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刑部和大理寺查出来的太子余党,由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核实无误,最后呈到李世民面前。

名单很长,足有数百人,官阶从不入流的小吏到二品大员,凡与前太子李承乾有直接或间接瓜葛者皆列其上,洋洋洒洒一长串。

李世民越看眉头越皱紧。

处置这一份长长的名单是桩很烦心的事,名单上的人牵扯甚广,有的甚至跟七宗五姓等世家门阀有牵连,大唐的官场说白了就是天家,门阀和寒门等组合交织起来的千丝万缕如蛛网般的存在,随便动哪一根线都可能会引起某方面的反弹,带来一系列恶劣的连锁反应,严重的话可能会动摇李家江山的统治。

所以这份名单在李世民手里两天了,他仍未做最后的决断,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这些余党不除又不行。

正伤神时,殿外宦官来报,泾阳县侯李素觐见。

李世民表情一松,随即搁下手里的名单,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李素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内,见李世民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李素急忙躬身行礼。

李世民哼了哼,道:“你倒是清闲,长安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事后倒是蹦达出来了。”

李素叹了口气,这就是典型的不讲道理了,事后我也没想蹦达出来呀,是你把我召来的好不好?

“谋反,平反,都是大人物干的事,臣位卑言轻,不敢参与。”

李世民古怪地一笑:“位卑言轻?不敢参与?子正啊,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吗?太子谋反一案,你果真没参与进来?”

李素一惊,强自镇定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侯君集是怎么回事?阵前临时反戈归降,此事你不知道吗?”

“侯大将军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实在可喜可贺…”

“闭嘴!朕问你,太子举事前,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如何得知的?为何不向朕密奏?”李世民语气渐渐带了几分怒意。

“陛下,臣是听魏王殿下说的呀,而魏王殿下早在太子举事前便向您身边的常伴伴密报过了,侯大将军当年在西州时对臣有恩,臣不忍见他误入歧途,于是上门相劝,才劝得他回心转意。”李素一脸无辜地道,黑锅果然扔给了李泰,死胖子体型庞大,多大的锅都背得起。

李世民脸色稍霁,随即又瞪着他道:“当初朕允你随时可入宫与朕奏对,你为何不当面向朕密奏?”

李素叹了口气,道:“陛下,平心而论,如果臣当面密奏,说太子马上要谋反了,陛下是相信臣的话,马上下令锁拿太子,还是以离间天家骨肉之罪,将臣一刀剁了?”

李世民一呆,然后语滞。

第六百九十六章 欲壑难填

是人就有远近亲疏,这与感情深厚无关,亲生儿子再怎么恨得牙痒痒,别人想害他都会出来护犊子,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没有任何犹豫。再欣赏的臣子,终究不是血脉亲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先有一层防备。

所以李世民无言以对,他知道李素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李素跑过来跟他说你儿子要造你的反,估计李世民的第一反应便是先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一刀剁了。再说天家皇室的所有话题都是非常敏感了,哪怕位高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说到“皇位”“太子”等话题时,都是习惯性地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这种话题很要命,说好了说差了都不讨好,而且极容易卷入天家是非。

寻常的皇室话题都如此敏感了,更何况是太子谋反这种更要命的话题?任何一个热爱生命的人都不会蠢到在皇帝面前说这个。

悻悻地横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哼了哼,道:“侯君集被你一番劝慰,临阵倒戈,迷途知返,说来朕倒真要谢你了。”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当,臣胆子小,话不敢乱说,但臣子该有本分还是要有的,侯大将军只是一时嫉怒迷心,就算臣不劝他,临阵之时必然也会幡然醒悟的,臣实不敢居功。”

李世民摇头道:“此事朕细细思来,确要感谢你,你不明白侯君集在大唐军中的分量,跟随朕打江山的开国功臣就那么几个,侯君集是其中之一,其旧部故吏充于军中何其多也,若太子谋反关键之时,侯君集登高而呼,造成的后果只怕不小,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平定,长安乱局若不能快速平定,待以时日,天下必乱,你劝侯君集悬崖勒马,委实立下了大功。”

