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继续开疆辟土,还是让百姓休养生息,这成了下一代帝王人选的关键问题。

这种问题,史书上是不可能说得太详细的,李素自然无法以穿越者的身份预知,只是自己与这个年代彻底融合了以后,有些史书上看不到的东西,自己慢慢便领悟了。

刚才对李治分析的这些,全是李素自己的理解,角度很新奇,可以说除了李世民以外,没人能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下一代东宫太子的归属问题,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表象,只看表象的话,如今的魏王李泰自然是占了绝对的优势上风,李治无论从年龄,排序,资历还是朝堂势力,各方面都远不如李泰,这也是所有人都不看好李治的原因所在,在大家的心里,魏王李泰当太子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差的只是一道册封太子的圣旨而已。

老实说,如果不是知道真正的历史上爆出了一个大冷门,李素也并不看好李治。

这家伙年纪太小,性格太弱,属于那种放了学后被高中生堵在巷子里抢劫零花钱的小角色,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弱爆了的气息。后来居然能当上太子,而且登基以后居然干出一番确实不比李世民逊色的功业,不得不说,李家祖坟何止是冒烟,简直是诈尸了。

从头到尾,李素分析大势的时候李治都是两眼圆睁,嘴巴微张,一副懵懂痴呆模样,直到李素分析完毕,李治仍保持着痴呆的模样。

李素皱了皱眉,暗暗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真的辅佐这个蠢萌的家伙当皇帝。

“殿下,魂兮归来!”李素猛地一拍他的肩,李治惊醒。

“厉害啊子正兄!”李治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一脸的钦佩之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子正兄所言者,想必朝野任何人都没想过吧?厉害!不愧是少年成名的英杰。”

“虽然知道你番话全是阿谀奉承,但你奉承的时候表情很诚恳,我便暂且当作真话领受了…”李素也不客气,好话谁不喜欢听?

“殿下,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对太子之位仍无想法?”

李治这次没有否认了,神情多了几分挣扎之色,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贪婪。

很正常的反应,任何人如果知道自己有机会当皇帝,都会露出这种贪婪的表情,李素自己甚至都无法免俗。

“欲争东宫之位,肯定会与魏王兄撕破脸,大家斗得头破血流,父皇本就因承乾长兄谋反而伤心,对兄弟相残想必愈发深恶痛绝,我若与魏王兄争斗,父皇对我失望了该如何是好?”

李素赞许地看着他,小屁孩总算问了一个正常且有价值的问题。

“争太子之位为何一定要跟别人争得头破血流?”李素笑道:“自古争斗者,有武争,也有文争,有刀兵之争,也有君子之争,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用兵器才能解决的,你所虑者,相信魏王也想到了,所以你们之间争太子,彼此都有一定的收敛,一切在以不惹你父皇生气失望为前提,殿下做好自己便足够,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策论时策论,该习射时习射,总之,只要能将自己好的一面表现给你父皇看,便不惜一切代价表现出来,日子久了,你父皇便大致心里有数了,太子选谁不选谁,他自然清楚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治,李素笑道:“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

“你说。”

李治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地道:“你我皆是与世无争之人,你为何如此积极帮我谋太子之位?”

李素不假思索地道:“因为你的对手是魏王。”

“那又怎样?”

“我不喜欢胖子。”

李治带着满腹犹豫回宫了。

李素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治的最后一个问题不好回答,真实的答案说出来,恐怕李治自己都不信,有些事情的答案是需要岁月给他的,而且岁月给出的答案永远最真实,毫无质疑。

说服李治争太子太伤神了,既耗口水又耗精神,李素想走出去散散心,当然,散着散着肯定会不小心散到东阳的道观门口,就顺便进去听她抚抚琴,互相说点肉麻话,搂搂抱抱做点羞羞的事什么的…

喝了几口茶,李素负手朝院外走去,方老五等一众部曲正三三两两聚在大门外,看着众人不时发出低沉的猥琐笑声,李素便知道肯定是方老五这老不修的在跟手下的部曲们讲荤段子,不出意料的话,三分之一炷香时辰后,方老五便会飙起嘶哑高亢的秦腔,当然,内容肯定也是荤段子。

