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保住了,阵前幡然醒悟,果断自降,或许事平之后仍会判罪,但绝不会人头落地。

甘露殿,殿内房梁高高挂起琉璃宫灯,夜色深沉,殿内却亮如白昼,偌大的宫殿里,李世民独自一人坐在专属于他的位子上,显得冷清且寂寥。

侯君集进殿后便垂头跪地,不发一语,李世民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注视着他,君臣之间仿佛隔了一片海洋般遥远,远得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多年的君臣,多年的知交好友,李世民和侯君集这些年无论公与私,都有着太多的交集了,李世民给他高官显爵,侯君集还赠他大片国土,君臣相辅相成,不可互缺。然而今夜此时,二人之间却如此陌生,仿佛人生初识,彼此从未如此遥远地对望着。

良久,李世民终于打破了沉默,殿内压抑的气氛连他都觉得难受了。

“不愧是朕的大将,对时势和胜负的把握非常精准,侯君集,你选的时机很对。”

侯君集低声道:“陛下是说罪臣参与太子…”

话没说完便被李世民打断:“不,朕说的是你刚才在宫门外跪地请罪的时机。”

侯君集一愣,抬头望向李世民,二人相隔太远,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可他却仿佛看到李世民脸上似讥诮似自嘲的笑容。

“长安城十数万守军,太子胆子不小,区区数千人也敢谋反,他以为什么人都能来一出玄武门之变么?侯君集,你当年也亲身参与此事,朕问你,今夜太子所谋,与朕当年相比如何?”

侯君集不假思索道:“太子所谋处处破绽,脆弱不堪一击。事未举便已犯下了几大致命的错误。”

“说来听听。”

迟疑片刻,左右已是这般处境了,侯君集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一,还未举事便已失密,知失密而仍举事,此为不智也。其二,谋此事者,皆太子身边狐朋狗友,唯一能上得台面的,只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一人,奈何太子多疑,只令他狙击援军,最重要的攻打太极宫却交给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此人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只知逢迎,殊无本事,由他攻打太极宫,必败无疑…”

“…先不论谋反对错,单只以两军交战来看,如此重要之事,最重要的位置却交给一个无能之辈,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必有大祸。其三,太子无道,近年风评愈下,失道者寡助,如此逆境之下,仍行此大逆之事,愚蠢之极,其四,举事筹划时间仓促,以致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其五,叛军将士不能同心,互相猜疑,有此其五,太子败局已定,不可能成事。”

侯君集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李世民仍旧面无表情,道:“你已知太子必败,为何答应助他举事?”

侯君集面现愧色,垂头道:“罪臣刚才在宫门外说过,罪臣当初心中有恨。”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明知必败,你却仍参与了太子谋反,侯君集,你当真如此恨朕么?”

侯君集黯然道:“罪臣心胸狭窄,一念之差,万劫不复,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你来宫门请罪,是已察觉了朕的谋划,是以请罪自保,还是诚心悔过?”

侯君集摇头:“罪臣不知陛下谋划,当初东宫府千牛,罪臣的女婿贺兰楚石来劝说罪臣参与太子谋反时,我已知他必败,罪臣那时心中恨意难消,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直到今夜,臣又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沉默片刻,叹道:“其实,朕也是直到今夜方知太子谋反之事,不过朕虽是后发,却也不一定受制于人,承乾…终究太年轻,太嫩了。”

“侯君集,刚才朕说过,你的时机选得很好,若晚半个时辰你再来请罪,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侯君集叹道:“罪臣明白,天下都是陛下的,长安城也是陛下的,陛下既知太子谋反,必然已有了应对。”

“你是朕的大将,你且说说,朕会如何应对?”