李素连道不敢。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悠悠叹道:“认识你也有七八年了吧?当初第一眼见你,你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孩子,七八年过去,你已二十多岁了,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模样,整天腆着嫩脸叔叔长伯伯短的,偏偏朕那些老伙计都买帐…”

李素脸颊抽了抽,忍不住道:“陛下…臣这不叫‘腆着嫩脸’呀,臣本来就很嫩…”

“闭嘴!越来越不要脸了!”李世民喝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七八年了,还是二十多岁,朝中那些国公啊,郡公啊,少说都是胡子一大把,抱孙儿的年纪了,偏偏你这小混账还是这么年轻,子正啊,朝堂终究还是讲资历的地方,你为朕立功无数,如今封了县侯,这个爵位与你为朕立的功劳殊为不配,可你偏偏如此年轻,真教朕为难不已,嘴上毛都没长几根,封你为郡公国公什么的,恐怕也不是很合适吧?”

李素急忙道:“县侯,陛下,县侯挺好,臣喜欢县侯,就这了,不改了。”

李世民想了想,无奈地道:“那你就好好活着,在朝堂里多熬几年,熬到脸上长了一大把胡子,三十来岁年纪了,朕再给你个郡公国公,说出去也能堵天下人的嘴了。”

“臣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眼睑一垂,忽然露出伤感之色,道:“或许,将来晋封你的人,已不是朕了…”

李素大吃一惊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着什么,道:“朕当皇帝十七年,这十七年里,朕自问算是一个好皇帝,至少对大唐的子民来说,朕是好皇帝,这些年开疆辟土,修河扶农,内可纳臣民非议,外可容万邦异族,千古以还,帝王胸襟,朕不逊于任何人,虽不敢自称‘圣君’,但至少不是昏君,子正,朕这句话不算吹嘘吧?”

李素急忙道:“陛下是千古圣君,天下臣民庆幸生逢其时。”

李世民神情渐渐浮上悲伤之色,叹道:“可是,朕绝不是一个好父亲,朕这个父亲…太失败了!生子十四人,残暴者有之,贪婪者有之,懦弱者有之,心怀歹意者亦有之,朕的嫡长子,未来的皇位继承者,居然暗中谋朕的反,这几日朕自省反思,这些年朕对子女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何寻常百姓人家都能做到的父慈子孝,偏偏在朕这里却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求?”

“承乾谋反,在朕的心头生生扎了一柄刀,朕的心到现在还疼得发抖。朕忽然发现,什么社稷万年,什么威服天下,什么千古青史…朕全然没了兴致,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灭…”

李世民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语声哽咽地道:“朕…累极了。”

李素抿唇屏气,一直静静听着李世民的诉说,看着这位才四十多岁便露出苍凉老迈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么了不起,唯一只有对这位失败的父亲的深深怜悯。

悲哀的不是失败,而是失败后连原因都不清楚,仍觉得自己做到了仁至义尽。李世民对子女的教育以及态度说得直白点,是十分可笑荒谬的,他对子女的责任只有两点,一是锦衣玉食,二是督促读书,自以为做到了这两点便是合格的父亲,至于子女的成长过程里的三观,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温暖和父爱…很遗憾,一个连与子女相聚都要身边宦官安排进日程的帝王,真的毫无这方面的概念。

诸皇子本就地位尊荣,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那个偶尔才能见到一面的父皇,天下还有何人能制得住他们?再加上十几二十来岁的年纪,世间一切权力,美色和钱财正是对他们最具诱惑的时期,被这些东西诱惑后自然渐渐陷入沉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这位父亲的失败是必然,神仙都没办法,难听的说,这是只管生育,不管教养,这样的环境下能教出什么样的好货色?

当然,李素心中的这些想法不可能当着李世民的面说出来,这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绝对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广阔如海,臣子说错了话,该杀还得杀。

想了想,李素劝道:“陛下,人心欲壑难填,本是常情,寻常百姓家过的是寻常的日子,根本没有所谓的权力,钱财和美色,他们没有东西可争,自然父慈子孝,陛下不一样,陛下坐拥整座江山,皇子们从陛下这里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人心就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觉得不满足…”

“欲壑难填?”

