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回过神,朝他咧嘴一笑:“你觉得可行否?”

石讷言吃吃地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文成公主那里…稻谷究竟与文成公主和亲有何关系?”

李素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进狗肚子里了?稻谷啊!占城稻啊!你们国家特产的稻子啊!”

石讷言茫然地看着他。

李素再次重重叹气:“你这模样跟捧着金饭碗要饭有何区别?石兄你记住,这种稻子就是你的筹码,你与陛下谈条件的筹码!明白了吗?你要娶公主,而大唐需要产量高的粮食,大家各自都有需要,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大唐需要和平,所以有了和亲之策,但从根子上来说,大唐更需要百姓的温饱,若欲推行占城稻,大唐根本绕不开你们真腊国,因为只有你们才懂得种植,才有专门的农田老手指导,才有源源不断的稻种,百姓的温饱是大唐社稷千秋万代的根基,目前他们所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区区一位公主,更何况,还是与王子殿下两情相悦互许终生的公主…”

石讷言呆愣片刻,接着大喜过望。

“原来如此!李县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这就去求见大唐天可汗陛下,与他谈谈文成公主的事!多谢李县侯点拨!”

说完石讷言兴冲冲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便往外跑去。

看着他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屋内,李素呆了许久,方才摇头叹气。

“猢狲还是猢狲,就算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那也只不过是一只读过圣贤书的猢狲而已,该愚蠢的时候半点也不含糊…”

果然,没过多久,石讷言又讪讪地走了回来,满脸的颓丧。

“…我忘了,见天可汗陛下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素笑了:“不然你以为倾家荡产求我是因为什么?”

石讷言垂头丧气地叹息不语。

说来也是一国王子,但是李世民确实不好见,天可汗陛下召见异国使节都是有着森严的规矩的,哪怕贵为王子,没按规矩去礼部报备,去尚书省托人,如何可能见到李世民?尚书省和礼部一套流程走完,禄东赞早就带着文成公主上路了。

李素笑得更开心了,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道:“这个时候,就需要我来帮忙了,多年以前陛下便下过旨,授我随时入宫奏对之权,听清楚了,是‘随时’。”

石讷言抬头,眼神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倾家荡产求我帮忙还是很值得的,对吧?”

石讷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若不是肤色太黑的话,看起来还真有点萌萌哒。

“人生得遇我这样既善良又正义的朋友,值不值得再倾家荡产一回?没钱写张欠条也行。”

第七百一十五章 龙颜大怒

李素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交有钱的朋友,遇到这种朋友总能令他心花怒放。

能真正让他当成朋友的人并不多,喜欢交朋友不代表会天朝朋友,作为李素的朋友,首先要经得起考验,以敲诈勒索为主的考验,也就是说,如果被李素狂敲滥榨一番后,不仅没有生气绝望,还仍旧把李素当成朋友,这样的人,李素很愿意一交。

交朋友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凑在一起闲扯八卦,而是人生的每一艰难的阶段都需要彼此患难与共的,所以真正的朋友和家人一样,每多交一个,自己便需多承担一份责任,从此对方的生老病死,自己都必须要参与。

交友要交心,交心之前须慎重,头脑一热便拍胸脯拜把子那是无知热血少年才会干的蠢事,值不值得自己交心,值不值得自己从此多担一份责任,终归有个过程的。

眼下看来,石讷言这个朋友似乎值得一交,在他苦笑着写下一万贯的欠条,等于倾家荡产两次后,李素愈发觉得这个人和善可欺…可亲,有君子之风。

李素憋着坏主意,算计怎样把这位王子榨干,以补偿他给自己添了如此多的麻烦的时候,长安城太极宫的李世民却快疯了。

平湖惊起波澜,一桩早已内定的和亲之事,无端的闹出了风波。

李世民有点懵,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只是打个群架而已啊,更何况你们还打赢了,打便打了,为何还揪着吐蕃使团不依不饶?人家松赞干布求婚求得多么虔诚你们造吗?从贞观八年开始,十七岁的松赞干布恰好到了发情期,便将娶大唐公主当作毕生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松赞干布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甚至不惜先后发动两次国战,先把无辜的没招谁没惹谁的吐谷浑平了大半,又悍然入侵大唐松州,被李素的震天雷狠狠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后,这才消停下来。

为了娶一位大唐公主,人家已经够拼了,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眼看曙光在前,已见康庄,理想即将实现,你们五国使节跳出来捣什么乱?

