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敲矮桌,李素表情有点不爽了:“会聊天吗?会吗?说天气,说收成,说晚饭吃什么,都可以,实在没话说你还可以夸我英俊,让我有个好心情,妇道人家的,非说这些杀人放火的闲话,有意思吗?”

武氏噗嗤一笑,掩嘴道:“是奴婢不对,不过看侯爷的脸色,难不成奴婢猜对了?四方馆那把火真是你放的?”

“呵呵,不是,没看见我和那位禄兄的交情吗?就差共奏高山流水了,那叫相见恨晚的八拜之交,我怎么可能干放火烧他的缺德事?别把我想得太没下限了…”李素果断矢口否认。

武氏也不较真,闻言笑道:“那便是奴婢失言了…”

眼眸水波流转,武氏悄悄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那位放火的人,时机委实拿捏得极妙,太子谋反之所以事败,这把莫名其妙的火少说也占了一半原因,江湖太大,藏龙卧虎之辈何其多,太子实在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李素揉了揉鼻子,道:“你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武氏笑道:“当然不是。”

“所以,刚才这些杀人放火的话全是开场白,毫无意义的那种?”

“是开场白,但绝非毫无意义,奴婢顺嘴说了,当然也想表示一下敬仰…”

“对纵火犯的敬仰?”

“都说时势造英雄,奴婢却以为,能造出时势者方为真英雄,侯爷觉得呢?”

李素笑了笑:“世上哪里有什么真英雄,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父母妻儿不饿肚子,然后有钱有闲之余顺手干几件善事惠泽乡邻,聊积阴德,临终闭眼前回想一生,没干过亏心事,也没留下遗憾事,这样的人,我觉得便能算是英雄,这样的英雄比那些斩将夺旗,挥斥方遒的所谓英雄要实在得多。”

武氏闻言沉默下来,蹙眉不知在想什么,李素的这番话显然令她颇受震撼,良久,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幽幽叹道:“侯爷与奴婢年龄相当,却仿佛活了两辈子似的,这般说法,奴婢怎么都不相信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说的…”

李素眨眨眼:“说不定我真活了两辈子呢,奈何桥边喝孟婆汤,我偷奸耍滑没喝,孟婆也没瞧见,便放我过桥投胎了…”

武氏嫣然一笑:“奴婢真信,也像是侯爷的为人。”

李素半阖着眼,有点困意了,敲了敲桌子,道:“有什么话便说吧,再不说我便睡着了…”

武氏神情一整,道:“侯爷,奴婢觉得侯爷该有自己的谋士亲信了。”

李素困意顿消,猛地睁眼看着她:“何出此言?”

武氏平静地道:“有些话,自太子谋反后,奴婢便想与侯爷分说了,只是侯爷这些日子忙,奴婢不便打扰,今日才算得了机会…侯爷,您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吗?”

“力量单薄?我一个县侯,力量太雄厚不是作死吗?”

武氏叹道:“县侯已是权贵,而且侯爷如今才二十出头,未来必然前程无量,封王列公亦不在话下,将来位高爵显,大权在握,侯爷,难道你还是像现在这般单打独斗么?”

李素笑了笑,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广纳贤才,入我侯门做我谋士?”

武氏正色道:“不能说‘广’纳贤才,这个‘广’字不妥,太招摇终是取祸之道,但贤才一定要纳的,侯爷,奴婢以为,您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凡事只靠一己之力支撑,世事难料,终有不逮之时,与其将来悔恨懊恼,不如未雨绸缪…”

李素笑道:“有这个必要么?我只想当一辈子的闲散侯爷,运气好的话,若干年后能混个国公也不错,总之,都是闲散爵位,只需在家安享太平日子,平淡度过此生,招纳一些谋士来我府上,只怕半辈子都遇不着什么大事,最后终沦为我家账房掌柜之流,满腹治国平天下的韬略,最后化作一肚子的鸡毛蒜皮,岂不是毁人前程?”

武氏轻笑道:“侯爷何必妄自菲薄?以陛下如今对您的宠信来看,您想当一辈子闲散侯爷只怕不太可能,陛下当初将您调任尚书省任职,其实便已将您的前程划定了一个圈子,侯爷不可能走出这个圈子,未来一两年内,陛下必然对侯爷有所重用,说句犯忌的话,将来陛下若龙御归天,新皇登基之后,侯爷便是陛下留给新皇的肱股辅臣,助新皇治国平天下,侯爷,您想过闲散日子的愿望,怕是要落空啦。”

李素认真地道:“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偷懒耍滑,消极怠工,怠到陛下和下一任陛下对我绝望,然后放我回家过闲散日子。”

武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叹道:“侯爷,您莫闹了,认真一点行吗?”

