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笑道:“妹妹,这位是泾阳县侯李素。”

转头看着李素,东阳介绍道:“李县侯,这位是江夏王叔长女,新近被父皇册封文成公主。”

李素恍然,若有深意地朝这位名垂千古的公主看了一眼,然后躬身行礼。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文成公主殿下。”

文成公主显然有些局促不安,急忙微微侧身一让,道:“久违李县侯大名,今日相见,李屏幸甚。”

李素眨眨眼,原来文成公主名叫李屏。

拱了拱手,李素笑道:“臣的封地就在太平村,与东阳公主殿下毗邻,是故常有来往,今日来得孟浪,扰了两位公主殿下叙情,实在罪过。”

饶是文成公主满腹愁绪,也被李素的话逗得展颜一笑,深深地看了东阳一眼,掩嘴笑道:“我早知你二位常有来往了,嗯,来往很勤密呢。”

东阳大羞,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红着脸嗔道:“妹妹说什么胡话!再这么嘴没遮拦,以后我这道观你可别来了。”

文成公主笑着摇了摇她的手,道:“行啦,你与李县侯的事多年前便天下皆知,近年陛下已有玉成之心,对你和李县侯来往常常睁只眼闭只眼,朝野亦早有传闻,恭喜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再过些日子,姐姐不如索性还俗吧,堂堂金枝玉叶难道正想当一辈子道姑么?”

东阳摇摇头:“既已将此身托许道君,便不可再易,今生侍奉道君当始终如一,才能修得功成圆满。”

文成公主一愣,接着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姐妹的命实在是…”

言未尽,文成公主转头看着李素,叹道:“李县侯,罢了,其实该叫你一声姐夫,姐姐一生命苦,姐夫不可负了她,也莫让她受了委屈,她…太不容易了。”

李素点点头,沉声道:“今生定不负她。”

文成公主朝他笑了笑,朝李素和东阳告辞,然后转身上了一辆马车,在禁卫的护侍下渐渐走远。

李素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来她就是文成公主…啧!松赞干布还没娶她呢,头上已隐隐可见绿光闪现,实在是可喜可贺…”

胳膊一阵剧痛,李素龇牙扭头,却见东阳一脸薄怒瞪着他。

“人都走远了,眼睛还拔不出来,多少天没见了,好不容易来了却盯着别人的马车看个不停。”

李素揉着胳膊苦笑道:“你得注意形象,当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公主多好,怎么现在变醋坛子了?”

东阳噗嗤一笑,上前温柔地为他揉胳膊,边揉边道:“房夫人吃醋的事都过了好些年了,你还拿这事编排房家,如今你可还在尚书省当差呢,小心传出去让房相脸上挂不住,没你好果子吃。”

李素叹道:“房相真是太低估这个故事了,岂止是我编排,这个事恐怕得编排一千多年呢,房相还得有一颗强大的不骂娘的心才好。”

东阳嫣然一笑,小心地环视四周,见左右无人,于是红着脸悄悄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道观后院的水榭中。

宫女绿柳见李素来了,很识趣地端上茶水点心,然后摒退水榭四周的宫女,水榭池塘中心的凉亭内只剩了李素和东阳二人。

闲人都了以后,东阳如乳燕投林般飞进李素的怀里,轻轻捶了他的胸膛几下,嗔道:“多忙的官儿,整天不见人,同住一个庄子里也不见你来看看我!”

李素笑道:“最近确实有点忙,你知道的,太子谋反被平以后,长安城诸多长辈我都得去拜望问安,再加上我爹和王桩,郑小楼他们受了伤,我也得在府里照顾。”

东阳露出关心之色:“李阿翁身子好些了么?我…其实也想多去几次,在他跟前侍奉汤药,可…身份终究不合适,去得多了,难免堕了你家夫人的面子,所以这几日只遣绿柳去你家送了几回补药,都是各地进贡宫里的珍品。”

李素将她搂进怀里,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的,我爹也明白的,明珠是通情理之人,你常去我家里她也不会介意,心思别那么重,人生在世,行事当放开心怀。”

东阳叹道:“说得容易,世事人情如何能真的随心所欲,该顾忌的地方还是要顾忌的…”

抬头看着李素,东阳道:“太子长兄谋反之后甚少见你,我也没与你深聊,今日终于有了机会,我且问你,太子谋反一事,你在里面参与多深?”