五份正式的国书,齐崭崭一字摊在李世民的案头上,国书文字和言辞各不相同,但里面的内容却出奇地统一,天竺,大食,仲格萨尔,霍尔王,真腊国,五国使节代各自的国王和君主,求娶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国书上甚至还把各自的聘礼都填了上去,牛羊,战马,金银器皿,各国保存多年的古籍,甚至还有男女奴隶若干。

从国书上看,五国的聘礼非常有诚意,而且语气非常的正式庄重,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意气之争的火气,字面内容都是非常纯粹干净的,绝口不提吐蕃,仿佛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家,更不知道文成公主已被许配给吐蕃的赞普,五国所求者,只有文成公主一人,这是国书上唯一的内容。

李世民伤透了脑筋。

事情的起源他大致了解了,而且他更明白,五国使节赶在吐蕃使团即将护送文成公主离开长安,远赴吐蕃的前一天群殴,并且在吐蕃赞普的婚事里突然横插一杠子,无论发动的时间,事件,和仿佛约定好的说辞都赶得非常巧。

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若李世民还没发现其中的蹊跷,这么多年雄才伟略的天可汗也就白当了。

——这是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啊!

看着案头上刺眼的五份国书,李世民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面色也越来越阴沉。

破坏既定的和亲国策,打乱他对大唐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战略布局,此罪,不可恕!

突发事件在当日金殿争执的那一刻,便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觉。

朝会不欢而散,散朝之后李世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边的常涂派出了宫,此刻他正在大殿内等着常涂的消息。

事非寻常必有妖,李世民不信五国使节异口同声求婚的背后无人撺掇怂恿,无论这个人是谁,查出来必须严惩!

常涂的效率依然如往常般高效快速,李世民没有等多久,常涂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形如鬼魅,貌若阴魂,像一道永远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做着阴暗的事。

李世民对常涂毫无征兆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他仍垂头看着案头上的国书,仿佛对着空气说话。

“查清楚了吗?”

常涂恭敬地躬身:“线索断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看来颇为老练,不是新手,跟朝臣或门阀脱不了干系吧?”

常涂道:“老奴只查到昨夜有人秘密见了五国使节,不知商量了什么,那人身份神秘,不知面貌,那人走后一个时辰,五国使节便与吐蕃官员动起了手,显然六国使节恶斗并非一时意气,而是早有预谋,针对吐蕃使团的预谋。”

李世民皱眉:“然后呢?线索至此便断了?”

“是,那个神秘的人来去无踪,无迹可寻,知其身份者,只有五国使节,老奴无法对使节动手问讯,线索到这里只能断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冷冷道:“常涂,这件差事你办得令朕很失望!”

常涂双膝跪倒,语气却仍然平静:“老奴罪该万死。”

李世民哼了哼,道:“起来吧,太平日子过久了,你和你那些手下都懈怠了,你要记住,你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朕当年刚即位时,整个天下的一举一动皆在朕的掌握之中,如今却连区区长安城的动静都查不出来,这是你的失职,你要好生自省!”

“是,老奴知罪。”

常涂停顿片刻,忽然又道:“虽然老奴查不出与五国使节见面者何人,但老奴却查到了另一件事,或许与和亲吐蕃有关。”

“何事?”

“老奴查实,江夏王之长女,陛下新册文成公主殿下,与真腊国王子有私情。”

李世民猛然抬头,目光如利剑,紧紧盯住常涂。

“私情?文成公主与真腊国王子?”