“调拨左右武卫,龙武军和羽林禁卫,这几卫都是离太极宫最近的,主将人选应该是程知节,牛进达,李绩这三位,因为陛下对这三人的忠心从无怀疑,方才叛军从延兴门直入朱雀大街,一路并无守军阻拦,想必此为陛下的计谋,让这数千叛军全部集中在太极宫门和朱雀大街,然后三卫从外部往中间包围,便于全歼。至于率兵攻打太极宫的常迎望所部,罪臣猜测,宫中的羽林禁卫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叛军一旦进了宫门,必然有去无回。”

李世民大笑:“不愧是朕的大将,朕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侯君集平静地道:“多年跟随陛下,陛下用兵之法,罪臣多少了解几分。”

李世民点点头,道:“今日方知太子禀性,太子谋反,朕覆手可平之,大唐由我等君臣同手而创,方今正是盛世之始,大好江山容不得这等残暴昏聩之人继承…”

“陛下英明。”

李世民望向侯君集,叹道:“现在,侯君集,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处置你?”

侯君集垂头道:“罪臣听凭发落,绝无怨言。”

李世民黯然道:“灭高昌国,你劳苦功高,只可惜你犯了众怒,朕那时也是不得已而处置,本打算三年后再寻机将你召回,再委以重用,你我君臣多年,私下亦如手足兄弟,朕原本以为你应该懂我的…”

侯君集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地大哭道:“罪臣辜负陛下,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叹道:“今夜你迷途而返,朕相信你还念着你我多年旧情,你并未负朕。是朕先负了你,今夜过后,朕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谋反大逆,不可不究,朕还是要再处置你一回,这一次,你不可再恨朕了。”

“罪臣羞愧难当,绝无怨恚。”

李世民眼眶一红,也流下泪来,喟叹道:“今夜,朕失去了一个儿子,却找回了一个朋友,得耶?失耶?朕心中实不知该悲该喜…君集,你我多年未曾一起饮酒,今夜就着长安城的秋雨和鲜血杀戮佐酒,君臣共谋一醉如何?”

“陛下治下大唐江山永固,臣愿为陛下击缶而歌,为陛下寿。”

李世民仰天大笑,笑声与平日略有不同,豪迈与悲怆交织,说不出的沧桑,侯君集远远看着李世民的身影,他突然发现,这几年李世民已苍老了许多,独自一人坐在高处,说不出的苍凉,孤独。

“来人,上酒!”李世民扬声道。

很快,甘露殿内摆上了酒宴,君臣盘坐,分案而饮。

酒饮三盏,李世民忽然道:“今夜你我不论君臣,只论知交,刚才朕一直想问你,明明你已答应了参与太子谋反,为何今夜忽然改变了主意?”

侯君集此刻已完全轻松下来,闻言微笑道:“有人化解了臣的恨。”

李世民一愣,接着道:“何方高僧,能化解世人心中戾气?”

“不是高僧,而是俗人,既贪财又油滑,一身的怪毛病,却偏偏还有一点点正气,说他蠢,却比谁都精明,任谁也占不了他的便宜,说他精明,却时常干蠢事,一干为老不尊的老杀才有事没事抢他一回,他却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凑上前主动让他们抢…”

介绍得很详细,李世民越听越熟悉,惊讶脱口道:“李素?”

“正是。”

李世民震惊了,呆坐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正想说点什么,殿外传来常涂沉稳的声音。

“陛下,常迎望率兵三千余,由景风门杀入内宫,离长乐门尚距三里。”

李世民神情顿时冰冷,道:“内宫羽林禁卫可曾布置妥当?”

“英国公李绩已在长乐门内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来敌。”

斟酒举盏,一饮而尽,烈酒伴着杀机,李世民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李素与一众部曲策马狂奔在乡道上。

忧心如焚,两眼充血,李素发觉自己这次犯的错很大,大到足以令自己遗恨终生。

也是直到今夜,李素再一次刷新了对李承乾的认知,这人已完全没了下限,连仇人的家小也不放过,人性所有卑劣的一面,都能从李承乾找到,这样的人,死一万次也不冤枉。

夜间策马是件很危险的事,这个年代的夜路并没有路灯,人和马都看不清道路,一个不小心崴了马腿便是人仰马翻的后果,从长安城出发到现在,李家近百名部曲,崴了马腿不能成行的已有十多人了。

