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利而趋,因祸而避,长孙无忌也无法免俗,因为长孙家太庞大了,在朝堂里所处的位置也太显眼了,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若欲维持眼下家族鼎盛的局面,并且继续发扬光大,长孙无忌便不能冒一丁点风险,任何一个稍嫌草率的决定,都有可能把长孙家带进万丈深渊。

如今的李素在长孙无忌眼里看来,就是一个风险。

他认为李素干了一件蠢事,一件就算被原谅也极可能永失圣眷的蠢事。对长孙无忌来说,自李素干下这件事以后,李素对长孙家已没有太多的价值可利用了。

很现实,但这就是世情人心。

作为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臂膀,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孙家族圣眷长盛不衰近二十年,终归有它的道理的。

世上不乏理智的人,自然也不乏冲动的人。像长孙无忌这种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理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想说什么话,想做什么事,往往不需要考虑太深远,尤其是行伍出身的汉子,性格更是直爽豪迈,爱憎分明。

李素入大理寺监牢的第二天,太极宫外的广场上,徐徐行来一支骑队,离宫门尚距三十丈时,骑队顿止,纷纷下马步行。

牛进达一身紫色朝服,头戴纶帽,腰系玉带,一脸阴沉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随从到了广场边缘便不再跟随,牛进达独自一人朝宫门走去。

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牛进达转身,却见程咬金骑马驰来,快到广场边缘也丝毫不见勒马,一直骑到牛进达的身前,程咬金这才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听话地止了步。

“老杀才,世上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还不死!”牛进达没好气地骂道。

程咬金哈哈一笑:“当年瓦岗寨时,部将捉了个观里的老道士给俺算过命,老道士说俺有耄耋之寿,活到八十不成问题,想看老夫蹬腿的话,你在坟里慢慢等吧。”

二人脾气性子不对付,互相对骂了几句,骂得正是兴气时,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

李绩单人单骑,不急不徐地朝宫门行来,到了广场边缘,李绩非常懂规矩地主动下马,然后牵着马朝二人走去。

程咬金大笑道:“今日可巧了,都是进宫觐见陛下?难得撞到一起,待会出来后找家酒肆同饮几杯如何?”

李绩斜眼朝程咬金一瞥,冷哼道:“话不投机,这酒老夫怕是喝不下,稍停若老牛有雅兴的话,咱们不妨同饮一番?”

牛进达今日显然有心事,闻言强笑了笑,道:“茂公所言正合我意,稍停出宫后同饮,嗯…就你我二人便可。”

二人一句话便把程咬金孤立了。

奈何程咬金脸皮极厚,闻言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俩老杀才多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孩童游戏,老夫偏要与尔等同饮,敢不带上俺老程,信不信把你们饮酒的酒肆活拆了?”

李绩指着他笑骂道:“老匹夫你莫非不知自己多招人厌,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昔年抢老夫的军功,如今窜出来抢老夫的酒喝,老夫前世欠你的不成?”

提起军功这个话题就伤心了,程咬金立马翻脸,圆瞪两眼怒道:“当年平东突厥,老夫领军趋定襄,逼颉利可汗败走白道,让你老匹夫守在云中白捡了便宜,否则岂有你如今旷世之功?老匹夫你拍拍良心说,到底谁抢了谁的军功?”

李绩翻了翻白眼,捋须傲然道:“颉利小儿在老夫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就算没有你程知节趋定襄,颉利小儿亦是老夫囊中之物,有你没你,真的无关紧要,程老匹夫莫太高抬自己,贻笑天下。”

程咬金勃然大怒,这回是真生气了,暴跳如雷地吼道:“来人,取我斧子来!老夫活劈了这老杂碎!”

都是当世名将,领军打仗的风格浑然不同,这种风格在生活里也体现出来了,程咬金说话行事直来直去,性烈如火,李绩阴阳怪气,却如软刀子割人,慢慢吞吞但更伤人。

牛进达见二人眼看要在宫门前火拼了,急忙上前阻止,两头劝解,二人亦知时机地点不对,于是悻悻互瞪一眼,方才偃旗息鼓。

牛进达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今日老夫面圣,实有要事,二位不如给个面子,让老夫先觐见陛下如何?”

说来牛进达向来与世无争,而且性格憨厚诚恳,大唐初期诸多名将里,牛进达算是人缘最好的一个,无论哪位将军都买他几分薄面,程咬金和李绩闻言自然点头答应。

牛进达满腹心事,朝二人扯扯嘴角强笑过后,独自朝宫门走去。

刚走两步,李绩忽然叫住了他。

“牛兄,老夫问一句,你今日觐见陛下可是…可是为了李素之事?”