“是。”

李世民脸颊抽搐几下,神色越来越冷峻了。

“道宗贤弟可知此事?”李世民语气阴冷地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它考验着天家手足的亲情。

“文成公主与真腊国王子的私情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江夏王似乎并不知情,直到数日前,吐蕃使团向陛下上疏打算护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时,文成公主在江夏王府悬梁自尽,当时便被下人救下,老奴猜测,大概在那时,江夏王应已知其私情了。”

李世民眼中厉芒闪烁,冷冷道:“所以,六国使团乱斗,五国使节求亲,背后只怕与江夏王脱不了干系。想必文成公主不愿远嫁吐蕃,道宗贤弟动了恻隐之心,亦不舍爱女远嫁,故而把长安城这滩水搅浑,意欲逆转此事…”

不得不说,李世民的思路反应还是非常灵敏的,一番话便将事实真相推断得八九不离十了。

常涂垂首平静地道:“老奴无法判断,只能将实情禀奏陛下,由陛下定夺。”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道宗贤弟…是想成全屏儿和那个真腊国王子啊!”

又是一言道破事实真相。

李世民摇摇头,神情忽然变得萧瑟起来,缓缓道:“做父亲的,为儿女打算本是天经地义,有时候太顽固往往会造成一生悔恨的后果,当初东阳和李素,若朕那时肯成全,这对璧人光明正大站在一起,该是多么惹人惊羡,道宗贤弟的想法,朕能理解…”

自言自语几句后,李世民神情却忽然变得更冷了:“只不过,你若不愿嫁女,为何不与朕直言?本是同族兄弟,彼此说句实话那么难吗?何至于背着朕搞这些小动作,坏了朕的国策!”

语声渐冷,殿内似乎也平空刮起一阵阴冷的寒风,常涂浑身一凛,身子躬得愈低了。

“陛下,还有一事…”

“说!”

“老奴还查到,江夏王昨日轻车简从,去了太平村,登门拜访泾阳县侯李素,一个多时辰后方离开。”

李世民两眼一眯,眼中的杀气愈发凌厉了。

“好,好得很!李素也参与进来了,承乾谋反一案,朕便察觉他在里面不清不白的,朕只当是他与承乾结仇多年,借机推波助澜,遂不与他计较,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真以为朕那么容易糊弄么?”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常涂犹豫了一下,仍旧非常冷静地道:“陛下,李素是否直接参与此事,老奴并未查实。”

李世民怒道:“不必查实了!这混账小子的秉性朕还不知道么?貌似忠良老实,实则奸滑无比,自打入朝封爵以来,他在暗中搅和了多少事!朕惜他是大唐难遇的人才,他却愈发无法无天了!今日之事或许是李道宗不舍嫁女而起,但朕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挑起六国恶斗,撺掇五国使节求亲的主意,必然是李素那混账所出!放眼长安城内外,如此阴损的主意也只有李素能想得出来,别人没这本事!”

常涂见李世民二话不说便定了案,索性也垂首不语了,他跟李素不算太熟,没义务帮他开脱。

李世民越说越气,怒道:“一个两个都负朕,朕到底做错了什么!常涂,下旨!马上拿李道宗,李素下大理寺问罪!”

常涂凛然领命退下。

大殿内又恢复了寂静,李世民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案头的五份国书,不由一阵心烦。

国书是国与国之间非常正式的公函来往,既然递了上来,李世民就不能当作没看见,哪怕明知这是李素在背后撺掇的结果,李世民也不得不以大唐国君的身份庄重对待这几份国书。

李素居然又下狱了!

这次李世民动了真怒,铁了心要整治他,就连出城进太平村拿人的官差都是宫里的羽林禁卫,到了李家门口以攻城的架势冲进门,不管李家上下鸡飞狗跳,冲进后院找到李素后,羽林禁卫二话不说拿下李素便往外带。

李素也大为震惊,心中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终究小看了这位天可汗陛下的能力和智商,虽不知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但可以肯定,李世民必然知道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否则不会问都不问直接锁拿下狱。