武氏接着叹道:“闲散固为避祸之道,但世事难料,安坐家中照样也有祸从天降,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宰割,侯爷,只有自身强大,天下人皆敬畏的前提下,您想过的闲散日子才真正有可能实现,否则,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一触即塌。”

看着李素渐渐正经的神色,武氏适时道:“侯爷还记得太子谋反那晚,叛军追兵竟然追到咱们避身的窑洞外吗?那场血战,侯爷的兄弟和部曲死伤惨重,连老爷都亲自上阵,才堪堪保得性命,奴婢大胆猜测,这个结果恐怕是因为侯爷料敌不足,没想到敌人竟丧心病狂至此,事过之后,侯爷心里也是暗暗悔恨后怕吧?究其原因,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侯爷再怎样聪慧绝顶,一个人的思虑终归是有限的,总有自己思虑不周的地方,有时候一点点小疏忽便会造成终生后悔的后果,如果那时府上有谋士若干,侯爷想到的地方他们去执行,侯爷没想到的地方,谋士为您补遗,奴婢觉得,窑洞外那一战根本不会发生。”

见李素神情越来越凝重,武氏轻声道:“侯爷,现在您还觉得纳贤招士没有必要吗?”

李素沉默,抿唇不语,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

武氏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侯爷,英雄不可无羽翼!”

武氏向往权力,喜欢权力,所以说话行事往往也带着很浓的功利味道,包括她向李素建议的纳贤招士,最终的目的也是助李素往上攀爬,在她眼里,李素是一棵大树,而且前程无量,而她是一根柔软若绵的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棵树,只有树长得越高,活得越壮,青藤才会更踏实,不会担心失去养分。

跟以往一样,李素仍然一眼看出了她的目的,只不过这一次李素没有急着否认拒绝。

抛开功利的部分不说,武氏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英雄不可无羽翼”,李素可以不当英雄,但他一定要有意识地培植羽翼了。这些年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是李素独自一人默默承担,默默支撑,说实话,他确实感到有些累了,身边的王家兄弟,郑小楼,方老五这些人,李素相信他们能在任何时候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挡刀挡箭,为自己赴汤蹈火。

可是若论智谋庙算,这几个人委实帮不到忙,动脑筋的事一直只有李素一人承担,随着年岁渐长,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越来越多,将来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多,李素渐渐发觉,一个人独力支撑已经越来越累了,这次被敌人追击到窑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自己的智谋终归有漏洞的,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护住家小了,确实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羽翼,壮大自己的力量,补上自己的不足。

今日武氏的提醒,李素暗暗留了心,提醒很及时,而且从法理来说也不过分,如今大唐的权贵人家里,谁家不养一批谋士门客?程咬金李绩那种武将府里都有门客近百,李素这个县侯养几个谋士并不算犯忌,只要把数量控制住,不要缺心眼似的越招越多,若是待到府中门客数量差不多可以组织起一支军队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作死了。

第七百零六章 蹊跷之礼

武氏的存在目前对李素而言还是很有作用的,很多时候她的想法能补充李素的不足之处,一个经历了深宫勾心斗角淬炼的女人,虽然以失败黯然退出宫闱收场,但她身上的很多长处都值得李素学习。

比如大局观,比如前瞻性,李素因为性格懒散,每天思考的事情大多数都只止于明天,比如明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以及晚上吃什么等等,明天之后的事情,等到明天再思考。

因为没有野心,所以活得单纯,李素想做的便是闲散侯爷,一辈子平安无事活到老,最后活活懒死,寿终正寝。而武氏却不一样,她对未来有着明确的目标,她渴望出人头地,她在李素面前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并且身体力行地为实现野心而努力着。

如果在千年后的现代,武氏这种人一定是某五百强企业的女强人类型,典型的工作狂人,为了爬上企业最高位置,掌握最大限度的话语权而把企业折腾得鸡飞狗跳,人人敬畏的那种。

李素不一样,李素活在前世便是一个市井小民,吃饱了便躺下,缺钱了再想想办法,娶妻生子油盐酱醋,日子紧紧巴巴,一生跌跌撞撞,活得庸碌,死得平凡。

两个性格截然不一样的人,偏偏那个胸无大志的市井小民坐了高位,女强人却只能自称“奴婢”,可以想象武氏心里该是多么的…憋屈?看着李侯爷一副混吃等死毫无进取的样子,心里或许也曾怒其不争,说不定偶尔还会冒出一股强烈的活活掐死他的冲动…