牛进达愕然回首,程咬金也一脸惊愕地看着李绩。

见二人脸上的表情,李绩什么都明白了,无奈地笑了笑,道:“看来咱们三人见陛下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今日委实巧了。”

话说开了,三人便没什么好隐瞒的,程咬金怒哼一声,咬牙道:“那个小混账太不省心,太平日子过不了几日便要惹出祸事,老夫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抽足一百鞭子,翅膀硬了,他老爹管教不了,老夫代他爹管教!”

牛进达倒没放狠话,只是叹了口气道:“这娃子…确实不省心,以往闯了祸也就罢了,不大不小,无伤大雅,可是这一次…犯了忌啊。”

程咬金怒道:“陛下嫁闺女,嫁给谁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呀,和亲是国策,天大的事,他跑去中间横插一杠子,作死的小混账!这种事也是他能碰的?”

牛进达苦笑:“说起来都是他的长辈,娃子平日也有心,不但叔叔伯伯叫得甜,但凡有了好东西好物件,总没忘了咱们这几个长辈留一份,就冲这份心意,娃子闯再大的祸老夫也要救他。先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出来后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后话了。”

程咬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同去同去,今日赶了巧,咱们三个老伙计的面子加起来,陛下多少也要买几分帐。”

牛进达欣然点头,与程咬金并肩往宫门走去。

谁知李绩却没动弹,反而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道:“咱们三个若同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娃子的性命可就真悬了!”

牛进达和程咬金一惊,扭头愕然看着他。

李绩也不解释,只淡淡地道:“想明白没有?没想明白拿脑袋撞墙试试。”

二人秒懂。

混迹朝堂这么多年,饶是心直口快的武将,多少也有一点政治智慧。

三位军中威望甚高的武将一同觐见为李素求情,会给李世民一种怎样的感觉?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了事竟有这么多老将为他保驾护航,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成长起来,焉知他以后会是怎样的人物?再加上这个年轻人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已立下不少功劳,朝中人脉越来越广,无论文臣武将都与他有交情,太子被废之后,朝堂之内几乎没有敌人,将来资历越来越足够,权力越来越大,朋而为党,帝王大忌。

更何况,三位当世名将一同出现在李世民面前,本身就给人一种无形施压的逼迫感,哪个帝王乐意看到这种画面?就算迫于多年君臣之谊的压力,答应赦了李素,可是很难说李世民心里会不会有疙瘩,会不会为李素的前程埋下祸患。

想清楚因果之后,程咬金和牛进达面面相觑,不由惊出一头冷汗。

差点无意间给李素惹了天大的麻烦!

论关系亲密,牛进达与李素最亲,李绩点拨之后,牛进达朝李绩行了一礼。

“茂公良言,醍醐灌顶,老牛承情了。”

李绩摆摆手,沉声道:“都是为了娃子,勿须多礼,娃子既然闯了祸,今日还是要见见陛下,为他求求情的,不过咱们三个只能去一个,多则生祸。”

牛进达道:“老夫是李素的授冠人,此事理应由老夫先担待,老夫先去觐见陛下,二位且先回府,待我探探陛下口风再作计较。”

李绩和程咬金点头,不多说废话,二人转身上马离去。

牛进达走进甘露殿时,李世民正烦得不行。

殿内,李治和晋阳公主小兕子正瞪着李世民,李治气鼓鼓的生闷气,小兕子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抹泪蹬脚,十足的小孩耍赖架势。

“父皇,子正兄犯了多大的罪过,为何父皇将他下狱?”李治大声道。

李世民冷哼道:“小娃子莫掺和大人的事,带你妹妹出去玩耍。”

“父皇,子正兄与儿臣在晋阳平乱时结下生死之谊,儿臣一定要问个究竟,子正兄到底犯了什么罪,而致下狱的下场。”

一旁的小兕子说不出道理,她只知道子正哥哥被抓去坐牢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于是咧着嘴大哭:“我要子正哥哥!不许子正哥哥坐牢!”

李世民被这俩小屁孩吵得不行,终于发飙了:“你们的子正哥哥犯了弥天大罪!坏了大唐国策,坏了朕布下的远谋,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李治一怔,接着嘴硬道:“国策走偏了,扳回正路便是了,无非父皇一道旨意而已,子正兄为我大唐立过那么多功劳,难道父皇仅仅因为一个小错而锁拿他下狱,父皇此举岂不令天下功臣齿冷?”