见李素走出大门,部曲们猥琐的笑声顿时一静,然后方老五领着众人上前行礼。

“侯爷要出门?”方老五陪笑问道。

李素点点头:“村里随便走走。”

“前几日才有人寻过仇,虽说太子谋反已被平,但也要小心,侯爷可不敢大意,小人跟着您。”方老五说着招了招手,十来名部曲便老实列队,跟在李素身后。

李素朝他笑了笑:“有五叔在,我真是省心许多,时已深秋,说话便离过年不远了,年底府上给五叔和兄弟们发年赏,每人两贯钱,还发米面和二十斤肉,大家冬天把身子养些膘出来,过个肥年。”

方老五等人闻言乐坏了,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声。

李素笑看了方老五一眼,道:“对了,五叔,听说县衙扈司户保媒,给五叔说了一门亲,虽说是个丧夫多年的寡妇,三十来岁年纪,模样也不算太周正,但听说膀圆腰粗,扈司户打包票说肯定还能生,五叔见过那寡妇了吗?”

方老五一愣,接着竟露出忸怩之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部曲们却发出哄堂大笑。

“还没见咧…笑啥笑!再笑弄死你们!滚!”方老五有些恼羞成怒了。

李素却好奇了:“为啥不见?五叔,别怪我说话直,你也五十来岁了,能娶上一门亲算不错了,人家才三十出头,配你足够了吧?也别嫌人家是寡妇,寡妇照样也能洞房生娃,也会过日子,五叔有啥不满意的?”

方老五急忙摇头:“没啥不满意的…”

李素奇道:“难道是凑不出聘礼钱?这个你不用愁,人家要多少只管给个数,府上给你加倍出,让你风风光光娶个婆姨进门。”

方老五期期艾艾说不出话,老脸居然难得地红了起来。

一名部曲笑着插嘴道:“侯爷有所不知,如今老五可算是老来俏了,本来答应了下个月定三礼的,人家寡妇对他也满意,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咱们村里也有一个寡妇看上了老五,听说他要娶妻,那寡妇可急了,三天两头上门来,又是楚楚可怜又是凶神恶煞的,软硬兼施就是磨着老五娶她,老五这下可不知该怎么选了,所以一直拖着这事呢,哈哈…”

部曲们再次大笑。

李素也呆住了:“又是寡妇?五叔你这…看不出你居然是个寡妇杀手啊,那你打算到底选谁?”

方老五红着脸,叹气道:“其实到了小人这把年纪,早已不挑模样身段了,挑的是老实本分会过日子的,说到这个,其实俩寡妇都不错,只是咱们村的那个有点凶悍,扈司户给我保媒的那个呢,又是邻村的,想来想去,小人想找个不太凶的,又不想找邻村的,实在是为难了,这才拖着呢。”

李素失笑,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两相比较取其一,确实难选。

沉吟片刻,李素笑道:“要不干脆两个都娶了吧,聘礼钱府上全出,再给你大办一场婚宴,请全村人吃一顿流水席,让你和两位夫人都风光风光,虽说五叔无官无爵,同时娶两个不太妥,不过这是小事,官上的事情让薛管家出面跟泾阳县衙打点一番,娶得多生得也多,又不是强抢民女,想必官上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方老五一呆,接着老脸又红了,这次是兴奋的发红。

“娶,娶两个…这,行么?”方老五露出矫情的犹豫模样。

“我说行就行,成了亲后府上给你划二十亩地,两头耕牛,再给你在侯府旁盖一间大房子,一应吃穿用物,该置办的全给你置办齐了,五叔只管努力耕耘,争取明年抱上大胖小子,给老方家多留几支香火,将来府里供娃读书,不喜欢读书的便留在府里当差,有李家的一天,饿不着你家娃。”

方老五眼眶一红,感激得语声都哽咽了:“侯爷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小人这条命便为侯爷跳火坑也报答不了…”

“好好活着,跳谁家火坑?”李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看着一众羡慕得眼红的部曲,道:“你们也一样,凡我侯府的人,一应婚丧嫁娶,还有将来娃子读书习艺当差,府上全管了。”

