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随从却指着房顶惊呼:“大相,是油!他们扔进来的是油!”

“什么!”禄东赞大惊。

由不得一众吐蕃人反应,四方馆外面忽然又扔进了无数支燃烧的火把,漆黑的夜色里,昏黄的火光像流星一般落在四方馆的院子里,房顶上,像一阵美丽眩目的流星雨。

四方馆顿时火起,倾盆大雨淋在火堆上,却毫无作用,油助火势,火借风势,四方馆的大火瞬间便熊熊而起。

禄东赞再也无法为喜爱的大唐作任何解释辩白了,不但童话里是骗人的,中原的圣贤书也是骗人的,看看都教化出了一群怎样的刁民!好意思说我们吐蕃是化外蛮夷,呸!不要脸!

禄东赞又惊又怒,眼看四方馆的房子烧了起来,四方馆内所有的吐蕃使团随从全都乱了,有人红着眼拔刀便往外冲,有人拼了命往烧着的屋子里跑,抢救贵重的财物。

禄东赞一把揪住往外冲的随从,厉声道:“不准出去!唐国有宵禁严法,今晚这把火来得蹊跷,焉知里面有没有圈套,出去便落了唐人口实!”

随从们满脸愤恨,却只能从命,恨恨地瞪着四方馆外。

火势越来越大,照亮了四方馆周围的民居,如此大的火势终于引起了武侯和坊官们的注意,于是铜锣急促地敲响,四面八方传荡着气急败坏的救火声。

外面放火的那群汉子似乎达到了目的,也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谋反了!谋反了!太子今夜谋反!”

声音越传越广,隐隐盖过了四面救火的呼喊声,然后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四方馆外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放火的汉子们一声招呼,纷纷四散开来,隐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禄东赞站在院子中,放火之人的喊声字字皆入耳,直到外面的人离去,禄东赞的脸色却难看至极,身躯气得瑟瑟直抖。

良久,救火的人离四方馆越来越近,已能听到武侯坊官们焦急的呼唤声,禄东赞这才松了一口气,无神地瘫坐在地上,满脸悲愤地仰望天空。

“你国太子谋反…你烧我屋子作甚?本相招谁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宫闱密奏

满腔悲愤,罄竹难书。

禄东赞到现在都是一脸懵逼,搞不清在这座举世尊仰的大唐都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和事都不符合逻辑了呢?大唐人的世界,他这个老外真的不懂…

回过头再想想刚才还在充满虔诚的读中原圣贤书,为书中的每句话击节赞叹不已,再看看现在四方馆内处处冒烟着火的房子,禄东赞刚刚建立起来的三观崩塌了。

说好的无为不争呢?说好的礼仪之邦呢?我在屋子里学习你们的文化,羡慕你们先贤的智慧,你们却特么的在屋外放火…

这一刻,禄东赞对人生充满了迷茫。

吐蕃随从忙着打水灭火,禄东赞呆呆站在院子里不言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回过神来,随手一把揪住一个吐蕃路人。

“刚才外面喊什么?”

吐蕃随从不确定地道:“唐国太子…谋反?”

禄东赞倒吸一口凉气:“太子谋反?今夜?此时?”

随从急忙应是。

眼中闪过无数莫测的光芒,随即禄东赞重重地一击掌,有种共襄盛举的兴奋。

“反!使劲反!早该反了!唐国越乱越好…”禄东赞高兴极了,顿了顿,又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最好把太极宫也烧了!”

看着使团随从们仍忙着井里打水灭火,禄东赞皱了皱眉,喝道:“都给我回来!唐国的房子,烧成渣都不关我们的事,要你们救什么!明日我便去太极宫觐见唐国皇帝,今晚贼人火烧四方馆,皇帝必须给吐蕃一个交代,否则必不甘休!”