幸好今夜雷雨交加,夜空不时有几道闪电,那一瞬间的光亮才令李素等人不至于像盲人骑瞎马般狼狈。

到了太平村,李素没有进村,而是选了另一条小道从村边擦身而过,赶赴事先为老爹和许明珠挖好用来避难的窑洞。

二十来里路,李素等人走得很艰辛,大雨下个不停,道路异常泥泞难行,快到窑洞时,李素骑的马终于也不小心失蹄滑倒,李素被马背抛起,重重摔落在地,落地后李素忍着疼痛,也不吱声,索性放弃骑马,拔腿便朝窑洞跑去,后面的部曲亦步亦趋,大家都弃了马狂奔。

“方五叔,南面有条捷径通往窑洞,你领四十人从那条道绕过去,咱们南北夹击合围,全歼来敌,一个都不准放跑!”李素边跑边下令。

方老五应是,往后一招手,四十名部曲跟着方老五改道往南。

李素脸颊不停跳动,雨水和汗水混杂成一团,两眼赤红得可怕。

如果老爹和许明珠已被敌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李素想死的心都有了。

离窑洞越来越近,李素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朝后一挥手,身后的部曲非常默契地放轻了脚步,猫着腰,一步一步无声无息朝窑洞接近,借着树丛的遮挡,隐藏着形迹。

怀着惶恐的心情,李素心中焦急不已,却不得不小心朝窑洞接近,他只祈祷敌人没发现窑洞的地点,或者留下的十来名部曲能够坚持拖延到现在。

离窑洞不足二十丈时,躲在树丛深处的李素脸上忽然露出惊喜之色。

因为他听到窑洞方向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怒吼。

“哈哈!一代不如一代,左屯卫的怂货就教了你们这点东西么?”

第六百八十七章 援至解危

雷雨夜,小岗坡,窑洞外。

听着那声熟悉的吼声,李素从未像今日此刻般欣喜,满足。

是的,老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虚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隐秘地朝对面看不见的树丛里打了个手势,李素领着众人猫着腰继续朝窑洞接近,离洞口只距数丈时,李素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敌人而逼其铤而走险,造成严重的后果。

朝后翻手往下一压,身后的部曲们纷纷伏低身子,将身躯最大限度地隐藏在浓密的树丛中,李素悄悄探头往外张望,一看之下顿时两眼圆睁,怔怔看着数丈外的战场震惊地张大了嘴。

数丈外,李道正身着破旧皮甲,皮甲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口子缝隙里正往外渗着血,手中握着一柄丈二长戟,戟尖锈迹斑斑,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血顺着戟尖蜿蜒往下,将长戟的木杆也染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刹那的光亮里,李素看见李道正头发凌乱,怒目圆瞪,却如一尊天神执戟而立,身前不与处,数十人弓着腰,恶狠狠地盯着他,如群狼伺虎,择机而噬。

李道正的身后,正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李素从体型便不假思索地认出来了,是王桩。王桩的旁边还躺着一道娇小的身影,远看似乎是他的婆姨周氏,李素大急,借着不时划过的闪电光亮凝目望去,却见王桩和他的婆姨虽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但二人的胸膛却仍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只不知伤情如何,李素这才稍微放了心,此时也顾不得细想为何王桩和他的婆姨会出现在窑洞外,眼睛已紧紧盯住战场中间的老爹。

李素无比震惊,印象里的老爹从来都是憨厚的,苍老的,有着农户常见的木讷,跟所有种田的老农一样,最大的兴趣便是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没事便蹲在田边,沉默地注视着地里的庄稼,脸上布满着和土地一样的皱纹和沧桑。

如此平凡的老农形象,为何今夜此刻再见时,却完全变了味道?仅只一柄长戟,一身破甲,仅只是平平常常站在那里,却如盖世英雄般威风凛凛,身后数丈便是窑洞,窑洞内住满了妇人老弱,然而李道正只有一人,便将所有的危险拦在手中的那柄长戟之后,犹如一座千古雄关,虽一人而立,却万敌莫开。