众部曲大为感动,急忙躬身行礼。

走出大门,李素便不自觉地朝道观方向走去,一众部曲紧紧跟随。

时已深秋,万物萧瑟,连日的阴雨已歇,天气却愈发寒冷了,秋风呼啸而过,卷起路上的枯叶,叶子在半空中打着旋儿,飘摇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李素缩了缩脖子,觉得有点冷,刚才出门时忘了多穿件衣裳,于是停在路中间,犹豫着是回家穿衣还是继续去道观。

路边有一片杨柳林,林子很稀疏,尤其到了深秋时节,更是只见一排排单薄的枝干伫立在野地里,枝桠上落着几只乌鸦,呱呱地发出难听的叫声。

一阵拉扯咒骂的声音从林子深处远远传来,李素皱了皱眉,以为是自己幻听,于是侧头支起了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片刻后,李素点了点头。

确定了,不是幻听,林子里果真有人,而且有个声音还比较熟悉。

柳林并不密,李素从路边下来,走进林子里,方老五拉了他一下,道:“侯爷,让小人先去看看。”

李素摇摇头,笑道:“无妨,里面有熟人。”

绕过一个弯,林子内的一切一览无遗,李素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

两名年轻男子与一名女子在林中互相拉扯着,俩男子模样有些相似,而且表情都是同样的蛮横凶悍,女子却一脸委屈和隐忍的愤慨,仔细一瞧,那女子竟是武氏。

双方不知在谈着什么事,而且谈崩了的样子,一名男子怒指着她,咒骂着一堆难听的话,武氏却一脸愤怒,不停摇头,死命不从的样子。

说着说着,男子气极,一名年岁稍小的男子忍不住冲上前,朝武氏狠狠抽了一耳光,武氏捂着脸,久蓄于眼眶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委屈的模样楚楚可怜,神情却仍旧那么坚决。

李素远远看着,直到武氏挨了打,李素的脸也渐渐阴沉下来。

“五叔。”

“在。”

“把那俩货先揍一顿,揍完了拎过来。”李素淡淡地下令。

方老五领命,带着十来名部曲如猛虎下山般冲了出去,俩男子原本趾高气昂地教训着武氏,没料到一群人突然从林子外杀了进来,两人一愣,猝不及防之下,仅一个照面便被搏杀经验丰富的李家部曲放倒,接着,二人被部曲们围在中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武氏也被吓到了,见打人的正是侯府的方老五,急忙环视,然后她便看见不远处面带微笑的李素,武氏定了定神,急忙上前行礼。

第七百章 武家兄弟

人类和别的动物一样,都有很强烈的领地意识,陌生的人或动物进入别的动物划好的领地内,会遭到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反击,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也要维系自己在领地内的唯一性统治。

人类其实也一样,任何陌生人踏进自己的家里,首先心里便有一种强烈的警觉和敌意,直到确认陌生人不存敌意,才会渐渐放下防备。

李素就是这样,不同的是,他把整个太平村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所以李素在村里和村外完全是两种态度,比如在长安城的李素,对人往往比较和善亲切,见了谁都会老老实实行礼,性格非常随和大方,也因此赢得了不少名将前辈和纨绔子弟的友情。

但是在太平村内,李素的性格却比较暴戾,任何陌生人进入太平村的范围,只要确认他未存善意,李素通常都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从当初李承乾派刺客杀李道正,到叛军在窑洞外意图害他满门,李素的处理从来都是一个不留,赶尽杀绝。

今日又在村里碰上这么一桩事,虽然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武氏去的,但李素却很不爽。武氏是李家的人,尽管只是暂时的,尽管她只是个丫鬟,但李家的任何人都不允许被外人欺负。

两名年轻男子被揍得很惨,李家部曲明白李素的意思,也知道李素护短的心思,所以下手根本没留余地,揍人专往肋下,关节,脸部等等最痛的地方招呼,没过片刻,两人已躺在地上抱头,杀猪般嚎叫求饶。

武氏向李素行礼过后,见李素神色不善,便很老实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挨揍,过了很久,李素转头看着她。

“这俩货干啥的?”