随从们急忙扔了桶和盆,老实地在院子中站好。

“还有,天明后马上派人出城,远赴吐蕃,告诉我们的赞普,唐国内乱,太子谋反,我们吐蕃大军可于边境集结,伺机而发。”

随从行礼应是,刚转过身,禄东赞又叫住了他。

眼中闪过一抹冷冷的笑意,禄东赞道:“命人再拟一份国书,待我吐蕃大军边境集结后再递予唐国皇帝,语气不妨谦卑一些,就说吐蕃请求唐国多赠文成公主陪嫁之物,钱财也好,瓷器丝绸也好,佛经道家典籍也好,修桥铺路盖房的工匠也好,总之多多益善,请唐国皇帝看在两国友邦的份上不吝赐赠。”

随从一呆,抬头惊愕地盯着禄东赞:“大相,这不是,这不是…”

禄东赞笑道:“你想说趁火打劫对吗?”

随从不敢应,垂头称罪。

禄东赞哈哈大笑:“太子谋反,唐国内乱,今夜不论谁胜谁负,唐国皇帝都会措手不及,哪怕剿灭了谋反,将来很长一段日子也要清洗朝堂,拔除余孽,文臣武将人人自危,此时正是唐国内部空虚混乱之时,天赐良机,若不取之,岂不白白错过机会?”

只不过烧了几栋屋子,买单的还是大唐皇帝陛下,李素也没想到引发了吐蕃大军的整装待发,这事应验了蝴蝶效应果真是存在的。

如果上天给李素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李素…还是会选择烧屋。

你儿子造反,我烧几栋屋子示示警只是毛毛雨啦。

反正死无对证,赔钱的又不是他,至于吐蕃大军边境集结…这可不是李素能控制的,相信松赞干布和禄东赞也不敢轻举妄动,没别的原因,因为大唐皇帝李世民和他手下一群老杀才都是典型的暴脾气,尤其是大唐如今手里还掌握着令邻国闻风丧胆的震天雷,心情不好便扔几个过去听听声响,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边境集结大军是你的事,敢越边境一步便知大唐军队的厉害。

太极宫。

雨夜,子时,万籁俱静。

李世民坐在甘露殿内,听着殿外淅沥的雨声,垂头批阅奏疏。

殿外无声走来一道苍老的身影,常涂穿着绛色官袍,静静站在殿门外,神情犹豫踌躇。

太子谋反的消息常涂早听魏王密报过,但常涂一直不敢轻信,毕竟太子和魏王是死对头,死对头泼的脏水能不能取信,这就见仁见智了。

所以这几天常涂一直压着这件事没敢跟李世民禀奏,私下却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全力追查证实。

谋反非同小可,尤其还是太子谋反,常涂跟随李世民多年,深知他的性子。当年的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说是情势所迫也好,说是野心所趋也好,但在李世民内心最深处,对兄弟手足下毒手这件事也是非常自责悔恨的,只是这种自责悔恨无法对外人说,对外还得硬起心肠历数兄弟的罪过,表达自己多么的委曲求全,兄弟如何的残暴不仁,咄咄相逼,人前人后不同的矛盾心情,这些年一直反复煎熬着李世民的内心。

所以李世民登基后对子女的和睦关系尤其看重,然而心里看重,行动上却常常忽略,当皇帝实在太忙了,忙得连家庭里父亲和子女的感情维系都需要安排一个行程出来,而那些子女们因为缺少了父亲的直接教导,随着年岁的增长,性格也渐渐变了味道,权力钱财土地美色,世上那么多的诱惑,哪样不使人动心,本就是意志不坚定的少年,稍一诱导便滋生了野心,野心越长越大,无法遏制,终成大祸。

比如太子李承乾。

直到今天日落前,常涂终于从东宫的眼线耳目中得到了切实的消息。

太子李承乾果然在谋划造反,并且已箭在弦上!

