渐渐接近洞口的敌人,嘴里淡淡地道:“你儿子使唤我还得找个我心情好的时候,你能使唤我啥?我做人做事只凭己好,不论尊卑。”

李道正更怒了,扬手便准备抽他一记,随即反应过来此刻委实不是窝里斗的时候,遂悻悻哼道:“怂娃成得了甚事,还侯爷咧,看看都找了些啥手下…”

郑小楼嘴角扯了一下,淡淡地道:“李叔刚才的话没错,不过反过来比较好,我出去拖住他们,你趁乱领夫人她们往西逃命去…”

李道正怒道:“我是一家之主,啥时候轮到你拿主意了?”

郑小楼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马上转过头去,轻声道:“侯爷把老爹和妻子的性命托付于我,因为他相信我能护你们周全,李叔,我不能辜负他。”

李道正一呆,而郑小楼话音方落,人已如一支离弦的利箭闪电般冲了出去,一个跳跃腾冲便已冲到了洞外敌人的圆阵正中,手中长剑随手一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冲天而起,洞外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骤袭惊呆了,从头领到军士,百来人竟呆呆看着郑小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怎会突然冒出一个杀才,突然便干掉了自己的一个袍泽,仿若鬼魅般无声无息。

血淋淋的头颅落地,郑小楼忽然厉声嘶吼道:“敌袭!所有人不准出洞,外面有弓箭!”

话音落,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又一颗敌人的头颅被收割,而郑小楼则如一只灵猫般窜到了另一个方位。

随着郑小楼的这声大喊,洞内洞外顿时全乱了,窑洞内所有李家的家眷下人和部曲全醒了,而洞外的敌人这时也回过了神,为首的校尉眼皮一跳,顿时目露凶光,此时形迹已暴露,奇袭无效,索性扯着嗓子喊道:“放箭!遇到任何人就地格杀!”

数十声弓弦嗡嗡作响,漫天箭雨朝窑洞内倾泄而去,洞内不时传出中箭的闷哼还有丫鬟惊惶的尖叫声,夹杂在隆隆的雷声中,窑洞内外一片嘈杂哭喊,分外混乱。

校尉军令刚下,圆阵已骤然收紧,六十人的阵型有序地朝四个洞口扑去,后面四十人的弓箭手仍不停地朝洞内射箭。

随着图穷匕见,窑洞内的十名李家部曲也惊醒了,毕竟是历经多年生死的厮杀汉,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仍不见慌乱,严格遵照郑小楼的命令,厉声呵斥洞内的丫鬟家仆们不得出洞,找被褥和箱子掩护挡箭,趁着闪电过后的漆黑夜色以及弓手换箭的空档,十人从洞内冲出,抽出横刀与接近洞口的敌人杀作一团。

长安城东,延兴门。

城门紧闭,仍如往常般寂静,城头箭垛内站着一排排府兵,手举着火把盯着城外的一片漆黑,滂沱大雨已将府兵们的盔甲淋得湿透,深秋冰冷的寒意仿若无形的钢针扎入他们的骨髓。

今晚值守延兴门的将领是左武卫都尉王熘。

子时三刻,雷雨隆隆声中,延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城头高举火把的将士们神情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长戟,正待扬声喝问,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将士们扭头,发现正是今夜守城门的最高将领王熘,身后还跟着一群将领和亲卫,约摸数十人,于是众将士急忙见礼。

“禀王都尉,城外二里处有异声,是否降下吊篮,派两个袍泽出城查问?”一名火长抱拳道。

王熘三十来岁,面貌平凡无奇,下颌光洁,唇上一绺黑须,眼小且狭长,目光漂移不正。

闻部将禀报,王熘却不慌不忙摇摇手:“不必查问,入夜前本将已得兵部令文,今夜左屯卫有兵马调动,由中郎将李安俨领军,我等只须守城,勿用多问。”

部将闻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漏洞大了。军队调动本是寻常事,能成就大唐这支战无不胜的雄师,大唐各卫操练府兵可不是在校场上挥舞几下长矛,喊几声杀杀杀就能过得去的,懂得练兵的将领往往还会训练麾下将士夜战,袭营战,马战等等,这些都不足为奇。

可是,不管怎样的操练方式,断然没有离城门如此近的道理,而且兵部的发文也不可能只通知都尉一人,就算是路经城外,如此一支大军操练,至少也该打起火把行军,或者派人向城头府兵知会一声。

凡事都有个规矩,尤其是军队的事,更是规矩森严,军队操练也是有着严厉规矩,不可逾越雷池一步,今夜城外这支军队竟然离城不足两里,若是为首的将领下令攻城,将会引出多大的祸乱?没有哪个领军的将领敢做出这样的举动,除非…他真打算造反。

城头的火长心一沉,急忙道:“王都尉,左屯卫李将军此举不合规矩,咱们必须派人出城查问,并马上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此事…”

王熘眼睛一眯,笑道:“慌什么?这里是大唐都城,哪个不长眼的难道敢造反不成?左屯卫只是路过城下,你还怕他们攻城?”