“是,臣家里当年只是寻常农户,后来当了官,做了几笔买卖,家里有钱财了,臣的父亲便整天想着如何将家中钱财变为土地,如今臣家里已有良田数千亩,几乎半个太平村都是我李家的田产,可父亲仍觉得土地不够,仍觉得留给子孙后代的太少,如今已在开始打邻村土地的主意了…陛下,人的欲望是一点一点增长的,丰衣足食之后,想要的必然是锦衣玉食,陛下的皇子们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更多了,当钱财和美色这两样东西无法满足他们时,他们接下来会想要什么?”

李世民若有所思:“权力?”

李素笑道:“是,权力,权力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它或许只是写在纸上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甚至或许只需要一个眼神,从鼻孔发出的一个单音,看到听到的人便噤若寒蝉,惶恐万状,为其舍生赴死,钱财美色皆唾手可得,陛下,您说权力这东西美不美妙?世人想不想要?”

话不点不透,一旦点透,却如剥光了衣裳的肥胖少妇,原本包在衣裳里堪可一观的身姿看起来竟是那么的臃肿丑陋,不堪入目。

李世民搁在桌案上的双手忽然轻颤了一下,望向李素的目光如锐剑穿心。

“话是实话,却不好听,子正,你想说什么?”

李素笑道:“臣想说的是,陛下勿需自责,太子谋反实是权欲作祟,与陛下多年的教育无关,人心恶了,再怎么教也扭转不回来了。”

李世民盯着他半晌,缓缓地道:“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竟将人心剖析得如此纤毫毕现,无比透彻,像一个结庐半生的隐士大儒,世态炎凉洞若观烛,子正,你既知世人欲壑难填,你为何对权力一点也不感兴趣?”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刚才臣忘记说了,欲壑难填的人,下场往往都不太好的,陛下若不信,不妨阅尽千古史家之言,看看有哪个得以善终,臣是个胆小的人,只想老实本分的活到一百岁,无病无灾,寿终正寝,所以‘权力’这东西,能远离还是尽量远离,离它太近了必有灾厄。”

李世民仰头看着殿顶的房梁,悠悠地道:“若朕的皇子们都如你这般想法,那该多好,不愁吃穿,不用纷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子正,天下千万人里,还是你活得最明白。”

李素笑道:“臣只是心里明白,但活得糊涂。”

第六百九十七章 咸鱼立志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活得糊涂”是另一回事。

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皆有大智慧,没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正反抽过无数记耳光的人,大抵是活不到这个境界的,所以当有人以一种装逼的语气说出这么装逼的话时,不妨透过现象看本质,看看那张高冷孤傲的脸上是不是有被抽过耳光后的青肿淤青痕迹,如果有,别笑他,大家都会挨的,他挨得比较早罢了。

在这方面,或许连李世民都看不透。

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陪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聊人生哲学,而且把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聊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说,画面有点古怪。

李世民率先察觉到了古怪的气氛,回过神后,忽然发觉很没面子,悻悻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理智地转移了话题。

“子正,你虽年轻,但朕向来以国士待之,如今承乾被废黜,朝中余党被朕连根拔除,尚书省呈上来的免职流放官员名单多达数百,处置他们本就是一桩麻烦事,这些不仅是勾结党羽,而且与各门阀世家皆有千丝万缕的牵扯,牵一发而动全身,至于处置了他们之后,朝堂空出一大批位置,欲使政兴则必有人为,于是空出的这些位置,马上有许多人惦记上了,权贵,门阀,皇子,其中数魏王泰安插最多…”

李素一惊,抬头仔细盯着李世民的脸。

李世民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语气平缓地叙述着。

“…很有意思,刚废了一个太子,这些皇子们都坐不住了,东宫空悬,诸子垂涎,朝臣上下活动,皇子各自串联,倒是教朕大开眼界…”李世民眼中露出锐利的目光,冷笑道:“子正可知,这几日有多少皇子跑到朕的跟前大献殷勤,扮演孝子么?”

李素苦笑道:“臣实不知,但臣猜测,除了年幼的那几位皇子,还有晋王殿下以外,余者怕是一个都没少吧?”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怎知晋王治没来朕跟前献殷勤?”