常涂不敢再隐瞒下去,消息查实后马上来到甘露殿,然而站在甘露殿门外,常涂却停下了脚步,死鱼般木然且冰冷的眼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

亲儿子造反,常涂能想象李世民的表情将是怎样的错愕和痛心,这种痛楚一如当年他亲手搭弓将兄长李建成一箭射死的那一刹。

父子,手足,本应是人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可终究落得互相残杀,时隔十七年,他的亲儿子竟效他当年,也向他举起了屠刀…

这该是怎样的痛?万箭穿心不过如此了吧?

心如铁石的常涂此刻站在殿门外,心中一时竟也生出不忍和悲怜,为殿内这位雄视天下的天可汗陛下,也为这位注定失败到一塌糊涂的父亲。

踌躇半晌,脑中措好言辞,常涂无声地一叹,终于还是迈步走进了甘露殿。

悲痛且留往后细数品鉴,可眼前的谋反,却是一定要迅速扑灭的,否则后果严重。

小碎步轻悄上前,看着桌案后的李世民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神情专注地批阅奏疏,常涂神色黯然,却不得不打断了李世民的思路。

“陛下,老奴有急事禀奏。”

李世民从小山高的奏疏纸堆中抬起头,神情已然非常疲惫了。

“有事快说。”李世民淡淡地道。

常涂停顿片刻,终于狠下心道:“陛下,太子涉嫌谋反,老奴已查实。”

李世民一呆,疲惫无神的双眼忽然精光暴射,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常涂面无表情地重复:“太子事涉谋反,老奴已查实。”

“太子?承乾?你是说承乾谋反?”李世民瞪大了眼睛,随即狠狠一拍桌案,大怒道:“你个狗才老糊涂了?天下谁都能造朕的反,唯独承乾不会!这天下本就是他的,他有什么理由造反?他凭什么造反?”

常涂不出声,仍旧面无表情垂头恭立。

李世民说到这里语气已渐渐有些不确定了。

今年以前,未来的大唐江山或许可以说是李承乾的,可是今年他对李承乾越来越不满意,甚至公然召集重臣商议易储之事,虽然此议不了了之,但风声却已传了出去,入得李承乾耳中,能不心生怨恨吗?东宫之位朝不保夕,心中怨意愈浓,于是暗中谋划造反,有什么不可能的?

李世民脸色瞬间数变,最后失神地瘫坐下来,抬头望向常涂。

“果真查实了么?给朕细细道来。”

常涂语气平静地道:“老奴已查实了,从陛下召集重臣商议易储之事后,太子便密召汉王李元昌,襄阳郡公杜荷,长广公主之子赵节,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入东宫,密谋此事者,此四人为首。”

李世民阴沉地道:“可知谋反细节?何时发动,何人运筹,长安十二卫多少军队从逆?”

常涂道:“老奴猜测…发动或许便在这几日了,甚至是今夜。长安十二卫中,左屯卫李安俨经营多年,恐已不稳,太子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因军士私斗而被罢免,改换右郎将常迎望代其职,老奴思之,这恐怕是太子设下的圈套,那常迎望必是太子的人,其余几卫是否有将领从逆,老奴不得而知。”

李世民神情愈发阴沉,沉默片刻,缓缓问道:“…朝中大将军可有涉事者?”

常涂犹豫了一下,道:“东宫府千牛贺兰楚石近日频繁出入其丈人侯君集府中,不知其意。”

李世民身躯一震,心中愈发痛楚难当。

“亲子和肱股之臣皆反我!朕,何错之有?”

第六百八十二章 谁试锋芒

“何错之有”。

这是李世民的态度,一切坏事的发生,他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错的是别人,李世民太自负了,自负到了狂妄的地步,随着这些年大唐扩充越来越多的版图,李世民的自负和傲慢也随着版图的扩大而扩大,他渐渐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远站在神灵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灵怎么可能犯错呢?