李世民暴怒:“放肆!雉奴,谁教你这样与朕说话的?”

“儿臣知罪,儿臣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请父皇莫怪罪,只是父皇,凡事避不开一个‘理’字,儿臣与子正兄有生死患难之谊,父皇若不给儿臣一个理由,实难令儿臣心服,若连您的儿子都无法心服,如何让天下人心服?”

李治越说越激动,小脸涨得通红,眼里不时闪过一丝惧色,只是强撑着挺起胸,一副凛然不惧的模样。

李世民却颇觉意外地看着他,这个儿子自小被他亲自带在身边抚养,也许因为宠溺过甚,李治在李世民面前永远是一副懦弱优柔的模样,说话都是轻声轻语,而且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今日竟罕见地为了一个外人而跟他争吵起来,实在是难得一见。

不知怎的,李世民忽然笑了。

这个小儿子的性格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今日竟见他发了脾气,李世民的满腔怒火奇迹般的全然逝去,心中再无一丝火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雉奴到底长大了,居然有脾气了…哈哈,还敢跟朕讲道理,这性子该不会也是跟李素学的吧?”

李治脸涨得更红了,被李世民一打岔,李治胸中好不容易激荡起来的一股勇气顿时全泄了,又恢复了以往懦弱的模样,怯怯地摇头:“儿臣…儿臣只觉得,只觉得自己朋友并不多,手足兄弟与儿臣年纪相差太大,不愿带儿臣玩耍,儿臣只有李素这么一位朋友,而且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朋友,儿臣…实不愿失去这个朋友。父皇,看在儿臣的面子上,求父皇对李素从宽处置。”

李世民赞许地点头:“能知朋友之义,殊为不易,雉奴,你确实长大了,懂得为他人着想了,有情有义方不愧为真丈夫,你做得不错。只不过…”

李世民的笑容渐渐敛起,缓缓道:“只不过,国有国法,李素这次犯的错太严重,朕纵想饶他,国法却不容,此而不惩,怕是愈涨他的气焰,以后可真就收拾不了他了。所以,朕这次绝不能饶他,明白吗?”

李治急了:“父皇,李素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李世民目光变得冷漠,面若寒霜道:“他背着朕破坏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暗中挑起六国争斗,你说这个错大不大?”

李治愕然无语。

李世民冷哼道:“前日朕刚得到松州急奏,你的兄长承乾谋反之时,吐蕃赞普调动境内兵马,陈兵列于吐蕃国境上,对松州虎视眈眈,他们调动兵马,自是想试探风声,若谋反事成,咱们大唐一片混乱,吐蕃自可从容攻取松州,在大唐长驱直入,甚至连吐谷浑和丝绸之路都有可能被他们占据,朕不动声色,只待文成公主上路,吐蕃兵马自退,三五年内,大唐可操练出一支适应吐蕃气候的兵马,报此不敬之仇,可是你看看!朕的布局全教李素一人破坏殆尽!”

李世民越说越气,咬牙怒道:“这个混账,朕真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坏了朕的大事!”

见父皇龙颜大怒,李治习惯性地缩了一下肩膀,随即壮起胆子道:“或许子正兄有他的原因和苦衷呢,父皇为何不召他问一问,若子正兄确是做错了事,父皇处置他自无二话,若他有别的理由,父皇也可兼听而明…”

李世民怒道:“朕不想听他的理由!让他在大理寺里老实待着吧,再过几日朕便下旨,把他流放到黔南,跟野人土著为伍罢了!”

李治大惊:“求父皇开恩…”

正说着话,殿外宦官恭敬地禀道:“陛下,琅琊郡公牛进达求见。”

第七百一十八章 罢官除爵

牛进达进宫为李素求情,选的时机实在太不合适了。

当然,李世民的愤怒程度也严重超出了牛进达的预估,以往李素每次闯了祸,李世民顶多生一阵子气,把李素扔进大理寺关几天,气头一过,该放出来还得放出来,世界继续美好,人类继续和平,小混账继续腆着嫩脸满世界叔叔伯伯的卖萌加闯祸。