李素无所谓,他就喜欢别人看他不争气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思量再三之后,李素决定将侯府招纳谋士门客提上日程,武氏的提醒很正确,不论是安享太平,还是进击政敌,家里养一群缺德没底线的谋士很重要,进可攻退可守,思虑不周之处有人补遗,不至于造成像上次窑洞血战的恶果。

只不过招纳谋士的事情不能交给武氏,李素对她仍存有一定的戒备心理,谋士是他未来人生的智囊团和参谋部,他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将来或许会成为敌人的女人身上。

只能靠王直平日在长安城多留意,当然,也需要动用那些长辈的人脉。

李治好些天没来太平村了,自从上次李素劝他争夺太子之位后,李治说回去考虑,这一考虑便是近十天,关中已入了冬,天都快下雪了,李治仍杳无音讯,看来李素的提议对他的刺激不轻,小屁孩还在消化自己未来居然有可能当皇帝这个事实。

李素不着急,由他慢慢考虑,有些事情一定要无比坚定心性之后再付诸行动,但凡有一丝犹豫迟疑,事必败,李素情愿他多考虑些日子,也不愿看到将来付出努力后忽然决定退出。

对安逸懒散的人来说,四季有四季的过法,夏天饮冰打扇,冬天围炉暖酒,李素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活了两辈子已是天降异数,如此奇葩的命格岂能慢待,那些重生穿越后搞东搞西忙个不停的人,到底图啥?

天越来越冷,李素索性向房玄龄告了病,懒得去尚书省应差了,大唐英才嘛,通常都是遭天妒的,英年早逝的太多了,经常生病已然算得上蒙天庇佑,非常符合“英才”形象,没理由不病怏怏躺在家里忧国忧民。

房玄龄大抵对李素请假的理由已然麻木了,尚书省内经常看不到人,各种奇葩的请假理由应接不暇,连钓鱼被鱼钩划破了手走不了路这种扯淡的理由也敢拿出来挑战房相的智商,生个病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了,假条递上去,房玄龄很痛快就批了,反正尚书省少一个送快递的不至于瘫痪,或许没有那张讨厌的脸在眼前百无聊赖的晃悠,房相的工作效率反而更高。

厢房内围炉而坐,炉上一个大铜盆,盆里的水咕噜翻滚沸腾,水中搁着一个小锡壶,壶内的米酒已温热,伸手便可取而酌之。

身旁的矮脚桌上,搁着几样小菜,李素的手上还拿着一卷书,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端起书本马虎扫几眼,至于这本书究竟是《老子》还是某本先秦孤本,李素自己都没太在意,里面的文字佶屈聱牙,晦涩难明,端本书在手完全是为了图个意境。

许明珠也坐在旁边,不时帮李素斟酒,布菜,手里忙个不停,嘴也没歇着,轻声地跟夫君唠叨着家长里短,今年年景尚可,冬天的大棚绿菜已结瓜抽叶,预测收成不差,许明珠打算在长安城开几家冬天卖绿菜的店铺,当然,李家不可能出面,所以让李素的老丈人来做这件事,未来两家分成的话,与老丈人九一分润。

还有家里的土地,如今李家良田已近千亩,几乎半个太平村都成了李家名下,有些土地是朝廷赏赐的,有的是封爵赐的,还有几百亩则是缘于李道正对土地疯狂变态般的热爱,从各个渠道买来的,估计泾阳县令已把李道正当成了超级大客户,人傻钱多的那种。

土地多了不是坏事,许明珠对阿翁的做法表示赞同,土地是最实在的东西,它能传给子孙世世代代,李家花钱买再多的土地也不心疼,若不是担心做得太高调了逾制,李素会被御史参劾,只怕整个太平村的土地都姓李了。

然而土地多了,麻烦也来了,明年春播便是个大麻烦,千亩土地,上哪里找那么多劳力翻恳播种去?所以入冬后李道正和许明珠都发了愁,如今劳力可不好找,朝廷封爵时赐李家三百户实食邑,劳力汉子大约三四百人,三四百人无论如何也播不完千亩土地的,劳力成了李家如今的大问题…

许明珠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李素却忽然噗嗤笑了。

许明珠不高兴地瞪着他:“夫君笑甚?”

“没什么,过日子嘛,大麻烦接着小麻烦,哪里有风平浪静的,劳力问题容易解决,只不过夫人啊…”李素顿了顿,叹道:“以后别买地了,你看,上千亩地,一眼望不到头,春种秋收就发愁,以后土地越买越多,劳力问题会越来越麻烦,除非你夫君我再给陛下立个旷世奇功,陛下一高兴晋我的爵位,再赐我千户食邑,不然买地的事必须停下了,土地多了,会被朝中御史盯上,那时参我一个逾制,夫君我还得在朝中受窝囊气,你觉得呢?”