这次恐怕真把李世民惹怒了,不然拿人不会动用这般阵仗,看着李道正和许明珠神情惶急地死死扯着李素的袖子,李素情急之下大喊道:“爹,明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自有办法处置,记住,千万不要有任何举动,否则便是弄巧成拙,害了我性命!明珠,快放手,过几日我便安然回来了。”

“夫君,到底怎么了?”许明珠仍拽着他的衣袖惶然大哭。

禁卫揪扯他的力道越来越大,李素已来不及多说什么,狠心甩开了许明珠的手,抬眼望去,见武氏也远远站在院内的银杏树下,一脸惊惶焦急地看着他。

李素急忙朝武氏扬声道:“武姑娘,帮我照顾家里,不可妄动,此事我有把握应对,最迟五日便回家。”

见武氏咬着下唇慌乱地点头,李素心中一定,有这个女人在,他知道家里乱不起来了。

“还有东阳那里…”

没等李素交代完,武氏飞快接口道:“侯爷放心,奴婢自会安抚夫人和公主殿下。”

李素点点头,朝武氏笑了笑,笑容依旧灿烂。

李素确实不害怕,也确实有把握应对李世民的怒火。

简而言之,他手里有筹码,可消弭天子之怒,这筹码是真腊国王子的,同时也是他的,大家可以合着用。

所以李素被押上入城的马车后,便盘着腿坐在车里,一路晃晃悠悠进了长安城,神情却并不太着急。

此刻他脑子里想的不是即将面临何等下场,而是另一件事。

虽然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今日被锁拿下狱也给李素敲响了警钟。

李世民不是昏君,更重要的是,他绝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糊弄,以前李素暗地里干过的事,李世民究竟知道多少并不清楚,但肯定知道一些,李素之所以安然无恙,多半是因为看在自己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同时年纪不大,懒得跟自己计较。

然而这一次,撺掇五国求亲,破坏大唐与吐蕃的和亲国策,李素显然玩出了圈,事情太严重,李世民忍无可忍了。

说得严重点,李素这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李世民铁了心要当件正事来办的话,李素被砍十次脑袋都不解恨。

只不过李世民虽然震怒,却只下旨将他锁拿进大理寺,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暂时没对他动杀心,就算要定罪,李素也有一次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既然有这么一次机会,李素便不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让自己消灾免祸。

在羽林禁卫的押送下,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没多久便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禁卫蛮横地将他拽下马车,李素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落地后一个趔趄,没好气地白了禁卫一眼:“客气点行吗?我还没被砍头呢,改日待我出了大理寺,弄死你信不信?现在执掌羽林禁卫的是段大将军对吧?段家老二也是你们的都尉吧?知道我和他啥交情不?”

拽他的禁卫面无表情,脸颊不易察觉地抽搐了几下。

生平拿过不少人,被锁拿后还如此嚣张跋扈敢威胁羽林禁卫的倒真没见过。该死的是…这句威胁居然还挺管用。

禁卫接下来显然温柔了许多,虽然仍未说一句话,虽然仍是拽拉的动作,但动作却轻柔如水,拽着李素小心地往大理寺门口走,那幅画面简直像是拍婚纱照似的,那叫一个执子之手,把子带走,连李素都忍不住一阵恶寒。

大理寺门口站着一群人,李素远远望去,有几个还挺眼熟。

大理寺卿孙伏伽,以及当初大牢里的几个牢头狱卒,大家站在门口的台阶下,正一脸复杂地看着李素慢慢走来。

李素叹了口气,可以肯定,这群人绝不是欢迎他故地重游,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太愉悦。

李世民亲自下的旨,又是动用了羽林禁卫押送过来的朝廷重犯,所以大理寺卿孙伏伽都不得不亲自出迎。

羽林禁卫将李素押到大理寺门口,办完交接手续后便忙不迭地开溜了,这个刁蛮嚣张的重犯自然交由大理寺去处置。

门口的孙伏伽见到李素,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你怎么又来了!”

李素一呆:“为什么说‘又’?”