因为目前的高宗皇帝陛下简直跟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毫无区别啊…

李素心中忍不住冒了一句实话,不过这话可不敢在李世民面前说,于是李素只好道:“臣当初奉旨平晋阳之乱,一路与晋王殿下患难与共,臣与殿下甚为相得,故而了解殿下的为人,殿下聪慧心善,孝顺卑谦,彬彬有礼,小小年纪已有君子气象,所以臣以为晋王殿下断然不会做出谄媚之举,他对陛下的孝顺都是发自内心的。”

趁机帮小屁孩说了几句好话,李素胃部泛酸,隐隐有呕吐迹象。

为了这番不要脸的马屁话,将来不敲诈小屁孩五千贯以上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提起李治,李世民脸上不由露出欣慰之色,刚才的阴冷之意冲淡了许多。

“雉奴自幼丧母,朕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抚育,朕这些不争气的皇子里,唯独他最令朕满意,可惜的是…”李世民露出惋惜之色,摇头道:“可惜雉奴聪慧善良有余,魄力决断却嫌不足,常有懦弱犹疑之态,若为国君,恐有不妥,误国甚也。”

李素心中一沉,他没想到李世民对李治的评价并不太高,儿子是儿子,太子是太子,显然李世民区分得很清楚,再怎样疼爱李治这个儿子,因为性格原因,李世民似乎根本没考虑过立李治为太子的可能性。

未来李治争太子这条路,只怕不太容易走。

满腹担忧,满腹欲言。可李素却一个字都没说。

实在是不能说,李世民可以主动跟臣子聊这么敏感的话题,但臣子最好别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真的跟皇帝聊上了,这样无异于作死,而且是作大死。

当然,能混到跟皇帝聊天的臣子,没有一个是缺心眼的,李素也是,所以李世民说起太子这个话题,李素三缄其口,不发一语,只是神情恭谨地听着。

李世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叹道:“…有些话,朕无法对辅机说,无法跟玄龄说,今日也不知为何,偏偏跟你说了,或许在朕的心里,子正你是所有朝臣里最干净的一个吧…也许你也有不干净的地方,但并无害人之心,这便足够了,朕从来没指望过朝堂这潭水太清澈。”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有些白了,眼睛死死盯着李世民的脸,脑子急速转动,试图分析出这番话到底是无心之语,还是意有所指。

若说自己的秘密,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很早以前李素便意识到,王直手下的那股势力是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此刻李素心乱如麻,他不知道李世民是否知道了这股势力的存在,或是完全不知情?

离开太极宫,跨出宫门的那一刹,李素赫然惊觉,今日李世民把他召进宫到底干啥?难道特意给他煲心灵鸡汤吗?

帝王的心思实在猜不透,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复杂,李世民也是人,不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或阴谋的,也许他只是纯粹的想找个人聊聊天,如此而已。

李素没多想,一路上只在思索自己这几年到底有没有露出过破绽,王直那股势力到底有没有落入李世民的眼中。

回到家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下人来报,晋王殿下到访。

没等李素吩咐迎客,便听到李治那略显浮夸的声音远远传来。

“子正兄,想煞愚弟也…”

然后李素便看见远远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飞奔而来,那模样,那身段,那气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咸鱼正摇曳着扁平的身姿,非常的没出息。

咸鱼浑然不觉自己被李素鄙视到比尘埃更卑微,反而非常欣喜的样子,活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哥哥,那叫一个欢欣雀跃。

“子正兄,多日不…”

“记住,你欠我五千贯钱。”李素见面第一句便把李治绊得一趔趄。

“啊?”李治愕然:“为啥?”

“不为啥,反正你欠了我五千贯钱,很多年后你再回想起欠下的这笔债,你肯定觉得物廉价美,优惠实在,世上再无这般便宜事了。”

李素说得理直气壮,事实上他心里确实也是理直气壮的,今日在李世民面前为小屁孩说了几句好话,这几句好话绝对值这个价,而且远远不止。

不过显然李治不这么认为,二人的价值观产生了极大的冲突。

“不为啥就欠了你五千贯钱?”李治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没错,反正你欠了我五千贯。”

李治呆呆看着他半晌,然后缓缓点头:“从我出生到如今,认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若论最讲道理的人,非子正兄莫属。”

李素不好意思地笑:“殿下谬赞了…”

“不谬赞,大实话。”

“啥时候写欠条?”