李素眨眨眼:“我只是个看热闹的。”

东阳气道:“假话!当真以为我不知么?李阿翁和王桩他们怎么受的伤?都是被叛军追杀的,听说那晚你在长安城里没回家,想必平定谋反一事你在其中参与了不少,我还听说侯君集阵前反戈,恐怕也与你有关吧?仅只这一着便彻底断了太子的生路,你却还来瞒我。”

李素笑道:“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真的,总的来说,真的只是看热闹,那一晚我也吓坏了呢,躲在王直的宅子里不敢出来…”

东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从你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不管怎样,此事已过去了,以后你万万不可再犯险,尤其是宫闱之事,水深且浊,卷进去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父皇如今虽说待你甚厚,可是有些事情他也是万万不能容得的,谁触犯了都是砍头的下场,你可记住了。”

李素点点头:“放心,我是有家有室的,肩上扛着担子呢,以后绝不会拿家小的性命玩笑。”

摸了摸东阳精致的小脸,脸上的皮肤甚为光滑白嫩,触感特别好,李素摸着摸着,一只手便不受控制似的渐渐往下,再往下,触着一片柔软,握在手心里揉弄,把玩…

东阳俏脸红得不行,欲迎还拒地推了几次,却并无效果,只好两眼一闭,掩耳盗铃般由着李素上下摸索胡来,呼吸却有些急促了。

“你…别闹了,大白天的,别太过分…”见李素的贼手竟不知羞耻地继续往下三路探索,东阳终于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李素叹了口气,突袭失败,下次继续。

收回了手,李素仍将她搂在怀里,二人低声说着话。

“今日文成公主来做什么?”

东阳脸上的羞色褪去,叹道:“她…也是苦命人,自从父皇将她册封为公主,并下旨赐婚吐蕃松赞干布后,她便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这几个月三省和户部忙着调拨和打造入吐蕃的嫁妆,听说工部的工匠日夜不休,光是佛像便打造了一千多座呢,前些天房相上奏,说是文成公主的嫁妆已准备妥当,送亲入吐蕃即在眼前,今日她是来向我辞行的…”

李素疑惑地道:“文成公主真去吐蕃?上次听你说,她在长安有个老相好…”

啪!

东阳重重捶了他一记,薄怒道:“什么‘老相好’,真难听!人家那是两情相悦!”

“好吧,两情相悦,如今眼看文成公主要嫁给别人了,那位两情相悦的男主角…呃,依稀记得是个什么王子吧?哪国的王子来着?”

“真腊国的王子,幼时便被国王送来长安,学我大唐的文字和礼仪。”

“哦,心爱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那位王子殿下没半点表示?”

东阳幽幽一叹:“真腊毕竟是小国,位处极南荒蛮之地,国力战力哪里比得吐蕃?若因王子一人之情而强与吐蕃争夺文成公主,恐怕将会遭受灭国之灾,大义与私情如何取舍,倒也为难了那位王子了。”

第七百零三章 大相登门

男人是理性动物,大多数时候都能克制自己的冲动,衡量了全局利益和自身实力之后再决定是冲动还是隐忍,当然,衡量之后大多数选择了隐忍,因为不合利益,或是自身并无冲动的实力,承担不起冲动之后的后果。

李素很理解那位真腊王子,如若易地而处,自己是那位王子的话,面对心爱的女人和阖国臣民的性命,两者如何取舍,委实是个艰难的选择。

揉了揉鼻头,李素苦笑道:“其实…我见过那位真腊国王子。”

东阳吃惊地睁大了眼:“你见过他?”

李素点点头:“不仅见过,而且还救过他,前些日那位王子殿下为了文成公主,去与吐蕃大相禄东赞理论,那禄东赞显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便命人当街殴打他,那时我恰好适逢其会,于是便出手相救了。”

东阳黛眉轻蹙,道:“吐蕃人的气焰太嚣张了,在我大唐国都也敢如此肆意妄为。”

李素笑道:“吐蕃毕竟是强国,国力或许不如大唐,但军队战力却与大唐不相上下,而且他们拥有高原天险,其国天生易守难攻,大唐奈何不得,所以他们有张狂的本钱。”

东阳眉宇露出愁色,幽幽叹道:“可惜了文成公主…”

李素眨眨眼:“以前见你不常与人来往,你和那文成公主几时认识的?什么时候交情那么好了?”

