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太极宫承天门的城头钟楼上,骤然敲响了节奏急促的钟声。

仿佛约好的信号似的,长安城内所有的宦官人家忽然打开了大门,朝臣穿着各色朝服,衣冠周正地朝太极宫汇聚而去,一如每日的朝会一般,神态从容,步履沉稳。

长安大街上,坊官和皂役们仍在奋力冲洗路面上的血迹,朝臣们的踏下的每一步,皆踩在雨与血混杂的青石砖上,留下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脚印,仿若一本苦难深重的青史。

幸好,雨停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风平浪静

仅仅一夜,一场有计划的谋反被迅速扑灭,来得快去得也快。

天亮后,长安城内已经清扫干净,数千尸首被迅速转移,街上除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有正在修复的民居,几乎已找不到任何激战过的痕迹,国家的力量,一抬手便将他们想抹去的东西抹去了。

太子谋反的消息早在夜里便开始疯传,从朝臣府邸传到百姓人家,天亮后当城门打开时,这个消息也随之传出了长安城,以瘟疫般的速度传往四面八方。

长安震惊,天下震惊。

这几乎是个不敢置信的事实,皇位继承人是最没有理由谋反的人,抛开父子亲情不提,太子与皇帝的利益永远是一致的,因为这座江山迟早会是太子的,可偏偏就是他谋反了,而且显然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

不知内情的人诧异,震惊,而长安城里知道内情的许多文臣武将权贵们,在得知李承乾谋反后的第一反应自然也是震惊,随即却释然。

长安城里的朝臣们对局势是看得最清楚的,他们清楚李承乾这个太子日渐尴尬和艰难的处境,也明白李承乾的心情,所以最初的震惊过后,朝臣们心里还是颇为理解的,他们都知道,李承乾谋反最大的理由或许并非当皇帝,而是给自己挣命,只求一条活路。

看似很可笑很荒诞的理由,但偏偏是事实。堂堂太子,天下第二人,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为了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却不得不匆促地笼络了一批将士,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匆匆举事谋反,然后,不出意料的失败。

钟楼的钟声连续不断敲击了一百零八下,钟声停,四品以上朝臣已集中在太极殿内。

李世民龙袍裹身,头戴玉冕,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朝会上。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朝会,自大唐立国以来,气氛如此凝重的朝会只有两次,一次发生在玄武门之变的第二天,高祖皇帝李渊惶惶不安地坐在金殿上,群臣朝班里,太子李建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春风得意的秦王李世民,没到一个月,高祖皇帝下诏禅位,李世民登上了那张世人向往羡慕的宝座。

今天是第二次,讽刺的是,两次都是天家父子手足相残后的结果。李唐江山这数十年,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优良传统,天家好斗,好权欲,所以对外能够威服四海,对内也是优胜劣汰,想当皇帝,先干掉几个亲人再说,表亲都不算,一定要直系,有实力的人才能享受最终的胜利果实。

今日的朝会便透着一股凝重紧张的气氛。

李世民面无表情坐在金殿上一言不发,旁边一名宦官走出来,大声宣念圣旨。

首先,解释了昨夜长安城发生的叛乱,叛军总计近万人,涉事武将百余人,为首者,大唐皇太子李承乾。

接着,宣念《废皇太子诏》。

“…邪僻是蹈,仁义蔑闻。疏远正人,亲昵群小。”

“…酒色极于沈荒,土木备于奢侈。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

“…既伤败于典礼,亦惊骇于视听。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

这些都是评价李承乾的原话,当然,没一句好话,事实上整篇圣旨都没有一句好话,全是历数李承乾如何罪恶,如何残暴的评语。圣旨最后,终于落音。

“…承乾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锺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自古以来,谋反一直都是大逆之罪,位列诸罪之首,处置谋反非常的简单粗暴,那就是杀,不仅杀主谋从犯,连九族亲眷都不放过。

可是这道圣旨里,处置的结果似乎与以往不同,李承乾最终只是被废为庶人。

下面的朝臣惊疑不定,谁也不明白李世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常理来说,李世民几乎可以算是靠谋反上位的,这种人生平最忌讳的往往也是谋反,永远不希望有人效法他当年的事迹,任何涉及到谋反的人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杀掉,包括亲儿子在内。