李素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老爹此刻的模样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眼前这个老爹好陌生,平日熟悉的眉眼此刻变了另一种味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平凡木讷的老农,分明是一位久经杀阵的大将军,那眼中喷薄的杀气,还有那柄滴血的长戟,都仿佛在昭示着曾经无限风光的往事。

一时间,李素竟忘了动作,只是藏在树丛深处,呆呆地注视着老爹的样子。

围着李道正的敌人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急于结束这场战斗,十名李家部曲已倒在泥泞的地上不知生死,现在他们面前唯一站着的敌人只有李道正一人,杀了李道正,窑洞内的那些妇人老弱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而李安俨交给他们的军令也就顺利完成了。

决定生死的一刻,敌我双方都杀出了凶性,每个人都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气势,为首的校尉像饿狼盯住垂死的猎物般,在李道正身前丈外半圆游走,夜空又划过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过后,天地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视线也出现了瞬间的盲态,校尉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忽然厉吼着向前冲去,麾下数十名将士亦毫不犹豫地挥刀上前。

李道正大喝一声,手中长戟猛地一挥,几乎下意识般的蹲身,长戟朝下呈半圆横扫,伟岸的身躯突然转了个圈,长戟舞出一片虚幻的光影,无数虚假的幻像戟影里,一道真实的戟尖从万千虚像中幻假为真,仿若毒蛇出洞般,狠辣刁钻地一戟刺出,正中一名敌人的胸腹,敌人惨叫,李道正飞快拔出长戟,眨眼间刺向另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又刺中了另一个敌人的脖颈正中,长戟拔回,李道正收势而立,由动至静,疾若流星,短暂一刹过后,李道正仍如天神般屹立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地上,却新添了两条亡魂。

剩下的敌人大惊,飞快抽身而退,避免再被那柄神鬼莫测的长戟刺中,战场中间,敌我双方再次陷入长久的僵持对峙,互相寻找下一次致敌于死地的机会。

短短一刹的厮杀过招,李素躲在茂密的树丛中,全都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惊悚万分。

李素是带过兵的人,也亲自与敌人浴血厮杀过,对大唐军队击敌的一些招式套路多少有几分了解,而李道正刚才使出那简单的几招,李素一眼便看懂了,那分明是典型的大唐军队里的搏杀招数,简洁有效,一招制敌,绝无花哨。

李素表情越来越震惊,老爹…何时竟会大唐军队里的招数?而且使得这般娴熟,再加上老爹此刻那杀气凛然的神态,还有那万夫莫开的无畏气势,平日那佝偻木讷的老农形象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此刻的模样重合。

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难道眼前的是老爹的双胞胎兄弟?

抬手杀了两个敌人,李道正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渗血,然而气势却不减分毫,执戟立于窑洞前,如同横刀立马的大将军,迎着骤急的雨点,暴喝道:“李某说过,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

校尉和麾下府兵已杀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李道正,神色狰狞地道:“会拿的,你的大好头颅,我们一定会拿到的,姓李的,你负伤无数,此刻失血盈升,下盘虚浮,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放倒你只需最后一击,最后一击…”

李道正哈哈大笑,恶声道:“你们可以再来试试!”

“那就再试试!”校尉也豁出去了,厉声吼道。

李素大急,马上从树丛里站起了身,厉声道:“围起来,一个也不准跑!”

这边四十来名部曲飞快冲树丛中冲了出来,对面不远处的树丛里,方老五也领着四十名部曲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来,近百名部曲非常默契地迅速汇集,须臾间便在敌人的外围结成了一道半月阵,将仅剩的二十多名敌人团团围在中间。

骤起生变,绝对的优势徒然间逆转,校尉等人大惊,纷纷抽身朝李道正方向退去,李道正手中的长戟却毫不留情地横扫而出,又有几名敌人应声而倒。

夜空一道闪电划过,校尉终于看清了包围自己的敌人的模样,为首一人面若寒霜,目露杀机,校尉仅只一刹便认出来了。

“李素!”