东阳轻叹道:“我这几年一直在道观清修,也不喜与外人来往,数月前,江夏王叔派人递了名帖,说他的长女要来我道观许愿祈福,请我照拂一二,一来长辈有所请,不敢不从,二来我与她同为李家宗室,算是亲人,于是我便应了。屏儿来到道观后便跪在道君像前不言不动,只是垂头流泪,我听人禀报后担心她有闪失,于是进殿相劝,她向我吐露了心思后,我怜其长情,忧其处境,一来二去的,便与她交情深厚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已下旨赐婚,欲改变此事,很不容易,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阳黯然点头:“我明白的,只是我从她身上依稀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那时我也被父皇强行赐婚,我当时几乎欲一死全节,幸好有你不惧父皇天威,施谋断了父皇赐婚的心思,我此生有幸,能遇到有勇有谋的郎君助我度过此厄,却不知屏儿有没有这份运气…”

李素叹道:“此事谈何容易,大唐与吐蕃的和亲,是着眼于大唐全局,可以说是百年谋略,赐婚的意义很重要,其实我也并不赞成和亲,甚至对拿女人换和平的做法很不耻,可是我始终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代替和亲,换来大唐数十年和平,所谓文化,宗教,以及商贾来往,只不过是非常脆弱的桥梁,顷刻即覆,远远没有一个皇室公主更直接,分量更重。”

东阳凄然一笑:“生于帝王家的公主,总归有她们不得不遵从的宿命,我能安然出家为道,与心爱的郎君长相厮守,已然算是命好了,你不知道那些未嫁的公主们有多羡慕我,她们每天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国的使节来长安朝贺,父皇一高兴便下一道赐婚圣旨,她们便不得不穿上嫁衣,远出关山,孤身去往一个陌生的荒蛮之地,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国王或王子成亲,一生永无再回长安故土的机会,从此在异乡终老…”

李素垂头沉默,心中莫名有一种淡淡的屈辱,身为一个大唐男人的屈辱。

煌煌盛世,有着无敌于天下的王师,可仍然需要靠女人来换取短暂的和平。大唐从君臣到百姓,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和亲”是自古以来的传统,送出一个女人似乎无关紧要,哪怕是皇帝的女儿,说给便给了,要的是别人的感恩戴德,以及若干年内的臣服,还有一声声或真或假的“天可汗”的高呼。

没人觉得不对,女人与天下安危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李素却觉得很不对,看在君臣眼里,公主是皇帝以高姿态赐出去的,可是在李素眼里,却是拿女人来换和平,作为一个大唐的男人,活在由女人换来的和平生活里,心里真的那么安逸舒服吗?

搂紧了怀里的东阳,李素沉声道:“有生之年,我必废除大唐和亲之策,脸面和尊严,是靠男人的刀剑和鲜血赢来的,纵然是和亲,也应该是邻国的公主来嫁我大唐的皇子。”

怀里的东阳柔软的身子忽然一僵,然后飞快抬起头,面带惶恐地看着他:“我只是心生感慨,与你说说闲话罢了,和亲吐蕃之事父皇已下了旨,你可千万莫做傻事!”

李素笑了:“放心,我很珍惜性命的,不会乱来。”

李素确实不想参与此事,不仅仅因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是历史上著名的大事,对未来大唐和吐蕃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李素不想为一个尚算陌生的女人冒险,不能说他自私,只是世间每天发生的悲喜实在太多了,李素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侯,他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

有家有室的男人,说话行事难免多了许多顾忌,拜岁月所赐,成熟和理性渐渐压下了当初的热血和冲动,每踏出一步总要思前想后,总要深思熟虑,害怕给家小带来麻烦,害怕死后家人无依无靠,不缺乏死的勇气,可是,不敢死,因为责任在肩。

天气渐渐冷了,李素发呆养神的地点从自家院子搬进了屋子。

屋子里生着炭火,一根铁皮烟囱从角落伸出屋外,炭火上方挂着一壶热水,李素坐在炭火旁,手边一张矮桌,桌上泡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还有几样金黄或奶白的点心。

李道正也在屋里,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根黑乎乎的铁皮烟囱,不时曲起手指弹几下,嘴里啧啧有声。

“就这根玩意,以后咱家烧火再也不怕中炭毒了?”