许明珠认真地点头:“不买地了,妾身也会劝阿翁不买了,再买会给夫君带来麻烦的…夫君刚刚说劳力能解决?”

李素笑道:“可以请人嘛,咱们村的乡亲,还附近邻村的青壮,春播时把消息放出去,帮咱家播种,用劳力换咱家的绿菜,烈酒,甚至香水,啥都能换,反正这些东西外面卖得金贵,但成本却并不高,无非左手换到右手而已,消息放出去,估摸召来几百人不难,再加上咱家原有的几百号劳力,春播有了千来人,差不多也该够了。”

许明珠想了想,然后高兴地笑了:“好办法,就按夫君说的办,咱家的东西外面卖得金贵,他们用劳力换可占了大便宜,咱家做善事归做善事,也不能太吃亏了,绿菜和烈酒能换,香水不行,现在作坊日夜开工都供不应求呢,城里好多长辈家的女眷都把话递到妾身这里了,明里暗里想让妾身给她们优先卖点香水,就算用劳力换绿菜烈酒,也得把分寸拿稳妥了,折成长安市价再稍微便宜一丝丝,让乡亲们明白占了便宜就足够。”

久萦于怀的劳力问题,到了李素这里几句话就解决了,许明珠的心情顿时阳光灿烂起来,笑吟吟地给李素斟了杯温酒,笑道:“还是夫君厉害,所以说,家里就不能缺顶梁的男人,不然妾身可苦了。”

李素笑道:“回头你仔细算一算,家里的买卖不少,烈酒和香水是跟程家和长孙家合伙的,没法再插手,其余的不妨全交给老丈人家打理,比如茶叶,大棚绿菜等等,上次丈人开茶叶店铺无端遭了横祸,那是有人冲我来的,如今风头已过,丈人的店铺可以重新开张了,如何分润,你与丈人商量着办,多分点出去也无妨,我虽爱钱,对自家人还是慷慨的。”

许明珠非常认同地点头道:“咱家是权贵,正经的体面大户人家,确实不该沾商贾之事,说出去连累夫君被陛下和同僚看不起,夫君且放心,妾身明日便派人请爹过来一趟,家里的买卖都分出去让爹打理,分润之事也好说,妾身嫁了李家便姓了李,断不会让咱家吃亏的。”

夫妻二人正说着闲话,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薛管家忐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侯爷,门外又有客人来了…”

李素叹了口气:“管家都快成迎宾小姐了,每次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便知肯定来了客人…这次又是谁来了?大冷天的不消停。”

薛管家苦笑道:“侯爷,老汉说不好,斗胆请您亲自出来看看吧。”

李素一愣:“难道客人没带礼物?好办,就说我不在。”

屋外薛管家沉默片刻,吃吃地道:“带了礼物,而且礼物还不少,非常贵重…”

李素精神一振,顿时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宾至如归的热情。

“哪位客人如此礼貌,快快请进来,奉茶,设宴款待!”

薛管家叹道:“礼物贵重,但…客人却不见了。”

第七百零七章 意外来客

李家大门外的空地上。

十只樟木大箱一字排开,箱盖已被李家下人打开了,箱子里的内容非常丰富。

六只箱子里面装满了钱,不是普通常见的“开元通宝”,而是东市库所铸的银饼,每饼二十两,满满装了六只大箱子,具体价值多少钱,李素没敢细算。

剩下的四只大箱里面,其中两箱装满了宝石,珍珠,玛瑙和猫眼,另外两箱装着贵重的金块和整只的象牙犀角以及许多名贵珍奇补药。

十只大箱一字摆在李素面前,金光闪闪,亮瞎狗眼。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很正常的反应。任何人看到这十只大箱子都会心跳加快的,更何况李素比任何人都贪财,这十只箱子对他而言无疑是个绝大的诱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十只箱子是别人自觉自发主动送上门的,当然算是“有道”了,不偷不抢不骗,一笔横财从天而降,粗略估计一下,仅这十只箱子,大约相当于李家三年的GDP总值了。

然而,此刻李素心跳加快的原因却绝非收获横财,而是脑海中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强烈地感觉到…麻烦来了。

钱财向来是李素喜爱的东西,铜钱也好,银饼也好,宝石也好,各种形式的钱财他都喜欢,并且为了它做过许多没节操的事,然而无主的钱财李素却不敢喜欢,有时候天降横财跟天降横祸的性质是差不多的,当有一笔横财莫名其妙砸到自己头上,那么这个人多半离倒霉不远了。