喊出名字,再看看周围百名部曲冰冷的眼神,所有人顿时露出极度绝望的表情。只看李素此刻杀机满面的模样,他们便知道今夜自己生机已绝,断无活路。

这么多人围攻他老爹,出手皆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就差一点点便要了他爹的命,还杀了李家十名部曲,可以说这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怕此刻扔掉兵刃投降都不管用,死定了。

果然,李素不等校尉多说一句废话,语若寒冰地开口了。

“一个不留,全部杀了!…还有,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身旁的方老五提醒道:“要不要留个活口问问…”

“不需要!谁是罪魁祸首我知道,全杀了!”

校尉大急:“李县侯,听小人一句…”

话没说完,方老五已大喝一声:“杀!”

十名袍泽倒在面前,都是多年并肩与敌厮杀的情谊,可以说比亲兄弟也不逊色,现在死了十个,剩下的李家部曲早就红了眼,李素下的令正合众意,众人举臂一抖,扬刀便狠狠劈向敌人。

李素没有参与厮杀,绕了半个圈飞快跑到李道正身边,二话不说便跪在他面前,脸色充满了深深的悔恨和愧疚。

“孩儿思虑不周,累爹遭此大祸,孩儿不孝,给爹赔罪了。”

刚才孤身一人,力抗数十人,李道正早已力竭,全因背后窑洞内是李家妇人老弱,他们活命的希望只能寄予自己一人,所以李道正才死死坚守洞外,保住老妇性命。

此刻骤见儿子领援军而至,并已将局势逆转,李道正心中死撑着的一股信念这才徒然一松,脸色愈见灰败惨白,整个人的心劲突然便泄了下来,然后虚脱地往地上一栽,李素眼疾手快,急忙环住老爹的身子。

这时的李道正浑身是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后背数道长长的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渗血,沾满了鲜血的长戟脱手落地,李道正瘫在李素怀里,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便狠狠抽了李素脑袋一记,抖抖索索指着他道:“瓜怂,老子醒来再跟你算账!”

说完李道正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李素焦急地大喊一声,一直老实待在窑洞内惶惶不安的薛管家抖索着满身肥肉颠颠地跑了出来,他的后面跟着许明珠和武氏,薛管家和几名下人搭手,将浑身是血的李道正抬回窑洞内,洞内还躺着一人,正是力战而竭,失血昏迷的郑小楼。

李家部曲们已经敌人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不时听到敌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势已是毫无悬念碾压。很快,包围圈内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沉寂无声,夜空闪电的刹那,只见战场处处横尸,鲜血与雨水混杂一处,蜿蜒成一条血红的河流,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处。

这场惨烈的厮杀终于结束,如李素所言,敌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全部就地诛杀,而且李家部曲执行李素的命令非常彻底,果然没让敌人死得太痛快,每个敌人的身上的伤口大多数都不是致命的,腿上胳膊上背上,处处皆是刀伤,有的被刀劈过后少了一块肉,只在最后才一刀毙命,可以说这些敌人全部是被凌虐致死的。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着洞外形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心中一股戾气始终难平。老爹和妻子差点被杀,作为一个家中顶梁柱般的男人,李素此刻心中无尽的自责已化作滔滔的杀意,尽管敌人全部被凌虐致死,他仍觉得意犹未尽,觉得这些敌人还是死得太痛快了。

窑洞内外,刚才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家下人们也忙活起来,忙着给昏迷的李道正和郑小楼敷伤药,烧水换衣,还有的下人合力将外面昏过去的王桩和他婆姨周氏也抬进了洞内。至于豁命战死的十名部曲,也被抬入洞内换上干净的衣裳,脸庞覆上一张张白绢,给死者们最后的尊严。

看着尸横遍地的窑洞内外,李素心如刀绞,自己小小的一个疏忽大意,换来的便是无数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将自己的疏忽填补起来,这一次,自己欠下了太多的债,太多今生来世都还不完的债。