可是李世民却偏偏给谋反的主谋留下了一条活路,只是被废为庶人,只能说,冷酷无情的帝王在承受被亲人背叛的痛苦之后,终究还是为亲情留下了几分情面,做给天下人看也好,宠爱儿子也好,或是安慰自己的良心也好,李承乾的命保住了。

然而,李承乾只是个特例,帝王终究是冷酷无情的。

宦官宣念的第二道圣旨,便将他冷酷的一面淋漓地展现出来了。

谋反从犯李元昌赐自尽,杜荷,赵节,李安俨,常迎望等全部枭首示众,并诛连九族,东宫属臣张玄素,杜正伦等督导不严,涉事株连,免职下狱,陈国公侯君集涉事,除爵免职下狱,朝中原太子阵营的朝臣百余人,免职的免职,流放的流放。

唯一一个处于风暴中心却幸免的人,是东宫左庶子兼太子詹事于志宁。早从贞观九年,李承乾渐渐变坏开始,于志宁便不停劝谏李承乾改邪归正,常常因言辞激烈而与李承乾发生冲突,不仅如此,于志宁还学会了典型的后世老师的套路,学生不听话就告状到家长那里,所以这些年于志宁屡屡向李世民面谏,不停的与李世民商议如何纠正太子的恶习,如何引导太子勤学向善等等,平心而论,在教导太子这方面,于志宁已做到仁至义尽了,李世民对他的表现自然很清楚,所以这次太子谋反,东宫所有属官几乎全部贬谪落罪,唯独放过了于志宁。

一场大规模的朝堂清洗,在李承乾谋反事败后的第二天,就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开始了。

太极宫气氛紧张凝重的朝会正在进行时,长安东市的广场上,李安俨,杜荷,赵节,常迎望等从犯五花大绑,静静跪在广场中间,周围府兵戒备森严,围观百姓人山人海。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如雷霆般狠狠敲击在众人的心头,百姓们非常迅速地主动让出了一条道,而广场中间的李安俨等人脸色一白,浮上惊恐绝望之色。

骑士并未下马,手中高高举着一卷黄绢,坐在马上大声道:“奉圣谕,李安俨,杜荷,赵节人等,事涉谋反,罪极不赦,枭首!”

一排刽子手早已等候一旁,闻言立即上前,验过人犯正身,雪亮的大刀狠狠劈落,数颗人头落地。

太平村。

长安城的热闹并未在太平村掀起太大的波澜,事实上李素今早连朝会都没参加。

李承乾谋反,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有李素的影子,甚至李承乾谋反仓促发动都是李素直接造成的,但今日长安城的热闹李素仍没有参与,如此说来,倒真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境界了。

当然,这种事是不能拿出来炫耀的,如果李素心性够狠的话,应该反过来把所有知情人全部灭口,包括那位胖得像猪一样的魏王李泰,否则李素做过的事如果暴露到李世民面前,杀他一万次都不冤枉。

一夜激战,李家也是伤亡惨重,部曲十余人牺牲,老爹李道正受了不轻的伤,还有郑小楼和王桩等,皆是重伤在身。

敌人尽数伏诛,一夜的清理,天亮以后,李家主仆人百余人从窑洞搬出来,回到了太平村。

幸运的是,昨夜敌人追杀至李家后发现中了空城计,暴怒的敌人马不停蹄继续追杀下去,没有时间把李家一把火烧了,所以李家众人回到家时,府宅基本仍是原样,不需要修复,连财物都一点没少。

回到家后便是一阵人仰马翻似的忙碌,一上午过去,众人各归原位,基本安顿妥当。

郑小楼,王桩和他婆姨都从昏迷中醒过来了,郑小楼还是那副臭脾气,受了重伤也一声不吭,面对李素真挚的道谢,他只扔了一记鄙视的白眼,然后翻过身继续睡过去。

家中诸事安顿好了以后,李素又去了王家,将王桩和他婆姨送了回去,面对王桩爹娘心疼焦急的模样,李素心中也非常难受,急忙温言安抚,并且自承罪错。

下人从长安城请来了最好的伤科大夫,悉心将李道正,郑小楼和王桩等人的伤口敷了药,王桩和他婆姨的气色一直不大好,李素又急忙命人从家里取来最好的补药,按照大夫的嘱咐,李素亲自给王桩熬药,忙活过后,一上午也过去了。