武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是奴婢的兄长,武元庆,武元爽。”

李素眼睛微微一眯:“原来是应国公之子…”

应国公武士彟,武氏的生父,同时也是武元庆武元爽的父亲,兄弟二人与武氏其实是同父异母,武家兄弟的母亲是相里氏,相里氏逝世后,武士彟续弦,这才娶了关陇贵族杨家之女杨氏。

武士彟是开国功臣,早在李渊还是太原留守时,武士彟便劝过李渊起兵反隋,为了佐证起兵的正确性,武士彟哄骗功夫出神入化,说什么恍惚中听到半空有人高呼“有称唐公为天子者”,还梦到李渊骑马而登天,“以手扪日月”,反正瞎话张嘴就来,哄得李渊一愣一愣的,高兴坏了。

后来李渊果然起兵,武士彟更是不遗余力,倾尽家财相助,所以才得了李渊的器重,大唐立国后被封为应国公。作为一个木材商人出身的武士彟,不得不说,他做了生平最具眼光的一笔投资。

然而投资是有时效性的,也就是俗称的过期作废。

武士彟死后,应国公的爵位传给了他的长子武元庆,说来也是国公权贵之家,一家自然富贵之极,可是富归富,贵却不然,武士彟死后,武家渐渐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毕竟武家的底蕴太单薄,武士彟本身只是一个商人,他的祖上也并不是什么显赫门阀世家,全家的富贵前程全只系于武士彟一人,更何况武士彟此人在李渊和李世民眼里也只是一介商人,起兵艰难时需要倚重武家的财力相助,一旦得了天下,整个江山都成了李家的,武家那点财力自然可有可无,种种原因之下,武家渐渐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被当权者遗忘。

人走茶凉,世情如此。

所以继承应国公爵位的武元庆,其实混得并不如意,在长安城真正的权贵眼里,也只是个顶着国公头衔的落魄贵族而已,武家兄弟这几年在长安城上蹿下跳,欲结识权贵,谋取真正有实权的官职,一混许多年,却仍无任何收获。

当然,兄弟二人对武氏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武士彟死后尸骨未寒,他的续弦夫人,武氏的生母杨氏以及一家母女便被翻脸无情的武家兄弟赶出了家门,流落于长安城寒居陋宅之中艰难度日,这也是武氏不得不进宫选秀以求腾达的原因之一。

论血缘都是一家人,可是论亲疏,武家兄弟和武氏的关系可谓降到了冰点,今日无缘无故寻来太平村,兄弟二人还对武氏动手,实在令李素难解。

“你欠这俩货钱了?还是说…令尊逝故后遗产问题没解决清楚?”李素只好从最世俗也是最符合逻辑的方向猜测。

武氏嘴角一勾,随即垂头轻声道:“都不是,两位兄长他们…”

听着武家兄弟越来越凄厉的惨叫,武氏忍不住道:“侯爷,此二人虽不争气,武元庆也是当朝国公,侯爷还是先饶了他们吧。”

李素笑道:“彼虽不仁,你却有义,便如你所请。”

摆了摆手,李素吩咐方老五等人停手,将武家兄弟扔到一旁。

武氏摇头道:“奴婢非有义,他们在我眼里,与陌生人无异,侯爷打他们杀他们奴婢绝无半分怜悯,只是侯爷是钦封之爵,自当爱惜羽毛,若将此二人打出好歹,传出去不大不小是桩罪过,惹陛下训斥,长安城还会有人说侯爷恃宠而骄,无端招来闲话,侯爷若为奴婢而污了声名,却是奴婢的罪过了。”

李素冷冷道:“国公也好,王爷也罢,太平村终归不是他们随心所欲撒野的地方,我连太子都惹过,也不差一个国公了…武姑娘,他们今日来太平村寻你作甚?”