这位失败的父亲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

儿子造自己的反,错的当然是儿子,自己这个父亲对他多年教导,为他遍请世间名师大儒,时刻督促他的学业,给他灌输治国安邦的道理,纵容他的各种胡闹和残暴不仁的行径等等…

李世民扪心自问,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李承乾没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着他的宠爱和耐心,最终宠爱耗尽,他彻底对儿子失望寒心,这才有了后来的易储之议。

作为父亲,能给的都给了他,李世民曾经自省过,到底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一次又一次的自问后,李世民愈发觉得自己没错,是的,对这位嫡长子,李世民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仁至义尽之后,换来的却是儿子刀剑相向。

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曾经那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顺的儿子,今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犹如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儿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态严重的是侯君集的参与。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声问道。

常涂垂头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这段日子东宫中人频繁与其接触却是事实。”

李世民怒视他:“为何不早报?”

常涂面无表情地道:“事无凭据,徒增麻烦,亦伤臣心,老奴压而未报,直至今日方才查实。”

李世民怒哼一声,脸色却愈发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抛开感情方面的事不说,客观看来,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这种久经战阵的人眼里简直就像一个大笑话。

长安都城拥兵十数万,十二卫大将军互不统属,并无兵权,所有的兵权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纪轻轻,朝中渐失阵营,军中毫无根基,他造反顶多能凑几千个乌合之众,李世民掸掸灰尘的功夫便能轻易将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烦的是,侯君集竟参与其中了。这个人的出现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视。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对他有怨恨,灭高昌都城之后,李世民为平众怒而不得不将侯君集流放,虽说是依国法军法而为,但这个决定多少有些鸟尽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对他其实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当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于有了台阶,顺势便下了,答应了李素的请求。

毕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对侯君集多加安抚,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谁能想到侯君集竟卷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军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卫大将军,李世民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已是立功无数的高级将领了,虽然大唐军制改变,大将军并无调兵实权,可每个大将军麾下旧部如云,这些旧部各自统兵无数,若被大将军诱之以情利,这些统兵的旧部若拧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实在太恐怖了。

一个大将军的存在,对邻国无异于一颗核弹,可一旦倒戈,对内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威胁。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还是没发,你查不出吗?”

常涂摇头:“东宫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议,无从得知。”

李世民仰头闭眼,缓缓道:“如此,朕便当他已反了…常涂,速速调集羽林禁卫,还有,拟旨发予程知节,牛进达,李绩三人,程知节接管左武卫,牛进达接管右武卫,李绩统龙武军,三军进长安城,左右武卫入太极宫,龙武军击敌,左右武卫防卫宫门,羽林禁卫在两仪门内布下箭阵,任何人胆敢闯宫皆射杀之!”

常涂躬身领命。

殿外一道惊雷忽然炸响,雨势如山洪倾注,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狂风卷入殿中,吹灭了殿内几盏宫灯,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涂刚准备命宫人点灯,却见李世民朝他无力地挥手:“你去吧,朕想独自坐一会儿。”

常涂躬身退出大殿,迈出门槛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却见李世民孤独地坐在殿内,像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身躯佝偻苍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种浓浓的悲凉痛苦气氛包围着,常涂看不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但他却深深感到从李世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悲怆的气息。

常涂看着李世民孤独的身影,无声地喟叹。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世情反复,人心薄凉。

常涂走后,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其声若困兽嘶鸣,若鹏鸟哀啼,声声泣血,最后咆哮渐渐化作了哽咽,痛哭。愤恨痛苦的声音在殿内悠悠回荡。

“朕何错之有,我儿何以负朕!”

太平村东面,窑洞外。

闪电,雷雨,一倾如注。

雨夜下,一场生死厮杀激战正酣。

郑小楼已身负大小十余道伤,手中的利剑不知何时卷了刃,人已无力,剑尖低垂,鲜血顺着剑刃蜿蜒,汇聚于剑尖,然后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烂泥里。

李素留给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战死三人,余者皆负伤,众人强撑着力竭的身躯,在窑洞外稀松不成形却难以逾越的防线。

窑洞内,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杂役们,部曲们这道用生命构成的防线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半个多时辰的激战,敌人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代价,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越过那道防线。