从李素出现到安置善后,许明珠一直没来得及理他,他眼里噙着泪水,拿出李家主母的做派,指挥下人们给伤者上药,给死者换衣,还有烧水,拾柴,分食等等事宜,亲自给阿翁李道正清理了后背的伤口,并且嘱咐薛管家上药换衣,一切处置妥当后,许明珠这才拖着疲累的身子走到李素身边。

“夫君…”许明珠凄然唤道,久抑的泪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终于潸然而下。

李素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愧疚地喟叹道:“明珠,我对不起你和我爹,是我大意了,差点酿成灭门大祸。”

许明珠头埋在他怀里,凄声道:“世事如麻,千头万绪,岂能尽入算计?终有顾不到的地方,夫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今夜只是意外,夫君勿须自责…夫君做的是大事,妾身见识不多,很多地方都帮不到夫君,这种滋味,比被强人杀死更难受。”

李素强笑了一声,温言道:“莫说傻话,我在外面不是做什么大事,只是有时候不得不肃清一些威胁家宅安宁的危险,这一次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们对我和家人赶尽杀绝的决心,是我疏忽了,夫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和爹陷入今夜的危急之中。”

许明珠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夫君做的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妾身明白。”

夫妻二人温存片刻,李素目光一瞥,却见不远处武氏静静而立,眼波若秋水般凝视着他,李素朝她颔首一笑,算是表达了歉意,武氏回以嫣然微笑,远远地朝他屈膝裣衽一礼。

厮杀已结束,方老五领着袍泽们打扫战场,不但收集敌人尸首上有用的财物或者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同时也在仔细地肃清残敌,哪怕是尸首都毫不留情地上前补刀,多年沙场拼杀,这已是方老五等人战后的习惯,绝不能让敌人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事实证明方老五等人的补刀确实是有效的,敌人一具具尸首躺在地上,众人一一补刀时,也听到了几声凄厉的惨叫,显然有几个藏在尸堆里装死,企图蒙混过去的敌人终究没能逃出生天,被战场经验老到的方老五等人一刀宰了。

李素心中毫无怜悯,主意打到自己家人身上,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这些敌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冷冷看着方老五等人打扫战场,李素回过头再望向洞内仍旧昏迷不醒的李道正,从刚才一直到现在,他终于问出了久抑心中的疑问。

“明珠,我和部曲赶来之前,是我爹他独自一人挡住的敌人?”

许明珠俏容顿现余悸,惊惶地点头:“原本是十名部曲和郑小楼等人在厮杀,后来郑小楼他们负伤甚重,渐渐不支,阿翁不知道为何便冲上去了,而且…阿翁的身手好厉害,妾身看来,他似乎与郑小楼不相上下呢,再后来,王桩和他夫人也赶来了,正因为他们,阿翁和部曲们这才撑到你们出现…”

李素心中浮起无限感动。

先不说自己的老爹,只说郑小楼,王桩他们,确实尽了心力了,为了自己,他们连命都豁了出去,来到这个年代好些年了,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收获的话,自己在这里交到的朋友,果然都是真正的肯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真朋友,真兄弟。

深深朝窑洞内看了一眼,李素若有所思,脑海里闪过无数回忆,沉吟许久,忽然道:“明珠,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过,说在花园里看见我爹无意中露过一次身手?”

许明珠急忙道:“对呀,那时妾身跟夫君说了这事,可夫君一个字都没信,最后连妾身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素看着窑洞内昏迷着的李道正,苦笑道:“今日看来,你当初绝对没看花眼,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爹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不知他究竟有过什么往事,连亲儿子都被瞒得死死的,还有我那早逝的娘亲,还有今夜这超凡凌厉的身手,他当年…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六百八十八章 哭诉衷肠

农户老爹原来是个深藏不露斩将夺旗的高手,平日那憨厚木讷的形象全变成了伪装,不得不说,李素的认知不仅被颠覆,简直是被颠得稀碎了。

这世界怎么了?老爹与亲儿子最基本的信任哪去了?到底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一个英雄好汉式的人物情愿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若非今夜情势危急,不得不显露身手以保命,恐怕李道正身上的秘密真会瞒到带进棺材里,李素到死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的老爹竟然如此不平凡。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老爹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当年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往事,才令他不得不躲在太平村数十年,过着隐居山野的平凡日子,而且还过得那么落魄。