武氏瞥了武家兄弟一眼,冷笑道:“两位兄长谋求官职,求告无门,听说博陵崔氏正房老三素好渔色,于是便想起了我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妹妹,欲将奴婢许给崔氏老三,以求富贵。”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迈步便朝武家兄弟走去。

刚走两步,方老五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侯爷,这俩货被揍得血肉糊拉的,不成人形了,还是莫污了侯爷的眼吧…”

李素笑道:“无妨,我就想亲眼见见所谓人渣是什么模样,大唐民风纯朴,人人要脸,遇到这么两位卖妹求荣的人渣实在不容易。”

武家兄弟躺在地上低声哀嚎,刚才李家部曲一通揍下来,显然把这兄弟俩揍得不轻,二人的脸肿得像猪头,鼻孔和嘴角流血不止,眼圈被揍成了熊猫,武元爽的一只手臂呈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被揍脱臼了,看他们痛苦的模样,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伤,估摸连内伤都少不了。

很好,大快人心,至少李素觉得很爽。

走到二人跟前,李素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开国功臣之后,李某有礼了,刚才不知究竟,不小心误伤,二位受委屈了。”

武元庆年纪稍长,一身白色长衫已然又脏又乱,活脱刚被一群山贼劫了色似的,两眼肿得睁都睁不开了,仍然非常努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李素。

“泾阳县侯李素,是你吧?”武元庆声音嘶哑地道。

李素颇觉意外,笑道:“你认识我?”

武元庆冷笑,嘴角刚一扯动,便疼得哀哀直叫。

李素诚恳地劝道:“脸上有伤的时候就不要做冷笑这种高难度表情了,做出来又疼又难看,而且对敌人也丝毫不能产生威慑作用,反而看起来更可笑,咱们可以表情正常的说说话,武公爷觉得如何?”

武元庆一滞,浑身的怨毒和愤怒气势顿时破功。

“早听说李县侯年少封爵,恃功骄宠,横行长安人皆所惧,今日武某领教了。”

李素正色道:“没一句好话,简直是胡说,明明是长安城里人见人爱…说说吧,武公爷不在你的国公府里骄奢淫逸,却跑到我这小小的太平村里作威作福,看来是觉得国公能压县侯一头,故意来逞威风了?”

二人一来一往,各自朝对方头上硬扣帽子,非常的没节操。

武元庆艰难地抬头,瞥了不远处的武氏一眼,道:“听闻舍妹屈居于贵府,而且委身为奴为婢,武家好歹也是堂堂功勋之后,怎能受此凌辱?今日武某特来接舍妹回家,没想到刚进村便被李县侯盛情款待了。”

李素眨眨眼,指着武氏道:“你说的‘舍妹’,难道是这位武姑娘?”

“正是。”

“那就奇了…”李素露出大惑不解之色,道:“我听说令尊仙逝后,武姑娘和母亲便被你们兄弟赶出家门,恩断义绝了,这些年武家母女在长安城寒舍陋宅,食不裹腹,日子过得凄苦,也不见你们兄弟过问一下,怎的今日却突然大发善心,觉得武姑娘屈尊我家便受了凌辱?”

武元庆怒道:“此为家事,与你外人何干?李县侯,今日你指使部曲殴打当朝国公,这事没完!明日朝会武某必向陛下求个公道!”

李素白眼一翻:“当朝国公未投名帖,未着朝服,鬼鬼祟祟跑来太平村,我家部曲怎知道你们是来探望妹妹还是来盗墓的?当然先打了再说,嗯…明日陛下面前我就这么说。”

第七百零一章 强势威压

不到万不得已,李素不愿得罪人,上到权贵下到平民,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他也愿意心平气和,尽量忍让。

千年以前,圣贤便教给世人一句话,“礼之用,和为贵”。

人有别与禽兽的地方,在于文明,在于“礼”这个字,虽然很多时候人类做出的事情比禽兽更可怕,更发指,但李素始终觉得活在世上还是尽量不要给自己树敌,所以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后,李素交到的朋友不胜枚举,但敌人却寥寥无几,打个很简单的例子,李素不带一文钱,就这么孑然一身走进长安城,他可以无忧无虑靠刷脸在长安城非常滋润地过好几年,每天大鱼大肉美女不断,因为他的朋友多,而李素也是个有趣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嫌弃一个有趣的人。

反过来说,如果敌人比朋友多的话,那么李素到任何地方,李家的部曲都不能离身,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刺杀下,部曲只会一年比一年少,无论住在哪里,吃什么,做什么,都时刻担心会不会有人行刺下毒敲闷棍,整天活在提心吊胆里。