火长显然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正色道:“王都尉,话不能这么说,末将相信他们断然没有造反的胆子,可他们却坏了规矩,此事必须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否则将来人人效仿,说不定哪天真有人敢造反攻城了…”

王熘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厉色,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了。

随着王熘露出笑容,他身后的部将和亲卫也纷纷有了动作,众人装作观察城外动静的模样四散开来,渐渐朝箭垛靠近,不知不觉间,众人已各自站在箭垛内守城府兵的身旁。

“方火长执意禀报大将军,是觉得此事本将担待不起么?”王熘面露冷笑道。

“末将不敢,只是职命和都城安危所在,末将不敢徇私…”

话刚说到一半,方火长忽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赫然低头,发现自己的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已见不到刃面,只看到刀柄露在外面,随着自己的呼吸而颤动。

方火长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熘,嘴唇一张,正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叫,却被王熘捂住了嘴,与此同时,方火长前后左右的守城将士们也纷纷发出闷哼,一个个无力颓然倒地,片刻过后,城头上还站着的已然全是王熘的心腹部将了。

看着城头满地的尸首和鲜血,王熘面无表情,眼睛望向漆黑的城外,朝部将挥了挥手。

“晃动火把告诉李将军,延兴门已得手,一炷香时辰后为他打开城门。”

第六百八十章 纵火示警

子夜,延兴门,守城都尉王熘清洗麾下府兵,不愿依附者皆就地斩杀,一炷香时辰不到,延兴门城头上所有的府兵全换成了王熘的心腹部将,城头马道上却躺满了尸首。

倾盆大雨的夜色中,李安俨率左屯卫六千余精兵悄悄进了城。

城门下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李安俨骑在马上浑若无觉,仰头看着天空中急骤而落的雨丝,李安俨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六千精兵入城,今夜出其不意的奇袭,定能创下一个以寡敌众的传说,丝毫不逊色当年的玄武门。

拥戴太子李承乾坐上皇位的他,日后该是怎样的富贵荣华?李靖,程咬金,李绩…这些高高在上的当世名将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从龙之功,不比开疆辟土差,甚至更得帝王信任恩宠,攀爬巅峰的路不止一条,李安俨选择了一条更快更轻松的路,一朝功成,位极人臣。

“入城后列队待命,只待城中太子左率卫大营火起,便向左右武卫发起攻击。”李安俨冷冷下达了军令。

被牵扯进阴谋里的人不仅仅只有军队和权贵,还有长安城的市井小人物。

刚到子夜,长安东西两市左近的一些低矮屋子门口忽然冒出了许多人影,高矮胖瘦,穿着杂乱,每个身影都那么鬼鬼祟祟,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朝东市街心聚集,很快便聚集了二十来人,他们站在滂沱大雨里,雨点淋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浑若不觉,直到东市一家绸缎店铺的门开了一条缝,一道魁梧的人影从店铺内走出来,众人神情一振,纷纷注目。

魁梧的汉子面貌奇丑,先缓缓环视众人,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各位都是王大哥的心腹弟兄,以前都承过王大哥的大恩,王大哥有话让某转告各位,今晚所行之事颇为凶险,若被官府拿住,多半要掉脑袋的,王大哥不忍各位兄弟落个凄惨下场,所以做事之前先把话说清楚,谁若此刻心有犹疑,尽可马上退出,王大哥绝不见怪,日后仍拿你当兄弟…有人想退出吗?”

二十来人显然并无丝毫怯意,闻言纷纷举起了拳头,异口同声道:“愿为王大哥效死!”

魁梧汉子点点头:“好,王大哥没看错你们,今夜若有人不幸身死,王大哥养尔等父母妻小,绝不教任何人欺辱,这是王大哥的千金一诺。”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躬身行礼表达感激。

魁梧汉子仰头看了看天色,猛地一挥手,道:“走!”