敌我双方胶着对峙,双方都在用这短暂的时光迅速恢复体力,等待迎接下一场更激烈的厮杀。

郑小楼面无血色,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身体已虚脱,那柄轻盈的利剑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虚弱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与郑小楼并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们都曾经与李素经历过西州血战,今夜的情势与当年一样,都是以寡敌众,都是断绝生望,部曲们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地看着对面数丈之遥的敌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从西州回长安,进了李家的庄子,年轻的侯爷待他们不薄,侯爷的亲人也待他们不薄,他们喜欢侯爷夫人带着丫鬟不讲道理似的给他们安排屋子,天热送冰块,天冷送被褥,他们更喜欢与李道正蹲在田边,老老实实听老爷子告诉他们农事技巧,顺便开几句荤玩笑。最喜欢的是侯爷,那个时刻懒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宁死不屈的刚烈脾气,无形中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追随他,为他搏命,为他效死。

为这样的一家人舍生赴死,此生已无遗憾。

所以部曲们都很平静,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边缘,他们仍满不在乎,寥寥数人,慷慨从容,宁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对面,领队的校尉已胆寒心颤。

原本以为奔袭而来只是杀几个老弱妇孺,手到擒来般轻易的事,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惊心血战,区区十来人,愣是把上百号人拦在窑洞外,每迈进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对方也有伤亡,从十来人到现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们已力竭,已疲惫,甚至有的人连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们平静从容的模样,校尉打从心眼里畏惧,外表再如何不堪,横在他们面前的都像一座无法攀越无法征服的高山,伟岸,坚硬,不可动摇。

扭头看着自己身后大约七十余袍泽,再看看对面稀稀垮垮队不成形的七八个人,校尉心中挣扎不已。

七八个人对七十人,原本毫无悬念的厮杀,可他却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他们的敌人似乎强大到无法战胜,不知怎样的意念在支撑着他们,居然硬挺到现在。

犹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败之局,无论太子事成与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军法无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攒点筹码在手里,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们,再鼓把劲,他们撑不住了!”一道炸雷响起,校尉扬刀厉声吼道。

七十余人强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开,呈半圆状举刀缓缓朝郑小楼等人逼近。

郑小楼半阖的双目猛然圆睁,看似力竭的身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劲道,手掌一翻,利剑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剑尖遥指前方,微颤而坚定。

其余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横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场生死豪赌,在雨夜下缓缓开启。

“上!”校尉下了军令,七十余人蜂拥而上,数十柄利刃朝郑小楼等人劈砍而来。

郑小楼和部曲们惨然一笑,却毫不畏惧地迎上。

这是最后一次搏杀了,因为他们仅余的力气只够支撑这一次搏杀了。

双方短兵相接前的一刹,郑小楼身后忽然传出一道暴烈如火般的怒吼声。

“欺人太甚!当我李家无人么?”

双方顿止,同时扭头望去,却见李道正穿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老旧皮甲,皮甲上厚厚的灰尘都没擦,手里握着一支丈二长戟,戟尖已钝,布满锈色,显然是很早以前的老物件了,此刻李道正皮甲披挂,手执长戟,目露煞气,威风凛凛地站在窑洞外,与往常那佝偻畏缩的老农形象盼若两人。

敌人惊呆了,李家的部曲们也呆了,从来没见过老爷这般形象出场。

唯独郑小楼仿佛早已知晓,脸色仍旧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惊讶之色。

校尉被李道正的模样吓到了,因为这位老农模样的人此刻的扮相说不出的怪异,连他也搞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忽然冒出来。

“你,你是…”

李道正冷哼:“我是李素他爹,你们辛苦跑来赶尽杀绝,我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对象。”

校尉一惊,接着大喜:“兄弟们,除了他!”