李素叹道:“炭毒这个说法,其实是木炭燃烧后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结合空气里的…”

解释到一半,看到老爹一脸懵然的表情,李素发现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于是马上改口。

“…没错,以后不怕中炭毒了。”

李道正啧啧两声,然后赞许的看着他:“怂娃确实有本事,听说长安城每年中炭毒而亡的人不知多少,尤其是那些烧得起炭的权贵人家,谁能想到,只是一根简单的东西便把这个要命的事解决了?好!怂娃记得做人要周全,有好东西莫独享,给城里的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都送去,莫再添人命了。”

李素笑道:“早就派人把秘方送去了,程伯伯家,还有牛伯伯,药王伯伯,长孙伯伯…连宫里的陛下我也叫李治把秘方送去了。”

李道正点点头:“好,你虽年纪不大,毕竟也是混迹朝堂,朝堂里讲究的是人脉,做人做得面面俱到,教人挑不出错处,将来哪怕惹了祸,多少总有几个人出来帮你担待一二,人家的一点点担待说不定便能救你一命,以你常常惹祸的性子,平日里做人尤需周全谨慎,明白吗?”

李素不满意了:“爹,啥叫我常常惹祸?应该是我常常被祸惹好不好?孩儿的性子一向本分,只是生来运气不好,命里注定坎坷倒霉犯小人…”

李道正猛地一瞪眼:“说你惹祸你还不服气咋?这些年你自己算算惹了多少祸!而且惹的祸越来越大,连太子都惹了,好意思说你本分?老天都会降雷劈你。”

“莫闹了,爹,老天爷很忙的,没空乱劈人,不孝顺才劈,惹祸一般不劈…”

李道正怒了:“敢顶撞老子就是不孝,当了侯爷老子就不敢抽你了么?”

李素马上乖巧状服软:“爹,孩儿错了。”

李道正脸色稍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从桌上自顾斟了一杯热茶饮尽,皱了皱眉,显然茶水不合口味,不由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

实在很费解啊,儿子也是贫苦的农户出身,从小到大没少挨过饿,能吃饱饭便谢天谢地了,这些骄奢淫逸的东西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而且越来越会享受了,根本没人教他,他便学会了一切,而且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每次看他那副安享太平好逸恶劳的模样便忍不住想抽他…

李素不知老爹的心理活动,见李道正脸色转晴,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李素急忙趁热打铁道:“爹,您再给说说,孩儿知道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故事一定很沧桑,您当年到底啥来头?哪怕干过顶天的事,总不至于连亲儿子都瞒着…对了,是亲儿子吧?不是您当年半路心血来潮顺手捡的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大怒,酝酿已久的想抽他的想法终于付诸于行动,抡起大手便朝李素抽去,李素脑后生风,顿觉警兆,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去了。

“爹,孩儿又错了!”李素马上再次服软。

“错哪儿了?”李道正怒冲冲地喝问。

“嘴贱。”

“对,以后管好你的嘴!不然我真抽死你。”

李素急忙点头,李道正见儿子进入乖巧模式,只好偃旗息鼓,暂且收了神通。

“爹,说正经的,您多少透露一下,不管您以前什么出身,干过什么,也没必要瞒着孩儿,对吧?哪怕您曾经杀过人放过火造过反,孩儿也与您一同担当。”

李道正摇摇头:“都是陈年旧事,说出来对你并无好处,有些事是上辈的恩怨,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运气好的话,这个秘密我想一直带进棺材里,而你,好好做人,好好当官,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官场上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李素抿了抿唇,然后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了。

不愿提的往事,如同结了痂的伤口,撕开来终归还是会血淋淋的,那么,不提也罢。

伸手探进怀里,李素摸到了一块丝巾,那是一块很老旧的白色丝巾,说是白色,其实底色已发黄,上面绣着两只喜鹊并栖枝头。

这块丝巾是当初李素从老爹衣箱里翻出来的,李素个人推测,很可能是那位早逝的娘的遗物,说不定还是爹娘的定情信物,这块丝巾已是老爹往事唯一的线索了,李素今日趁老爹不注意,从衣箱里翻了出来,藏在身上。