所以李素看到眼前这笔横财的时候,心中的感觉并非欣喜,而是警铃大作。

来历不明的东西,他吞不下去,不敢吞,怕被噎死。

“送礼的人呢?”李素扭头看着薛管家。

薛管家肥肥的老脸布满了疑惑,摇头道:“门口的部曲说,总共二十来人骑着马,还赶着一辆马车,马车停到咱家门口便把箱子卸了,只交代了一句‘奉主上之命送礼’,门前值守的部曲追上去问,人家也推说不便相告,说是侯爷日后便知,他们把箱子留在门口便走了,连马车都没要,部曲不死心,一路追下去,追到村口便追丢了,人家骑马跑得飞快,眨眼便没了影儿…”

李素拧眉,朝门口不远处的马车瞥了一眼,道:“箱子和马车都查验过了吗?上面可有留下能看出身份的标记钤印?”

薛管家摇头道:“方老五仔细看了很久,任何标记都没发现,就是寻常人家的物件…侯爷,这送礼送得颇为蹊跷啊,世上哪有送礼送得鬼鬼祟祟的,没个规矩。”

李素点点头,道:“先把东西搬进库房吧,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出来的。”

薛管家叹了口气,大声呼喝着下人搬箱子。

李素揉了揉僵冷的脸颊,也叹了口气。

老天注定不让他太安逸,麻烦一桩接一桩,眼看马上又有麻烦找上门了。

生平第一次收礼收得如此不开心,李素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明明是价值颇巨的一笔横财,心里却有种被人寄了刀片似的忐忑不安。

箱子被送进了库房,原封不动。接下来四天,那位神秘的送礼人仍然杳无音讯,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连李素都差点以为是快递投错了地址,让自己白占了便宜。

嘱托王直在长安城里打听了一番,仍无半点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送礼这种事,无论哪家高门大户都不会敲锣打鼓四处宣扬,打听起来很费劲。

没有结果还可以猜测。李素首先便怀疑魏王李泰,李承乾被废黜之后,李世民绝口不提再立新太子的事,朝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孔颖达等,估摸着李世民确实被伤透了心,于是也非常有默契地没有上疏劝谏,然而太子虽未立,但魏王李泰愈发得宠却是眼睁睁的事实,朝野上下内外,几乎全都已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大唐下一任的太子非魏王莫属,如今差的仅仅只是一个正式的册封诏书而已。

朝野如此看法,魏王李泰自己自然更是当仁不让,他也觉得太子非自己莫属,于是魏王府自太子谋反平定后,迎来了访客高峰期,不论以前站在哪个阵营里,不论以前是怎样的政治立场,如今太子已倒,魏王又几乎是唯一不二的太子人选,王府自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只差换块牌匾便能称之为东宫了。

逢迎也好,重新站队也好,无数朝臣毫不犹豫地投向魏王李泰宽广肥硕的怀抱的同时,李素却无动于衷,离平定谋反已过了一个多月,李素现在怀疑是不是魏王等得不耐烦了,于是甩出了一份厚礼,接下来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他纳入彀中,逼他站队?

以魏王如今意气风发的状态,这份厚礼很有可能是他送的,其用意自然不言而明,他需要李素这个帮手,帮他出谋划策,彻底坐实东宫太子这个位置。

左思右想,李素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犹豫该不该亲自登门拜访,试探着问一下箱子是不是他送的,转念一想,这事不应该自己主动开口,任何事情一旦主动开了口,难免便落了下风,等他主动找来更合适。

长安城里闲逛了一天后,李素回到家里,心里踏实许多。

第二天,李家来了客人,这位出乎意料的客人把李素所有的猜测全部推翻,令李素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否该缴费充值了。

来的客人不是魏王李泰,而是一位见过面但从无深交的长辈,江夏王李道宗。

听到管家禀报后,李素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马上望向旁边的老爹,然而老爹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一副木讷憨厚的模样,李素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李承乾谋反被平定后,李素私下里曾无数次猜测老爹当年的身份,最明显的线索便是老爹的名字,恰好如今朝中的权贵里面,江夏王李道宗与老爹的名字仅只一字之差,自然被李素列入高度怀疑的名单,他总以为老爹也许跟江夏王有什么关系,可是今日见老爹面不改色的表情,李素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二者之间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江夏王当然是王爷,他是李世民的堂弟,比李世民小四岁,可谓是同宗同族,手足之亲。李唐皇室的作风向来剽悍,一旦涉及皇位之争,往往父子兄弟相残,杀得惊天动地,彼此互相猜忌防备,把无情帝王家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唯独这位江夏王李道宗却是个例外,无论李渊还是李世民,都对这个同宗子弟异常信任,大唐武德贞观两朝,李道宗都得到了两代帝王的重用,从无怀疑。