孙伏伽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等着吧,听说这次陛下真的动怒了,这次你可轻省不了,在陛下新的旨意没有下来之前,本官也没法审你,所以你老实在牢里待几天,莫给本官妄生事端。”

李素点点头:“多谢孙叔叔照应…”

孙伏伽眼皮跳了跳,沉声道:“咱们的关系还是纯洁点比较好,别叔叔伯伯的乱叫,嘴再甜本官也绝不会为你徇私。”

李素眨眨眼,试探地问道:“小侄只是想请孙叔叔透露一下,除了我,这次还有谁被拿进来了?”

孙伏伽斜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李素将声音压到最低:“难道江夏王也…”

孙伏伽脸上犹豫之色一闪而逝,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单音节,算是含蓄回答了李素的问题,随即大声道:“来人,将犯官李素押入大牢,听候处置!”

几名算是老熟人的牢头狱卒上前,没精打采地把李素往大牢方向押去。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模样,显然故人重逢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果然,离开孙伏伽的视线后,晴天霹雳发威了。

“老熟人了哈…”李素笑道。

“侯爷您真是…稀客呀。”一名牢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李素哈哈笑道:“不稀,一点也不稀,经常见面的…”

随即脸色一变,李素露出了久违的嚣张跋扈模样:“我那间专用牢房还在吧?没给别人住吧?里面还干净吧?被褥都是新的吧?”

“一切包侯爷您满意!”

“嗯,若被我发现东西是旧的,地上是脏的,回头我抽死你!”

第七百一十六章 门阀无情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的牢房没见任何长进,走进去仍是一股强烈的扑鼻而来的恶臭味,然后便是阴暗的走道,潮湿的地面,一只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爬来爬去,偶尔还能听到某个正在被刑讯的犯人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李素面无表情地往大牢里面走去,牢头狱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一脸如履薄冰,仿佛他们押送的不是犯人,而是野兽,李素偶尔步子停顿一下都会引起牢头们的警惕,生怕这位年轻的侯爷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走过冗长阴暗的过道,终于到了曾经熟悉的牢房前,牢头殷勤地打开牢门,一溜的九十度鞠躬,恭请李侯爷进去坐牢。

李素站在牢门外动也不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然后皱起了眉:“好臭的味道,以前我住这里的时候味道可没这么难闻过…”

“小人马上把附近清扫一遍,再给侯爷点上檀香。”

“牢里光线也暗…”

“小人马上多支几个火把。”

“牢里地上那么多灰尘,你们确定清扫过了?”李素不满地望向牢头。

“小人马上再扫三遍,侯爷您亲眼瞧着。”

“被褥果真是新的?我怎么隔老远就闻到一股霉味?”

“小人马上换新的。”

“…”

“…”

不管提任何要求,牢头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且雷厉风行说办就办,简直比庙里的菩萨更有求必应。只盼这位李侯爷少出点幺蛾子,放他们狱卒一条活路。

通常来说,监狱里的牢头就是大爷,至少在监狱这个范围里,他们便是王者,关进牢里的犯人对这些牢头谄媚讨好巴结,最次也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不发一语,敢跟牢头摆脸色耍威风的,大理寺这么多年还真只有李素一人。

牢头们也是有苦难言,从监狱王者猛地一下沦为侯爷的奴才,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够找心理医生干预疏导了。

牢头不是天生的贱骨头,他们比谁都势利,对方软弱他们就强硬。自从李素第一次被关进大理寺后,牢头们暗里在长安城打听过李素的来头,于是便知道李素是个怎样的人物,那是被陛下视之为“少年英杰”的御前红人呀,而且李素干过的一桩桩事迹早已成了长安城的传奇,广为流传,哪怕被打进了大理寺大牢,那也只是一时惹了陛下生气,待陛下气头一过,没几天便放了出来,继续如往常般横行长安,佛挡杀佛。

见识到李素第一次被关进来,很快便被放出去,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牢头们终于麻木了,他们深深的发觉,这位李侯爷进牢房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每次都是惹陛下生气,每次陛下都生不了几天气便把他放了,出去继续当官封爵,百无禁忌。