七十余人轰然而上,郑小楼和部曲们大急,奋力厮杀,且战且朝李道正方向退去,试图保李道正周全,然而对方毕竟有七十余人,郑小楼等人使尽力气和招数,终究挡不住敌人不要命似的冲击,仿若大堤决口一般,二三十人绕过郑小楼,从侧面迂回而过,迅速将李道正包围起来。

李道正仰天哈哈大笑,身躯突然一沉,手中生了锈的长戟猛地横扫,光影掠过,地上顿时躺下了七八人,随即李道正嘿然大吼,一戟戳去,正中一人心窝,戟尖入胸数寸,一条人命已收割。

敌人被李道正随手使出的凌厉两招惊呆了,数十人围着他,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捋其锋芒。

“这,这是…龙武军中的招数!”一名敌人失神地喃喃道。

李道正豪迈大笑,长戟猛地朝地上一顿,喝道:“眼力不错,某曾是大将军麾下亲卫,退则牵马坠蹬,进可辕门射戟,帐下效力十年,百战而还,尚有余勇可贾,尔等宵小,可敢试我锋芒!”

校尉不甘心地咬咬牙,赤红着双眼,厉喝道:“上!”

李道正哈哈一笑,手中长戟幻化漫天虚影,看架势分明是个杀人的老行家,二三十人蜂拥而上,漫天虚影化实,长戟横扫下路,虚晃过后猛然一挑,又是一人被刺得透心凉,众人大惧,纷纷后退,这一招虚虚实实,竟不知如何抵挡,比起前面那个执长剑的沉默汉子郑小楼,眼前这个挥舞长戟的家伙似乎更难对付,因为他的招式套路是真正两军对阵时使的招数,简捷有效,招出必见血而归。

连杀两条人命,李道正似乎激发了心中隐藏多年的豪情和杀气,举戟斜指夜空,双目怒视群敌,口中忽然如山崩地裂般迸出一个字。

“杀!”

一字落音,天地变色!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叛军入城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云万里如虎。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岁月清涤,霜刀雪剑,英雄蒙尘久寂。可是,英雄毕竟是英雄,拂拭过身上的尘埃,久藏多年的锋芒仍令天下不敢直视。

英雄虽老,锋芒仍在,谁敢试刃?

李道正执戟站在雨夜中,破旧的皮甲,生锈的长戟,还有岁月在身躯上留下的苍老印记,整个人像极了秦皇陵墓里的兵马俑,从里到外透出沧桑与虚弱。

可是这道沧桑虚弱的身躯此刻站在大雨里,犹如天神降凡,威风凛凛,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戟握在手中,孤零零一人面对群敌环伺,却有着如同手握天下生杀般的气势。

校尉和一众府兵被吓得连退数步,直到退出长戟横扫半径之外堪堪站定,惊惶地看着李道正寒松般屹立的身影。

李道正整个人散发出凌厉霸道的气势,长戟狠狠往地上一顿,迈腿向前踏了一步,盯着校尉等人道:“朝堂事,朝堂了,明争暗斗也好,谋朝篡位也好,出了庙堂,诸事皆了,我儿李素得罪太子殿下,本是朝堂里该解决的事,太子殿下何以如此歹毒,竟欲屠人家小?尔等遇主不明,前程何在?”

一番话霸气而不失情理,校尉表情变得复杂,迟疑片刻,叹道:“我等粗鄙武夫,只知奉命行事,朝堂之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李道正怒道:“我也是粗鄙武夫,但最起码明辨是非黑白还是懂的,天下事总逃不过‘道理’二字,为何你们却不懂?”

校尉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明辨是非,我的家小会被‘道理’二字害死,你若是我,你该如何做?”

李道正愣了一下,接着洒脱大笑道:“我若是你,恐怕会和你一样抛开是非,只保家小性命了,男儿生于世间,诸多羁绊,总要有所挑拣,挑道理还是保家小,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错,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校尉眼眶一红,刀尖垂地朝李道正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得罪。”

“多谢”是因为李道正的理解,“得罪”是他不得不继续这场混淆了是非的厮杀。

其实世上哪有真正彻头彻尾的坏人?终归是诸多羁绊,身不由己。

天空又炸响了一道惊雷,闪电瞬间将黑夜照亮,那一刹的光华,令敌我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的脸。

李道正哈哈一笑,双手扬起长戟,斜指对方,大喝道:“生死胜负,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了,来吧!”