这么一比较,怎么做人自然一目了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李素也是如此,每天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笑脸比怒容多,心情也会更阳光一些,何乐而不为?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面对武家兄弟仇恨的目光,李素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不在乎揍一个两个国公,连太子都敢得罪,得罪个国公委实算不得什么,他只是觉得很无奈,在冷静理智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多树一个敌人,实在是人生最烦恼的事情。

武元庆气坏了。

虽然是落魄失意贵族,但贵族终归是贵族,这几年混迹长安城,虽然看过不少白眼,受过不少慢待,但人家至少也能保持表面上的礼节,迎来送往皆是客客气气,从来没人似李素这般,照了面二话不说便是一通往死里揍,揍完了还死不认错,一句“误会”便轻飘飘把此事揭过去了。

此若能忍,孰不能忍?

“你这是以下犯上!”武元庆怒道。

李素慢吞吞地道:“武公爷若不服气,明日咱们尽管去陛下阶前争个是非曲直,别拿爵位压我,我脾气不好,惹得火起,我今日便在这里把你们弄死,回头我蹲大理寺也就那么大点事,反正大理寺我去过很多次了,里里外外都熟。”

武家兄弟语滞。

前面的话其实没说错,李素确实在长安城名声不小,他的名声不仅仅是曾经立过的功劳,而且还有干过的混账事,揍过东宫属官,得罪过前任太子,甚至还敢写下一篇名垂青史的长赋,当殿讽刺李世民,说得好听,李素这种人叫有胆有识,说得难听,简直就是个混账愣头青,想得罪人的时候从来不管什么身份,更不考虑有什么后果,连当今陛下都敢当面讽刺,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这样一想,弄死一个国公似乎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蹲狱削爵,流放千里的下场,但他武元庆的命可是实实在在的没了啊,相比之下,谁吃的亏更大?

再论各自身份,武元庆是国公,李素是县侯,论爵位确实比人家大两级,可是爵位不仅仅只看表面的大小,还得看各自的地位和能量,武家自武士彟死后便一直不甚如意,当初武士彟身兼的荆州都督,工部尚书等官职,死后全数被朝廷收回,另委他人,留给武家的,只有应国公的空衔。

而李素,虽然只是个县侯,可人家干过的事情却至今被长安城的臣民津津乐道,听说当今陛下对此人尤为赏识,几乎待之以子侄,当初不到二十岁便被封了县侯,大唐立国以来鲜闻,由此便看出李素得圣眷之隆,那是武元庆这个没落国公拍马都追不上的,官司若真打到陛下面前,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就算打赢了,以李素的能力和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将来必然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若因此事被李素记恨,无端给武家树下一位强敌,对武家绝非好事。

武家兄弟不蠢,自是识得利害,闻言浑身一凛,终于想起眼前这位面白英俊的少年郎其实是个怎样的狠角色,不由深深后悔今日来得孟浪了,然而此刻自己是鱼肉,人家是刀俎,几乎一瞬间,武元庆便决定怎么做了。

深深吸口气,武元庆居然露出了笑脸,嘴角刚一扯,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李素再次露出诚恳的表情:“刚才不是说过吗?脸上有伤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不管是冷笑还是真诚的笑,看在我眼里都不领情,何必呢?好好说话,把你要说的意思清楚的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武元庆气得一哆嗦,被揍得淤肿的脸上瞬间更多了几分青色。

都当到县侯了,咋还不会聊天呢?

“李县侯,咱们好好讲道理,贵府丫鬟武氏确是我的血亲妹妹,当初她进宫当了才人,因事发落掖庭,我们武家一直记挂她,后来多番打听才知,舍妹竟出宫当了道姑,武某心中愈发不忍,当道姑是陛下的旨意,武某无法为她还俗,如今听说东阳公主殿下已将她送给贵府当了一个丫鬟,李县侯,武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先父曾是高祖皇帝陛下的从龙功臣,功臣之女怎么也不该沦落到别人家当丫鬟吧?还请李县侯看在武家体面上,放舍妹一条活路,也为武家留几分薄面,此情来日必报。”