就算不提李素这个人,李素的那些狐朋狗友牢头们也见过不少,当初一次两次被打入大牢,进来探望他的以程处默为首,不是这个国公家的孩子便是那个国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开国勋臣之后,任哪一个要弄死他们这些狱卒,都跟捏死一只臭虫般轻松简单。

如此人物,如此背景,牢头们哪里敢得罪李素?渐渐的,牢头们已经有了一种共识,无论这位李侯爷被关进来多少次,那都是进来度假休闲的,早不过五日,晚不过十日,终归还是会被放出去,不如索性放下脸面好生把这位侯爷侍侯舒坦,结个善缘,省得将来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李素自打进来到现在,对牢房百般挑剔,牢头们也是陪着笑脸毫无脾气,并且有求必应,充满了爱心和耐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福利院,里面个个都是大善人。

挑剔来挑剔去,挑得连李素都没什么可挑的了,终于满意地迈进了牢房,头也不回地道:“行了,暂时就这样吧,记得每日去东市广福楼给我定饭菜,菜单回头我写给你,还有,给我的牢房里加两个炭炉,天这么冷,冻死我你要坐牢的我跟你讲…”

天确实很冷,已到冬至,关中冷得邪性,一大早地上便结了霜,脚踩在地上嘎吱作响,嘴里呼出的白气肉眼可见。

江夏王李道宗和泾阳县侯入狱的消息昨日下午便传开了,朝野震惊。

很多人第一时间将二人入狱跟李承乾谋反案联系起来,毕竟谋反案刚刚平定,如今正是李世民高举屠刀清洗朝堂,根除余党之时,江夏王和李素恰在这个时节入狱,实在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莫非…此二人也牵扯进了李承乾谋反案?

李道宗可是陛下的同族宗亲兄弟啊,连他都被打入了大牢,可见这位王爷参与的程度不浅,不过令人费解的却是李素,长安城的臣民都知道,李素和李承乾这些年可是水火不容啊,李承乾谋反被废,李素应该是受益者才是啊,为何连他也下了狱?

扑朔迷离,复杂难明。长安城谣言四起,众说纷纭。

长孙无忌府上。

作为帝国的宰相和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辅臣,长孙无忌自然是最早得到消息的,而且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

只有他清楚,李道宗和李素打入大狱与李承乾谋反案并无半分关系,二人入狱实是因为另外一桩事,一桩同样犯了帝王忌讳的事,而且论严重程度的话,李道宗和李素惹下的这桩事也不轻。

欺君加破坏国策是多大的罪名?长孙无忌也拿捏不准,但他知道,如果二人没有后招翻盘的话,至少也是流放千里,就算李世民顾忌亲情,对李素亦有惜才之心,从轻发落的话,罚二人监禁一两年也是免不了的。

屋内很安静,长孙无忌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李道宗疼惜爱女,不欲远嫁,故而做出欺君的举动,他的初衷长孙无忌可以理解,但他实在想不通,李素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若论与江夏王府的关系,以前从来也没听说李素与李道宗有多亲密,若说是李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这个理由未免更扯淡了,就李素那奸滑的性子,无利从来不起早,小小年纪活得比他们这些浮沉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还精明,怎么可能无端为一个并不太熟的王爷出头?

除非李素与李道宗秘密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得到了某个好处,否则李素断然不会干这种风险巨大的事。

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在长孙无忌看来,李素这次玩砸了。

也该砸一回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油滑得跟泥鳅似的,不管干出什么事都能全身而退,从来只在权力中枢的外围徘徊,死活不肯参与太深,活得既小心又得瑟,多年前便有无数朝臣发现这小混账简直比久经风浪的老油条更懂得趋吉避凶,随着时日渐久,很多人看李素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妖孽。

今日总算看到这妖孽栽了,长孙无忌表示喜闻乐见,活得油滑,又经常干些冒险作死的事,终于等到他阴沟里翻船的这一天了,再不翻就没天理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长子长孙冲仅着足衣,站在玄关外,见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沉思,长孙冲轻轻走了进来。

“父亲,孩儿刚下差,听说…江夏王和李素被陛下打入大理寺了?”长孙冲一脸愕然问道。

长孙无忌眉眼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长孙冲迟疑片刻,道:“孩儿路过长安街市,如今市井里众说纷纭,父亲可知原因?”