能做到让三观尽碎内心阴暗的两代帝王同时信任重用,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肯定李道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可以说,他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李素混迹长安朝堂这些年,对江夏王自然不陌生,彼此也曾多次在某家权贵的酒宴上碰过面,聊过天,敬过酒,还谈论过长安城的美女,留给彼此的印象都不错,算不上深交,但也算是互相欣赏。

平淡如水的交情,今日却以长辈的身份折节登门造访,李素满腹惊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将李道宗迎进家中。

李道宗来得很低调,仅只带了十来个随从,轻车简从而来,跨进李家前堂后,李道宗首先便朝站在堂外迎客的李道正笑了笑,李道正则略显拘谨地回以一笑,二人目光对视…木有任何火花,也木有任何基情。

李素失望地摇摇头。

看来二人果真没有关系,不是亲兄弟也不是故人,李素不得不把李道宗从高度怀疑的名单上删去。

第七百零八章 王爷所请(上)

招待王爷很平常,李家招待李世民都不知多少次了,而李世民也从不跟李素见外,事实上这货去谁家都不会见外,“朕即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不是随便乱说的,他真把全天下任何臣民的家都当成了他自己家,而且在家里极不讲卫生,大家根本不太熟就往人家浴池里跳,也不管别人多嫌弃他。

李道宗的习惯显然不错,至少比李世民好多了。从进李家大门开始,李道宗一直表现得很儒雅,从谈吐到举止,与他的身份大为不同。

李道宗是王爷,同时也是大唐的名将之一,这个年代很邪门,尤其是大唐初年,名将多如狗,也不知大家小时候吃了什么搞得如此剽悍,而李道宗以王爷的身份还能跻身名将之流,论军中地位仅在李靖之下,与李绩,程咬金等人齐名,这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与出身高低无关,说明这位王爷打仗委实是很厉害的。

早在李渊晋阳起兵之后,李道宗便一直跟随李家父子打天下,二十多年来,参与了破刘武周,破王世充,灭东突厥和吐谷浑等等重大战役,而且皆是大胜而还,论军中资历和威望确实非常深厚。

李素原本和李道宗是没什么交集的,以往也只是在一些长辈家的酒宴上见过,说到和他的关系,只能用“不咸不淡”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来往,终究还得看眼缘,李道宗这种出身皇室的人,李素首先心理上便有了一种淡淡的排斥感,毕竟李世民全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能少交一个就少交一个。

前堂坐定,宾主各落其位,李素吩咐设宴,不多时便有美酒佳肴端出来。李道宗看着桌案上的菜色,神情饶有兴致,不停地打量,显然菜色颇为合意。

“长安皆云李县侯是个讲究人,衣食住行所出者精巧雅致,看来传闻不虚,单只看这菜色,便知定然是人间美味珍馐,老夫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李素陪笑道:“寒舍陋食而已,王爷见笑了。”

李道宗瞥了他一眼,道:“程老匹夫,懋功跟前都是伯伯长叔叔短的,老夫这里便得了‘王爷’二字,嗯?”

李素只好改口:“李伯伯。”

李道宗满意地点点头,端杯满饮,龇牙咧嘴一阵后长长呼出口气,笑道:“你家这酒却是个宝贝,长安城里早有酒肆店家卖了,不过你小子跟谁合伙不好,非跟程老匹夫搅和在一起,老夫原本对此酒喜爱得紧,可他们程家店铺卖个酒趾高气昂的,老夫受不得闲气,后来喝得便少了,娃子,要不你把程家一脚踹开,这酒索性跟老夫合伙算了?老夫不亏待你,你六我四,买卖公道,程老匹夫跟你讨说法只管朝老夫身上推,如何?”

李素脸有点发黑了。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老货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进家门便挖程家的墙角,而且挖得大明大亮,毫无顾忌,由此可见程咬金的人缘烂到什么地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李素没见过一个说他好话的,不是挖墙角就是破口大骂,仅是李素亲眼亲耳所见所闻,这几年里那些长辈就不知在嘴上跟程家历代女性先人发生过多少次超友谊关系,实在是家门不幸,祖坟不安。

“啊,这个…李伯伯,小子那啥,程伯伯那人您比小子清楚,踹开程家怕不是钱财那么简单,小子会没命的…”李素露出可怜兮兮求放过的表情。

李道宗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对程咬金的为人品性认识比较深刻,摇了摇头,低声咕哝了几句,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程家女性先人再次受辱。

“你就是个怂货,指望不上你。”李道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端杯又喝了一口。

李素陪笑:“伯伯喜欢喝这个酒,是小子的荣幸,往后每月小子都差人送十坛给您,还请伯伯笑纳,拂了您的美意,这也算是小子给您赔罪了。”