李素并非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活得明白的人懂得在有限的人生里糊涂一些,世事繁杂如棋,有时候混一混,笑一笑,马马虎虎便过去了,深究出来的真相往往会让人更不快乐。

可是他实在好奇老爹当年的往事,很想知道老爹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才会有以一敌十的勇武,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令一位横扫千军的英雄人物甘心隐姓埋名数十年,自愿蒙上尘埃,遮掩自己的光华。

父子无聊地坐在屋内闲话,从明年地里种啥,到大棚绿菜的收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犯了困,坐在炭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

薛管家迈着轻悄的脚步进了屋,小心翼翼地轻唤李素。

“侯爷,侯爷…”

李素醒了,抬头不满地瞪着他。

薛管家陪笑了两声,轻轻地道:“侯爷恕罪,外面来了客人…”

“轰走,不见。”李素非常干脆利落地道。

“啊?可是…”薛管家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什么客人?”

“吐蕃大相,禄东赞。”

“带礼物了吗?”李素关心地问道。

“…随从从马车上卸了几个箱子。”

李素态度立变,重重一挥手:“远客如此礼貌周到,我怎能失礼?见!”

“…是。”

第七百零四章 大相辞行

招待外宾对李素来说并不愉快,事实上李素不喜欢招待任何人,尤其是他正躺在屋子里舒服地喝着热茶,烤着炭火,陷入神游物外,思考人与宇宙关系的状态的时候。

所以禄东赞选择这个时候来访,对李素来说属于“不速之客”,以李素的性格脾气,让那位吐蕃大相吃个闭门羹是很正常的,当然,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决定见他,不仅见他,而且还要让外宾感受到大唐礼仪之邦的风采。

有时候李素都非常痛恨自己见钱眼开的毛病,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见钱眼开自然是为了生存糊口,可如今位高爵显,还是如此爱钱,只能说是穷怕了以后落下的心理疾病,世上雁过拔毛的人应该都有一段辛酸沧桑的往事。

同样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亲自迎出门,禄东赞穿着吐蕃长袍毛帽等在门外,李府侧门打开的那一刹,李素从门内走出来,禄东赞高兴坏了,以前也来过李家,但李素可从来没有亲自迎出门过,大唐果然是礼仪之邦,千年圣贤教化足以令顽石点头,枯木发新枝,流氓变君子…

禄东赞顿时大笑着迎上前去,二人相隔数步时,禄东赞正要见礼,却赫然发觉李素迈出门后的第一眼目光并未放在自己身上,而是他身后的大箱子,禄东赞伸出的双臂顿时僵在半空,笑脸也僵住了。

李素出门第一眼便落在禄东赞身后的箱子上,见门外果然放着几个大樟木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显然这份礼不轻,虽然不知里面的内容,但李素相信吐蕃大相必然很有诚意的。

确定人家是真带了礼物之后,李素第二眼才看向禄东赞,同时脸上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非常的宾至如归。

“啊呀,原来是禄兄来了,愚弟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禄东赞此时大抵明白李素的德性了,不由强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

“愚兄来得冒昧,未依唐礼,贤弟万莫怪罪。”

“哈哈,禄兄言重了,有了这几个大箱子,禄兄选择用任何方式任何姿势来访,愚弟都欢迎得很。”

禄东赞:“…”

“开个玩笑,禄兄莫当真,愚弟贵为县侯,眼里岂有这些阿堵俗物?”

禄东赞嘴角的笑容更勉强了。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也见过无数唐国重臣名将,最不要脸的就数眼前这位了,偏偏年纪还这么轻,再等二三十年,还不知道这货不要脸的境界高到哪个层次去。

李素非常热情地将禄东赞请进府中,前堂设宴置酒,酒宴很丰盛,唯一的瑕疵是没有歌舞伎助兴,宴席气氛颇为寡淡,宾主酒过三巡,禄东赞遗憾地咂摸咂摸嘴,李素浑若未见。

吾爱外宾,但更爱干净健康的生活,外宾的感受懒得理会,送了礼的外宾也一样。

闲聊寒暄一阵后,禄东赞终于说了来意。

“昨日贵国皇帝陛下已下旨,再过数日,愚兄便要护送文成公主殿下出长安,远赴吐蕃与赞普成亲了,今日愚兄特来向子正贤弟辞行。”

李素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道:“这就走啦?不多留几天?”