王桩的伤很重,胸口被劈了一刀,后背也挨了两刀,夜里激战之时,是他和婆姨周氏拼死挡在李道正前方,护住了李道正和窑洞里的妇孺,最后王桩夫妻二人失血过多,力竭而昏迷过去。

李素打从心底里感激,这种感激之情偏偏还不能当面说出来,从小到大的兄弟,说“感激”“道谢”之类的话未免有些矫情,王桩也会不自在。

周氏被翁婆扶进了内室养息,王桩睡在堂上,李素盘腿在一旁陪着他,见周氏走了,李素这才悄悄凑到他耳边,问出了久萦于怀的疑问。

“你昨夜赶来窑洞护我爹周全,这个我能理解,但你婆姨居然也如此深明大义陪你赴死,老实说…你给你婆姨灌迷魂药了?滥用违禁药犯法你造不造?”

第六百九十三章 疑窦难解

李素以前对周氏的印象一般,王桩成亲好几年了,作为同村发小,李素对王桩的婆姨却始终无法产生太好的印象,因为她的泼辣。

周氏确实很泼辣,泼辣的程度与她的实力成正比,据说她的娘家的老爹曾是某位将军帐下亲卫,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所谓“亲卫”的意思,差不多与后世的特种兵相似,或许更强一些,忠心是首要的,其次是身手,没有一身高强超凡的功夫,没有以一敌十甚至敌百的武艺,是没有资格当亲卫的,亲卫往往是将军的第二条命,他们用自己的肉身为将军筑起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将军身边的亲卫若死光了,这位将军差不多就可以上路了,否则,但凡还剩一个亲卫,将军都有翻盘的可能性。

周氏完美地继承了她老爹的一身超凡武艺,身手之强悍,李素虽没亲眼见过,但经常看到王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偶尔还带着半个熊猫眼,足以说明一切,有时候连李素都忍不住慨叹。王桩的身手不算最好,但力气却真的不小,第一次入伍府兵便被选进了陌刀队,一位力扛山鼎的陌刀手,战场上舞动二十多斤的陌刀虎虎生风,活脱的人肉搅拌机,回到家却被婆姨轻轻松松想揍就揍,而且揍得响亮,想揍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王桩纵然还手亦无济于事,往往被揍得更惨,李素有时候设身处地想想,还真觉得这么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王桩死皮赖脸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直到昨夜,周氏义无反顾陪王桩赴死,夫妻并肩击敌之后,李素对周氏的印象终于改变。

很实在的女人,她对救援李家或许没兴趣,但她昨夜在窑洞前说的话却非常清楚,她只是陪她家男人赴死。

李家欠他们夫妻的恩情另说,李素实在很为王桩高兴,高兴他娶了这么一位愿意为他赴死的女人,生活里的油盐酱醋消磨了意志,也冲淡了感情,世上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在陪你共同经历了油盐酱醋的日子后,还愿意陪你同生同死,那么,这个人一定一定不要让她真的死去,她是最值得珍惜的。

拍拍王桩的肩,李素笑得很开心。

“有句话迟到了好几年,但我一定要说出来,迟到总比不到要好…王桩,恭喜你娶了个好婆姨,以后踏踏实实跟她过日子,多生几个娃,王家有贤妻若斯,十年内定然富贵发达。”

王桩咧嘴一笑,眼中也浮起几许喜悦欣慰之意,看来昨夜的经历,对夫妻二人的感情来说,也是一次难遇的洗礼和升华,王桩心中对婆姨的爱意更深了。

“我就不客气收下你的恭喜了,对了,为何这句恭喜迟到了好几年?几年前我成亲时你为啥不说?”

李素露出同情之色:“你夫人如此剽悍,老实说,以前我真没法违心说什么恭喜,我这些年想的是你会不会某天被婆姨活活揍死,然后每年清明节上坟我又得多跑个坟头上香烧纸…”

王桩脸有点黑:“…我本已受了重伤,侥幸活了下来,如果再被你活活气死,我算不算古往今来死得最冤枉的人?”