李道宗大笑,指了指他:“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说话做事圆滑世故,比程咬金那老货高明到哪里去了,老匹夫真该给你当几天学生,让他自省一下为何这么多年全活狗肚子里去了。”

李素连道不敢,心里却爽极了,说实话,李道宗对程咬金的评价很客观,想想自己曾经被程咬金打劫无数次的血泪经历,李素就觉得心酸。

宾主寒暄半晌,李素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许多。

平日甚少来往的王爷突然登门,跟他七拉八扯的说一堆不着边际的闲话,很显然,这货不是吃饱了撑的来消遣的,必然有正事,联系数日前那十只神秘的大箱子,两件事一串连起来,李素明白,那些重礼十有八九便是这位江夏王送的了。

一位王爷给一位县侯送重礼,可以想象李素的麻烦有多大,可以肯定虽然不至于要他造反,至少也会请他上天。

李素心中顿时无比苦涩,却仍耐着性子陪李道宗闲聊。

李道宗果真不见外,又吃又喝非常开心,烈酒喝了小半斤还未见醉意,桌案上的菜频频往嘴里塞,显然很合口味,又是吃又是喝的,偏偏动作风度很儒雅,甚至还能腾出空来与李素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水,一桌子菜竟被他消灭了大半,顺便把该说的闲话都聊完了。

李素目瞪口呆,这份功力…绝对是个狠角色。

端杯满饮之后,李道宗呼出一口气,身子不知不觉坐直了,李素也跟着挺直了腰,他知道,如果按套路出牌的话,现在该说正事了。

“子正啊,老夫今日来得冒昧,实在是有事相求…”李道宗缓缓地道。

李素忽然道:“伯伯稍等,小子先问个事…前几日有人送了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不知是否李伯伯所为?”

李道宗淡淡一笑:“如果你说的是十只大箱子,没错,是老夫送的。”

李素赶紧露出惶恐状:“伯伯如此重赐,小子担当不起,受之有愧,这几日小子托人在长安城四处打听,就是想打听出送礼之人,然后原封不动把这份重礼退回去,今日李伯伯来得正好,还请…”

话没说完,李道宗忽然笑了:“老夫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你如此急着退礼,是想拿话堵老夫的嘴么?这点小心思可莫在老夫面前耍弄。”

李素干笑两声,道:“伯伯言重了,小子确实只想把重礼退回去,没别的意思,伯伯若有难处,小子尽全力帮忙,绝不敢受此重礼。”

“哈哈,好个‘尽全力’,你小子果然滑得跟泥鳅一般,处处留了后手,如此人才,倒也不愧陛下称赞,确是‘少年英杰’。”

李素脸又黑了。

跟这种不会聊天的人聊天,简直是天大的折磨,大家彼此把话说得含蓄点,互相留点面子不好吗?非要把窗户纸捅破不说,连窗户都要拆掉。

“莫在意那十只箱子,你先听老夫说,如果老夫所求之事你做不到,那十只箱子也送你,就算是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

李素苦笑:“李伯伯尽管说,小子洗耳恭听。”

李道宗沉吟不已,似乎在脑中组织措辞,良久,放低了声音缓缓道:“老夫的长女名叫李屏,数月前被陛下册封文成公主…”

李素眼中闪过一抹讶色,脑中飞快运转起来。

李道宗叹道:“儿女事,从来不让当爹的省心,百姓家如是,皇室宗亲家亦如是。贞观八年,吐蕃松赞干布来我大唐求娶公主,当时陛下拒绝了,后来松赞干布兵发吐谷浑,又占我松州,再后来大唐收复了松州,大唐与吐蕃重归于好,贞观十六年,松赞干布再次求娶公主,这回陛下不得不答应了…”

李素陪笑应着,心中微觉不耐,这铺垫太长了。

谁知李道宗说到这里忽然变了脸,沉静如水的表情猛地一变,变得愤怒扭曲,双手紧紧握成拳,使劲在桌上砸了一下。

“…和亲便和亲,自汉以来便有之,却不知哪个混账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什么陛下若舍不得公主远嫁,不妨在皇室宗亲中选取一女,册为公主,代天家和亲蛮夷,这阴损主意着实害苦了老夫,也不知什么人如此缺德,老夫咒他生儿子没…”

“咳咳咳…”李素忽然剧烈咳嗽了,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

李道宗的话被打断,不满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二十来岁的娃子,正是身强力健之时,你虚成这样,该练练了。”

李素忙不迭点头:“是是,伯伯教训得是,小子记下了,您接着说…跳过这段,接着说。”