禄东赞笑脸又僵住,这话…怎么有一股子浓郁的假惺惺的味道?

“与君相见,此生之幸,今日别后,你我兄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想到即将与贤弟分别,愚兄心中离愁萦怀,伤感万分…”禄东赞黯然叹息。

李素面露羞惭之色,叹道:“愚弟这几月俗事缠身,一直无暇陪禄兄游览长安名胜,实在是怠慢了贵客,还望禄兄莫怪罪,日后若有缘再聚,愚弟定当陪禄兄游遍大唐河山。”

禄东赞嘴角一勾,身子忽然往前倾,低声道:“愚兄或许来得不是时候,恰逢贵国太子殿下谋反,虽然谋反被平定,但愚兄听说贵国皇帝陛下正忙着清洗朝堂,削除太子余党,贵国如今朝野上下怕是一团乱吧?”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禄兄对我大唐朝堂之事很感兴趣?”

禄东赞笑道:“愚兄日夜住在四方馆中,左右闲来无事,便当了一回看客,别无他意,贤弟莫误会。”

李素眨眨眼:“只是看客?”

禄东赞一滞,接着表情迅速变化,忽然露出极其愤恨之色,怒道:“贵国太子谋反那夜,也不知哪个混账杂碎朝四方馆放了把火,愚兄好好在四方馆里看热闹,忽然间祸从天降,烧得愚兄头发胡子都焦了,禽兽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李素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天气冷了,可能支气管炎犯了…

幸好禄东赞没注意到李素的表情变化,仍沉浸在无尽的愤怒中无法自拔,说着说着连眼眶都气红了,也不知会不会哭出来。

“事后愚兄翻了一夜的《贞观律》,里面从头到尾都没说过看热闹犯法啊,看热闹犯法吗?不犯啊!贵国谋反也好,平定谋反也好,这些事与我何干?凭什么放火烧我?就算在我们吐蕃,贵国臣民眼中的蛮夷化外之地,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放火的行径也是丧心病狂的!莫教我查出是谁放的火,查出来必与他不死不休!”

李素继续咳嗽,脸越来越红了。

真尴尬啊,早知道今日不见客了,在屋子里喝茶烤火多舒服…

怒诉半天,禄东赞终于爽了,端杯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扭过头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李素。

“贤弟,愚兄离开长安后,帮我查查此事可好?”

“啊,啊?”李素目光呆滞。

“查查,帮愚兄查一下放火的杂碎究竟是何人,可好?”禄东赞眼中满含无限期待。

“啊!好,好!”李素神色一整,看着禄东赞正色道:“禄兄放心,愚弟定帮禄兄一查到底,查出幕后真凶后顺手帮禄兄报仇雪恨,让他生不如死!”

禄东赞感动地拱拱手:“一切皆仰仗子正贤弟了。”

“禄兄客气,义不容辞,天不容奸。”李素满脸正气地道。

禄东赞心满意足地走了,挥挥衣袖,带走满腹忽悠。

李素送客后回到前堂,喝了一口残酒,咂摸咂摸嘴,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大唐对外宾很不友好啊,当然,最不友好的人是自己,真相对禄兄的心脏和精神刺激一定很大,所以这件事就当成永远的悬案吧。

正想得出神,身后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李素回头,却见武氏若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眼神很古怪,盯得李素很不自在。

“你看什么?”李素龇牙。

武氏忽然一笑,垂头道:“奴婢在看侯爷…”

“我有什么好看…不对,我很好看。”

武氏掩嘴笑道:“是,侯爷很好看,奴婢只是在想,那位吐蕃大相着实可怜,看个热闹也能突遭横祸,更可怜的是,居然请侯爷帮他查真凶…”

李素瞥了瞥她,道:“你都听到了?”