二人大笑,笑声渐渐低了,李素深深注视着他,道:“你本已成家立业,我做的事情很危险,所以这次我没有叫你,以后你也莫再冒险了,我背不起王家的债,更没法还他们一个儿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桩憨笑道:“道理谁都懂,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上有老,下有妻,谁不希望一生平平顺顺无风无浪活到老?可是…昨夜是你家的事啊,跟我家出事有何分别?事到临头,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想也不想抄刀便走了。”

“以后你…”

王桩忽然打断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李素,你与亲兄弟没啥分别,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素叹了口气,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

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可在李素看来,遇到一个懂自己的知己并不重要,王桩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懂他,李素每天想的东西太深太复杂,王桩不可能懂,但李素有难时,王桩却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毫不犹豫为李家遮风挡雨,这样的朋友,比知己可贵千万倍。

道谢的话李素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正如王桩所言,亲兄弟般的交情,说“谢”字太生分了。友情是相互的,李素相信如果有一天王桩有难,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迎头而上,不惜与天下为敌。

停顿片刻,李素忽然想起一件事,扭头盯着王桩,道:“有件事要问你。”

“你说。”

李素想了想,道:“你昨夜驰援,赶到窑洞后,我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李道正的来历成了李素如今心中最大的疑团,除了疑惑,心里还有满不是滋味,亲爹曾经的往事和身份居然连儿子都瞒得死死的,真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是不是他来太平村之前顺手在路上捡的,联想到自己长得如此英俊倜傥,卓尔不群,而老爹那模样实在是…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踏实,李素真害怕自己跟传说中的隔壁王叔叔有什么该死的瓜葛…

所以回到太平村后,李素的一颗心仍悬得高高的,久久不能落下。

王桩闻言却睁大了眼,眼中满是赞叹钦佩之色,情不自禁地赞道:“不说我还忘了!李叔真是英雄好汉呀!一个人,一柄长戟,居然将百十号人挡了大半夜,那身手,那气魄,啧!”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语气有点不善了:“你是不是弄错重点了?重点不是要你夸他,是要你回忆回忆,我爹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桩愕然:“我刚才没说吗?一个人,一柄长戟,挡住百十号人,昨夜是在拼命呀,除了拼命,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李素,你傻了?”

李素咬了咬牙,真想给这家伙再添一道伤口,致命的那种。

“你们夫妻赶到窑洞时,我爹跟敌人动手难道没高喊几句口号,或是亮一亮身份什么的?…王桩,虽然你对我李家有恩,但我还是不得不问问,你到底是不是傻?我爹一个平凡的老农,平日只知种地耕田,忽然有一天他变成了以一敌百的英雄好汉,而且武艺身手无比高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你难道不觉得震惊吗?不觉得奇怪吗?”

王桩呆怔地看着他,愚蠢的样子令世界绝望。

良久,王桩忽然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大声道:“对呀!李叔咋变了样呢?昨夜他那身手我亲眼瞧了,十个我这样的大汉近不了身,咋回事么?”

李素重重叹气,捂脸哀叹。

第六百九十四章 大乱余波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它的隐秘性,以及…死活撬不开的嘴。

李道正就是,李素问过不下十次,李道正总是不说,只是板着一张脸,问得急了,抬起一脚把李素踹飞,力道之重,让李素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当然,眼前的王桩也实在令李素很绝望,这家伙向来只靠蛮力,从来不动脑子,李道正昨夜威风成那样了,竟然一点也没怀疑,说他蠢萌吧,实在是高抬了他,只见蠢,不见萌。

所以,李素问完之后便和王桩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良久,李素终于绝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养伤,还有…好好活着,保持你的单纯,纯到死。”

王桩不高兴了,黑着脸道:“这肯定不是句好话。”

“胡说,明明是夸你,咋分不清好赖人咧。”李素义正严辞。

然后,他便在王桩脸上看到迟疑的表情,显然正在认真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夸他。

李素又叹了口气,果然很单纯,无药可救的那种纯。

王直从长安城赶回来了,回来才知道李家出了事,一脸的后怕与自责。不得不说,李素的家人被追杀,事前大家都没想到,小小的疏忽差点酿成大错,王直深以为疚。

事情已过去,李素温言安慰了几句,连他这个自诩聪明人的都没想到,哪能责怪王直呢?