“等我哪天变成了傻子再说。”

李素叹了口气,这家伙原来比自己想象的聪明一些,居然讹不到钱…

“朝局纷乱,殿下跑到这里来作甚?”

李治叹气,小脸皱成了一团,道:“岂止是朝局乱,宫里都乱了。”

“宫里为何乱了?”

“朝臣锁拿下狱一大批,宫里也在清洗,从太极宫到东宫,从宦官宫女到禁卫,殿中省主事,常伴伴领头,宫中所有曾与太子有过交集的人全部排查,谁若与东宫过从甚密便当场拿下,禁卫下狱或调离宫禁,至于宦官,可就没那么好的命了,据说这几日常伴伴高举屠刀,已然杀了数百名宦官,全是太子谋反案里牵扯出来的,审都懒得审,揪出一个便杀一个…”

李治眼中露出惧色,叹道:“我住在宫里都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夜里总觉得阴风阵阵,还老听到有人哀哭…”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怜的孩子,被吓出幻觉了。——话说,这没出息的模样果真便是未来英明睿智的高宗皇帝陛下?老天用雷劈过他吗?

思索片刻,李素决定跟这条咸鱼聊聊人生理想,正好刚跟他老爹聊过,状态正好。

“殿下,朝中纷乱,人人自危,诸皇子纷纷安插羽翼入省入台,殿下可有动作?”

李治神情一片蠢萌式的迷茫:“动作?啥动作?”

李素叹气,忽然又有了一种放弃这条咸鱼,转身站队死胖子的冲动,很强烈。

“朝中清洗太子余党,刑部大理寺的监牢据说都住满了罪官,朝中空悬出许多位置,这些日子诸皇子皆将其幕僚门客和心腹安插进各省各部,知不知道魏王殿下安插进去多少人?”

李治点点头:“听王府的宦官说了,足有上百人。”

“说得好听,这叫培植羽翼,说得不好听,这叫抢地盘,殿下,诸皇子皆在忙碌钻营,为何殿下却纹丝不动?”

李治愕然:“你的意思是,我也安插羽翼进朝堂?”

“对。”

李治摆了个弱不禁风的造型:“你觉得…我这模样像是有‘羽翼’的样子吗?”

李素:“…”

好吧,李素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一番蠢话。

虽然李治是皇帝嫡子,还兼着并州都督一职,可是不管身上挂了多少头衔,他终究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屁孩,撒尿和泥巴玩的年纪,哪里懂得培植羽翼?李世民给他安置的王府长史,王府录事什么的,吃的是李世民的俸禄,忠心的对象也是李世民,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十多岁的小屁孩居然是一支与太阳肩并肩的潜力股。

李素沉默片刻,决定换个话题。

“殿下年纪还小,将来长大后,有何志向?”

李治眨巴着眼睛,道:“志向?当然是做个逍遥王爷呀…”

李素忽然挺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盯得李治浑身发毛。

“呃,子正兄,子正兄!你怎么了?”

李素摇摇头,正色道:“殿下,太子谋反被废黜,诸皇子纷起争嫡,你难道没想过也争一争?”

李治一愣,接着大惊失色:“子正兄,你疯了?你要我去争太子?”

“我没疯,让你去争太子也不算疯话。”李素语气平静地道。

李治呆怔地看着他,然后猛地回过神,使劲摇头:“不成不成!这事我可不敢干,好几位兄长在我前面呢,太子之位轮谁也轮不到我呀,不行不行!”

李素皱眉:“太子只有一个,陛下十几个皇子谁都有可能,包括你在内,既然你也有当上太子的可能,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李治又愣了,接着继续固执地反对。

“真不行,我年纪太小,性子又弱,父皇不可能把太子之位交给我的,再说,我从来对太子之位也没有任何不实际的想法。”

李素悠悠地道:“谁跟你说争太子之位不实际?这种事是按年纪排的吗?我问你,自古以来,皇帝册立储君是依什么而立的?”