李素笑了,不得不说,从见到武元庆到现在,只有这番话说得最像人话,最顺耳。

李素喜欢讲道理的人,世上不管任何事情,但凡能用“道理”二字解决的,都比用暴力好得多,如果刚才揍武元庆之前他能匍匐在地上双手拜神状大喊一声“拒绝暴力,讲道理”之类的口号…李家部曲得省下多少体力啊,每一分体力都是一个白面馒头呢。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妹妹送还给武家?”李素眨眼朝武元庆笑道。

武元庆急忙点头:“对对,李县侯果然深明大义…”

旁边的武氏闻言神情渐渐紧张起来,惶恐地盯着李素,生怕他真的把自己送回给武家。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朝武氏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些恶趣味般的想法,如果这个时候把武氏还给武元庆,等于彻底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轨迹,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有二圣临朝的武后,和登基称帝的女皇?

这样一想,感觉历史的大马车正驾驭在自己手里,往左还是往右,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哎呀,爽很。

李素此刻沉浸在自己满脑子的恶趣味里,一旁的武氏却已心惊肉跳,见李素不发一语,还以为他在犹豫衡量得失,武氏急了,若今日真被武家兄弟带走,自己便不得不委从他们的安排,把自己许给崔家的某个世家子弟,那么自己从此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在高门大户的府宅里终老一生了。

想到这里,武氏扑通跪了下来,焦急凄苦地道:“侯爷开恩,奴婢与武家早已恩断义绝,宁死不愿跟他们回去!”

武家兄弟闻言大怒,却不便出声,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李素回过神,见武氏满面惶急地跪在面前,不由一愣,然后笑了。

转头望向武家兄弟,李素无奈地摊开手,道:“你们看到了,令妹不肯跟你们走,我也不好相强…”

武元庆急道:“李县侯,此事哪里由得妇人做主?长兄如父,她的将来自有武某为她打算…”

李素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非要听你的才行?包括我在内?”

武元庆深吸一口气,使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李县侯,大家都是体面人,咱们讲讲道理…”

李素大手一挥:“懒得讲道理了,令妹是我李家的丫鬟,她若不肯走,那便不走,武家若不服气只管来找我,李家接下此事了,文的武的,黑的白的,李某全数奉陪,五叔,走,回家!”

“李素!你这个农户出身的破落田舍奴…”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武元庆的话头,方老五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退回李素身后。

李素回过头,冷冷瞥着他,道:“武元庆,你虽是国公,在我眼里却算不得人物,武姑娘这个人,李某保定了!别说县侯欺负国公,我这个田舍奴便等着看你应国公的威风!”

出了这桩事,东阳的道观自然去不成了,李素领着部曲和武氏回了家。

抬脚刚准备进后院,武氏忽然拦在他身前,满面感激之色,盈盈朝他下拜。

“奴婢谢侯爷相救。”

李素笑了笑:“没必要谢我,好好过日子,你如今对外的身份虽说是丫鬟,但在我心里,你其实是李家的客卿,只是自古鲜有妇人当客卿,于是假以丫鬟之名,自家客卿有难,我自然义不容辞。”

武氏不由愈发感激,泣道:“侯爷予奴婢多次再造之恩,恩似海深,无以为报,唯以此生为侯爷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李素失笑:“没那么严重,大多数时候咱们都是过的平静日子,没有汤让你赴,也没有火让你蹈,安享太平便是,武姑娘,我知你非池中之物,我这个小小的李家迟早也容不下你,将来若有机会,我当为你寻得一个好去处,你若能记得曾经在李家的这段香火情分,自是欢喜,你若腾达之后便忘了,也是情理之中,那时咱们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

武氏神情惶急,连称不敢。

李素笑得很淡然。

不管如今说得多动听,腾达之后的武氏只怕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便是如今在李家当丫鬟的日子,那时的她为了抹除这段记忆,暗中记恨他李素也不一定,人心难测,升米恩,斗米仇,恩惠给予太多,未来恩将仇报的几率便越大,李素从来不敢把人性估测得太伟大,丑恶黑暗的一面终归比光明的一面多太多了。

第七百零二章 文成公主

功利心重的人,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利益和价值,自古皆然。

不仅是自己的利益和价值,同时也要证明自己对别人是否有利益和价值,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它能决定自己事业的前程和地位。