王直回到太平村,同时也带来了长安城的最新消息。

总的来说,长安城一片混乱。

李承乾被锁拿下狱,一群追随他谋反的纨绔子弟和武将们也人头落地,不仅如此,这些主谋的家眷亲属倒了血霉。从逆者之一杜荷,原本家世显赫,而且圣眷恩隆,他本是一代名相杜如晦的次子,贞观初年时所谓的“房谋杜断”,杜如晦便是其中的“杜断”。

杜如晦仅只二子,其中长子杜构继承了爵位,次子杜荷也破例封了襄阳郡公,恩圣不可谓不隆,杜荷本是鼎鼎大名的治世名臣之后,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稀里糊涂跟着李承乾做了这件要命的事,下场很显然,杜荷被枭首示众的那一刻,整个杜家也倒了霉,全府上下被查抄,长子杜构本是慈州刺史,被圣旨追罪出城,除爵流放岭南,杜荷当然更是一刀斩了,赫赫一代名相,仅只两代辉煌,便荣光不再,大厦颓倾。

余者如赵节,李安俨等从犯,其家眷亲属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仅如此,朝堂如今的重中之重并非处置谋反主犯从犯,而是借由此事开始了一轮规模极大的清洗,但凡与李承乾阵营有些微关系的朝臣全部被锁拿下狱,然后刑部大理寺收集证据,三省宰相联堂会审定夺。

据王直所说,长安城如今可谓处处皆闻啼哭声,常有凶神恶煞的刑部或大理寺官员领着一群禁卫,冷不丁便出现在某位朝臣的府邸前,然后这家人便鸡飞狗跳,从上到下锁拿入狱,太子李承乾数年前没这么坏的时候,他的阵营里可站了不少朝臣,站大唐未来国君的队,几乎没什么太大的悬念,想必是非常安全的,所以站在他阵营里的朝臣可真不少,四品以上官员不下二百人,四品以下那就更多了,李世民这一番清洗,整个长安城几乎都被他掀起来了。

官员拿下了一大批,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办呢?

很简单,以前混得不得意的官员,不愿阿谀逢迎的官员,或者品级低微到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的官员,成了这次清洗最大的受益者。他们迅速被尚书省吏部审核之后,立即走马上任,接替了那些罪官的位置,当然,魏王李泰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李承乾谋反举事之后,李泰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进宫,说了一番最合适的话,极快地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所以这次清洗刚开始,李泰便迫不及待地将投靠自己阵营的朝臣使劲往里面塞,有了李世民的默许,主持此事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也不便多说,但有所请,基本满足。

所以这次清洗,李泰受益不小,极大地扩张了朝堂势力,有人悲时自然有人喜,李承乾的败落,眼看着魏王李泰突然崛起,朝堂众臣冷眼看着这一切,大致已认定不出意外的话,魏王李泰很可能是下一任的东宫太子人选,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人选。

王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李素越听脸色越阴沉,再想想如今那小屁孩李治,恐怕仍然懵懂无知躲在太极宫哪个角落里,带着妹妹小兕子撒尿和泥巴玩,李素便不由一阵头疼。

皇帝不急,太监不急,他急了,想想就下贱啊。

“喂,你咋了?脸色咋不对?”王直终于发现李素脸色难看。

李素叹道:“我在想,要不要干脆投到那个死胖子的阵营里去算了,那小屁孩怎么看都像是个没出息的样子…”

王直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你在说啥?”

李素咳了两声,道:“我问你啊,如果说…我想扶持一个人,把他使劲往高位上推,可这个被我扶持的人却总是不争气,总是让我操碎了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直呆怔半晌,然后露出悲伤的表情:“…你是在说我吗?最近我又干了啥不争气的事?”

“…误会了,或许以前确实说你,但这一次不是。”

“…中间那句完全可以省略,让彼此都愉悦的。”王直的目光很谴责。

“我愉悦就行。”

是时候跟李治聊聊人生和理想了,做人最可怕的不是像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可怕的是这条咸鱼根本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理想,只想做一条安静的臭咸鱼,任何咸鱼以外的存在状态都仿佛侮辱了自己。

李治如今的状态差不多就是这条咸鱼。

李素心里暗暗着急,眼看李泰那个死胖子趁着朝堂清洗大肆扩张势力,朝堂的地盘一点点地被死胖子吞掉了,李素便觉得焦灼不已,现在李泰安插进去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李治将来登位的阻力,当阻力大到无法想象时,很难说原本的历史轨迹会不会发生改变。

“对了,太子下狱后,陛下又下了旨,将其流放黔州,过几天大概要上路了。”王直忽然补充道。

“流放黔州?”李素眼睛一眯,目中顿露杀机,嘿嘿冷笑:“黔州是个好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王直一惊:“你难道想…”

“我什么都没想,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有布置…”李素飞快换了一副笑脸,充满诚意地看着他:“一大早赶回村里,应该还没吃饭吧?”