李治想了想,道:“立长不立幼。”

李素淡淡一笑:“殿下还忘了一句话,‘立嫡不立庶’。”

李治两眼圆睁,呆呆地看着他。

李素气定神闲地道:“虽然我猜测你现在这副蠢萌的样子是发呆或是惊讶的意思,但我还是不得不问一句,你不会真的蠢到没听懂我的话才发呆吧?‘立嫡不立庶’的意思不懂吗?要不要我帮你解释?”

李治急忙摇头:“我懂,正妻所出为‘嫡’,妃妾所出为‘庶’。”

“你是嫡是庶?”

“…我乃嫡出。”

李素笑了:“陛下正妻是已故文德皇后,文德皇后生三子,一为废太子李承乾,二为魏王李泰,第三个就是你了,如今嫡长子李承乾已被废黜,剩下的嫡子只有你和李泰二人,其余诸皇子皆为庶出,除非你和魏王李泰的作为令陛下失望不予考虑,否则,那些庶出的皇子并无半分希望…”

顿了顿,李素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所以殿下,你若欲争太子之位,你真正的对手,或许也是唯一的对手,只有一个魏王李泰。”

第六百九十八章 侯府论势

一个人所处的身份位置和成长环境决定一生的志向。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欲望,贫穷人家希望衣食无忧,商人希望大发横财,权贵人家希望加官晋爵,至于皇子,想要的自然是那张号令天下的宝座。

李治是个特例。他对权力并无太多向往,他想要的只是当一辈子逍遥王爷,不需要掌权,不需要发财,每天玩玩闹闹,年纪再大一点,懂得了人间的风花雪月,爱好也适当的多一点,比如与好友谋醉,青楼与美丽的姑娘颠鸾倒凤等等。

李治很多地方跟李素很像,尤其是性格里与世无争胸无大志的一面,如果不计较年纪差异的话,李素简直就像李治他爹,亲生的。

这也许是二人合得来的原因之一,毕竟世上找出同样两个胸无大志的货实在很不容易了。

但是李素可以胸无大志,李治却不行,可以说从他出生起,有些事情便会注定落到他头上,哪怕没有李素的参与,该来的终究会来。

十几个皇子都有当太子的可能,竞争太大,然而当李素忽然说出“立嫡不立庶”之后,李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两眼顿时睁圆了。

自古确实有“立嫡不立庶”的规矩,“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圣贤之训,纲常之理,这些道理都是深入人心的,无论宫闱皇室还是寻常人家,“嫡”与“庶”的区别很大,可以说天壤之别,后世男人对古代所谓的“一夫多妻”制艳羡不已,其实是个误解,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一夫多妻”的说法,这是违反伦常的,有的只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这个“多妾”也是有条件的,比如男主人的官职地位,或者男人多少岁数了与正妻仍然无后等等,各个朝代的规矩不一样,这才允许男人纳妾。

古代的每一个男人只能拥有一位妻子,她是唯一的正妻,成亲时将二人的头发拈合在一起打个结,这便是“结发夫妻”的由来,有资格与这个男人“结发”者,也仅只一位正妻。

至于正妻之后,男人还想娶别的女人回家,那么不好意思,你可以娶,但不可能给这个女人办轰轰烈烈的婚礼,通常都是一顶软轿趁着天夜,草草抬进家门便算礼成,其次是名分,正妻之外的任何女人,哪怕长得美若天仙,男人再怎么将她疼到骨子里,她的名分仍是“妾”,妾是没有太多人权的,每天早起要去给正妻请安问好,遇到任何事都要向正妻汇报并且等待正妻指示。

如果正妻或妾室都生了孩子,那么孩子的分别就更明显了。正妻所生的孩子,便是“嫡出”,嫡出是注定要继承老爹所有遗产的,包括官职爵位和财产,而妾室生的,便属于“庶出”,庶出的孩子在家中的地位跟妾室一样,任何好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必须先让嫡出的孩子挑选,嫡出的孩子挑剩下的,才能轮到庶出的孩子,至于老爹的家产和爵位等等,基本没有庶出的孩子什么事,还是老规矩,看嫡出的心情,给不给你都是情理之中。