长安城,四方馆。

吐蕃大相禄东赞半躺在床榻上读书,桌上的油灯摇曳,时有秋风入室。今晚雷雨交加,天气已有了几分寒意,对常年生活在寒冷高原的禄东赞来说,大唐入秋后的天气更让他欢喜适应。

两国联姻,不仅仅是男女迎亲拜堂那么简单,大唐成亲的俗礼太多,皇室尤甚,留在长安城几个月了,禄东赞一直耐心等着大唐筹办陪嫁和仪仗,其过程之繁琐,饶是禄东赞这样的一国宰相也觉得受不了,幸好再过些日子就熬出头了,昨日殿内省的宦官告诉他,大唐一应陪嫁物品已准备好了,连随同陪行的和尚道士也都整装待行,这个好消息令禄东赞高兴极了,所以时已子夜仍兴奋得无法睡着。

今晚禄东赞看的书是《吕氏春秋》,这是一本好书,早在中原秦朝时便已成书,书中以黄老道家学说为基础,结合儒家,法家,墨家,兵家和阴阳家等诸子百家学说,古往今来,天地万物,兴废治乱,三教九流皆在其中,禄东赞越看越赞叹不已,深深被中原的古老文化所折服。

正如大唐对周边列国有着强烈的领土野心一样,其实吐蕃也对大唐有野心,平心而论,李世民和松赞干布都是一代明君,他们自信且自负,对扩充国土有着强烈的欲望,两位明君生在同一个时代,不得不说这是天意缘分。

欲图其国,必先了解其文化,只有深刻的了解它,才能在占领其国后彻底的毁灭它。

禄东赞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读书的。

深夜子时,四方馆外的梆子敲了四声,秋风吹拂入室,室内灯火摇曳不定,禄东赞打了个呵欠,有了些困意。

油灯将尽,夜色无垠。

四方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禄东赞皱了皱眉,心中觉得奇怪。

作为大唐的国都,禄东赞知道长安城是实行宵禁的,入夜后便不准任何官员百姓在城中走动,一旦被发现便落罪,轻则打板子下大狱,重则流放千里,所以每天日落以后,长安城各坊坊门关闭,白日喧嚣的大街根本不可能看到人,此时深夜听到脚步声,禄东赞不由好奇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出了屋子,来到四方馆的院中。

院中站着许多吐蕃随从,他们更早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出屋查看究竟,每个人拔刀在手,警觉地隔着大门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只是碍于大唐宵禁律法森严,吐蕃众人也不敢轻犯,所以没人出门。

见禄东赞出来,随从们纷纷行礼,禄东赞摆摆手,沉声道:“外面何事喧哗?”

随从摇头:“好像有许多人往咱们四方馆方向来,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了,大相,会不会是唐国出尔反尔,要对咱们动手了?”

禄东赞失笑摇头:“本相来唐国后一直本分,也并未开罪唐国皇帝和大臣,求亲也是按照两国的礼数来求的,唐国君臣有何理由对咱们动手?更何况咱们吐蕃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敢对咱们动手,唐国君臣不考虑后果么?你们未免太多疑了。”

随从勉强陪笑了几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四方馆的院子外面便有人啪啪打脸了。

“快,就是这家,没错了!”

“吐蕃人真住这里?”

“没错,我看得真真的。”

禄东赞和吐蕃随从闻言色变,面面相觑之后,禄东赞强笑道:“勿虑,他们不敢拿咱们怎样的,定是长安城内有刁民作乱…”

随从们纷纷配合的点头。

“里面就是吐蕃人的住所了,快,点火烧屋!”外面的喊叫声又一次打禄东赞的脸。

禄东赞额头开始冒汗,却强撑着冷笑:“呵呵,吓不到我的,今夜大雨,万物湿透,连片树叶都点不着,却妄言什么点火烧屋,岂不可笑…”

随从们这次却无人回应附和了,直到现在大家的脑子都是一片懵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禄东赞也一样,外面那群人分明是冲着吐蕃人来的,可禄东赞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长安城里到底得罪了谁。

冤有头债有主,凡事总有个因果吧?自己并没有种下恶因,那么眼前这莫名其妙的恶果到底是肿么回事?

今夜外面那群人似乎是职业打脸的,而且专打禄东赞的脸,禄东赞的冷笑还挂在脸上,外面便有了动作,接连嗖嗖几声作响,从院子外面扔进来无数只小陶罐。

禄东赞脸色大变,尽管只是夜空里的惊鸿一瞥,可他仍看清了小陶罐的模样,联想到李素曾经在松州城下弄出的那种小罐罐,禄东赞愈发心惊。

幸好这次的小陶罐比较温和,落在院子和房顶上便没有爆炸,而是发出一阵碎裂声。

禄东赞惊魂稍定,随即鼻端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火油味,禄东赞使劲吸了吸鼻子,味道仍消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