王直呵呵憨笑,点头:“对啊。”

“正事说完了还赖在我家不走,莫非等着我留你吃饭?”

“难道你不留?”

李素一脚踹去,笑骂道:“你兄长和大嫂躺在家里痛得直叫唤,还不赶紧滚回去看看他们!”

正午时分,太平村外不急不徐行来一队仪仗,大乱甫过,东阳公主从太极宫回到了道观。

李素刚得到部曲禀报的消息,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犹豫什么时候去道观见他,便见薛管家一脸古怪兴奋之色匆匆进了院,告诉李素一个很惊人的消息。

东阳公主造访李家,人已在李家大门外等候。

李素吓得跳了起来,一脸的惊悚。

确实很惊悚,他和东阳的关系其实早在几年前便世人皆知,长安城内外无人不晓,连李世民都默许了他和东阳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存在。

关系归关系,但也要注意分寸火候,不能以为李世民默许便得意忘形,所以尽管世人皆知,李素和东阳也同时很默契地保持低调,有外人在的场合通常都是非常规矩地见礼,说话从来不逾矩,李素经常去道观与她私会,但东阳却从未登过李家的门,怕的也是太高调了被有心人拿出来作文章。

没想到这次东阳从宫里回来,居然非常反常地主动登门了,李素感觉很震惊,比发现李治其实是条咸鱼的事实更震惊。

李素坐在院内树下愣神,薛管家仍站在他身旁等他吩咐。

李素犹豫片刻,道:“公主殿下怎样的穿着?可带了仪仗?”

薛管家道:“穿了一身寻常的道袍,只带了一名宫女和一队挑着礼担的仆役,并无仪仗。”

李素点头,东阳心思灵巧聪慧,登门拜访也很注意分寸,李家的正室大妇毕竟是许明珠,而他和东阳的关系如果公开化的话很难定位,所以东阳穿道袍简行来访,为的就是不给许明珠这位李家正室脸面难堪,不以公主的身份压人。

李素想了想,道:“既然没带仪仗,不必开中门,侯府也不必出迎客仪仗,我亲自去迎便是。”

薛管家咂摸咂摸嘴,似乎有点遗憾。胖老头总觉得任何权贵登门都是件很荣耀的事,荣耀的事就应该大张旗鼓大摆排场,公主殿下头一次登门居然如此低调,胖老头感觉很不爽,没处显摆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公主尽孝

登门拜访有拜访的规矩,先递名帖再打招呼,主人先做好迎接的准备,客人登门才能宾主尽欢,比如现代的手机接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想打便打了,从来不问接电话的人乐不乐意,更不管礼不礼貌,文明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倒退,实在难说。

东阳登门有些贸然,在如今讲究礼数的社会里,未免于礼不合。不管穿着的道袍再怎么朴实无华,登门再怎么低调,公主终究是公主,她的身份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所以贸然登门未免有纡尊降贵之嫌,落入朝堂御史耳里,不大不小又得被参一本。

东阳在李家门口没等多久,便见李家侧门打开,李素一身玄衣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比冬阳更温暖的笑容。

看着心上人灿烂如旧的笑,东阳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也朝他露出了夏花般的笑,二人相顾对视,虽无一言却情意绵绵,仿佛平地拂过一缕春风,化开了终年的冰雪。

“你没事吧?可有遇到危险?”东阳忍不住问道。

李素摇头,笑道:“事发那晚,我只是个看热闹的,哪里有什么危险。”

当着管家和绿柳的面,东阳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只是看热闹?哼哼…”

“哼哼是啥意思?”

“哼哼的意思是说,你尽拿这种鬼话糊弄我!”东阳不满地道。

李素朝她身后看了一眼,见东阳身后十来名仆役挑着礼担,担子沉甸甸的,显然分量不轻,李素不由高兴极了,心情一时大好。

贸然登门虽然不合礼,但带来的礼物足以表达诚意了,这样的诚意实在是多多益善。

“看在你带了礼物来的份上,我决定原谅你的哼哼了。走,进门。”李素高兴地笑道。

东阳神色一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道:“先不忙,容我拜见李家阿翁。”

李素一愣:“见我爹?为啥?”