李素此刻的心思被老爹的秘密完全占据,呆呆站在洞口出神,无意识地看着洞外暴雨倾泻,滴打芭蕉。

往事不经推敲,或者说,经不起聪明人的推敲。

以往没发现是因为没注意没留心,李素对自己的老爹除了孝顺以外,向来没有过别的心思,而李道正的演技至少也是影帝级别,在亲儿子面前都隐藏得非常高明,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总是一副憨厚沉默,久经岁月沧桑的普通老农的形象,或许年月久了,连李道正都被自己的演技催眠了,真的以为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证明演技确实走心了,不然达不到这种境界。

直到今夜被情势所逼,不得不显露出隐藏多年的真本事,命固然保住了,然而隐瞒多年的秘密也终于随着高明精湛的身手而暴露了出来。

李素是聪明人,聪明人喜欢思考,事实上别人眼里经常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他,正是脑子最活跃的时候,发呆也好,晒太阳也好,躺在河滩边草地上看着天也好,他其实时刻都在思考着什么,思考的内容很多变,有时候想的是天下大势,庙堂高远,有时候算计坑人,有时候也许没那么正经,只是简单的在想晚餐吃什么。

现在李素也在思考,脑子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

他在回忆,从贞观九年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开始回忆,回忆的主要对象是自己的老爹,从贞观九年开始,老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不经意露出的每一个不正常的表情,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观灯般一一闪现,然后…不停地将一些异常的回忆碎片记住,将这些异常的碎片一一串连起来,抽丝剥茧,探寻真相…

短短发呆的片刻,李素想到了很多,比如老爹双手的茧子,农户终日劳作,手上自然都有茧子的,可真正普通的农户手里的茧子是长在掌心,因为他们要握农具,可老爹手上的茧子却长在指尖,显然老爹握的不仅是农具,还握过别的东西,比如刀剑,比如…弓弦。

还有老爹对长安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李家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李素曾经不止一次提起想在长安城买个大宅子,把老爹接进城里享清福,说过很多次,但每次李道正都非常坚定地拒绝,他当时的理由是故土难离,更舍不得千亩庄稼地,李素当时也信了,后来又经常想载老爹进城游玩,李道正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嫌弃模样,仿佛整座长安城在他眼里还不如自家的茅房好玩,李素当时也颇为理解,农户人家嘛,眼睛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世上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庄稼和土地,哪怕是天下最繁华的国都,也是弃如敝履,避之三舍。

现在李素回想起来,当时老爹回避进长安城的理由,以及自己自以为理解的理由,其实全都呵呵哒,对长安城如此逃避的态度,这里面分明有事啊,只不知他在躲着什么人。

再联想到自己早逝的亲娘,老爹将她葬在一个离村子非常遥远的地方,千里孤坟,偏僻难寻,坟前还立着两只分明已严重逾制的石马…

李素心头一颤,除了亲娘的坟墓外,老爹其实在平常生活里的一些小细节已经暴露了不少蛛丝马迹,只是李素从来没留意过,所以老爹的秘密也一直没被发现,然而只要有心回忆,再将那些蛛丝马迹连贯起来,那么,李素便能得到一个非常震惊的结论——老爹有秘密!

…没办法,李素只能得到这么一句废话。因为李道正不开口的话,李素什么都得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从发呆的状态里回过神,转过身却见许明珠一直在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夫君,妾身知道今夜你要做一件大事,现在事情做好了么?”许明珠小心地问道。

李素笑道:“该我做的,我已经做完了,接下来该别人做了,咱们铺张草席坐着看戏便是,长安城里此刻想必很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人马各显神通,夫人,这出戏可难得一见,好好看着,有生之年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了。”

许明珠小嘴一撇,道:“妾身只盼夫君平安,家宅安宁,那些杀人掉脑袋的戏,不看也罢。”

说到看戏,许明珠身后的武氏却两眼发亮,她显然对长安城今夜发生的一切非常感兴趣,然而终究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贸然开口坏了规矩,这时武氏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奴婢斗胆问侯爷…城里如何了?李安俨所部果真攻进太极宫了么?”