校尉脸色一黯,随即闪过一抹狰狞,扬刀吼道:“兄弟们,杀!不死不休!”

冒着倾盆大雨,双方再次豁命厮杀起来。

郑小楼和众部曲哪里敢让李道正如此犯险?见敌人分出一半人马纷纷向李道正冲去,郑小楼等人大急,挥舞着刀剑奋力朝李道正方向汇集而去,忘情搏命之下又收割了数条人命。

然而形势仍旧危急,李道正的出现确实改变了战局,但这种改变是有限的,敌众己寡,数量上仍占了劣势,双方杀作一团能够陷入激烈胶着状态,全靠李道正,郑小楼和一众部曲的身手高强,临战经验比敌人丰富,这才堪堪维持了双方的平衡。

一炷香时辰后,当李家部曲再次倒下两人,而敌人也有十人送命之后,战况愈发白热化了,此时的敌我双方已然杀红了眼,李道正左腿被砍了一刀,鲜血汩汩如注,却浑然不觉,此刻他仍是战圈的中心,敌人欲取他性命,而郑小楼等人豁命保他性命,李道正手中一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片刻间便有数人倒在他那神鬼莫测的长戟下。

杀到这般时候,大家其实都累了,校尉更是心惊胆寒,百来名麾下将士对付区区十多人竟讨不到丝毫便宜,眼看自己麾下将士已死了一半,却仍被死死拖在窑洞外方圆数丈之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仍近不得窑洞半步,而且看李道正等人凌厉暴烈的厮杀劲,这场以众凌寡的生死搏斗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剩下的数十部将终究都是爹生娘养的,平日里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一半人已倒在窑洞外的泥地里了,活着的一半他实在已不忍再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取这惨烈的胜利。

一道刀光闪过,李道正痛苦闷哼一声,背上的皮甲被划破,锋利的刀刃在背上留下一道尺长的伤口,李道正痛得脸颊抽搐了两下,随即长戟一扫,接着猛地向前一送,又一个敌人惨叫着倒在自己的脚下。

“李叔!”郑小楼大惊,咬牙不要命似的朝李道正靠去,手中那柄已卷了刃的长剑索性扔掉,脚尖一挑,从地上拾了柄横刀,刀花一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了李道正身边。

李道正腿上和背上皆负了伤,身躯摇晃了一下,朝郑小楼咧嘴一笑。

“终究是老了啊…”李道正喟然叹息。

郑小楼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抹悲痛,沉声道:“李叔,我和部曲拦住他们,你和侯爷夫人冲出去,今夜已是凶多吉少,多活一个算一个,不突围咱们都死,不划算。”

李道正冷哼:“我一辈子经过大小阵仗过百,没逃过一次,活到这把年纪反而惜命了?”

“李叔,您体谅体谅我,侯爷将家小托付于我,任何人有个闪失,我都无脸再活下去。”郑小楼脸上第一次露出冷漠以外的苦涩之色。

李道正哼道:“不体谅!大丈夫死便死矣,哪有那么多废话揪扯!你若实在对我儿有愧,黄泉路上待我好一些,别再整天挂着那张死人脸。”

说着话,校尉等人再次悄然聚拢,然后颇有默契地半圆散开,显然打算再发起一次厮杀,一次又一次,李家部曲越来越少,李道正也越来越危险。

郑小楼眼睛通红,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一般,忽然闪过几许疯狂,手中横刀一紧,便待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

李道正朝后面窑洞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痛惜之色。自己死了不打紧,可儿子的婆姨还在窑洞里,若眼前大家全部战死,她和李家那些下人丫鬟们的下场…

李道正摇摇头,已是这般绝境,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了,除了拼命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