千古以来,“妻”与“妾”的分别都是既定的,而历朝历代的皇室,自然也是这个规矩。比如长孙皇后,她是李世民唯一的正妻,所以长孙皇后生的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子,便是天家嫡子,按继承顺序排位的话,这三人理所当然地占了前三的位置,其余的十一个皇子,皆是李世民的嫔妃所出,嫔妃就是民间家庭里的“妾室”,自然属于庶出,所以哪怕这些庶出的皇子里有人年纪比李治更大,论顺序的话也只能老老实实排在李治的后面,没有任何商量或例外。

规矩就是规矩,圣贤制礼而定天下,“礼”就是规矩,世间千年纲常伦理全在圣贤定的“礼”里面,不可违反,皇室尤甚,天下人的眼睛全都盯着皇室,如果皇室做出违反礼制的事,天下的礼就会乱套。

李治年纪小,但“嫡”和“庶”的道理还是很明白的,只不过在李素提醒之前,李治压根没往这方面去想,因为他老爹当年干出一桩违反礼制的事,那就是玄武门之变,所以朝臣和诸皇子都摸不准李世民的脉,都以为当今皇帝既然能干出一件违反礼制的事,必然也不在乎多干一件,所以说不定庶出的皇子也有机会。

这番逻辑整理下来,真正嫡出的皇子如李治在内,并不觉得自己占了多大的优势,而庶出的皇子如吴王李恪,齐王李祐等,也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多劣势,仍然存在一定的问鼎东宫太子的可能性。

再加上李世民暧昧不明的态度,引人误会的夸奖和赏赐等等,比如李承乾当太子时,李世民对李泰的宠爱几乎比李承乾还多,而对于庶出的皇子如吴王李恪,李世民也曾经当着长孙无忌等重臣的面,说过“吴王类我”这种暗示性非常明显的话,给了吴王李恪无尽的希望。

谁都说不清李世民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把江山继承者的人选搞得如此暧昧不明,似乎每个皇子都从李世民的言语里看到了希望,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烟火,如果把李世民比喻成后世谈恋爱的女人的话,李世民这种女人简直就是处处留情的白莲花绿茶婊,人尽可夫且被鄙视至死的那种。

“你真正的对手,只有魏王李泰,只有这一个,你明白吗?”李素严肃地盯着李治。

李治的表情仍旧很惊愕,显然哪怕对手只剩了一个人,他也没有产生太多的兴奋。

“太难了,子正兄,此事不提也罢。”李治摇头道。

李素不满地道:“你连一个对手都打不过?”

“魏王兄太强大了,我确实没法跟他争。”李治很光棍地认怂。

“为何?”

李治瞪了他一眼:“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自太子兄长谋反被废黜后,朝中开始大清洗,魏王兄在朝堂大肆安插幕僚谋士占居要职,而且父皇近日对他的恩宠似乎比以往更隆厚了,光是丝绸布匹和银钱,都是一车车往魏王府送,所有皇子里,只有魏王兄一人得此殊荣,如今朝臣和民间都在议论,他们都觉得下一任的东宫太子非魏王莫属了,以魏王得圣眷之隆,东宫太子之位不可能是别人的,现如今已有不少朝臣投奔到魏王那一边去了。”

“这是你看出来的?”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我哪里懂这些,是听李绩伯伯说的,他是并州都督府长史,平日没事我喜欢在他府里闲逛玩耍…”

“李伯伯也觉得魏王是下一任太子?”李素皱眉问道。

“这倒没有,李伯伯很谨慎,与我闲聊起朝局时只是摇头说,目前形势并不明朗,所谓圣心难测,大家都猜到的事情,不一定真是那个结果,其中变数甚大。”

李素点点头,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哪怕没有预知历史的能力,也能比别人看得更透彻。李素相信这不仅仅是李绩的看法,说不定李靖,程咬金,牛进达等这些老将们应该都是同样的看法。

“殿下,此事若说有变数,这个变数只能应在你身上,你想过当太子吗?”李素低声问道。

李治摇头:“我年纪太幼,且性子太弱,当不了太子的,父皇一直对我的性子不满意,我知道。所以太子的人选不可能是我。”

李素叹道:“殿下妄自菲薄了,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希望大唐的下一代帝王是个怎样的人?”