李素看着她,笑道:“恨不是男儿身,不能共襄盛举对吗?”

武氏脸一红,垂头道:“奴婢多嘴了。”

李素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还是答道:“李安俨所部六千余人已进了长安城,他们的任务并非攻打太极宫,而是布阵朱雀街口,狙击增援太极宫的各卫人马,真正攻打太极宫的人是太子左率卫常迎望。”

武氏神色一怔,接着长叹一口气,道:“如此,太子败局已定矣。”

“何出此言?”李素饶有兴致地问道。

武氏摇头:“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唯一一个有大将之才的李安俨让他狙击增援,那个只知阿谀逢迎并无半分本事的常迎望却担负最重要的攻打太极宫的任务,且不论为人正邪品性,仅看太子临阵遣将之道,便知其人量小无才,不堪成事,举事必败。”

李素笑道:“说得不错,在我看来,这次谋反让你来指挥都比太子强无数倍。”

武氏一惊,急忙惶恐道:“奴婢一介妇人,哪敢谋反,侯爷莫吓奴婢。”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自己人,开句玩笑,你莫怕,不过我后面那句话是真心话…”

说着李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如果这次举事真由你来指挥,长安城里的君臣们可没今夜这般轻松了,武姑娘,你有大才,切勿妄自菲薄。”

武氏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不过还是被“谋反”二字吓到了,闻言退到一边,唯唯应是,却再不敢说话。

危机已解除,李素大松了一口气,部曲们忙着清理战场,掩埋敌人尸首,许明珠和薛管家领着丫鬟们在窑洞内照顾昏迷过去的李道正等人。

外面的下人们烧好了热水,李素叫人将水倒进碗里,每只碗都放上一点糖霜,李道正他们昏迷多因失血过多,这时补充点糖水很重要。

下人们忙着给郑小楼王桩他们喂水,李素亲自给老爹喂,喂完后又等了一阵子,李道正悠悠醒转,刚睁开眼便扯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李道正嘶地倒吸口凉气,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李素急忙凑上前:“爹,您醒了?哪里不舒服,跟孩儿说。”

李道正见李素那张脸凑得那么近,心中不由来气,怒道:“看见你就不舒服,等着,抽不死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给家里惹祸!”

李素陪笑:“等您伤好了,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孩儿一定不跑,现在您好好养伤,万莫动气,天亮了孩儿给您请大夫。”

李道正怒冲冲地哼了一声,冷冷道:“刚才没问你,城里太子谋反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在里面掺和什么?”

李素忽然正色道:“孩儿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李道正:“…”

没受伤该多好啊,暴起把这混账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这当爹的都不认识,那该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

眼见老爹快进入变身暴走状态,李素急忙道:“爹,长安城里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爹,您的事是不是该说一说了?”

李道正一呆:“我啥事?”

李素看着他,悠悠叹道:“爹,您这玩笑可开大了,而且开了二十年,孩儿就想问问,您…落户太平村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道正仿佛聋了一般,忽然转过头,看着洞外淅沥不停的大雨。

李素心中暗喜,这是典型的陷入回忆的模样,如果李道正按套路出牌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幽幽一叹,然后竹筒倒豆子般痛快利落话当年了,一切谜题马上要解开。虽然不明白为何所有人回忆往事时总要目光复杂地望向某个不知名的景物,但这就是套路,李素表示很理解。

父子二人待在窑洞里,李素耐着性子等老爹回忆唏嘘的往事,也许往事太漫长,李道正回忆了很久,李素不急,也不催促,他知道回忆得越久,爆出来的干货越多,他有的是耐心慢慢等。

一炷香时辰后,李道正终于结束了回忆,然后…眼一闭,往草堆上一倒,道:“累了,要睡了,你滚。”

李素目瞪口呆:“爹,您不能这样…”

“别吵!”

“爹…”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