绿柳在旁边噗嗤一笑,忍不住道:“李侯爷,咱家殿下今日可不是来见你的,而是拜访李老爷的。”

东阳扭头瞪了她一眼,俏脸一红,道:“我刚回到道观便听人说,李阿翁受了不轻的伤,心中一急,便赶来探望…”

李素眨眨眼:“你真是有心了…”

简单一句话,东阳却臊得不行,只觉脸上发热,也不知红成啥样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嗔道:“说些无聊话作甚?快领我去见李阿翁!”

李家前堂的东厢房里,东阳见到了李道正。

见面又是一阵尴尬,东阳本是公主身份,向李道正行礼不合适,而李道正受伤在身,再说以她和李素的关系,李道正朝她行礼更不合适,所以见了面之后,二人也愣住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如何才好,场面尴尬得连李素都忍不住捂脸叹息。

“都是自家人,我看…还是别客气了吧?”李素试探地问道。

李道正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对,自家人不兴虚礼。”

东阳俏脸更红了,红唇嗫嚅几下,倒也没反对“自家人”这个说法。

李道正受的伤不轻,主要是刀伤,前胸后背都有,天有点冷,屋里生了炉子,李道正身上缠满了布条,只穿了一件单衣半躺着,许明珠掀帘而入,端了一碗汤药,东阳转身,二女的目光相碰。

没有火花四射,更没有剑拔弩张,二女目光短暂对视之后,忽然互相绽开了笑容。

“殿下来得巧,今早管家使人买了一些新鲜的藕,夫君亲自烹煮,熬炖了一上午,火候正是时候,殿下喝些藕汤暖暖身子吧。”

东阳飞快看了李素一眼,展颜笑道:“贫道便不客气,叨扰了。”

许明珠回以笑容,正要将汤药捧给李道正,东阳忽然伸出雪白的皓腕,期待地看着她,道:“不知可否让贫道给李阿翁侍奉这碗汤药?”

许明珠迟疑,不由自主望向李素,李素点点头,许明珠便将汤药捧给东阳。

东阳接过碗,小心翼翼地捧到李道正面前,跪下身子,轻轻地吹拂着氤氲的热气。

李道正坐立不安,一脸焦急,嘴里不住地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折了老汉的寿咧…”

东阳扭头看了李素一眼,又转回头看着李道正,眼眶一红,轻声道:“阿翁,我因身份使然,此生侍奉您的机会不多,有些事情,该我做的却做不了,唯以此事为憾,阿翁您若不弃,今日便由东阳侍奉您服药如何?”

说完东阳回过头,看了许明珠一眼。

许明珠听出话中凄苦无奈之意,女人总是容易互相感动了,许明珠的眼眶早已红了,与东阳目光对视,许明珠不由轻轻点头。

东阳露出歉然和感激的目光,李道正却仍在犹豫不已。

李素笑道:“爹,让她来吧,您刚才说了,都是自家人,李家只有辈分,没有身份。”

李道正一叹,道:“好吧。”

东阳笑了笑,用银勺小心地将汤药舀起,送进李道正嘴里。

李道正喝了两口,看着东阳精致而专心的面孔,不由叹道:“多好的女娃,这几年…着实也苦了你啊。”

东阳又笑,笑中带泪:“阿翁,我不苦,此生有幸,认识了他。”

下午时分,太极宫忽然来了宦官,宣李素进宫。

李素顿时有些心虚了,李承乾谋反被平,李世民挥舞着大刀见谁灭谁,正是大杀四方之时,长安城至今仍是乱象纷呈,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宣他进宫,李素委实有点忐忑不安。

心里没鬼的人才能做到随遇而安,可惜的是,在李承乾谋反这件事上,李素心里确实有鬼。

从根源上来说,李承乾根本就是李素暗中使计逼反的,如果有个局外人用冷静客观的语气把李素从头到尾做过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李世民,估计李世民把他凌迟的心都有了,因为李素参与得太深了,幸好他做得足够隐秘。

进了长安城,沿着朱雀大街径自入了太极宫。

甘露殿内,李世民双眉紧蹙,单手撑着额头,神情冷峻地看着桌案上一份冗长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