然而这一次,牛进达没想到李世民居然如此愤怒。

单只看表象,李素只不过搅黄了一桩亲事而已,不同的是,这桩亲事已上升到国家的高度,李世民活剐了李素的心都有了。所以牛进达进宫求情注定碰了一鼻子灰,李世民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还是托了牛进达为人忠厚的福,李世民心中有气不便对这个老实人发,若换了程咬金来求情,李世民的反应多半是把程咬金也扔进牢房里,让他冷静冷静。

从太极宫出来,牛进达心都凉了。

他察觉到这次李素麻烦大了。

呆立在宫门外的广场,牛进达忧心如焚,不知站了多久,牛进达迈步上了马,急急忙忙朝李绩府上奔去。

李素下狱,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朝堂里有人冷眼看热闹,有人暗地里幸灾乐祸,也有人急得六神无主。

李素下狱第三日,武氏入东阳道观,将李素的麻烦悉数禀告东阳。

东阳吓坏了,此事可以说本由她而起,李素决定帮文成公主毁掉和亲,这里面虽说是李素的自我救赎,但多少也掺杂了她的原因,李素总是如此,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很在意自己女人的悲喜。

武氏禀告过后,前脚刚离开道观,东阳后脚便起驾,打出公主仪仗朝长安城行去。

入太极宫后,东阳跪在李世民面前哭诉求情,无奈李世民怒气未消,更重要的是,李素这次犯的事太严重了,虽说这是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但李素破坏和亲国策之罪,李世民不可能以皇帝的身份饶恕他,国有国法,不可破例,有一便有二,若饶了李素,以后再有人犯了国法便有了赦免的先例,这个国家的法度便乱了,李世民这个皇帝以后还怎么当?

东阳的求情被李世民狠心拒绝,不但拒绝,而且李世民破天荒地狠狠训斥了她,毕竟破坏和亲一事,东阳也有份参与,事关社稷,正是李世民逆鳞所在,任何人不可轻触。所以东阳的求情不仅于事无补,还被李世民严厉训斥后禁了足,下令将东阳软禁凝香阁,不得外出宫闱一步。

求情无门,而长安城的舆论也不知不觉地沸腾起来。

不知什么人将李素破坏和亲的事情泄露出去了,长安市井皆知,朝臣百姓惊愕之后议论纷纷。

民众从来没有异口同声的,对李素的行为,市井民间有赞也有骂,赞者,对自古以来的和亲政策早已深恶痛绝,如今大唐已是强国,可谓寰宇遍无敌手,傲视群国,如此国力军力鼎盛的时期,何必再以公主尚异邦君储?此举实伤大唐尊严,令关中千万汉子颜面无光,李素破坏和亲正是维护国威不丧,为何不赏反罪?

至于痛骂李素的人,大多以朝臣为主。这些人看得更远一些,他们身在朝堂,自然清楚如今的大唐虽说看似兵锋鼎盛,万邦敬畏,但是远远没有到“无敌”的地步,事实上因为李世民的好战,贞观年基本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战争,朝堂上的武将们一度掌握了很大的发言权,这些武将性烈如火,与邻国一言不合便请命开战,恰好又碰到一个同样喜欢用刀剑解决争端的皇帝,所以贞观年说是盛世气象,实则国库所余并不富裕。

无论古今,国家的每一场战争都是用钱财粮草打出来的,征服的国土再大,亡国灭族再多,几年十几年不一定能消化掉,但国库付出的钱财粮草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大唐一年比一年威风,但国库却一年比一年穷,几乎无法再支撑一场稍大的战争了,这种情况下,和亲对大唐来说便很重要了,它是让大唐多喘口气的权宜手段,李素破坏了和亲,无疑给大唐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说他是“祸国”亦不为过。

毁誉参半,流言四起。

长安城再次因李素而陷入沸腾之中。

李素入狱第四天,太极宫里传出了圣旨。

江夏王李道宗罢礼部尚书职,圈禁三月。泾阳县侯李素罢尚书省都事职,除县侯爵,流放黔南三年,遇赦而不赦。

罢官,除爵,流放。

李素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已发生,消息传出宫闱,长安再次震惊。

谁都没想到李世民这次的惩罚竟然如此严厉,李素犯下大罪,流放三年后再回长安,谁都不知道世道会变成怎样,可以肯定的是,李素恐再难翻身了,就算三年后回到长安,圣眷必然已无存焉。

感慨唏嘘者众,从贞观九年起,李素便是长安城的风云人物,长安城里许多朝臣和百姓可以说是亲眼看着这个农户出身的小子从孑然白身到登堂入朝,从平民百姓到封侯加官,谁知世事无常,盛衰无定,真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少年英杰,前程无限,为国立下不少功劳,却因和亲一事尽付流水,落得罢官除爵,流放千里的下场,李世民如此严厉的惩处令朝臣们暗暗心惊,李世民昨日还在对李素笑语吟吟,视为晚生后辈子侄,今日便突然翻脸,一撸到底。帝王天威,果然不可揣度。

旨意已下,连锁反应不少。

最感惊愕的是禄东赞,可怜的吐蕃大相自从认识李素以后,彻底颠覆了人生观,死活没想到挑起六国使节群殴,搅黄了大唐吐蕃和亲的幕后之人居然是李素!