武氏垂头道:“侯爷恕罪,奴婢方才一直在屏风后面,本来…本来正在打扫后院的,不小心…”

李素淡淡地道:“行了,听就听了,在我面前用不着绞尽脑汁编瞎话,我若真的那么容易被糊弄,如今你早在我家白日飞天了…”

武氏脸一红,讷讷地道:“侯爷恕罪…”

“不必说什么恕罪,你在我家的身份是客卿,我有犹疑不决之事也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所以一般不会限制你打听什么,我不会怪罪的。”

武氏心中一定,迟疑片刻,索性放开了,道:“奴婢听侯爷与吐蕃大相说话,觉得侯爷似乎对那位吐蕃大相…不满?”

李素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大唐与吐蕃若干年后终有一战,如今只是各自积蓄力量罢了,而这个禄东赞,是吐蕃百年难得的贤相,颇有枭雄之姿,未来大唐与吐蕃若有战,此人必为大唐之大敌,对这样的人,你难道指望我和他共奏高山流水?”

武氏想了想,垂头道:“奴婢失言了,奴婢只是妇道人家,眼里只有一隅,而不见全局,侯爷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奴婢不如甚也。”

李素叹道:“别只顾着说奉承话,武姑娘,眼光放长远一些,所思所虑也要深远一些,你的眼里不应该只是这些家长里短,或是小阴谋小算计,这些终非正道。”

武氏恭谨地道:“是,奴婢受教了。”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良久,李素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回后院厢房眯个午觉,武氏却忽然开口了。

“侯爷,奴婢大胆猜测一下,太子谋反那夜,吐蕃大相所居四方馆的那把火…只怕跟侯爷有关吧?”

李素懒腰伸到一半,然后动作忽然凝固了。

武氏见李素呆滞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似喃喃自语般轻声道:“太子谋反被平定后,长安城朝野诸多传闻,被传得最多的,便是四方馆的那把无名火,没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但放火的时机却恰到好处,李安俨所部叛军刚进城,四方馆便燃起了冲天大火,分明是在向全城的守军示警,事实上守军能够迅速平定叛乱,那把火的作用委实不小…”

“…太子谋反,无论谋划还是兵马皆处于劣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令长安守军猝不及防的突袭,太子所倚仗的,也只有这一个优势,然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却将太子的盘算彻底击碎,似乎冥冥中已有注定,太子欲图之事注定只是黄粱一梦,梦醒无痕…”

第七百零五章 英雄羽翼

武氏在李素面前侃侃而谈,李素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滔滔不绝的她。

认识她也有小半年了,论对武氏的印象,李素其实并不太喜欢,包括现在,他也不喜欢武氏的性格为人。

这个女人太会耍弄心计了,而且很多时候耍弄的心计并不成熟,李素几乎一眼便能看出来,或许因为年龄的关系,武氏如今毕竟才二十出头,还远没有达到历史上与世家门阀和满朝文武掰腕子决生死的境界,如今武氏的智谋确实对李素有所帮助,但很多时候仍嫌稚嫩青涩。

李素喜欢简单一点的女人,相处一起不太累的,不用费尽心思去猜测她在想什么,她又想干什么,说这句话背后隐含了什么深意等等,他不喜欢这样的相处,而武氏,却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很累的女人。

所以李素与武氏认识这小半年以来,与她通常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相处状态很奇怪。有些关乎身家性命甚至国家谋划的大事,连与他最亲近的许明珠都瞒着,却偏偏能拿出来坦然与武氏讨论,与她讨论过后,大多数时候李素都能得到一些收获,从这个角度来说,武氏可以说是李素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袍泽,遇到大事脑海里第一时间便想到她。

然而除此之外,李素和武氏在生活里便没什么交集了,真正遇到事情,彼此可以聚在一起商量讨论,若是无事闲聊,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武氏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来到李家这些日子与李素相处久了之后,她也渐渐察觉出李素的心思,于是非常识趣地遵从,不做任何令李素反感的事,遇到事情时自动出现,无事时永远消失,绝不在李素面前晃悠。

长久下来,这也渐渐成了李素和武氏二人的相处模式,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遵循着这个模式,从来不破坏它。

今日禄东赞走后,武氏从堂后转出来,与李素看似无意的说着闲话,但李素很清楚,这些话只是开场白,今日武氏多半是有正事要说。

只不过,开场白归开场白,什么话题都可以说,为何非要把四方馆放火这种事抖落出来?李素顿觉有点恼羞成怒。

聪明了不起吗?聪明就可以到处显摆了吧?我比你更聪明,我骄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