武氏的功利心很重,所以便陷入了一种纠结和惶恐之中,她在惶恐中自省自查,努力找到自己的存在对李素是否有价值。

这个问题很严重,如果她在李素心中的价值已然降低,或者渐渐不像以前那么重要,那么武氏以后也许只能在李家安安分分当一辈子的丫鬟了。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时刻反省自己的价值是非常有必要的日常行为。

武氏原本不必这么担心的,如果她跟的是一个智商普通,心思一眼能看透的权贵,她完全可以把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她甚至有信心不出一年,自己便能把这个人的所有价值榨干,并将他作为跳板,攀上更高的枝头。

但李素不同,他太聪明了,武氏根本猜不透他,有时候她甚至发觉李素反过来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心思,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李素遇到事根本没必要跟她请教计策,独自一人便能漂亮地解决,所以这就导致了武氏察觉自己在李素眼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无端莫名地感到危机越来越近。

“危机”永远是人类上进的动力,像一条鞭子,不停地强迫着人死撑着往前跑,一刻不准停。

原本已有了危机感,而今日李素在武家兄弟面前短暂的犹豫,这个细节令武氏心中愈发不踏实了,她很确定自己需要怎样的人帮她往上爬,不是武家兄弟,不是世家门阀,他们给自己的帮助并不大,只有李素,他才是跟皇帝陛下最接近的人,也是一架能让自己最快上天与太阳肩并肩的天梯,武氏必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向李素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李素把自己当成一颗重要的无法舍弃的棋子,总而言之,一个对别人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充足的筹码实现自己的野心。

武氏在侯府辗转反侧之时,李素此时却正在东阳的道观门口。

意料之中的是,长安城风平浪静,李县侯揍国公的消息并未传出去,长安城根本无人知情,李素很清楚武家兄弟不会把挨揍的事到处乱说,一则这并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怀着卖妹求荣的打算去太平村,结果被爵位比他低的县侯揍了,人都要脸面,权贵更是如此,这事说出去脸算是丢尽了,传遍全城后不一定能给李素带来什么损害,但武家却铁定会成为长安城权贵眼里的笑话,给原本破落的武家雪上加霜。

二则李素虽然爵位低,但他的分量摆在这里,事情传出去李素或许会受责罚,但李素可是皇帝陛下眼里的红人,前程无比远大,手握重权是迟早的事,但凡思维正常识得利害的人,除非杀父夺妻之仇,否则断然不会干出得罪李素这种人的蠢事,所以这口恶气武家兄弟只能含着苦水自己默默吞下,对外还得三缄其口,不敢多一句嘴,因为他们惹不起李素。

昨日被武家兄弟扫了兴致,今日李素不屈不挠地再次来了道观,算算日子,从李承乾谋反被平定后,李素好些天没见过东阳了,心中着实想她。

走到道观门口,远远便瞧见道观内青烟袅袅,扶摇而上,淡淡的檀香伴随着秋风扑鼻而来,令人精神倍爽,观内传来若隐若无的诵经声,显然众道姑们正在做早课。

李素很识趣地在门口静静等候,没有贸然进去打扰道姑们的清修,直到诵经声渐渐消失,李素情知早课已毕,这才拂了拂衣摆,迈步往里走去。

还没跨进门槛,道观里面盈盈走来两位丽人,东阳穿着朴素的道袍,与另一位衣着素丽的女子并肩正往外走,女子姿色中上,脸型微微有些福相,看起来颇为顺眼,只是此刻面容清减,愁眉不展,东阳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劝慰着什么,而女子却半垂着头一声不吭,偶尔微微摇头,不知二女在说着什么。

东阳也是满脸无奈之色,抬眼正好见到李素在门外含笑看着她,东阳脸上顿时露出欢愉之色,随即看了旁边的女子一眼,欢愉之色马上消逝,悄悄朝李素使了个眼色。

李素会意,很识趣地主动退出门外,静静避让一旁。

二女走出道观门外,陌生女子不经意扭头一瞥,恰好看到静立门外的李素,脚下莲步不由一顿,转头好奇地打量了李素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