李治闷闷地道:“反正不是我这样的人。”

“此言差矣,殿下试想大唐如今的国势,自从高祖皇帝陛下晋阳起兵,一直到贞观年,历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里,陛下领着一群忠心老将南征北战,大唐周边的强国所余者不多了,从东突厥,到薛延陀,再到吐谷浑,都被大唐王师平定,或是沦为大唐附属,如今周边未曾征服的只剩下西边的吐蕃,和东边的高句丽,而这两个国家,相信也已列入陛下未来五到十年的战略之中,可以说,不管能不能实现,至少在陛下的有生之年,确有将这两个国家平灭的计划,所以,在陛下的心里,灭掉这两个国家之后,大唐还有敌人吗?”

李治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角度的剖析,不由大感兴趣,闻言思忖片刻,然后摇头。

李素接着道:“朝野皆以为陛下对扩充国土的雄心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大唐必然会一代接一代永无休止地征伐下去,但我并不这样认为,陛下是雄才伟略的帝王,他不可能不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一个威服四海的国家,无论再怎样强大,一旦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这个国家终究会慢慢衰弱下去,那时内忧外患便会频频而生,江山社稷便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这是陛下必然不愿看到的,所以,我再问你,你觉得陛下希望下一代帝王是个怎样的人?”

李治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守成之君?”

李素笑了:“不错,大唐该征伐的国家在陛下有生之年已平得差不多了,未来大唐的敌人并不多,说是天下无敌也不过分,华夏数千年国威,大唐这一朝达到鼎盛,青史风光,一时无两,可是反过来说,大唐立国二十余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大规模的对外用兵,国中无论百姓人丁还是国库粮草,都已是一损再损,陛下想必非常清楚,该到了让百姓和国库休养生息的时候了,昔年秦灭汉兴,高祖刘邦称帝后欲大作为,当时的丞相萧何上谏,劝刘邦无为而治,刘邦纳其谏,对内施仁政,去秦法,后来曹参为相,萧规曹随,亦奉黄老无为之道,往后数代帝王皆无为以休息百姓,子民遂得喘息,国力渐盛,文景之治后更是攒下厚实的家底,到了汉武帝时,这才有了横扫匈奴,扬华汉之威的底气。”

“殿下,历史像佛家的轮回,总是不断地重复,循环,如今也是一样,这一点,相信陛下看得更清楚,如今太子的人选只能从嫡子中选取,嫡子只剩你和魏王二人。再看魏王李泰,不可否认,他确实比你优秀许多,幼读诗书,歌赋书琴,无所不通,为人机巧灵慧,善察言观色,更重要的是,魏王有勃勃野心,他追求权力,好胜争强,这样的人如果成了大唐的下一代帝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甘心只当个守成之君的,为了不活在父皇的阴影下,为了向天下臣民证明自己比父皇更强,他对扩充国土的野心只会比他的父皇更强烈,动用国中兵役徭役的次数只会更频繁,百姓只会比现在活得更艰难,死伤更大…”

“一旦真的成了事实,大唐必将陷入危险之中,魏王的性子,陛下心中多少知晓一些,两个嫡子,一个好强,一个性弱,两厢比较之后,殿下觉得他果真会选性格好强的那一个吗?”

第六百九十九章 秋日风波

大自然的法则是优胜劣汰,人类基本也遵循着这个法则,所以自有史以来,人类征战不休,弱者被强者淘汰,强者被更强者淘汰,似乎已成了铁的定律。

李唐江山继承者的争夺更是将大自然的法则演绎得淋漓尽致,数百年国祚,父子兄弟相残者不胜枚举,这几乎已成了李家世代的优良传统。

但是也有例外。

例外便是李世民的下一代。

李承乾谋反,无异给李世民的心口狠狠扎了一刀,伤口至今鲜血淋漓,对于下一代继承人的选择,李世民的想法必然跟以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