长孙无忌仍淡淡地道:“与你无关之事,何必操心?”

长孙冲道:“父亲,江夏王下狱是天家内部的事,咱们可以不管,但李素与咱们长孙家多少有几分情分,更何况,咱家还和李家合伙做着香水买卖呢,若李素出了事咱家不闻不问,待李素从牢里出来,孩儿恐他心生嫌隙。”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你也二十多岁了,凡事要学会耐住性子,也要学会衡量利弊,懂吗?”

“孩儿不懂,请爹指教。”

长孙无忌斜瞥了他一眼,哼道:“莫以为老夫什么都不知道,自从咱家与李素合伙香水买卖后,两家来往颇密切,李素那小混账又是个会交朋友的性子,这几年你与李素之间的交情也不浅了吧?”

长孙冲脸一红,垂头唯唯称是。

长孙无忌叹道:“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无论国还是家,终归都是有利则合,有弊则断,冲儿,你是长孙家的嫡长子,老夫百年之后,爵位和家中基业可全要交给你的,你若是这般公私不分的性子,教老夫如何放心?”

长孙冲愈发羞愧,垂头不语。

长孙无忌摇头道:“李素此人,有本事,无野心,轻名利,重情义,若他的野心稍微再大一点,将来入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再退一步说,统领一支军队戍边击敌,他也做得到,可惜此子太精明了,这些年竟死活不肯往朝堂内踏足一步,更不参与任何是非,所以陛下反而愈发看重他,陛下看重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陛下不用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对社稷和天家不利的事情出来…”

长孙冲闻言嘴一张,似乎想说话,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听老夫说完。李素优点不少,缺点也不少,外人看他奸滑,老夫观之,他的弱点却一目了然,轻名利固然可保身,但‘重情义’这一点,在这滩既深且浊的朝堂里,注定会惹上是非,比如这一次,李素便干得出格了,以前的他,甚少参与朝堂之事,这些年他惹出来的,无非是与前太子的私怨,与东阳的私情等等,陛下纵然生气,气头过后也就不再计较,因为他惹上的都是私人恩怨,可是这一次,李素却硬生生搅和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之事,多年既定的国策被他搅得越来越乱,六国争女,血溅夷馆,陛下的布局被完全打乱,这次他惹的事,跟以往可不一样,所以,冲儿,在情势还未明朗之前,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

长孙冲沉默片刻,道:“父亲的意思,待日后有机会时,再向陛下求情?”

长孙无忌古怪一笑:“老夫为何要替他求情?刚才说过,你要学会衡量利弊,如果李素这次因此而惹得陛下疏远甚至厌恶,他从此便失了圣眷,不再被陛下重视,到了那时,一个被闲置冷落的县侯,值得我们长孙家去交往吗?值得老夫为他求情吗?”

长孙冲一惊,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这就是门阀,你可以觉得老夫无情冷酷,但老夫所做的任何一个无情冷酷的决定,对长孙全族来说都是有益的,至于个人的感情喜恶,在家族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冲儿,将来你若继承了家业,这些事情你都会经历的,而且会经历很多比这更无情冷酷的取舍。”

第七百一十七章 国法难容

“无情”“冷漠”“残酷”,这些不好的东西并不是天生就学会的,而是岁月强加给每一个人的,当看多了因心软而付出的惨痛代价后,人心便不知不觉硬了起来,这是自然界赋予人类的自保本能,不想被伤害就必须硬起心肠,在该伸手时袖手旁观。直到有一天,这种自保的本能变本加厉,它就成了伤害别人的一种攻击能力,世上大多数的坏人就是这么来的。

长孙无忌不是坏人,事实上贞观之治为后面两百多年的盛世打下坚实的基础,长孙无忌作为宰相和李世民的第一臂膀,其功不可没。

不是坏人的人,不一定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