干了坏事终有报应,就算没报应,挨几句骂是免不了的,从放火烧禄东赞,到选宗室女代公主和亲,李素发现最近自己的恶报不少,以后做人一定要善良一点,少出点缺德主意。

李道宗哼了一声,道:“拜那个缺德混账所赐,陛下将老夫的长女李屏册为文成公主,不日即将送去吐蕃,与那吐蕃蛮夷头子成亲,老夫对屏儿甚为疼爱,只是圣旨难违,只好忍痛遵从,可谁知…屏儿数日前竟悬梁自尽,幸好下人发现得及时,这才救回了一命,后来在老夫的逼问下,屏儿哭着吐露了一切,原来她早与别的男子私订终生…”

说着李道宗的脸色又愤怒了,赤红着双眼,低声咆哮道:“那个‘别的男子’,居然又是个蛮夷国的王子!难道我家女儿只有配蛮夷的命吗?简直岂有此理!”

李素心虚地陪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福个屁!左边一个蛮夷,右边一个蛮夷,嫁谁都是蛮夷,你觉得这像是有福的样子吗?”

第七百零九章 王爷所请(下)

没事跑到李素家里,说一些关于文成公主的话题,严格说来,李素和李道宗交情并不深,而文成公主的话题几乎可以算是李道宗的家丑了,李素隐隐明白李道宗所求者何事,但仍不动声色,静静地听李道宗诉说。

不管眼前的李道宗表现得多么愤怒,咒骂起来多么难听,可眼里的无奈之色清楚地告诉李素,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求援,无关身份爵位,无关家国社稷,只是很单纯的父亲救女儿。

哪怕是位高权重的王爷,李世民的和亲圣旨仍如五指山将他死死压在地底,李道宗改变不了那道圣旨,又想成全女儿的心愿,除了求救,还能怎样?

“老实说,陛下赐屏儿和亲,还有和屏儿私订终生的那个蛮夷男子,两样我都不满意,我家屏儿很小便惹人怜爱,别的公主郡主自小便仗着身份跋扈张扬,我家屏儿生来却老实文静,从不在父母面前哭,也从不开口跟老夫要什么,受了委屈自己躲在房里悄悄抹泪,打开房门又是一脸灿烂的笑,苦自己咽,笑给别人看,害怕给别人添一丝麻烦…就连她悬梁自尽都是无声无息,救醒过来也不哭,一迭声的给老夫道歉,说是给我添麻烦了。”

李道宗说着说着,眼眶越来越红,狠狠灌了一口酒,脸颊很快涌起两团酡红,长长叹道:“这样的女儿,如何不教老夫疼到骨子里?纵然做下令家门蒙羞之事,可…毕竟是老夫的女儿呀,救得了她一次,怎救得了她一生?老夫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去,当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也罢,她在受苦,老夫帮她偿还。”

“陛下旨意已下,与吐蕃和亲是大唐的国策,国策不可轻易更改,更何况老夫也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误了国事,可是,老夫实不愿女儿远嫁他乡,尤其是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域外蛮夷,屏儿看着柔弱文静,可她的心思很重,老夫可以断定,此去吐蕃,不消两年,她必积忧早逝,这个女儿…是老夫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老夫怎忍见她离世?”

李道宗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李素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不愿因私误国,又不愿看女儿远嫁而早逝,这种矛盾的心理,对一位父亲来说,想必是生不如死的挣扎吧。

事情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既不想误国,又想成全女儿,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终究只能有取有舍,更何况,李世民圣旨已下,举国皆知,此时若再违旨,李道宗全家离倒霉便不远了,以李世民刚强独断的性格,敢挑战他的权威者,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自家兄弟也一样,对自家亲兄弟痛下杀手的事,李世民早已干得熟门熟路了,何惜一个堂兄弟?

有那么一刻,李素心中也感到了一阵痛楚,还有深深的自责。

多年前,在村口的河滩边,是他亲口对东阳说,陛下若不舍嫁女,何妨从宗亲中挑选一位女子,册封为公主,与吐蕃和亲。

一语成谶!

当时的他没想到,只因自己的一句话,却带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影响了一对有情人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悲喜。

这些时隔数年的连锁反应,是李素始料未及的。

溯其源头,一切皆因他而起。

公主们松了口气,可以不必远嫁和亲了,然而,宗室女子便该死么?这份关乎社稷安稳的责任,究竟该由谁来担当?

深深的自责袭上心头,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李道宗,李素只觉得自己很恶劣,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一向自诩过得踏实,活得明白,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所以能站在局外笑看世人蝇营狗苟,争名夺利,总以为自己算不得好人,也不能算坏人,总在自省时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至少是个无害的人,没有害人的心思,当然,也有防备被人害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