说好的兄弟相亲相爱呢?说好的不离不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互捅刀子呢?当初那一箱箱搬进你李家库房的钱财珠宝难道喂狗了?收了贿赂还在背后狠狠坑了自己一回,做人做到这般不讲究,什么狗屁“礼仪之邦”,呸!

禄东赞气坏了,消息传出后他第一时间跪在太极宫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唐国不厚道,贵国朝堂臣子简直是道德败坏,礼乐皆崩,请求皇帝陛下严惩此獠,以儆效尤,以服万邦云云,顺便在宫门前跳了一支礼赞李世民的舞蹈,非常的巴扎嘿。

一对亲密无间贿赂无数的好兄弟,就这样感情破裂了…

还有就是文成公主,江夏王下狱后,文成公主伤心绝望不已,认真思量过后,决定慧剑斩情丝,入宫觐见李世民,言称愿意和亲吐蕃,只求将其父李道宗和李素从大牢里放出来。

文成公主的请求看在李世民眼里,自然是可笑的。

和亲自然要继续,但该论的罪,一样也不能少,国法不容私情,尤其是在犯了触动国家利益的大罪以后,更不能轻易原谅。

大理寺监牢。

长安城闹得沸反盈天,作为当事人的李素却悠哉地坐在牢里,喝着小酒,扯着闲谈。

与他闲谈的人是程处默,圣旨的内容传出去后,程处默便带着丰盛的酒食进大牢探望李素。

戒备森严的大牢闲人无法出入,幸好程小公爷不是闲人,他是恶霸,守门的狱卒刚陪笑说了一句拒绝的话,迎面便挨了心情不太好的程小公爷一记耳光,然后,程小公爷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坐在李素的对面,看着李素悠闲地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程处默却满腹心思,不停地唉声叹气,见李素没心没肺的样子,程处默忍不住想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晃荡几下,看能不能把他脑子里的水晃荡出来,从此少干点蠢事。

“外面闹翻天了,你倒悠闲自在!”程处默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滋溜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又挟起一筷菜送进嘴里,满足地舒了口气,然后抬眼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为了配合外面闹翻天的围观群众的心情,我现在应该面北而跪,痛哭流涕以示忏悔,最好在牢里悬梁自尽谢罪?”

程处默笑了:“那倒不必,你若自尽了,外面的热闹怎么办?”

李素又挟了口菜,皱眉道:“咸了点,而且油重,你回去后把你家厨子吊起来抽一顿,这是人吃的吗?”

程处默哼了哼,道:“蹲牢蹲到你这般讲究的,我生平未见过,我爹知我今日要来看你,让我给你带句话…”

李素不假思索地接道:“骂人的脏话你可以用‘略过’二字代替,直接说干货。”

“好…略过略过略过略过,以及…略过。”

“收到,程伯伯老当益壮,热情如火啊…”

程处默笑道:“你不知我爹在家被你气成啥样,骂了无数声混账,还说此事断难转圜了,陛下主意已定,求情已无用,叫你认命吧,三年后回长安,学聪明点,几位叔伯齐心扶你一把,三年后或有东山再起之日。”

李素怪异地瞥他一眼:“什么三年?难道你们都笃定了这次我肯定会遵旨跑到黔南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吗?山高路远,粗食陋舍的,你觉得我这样精致的人能过那样的日子?”

程处默吃惊地道:“难道你还想违旨不去?”

李素眨眼:“不去黔南的法子很多,违旨只是其中之一,当然,也是最要命的,我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干这种蠢事。”

程处默怒道:“你搅和陛下和亲本来便是蠢事!脑子进水了?当时咋想的?这种要命的事你也敢掺和,好好的兄弟,一起喝酒打猎上青楼,日子多么惬意,从此相隔千里,教我日后形单影只,情何以堪!”

李素叹道:“先别忙着煽情,处默兄,你要相信我,此事还能翻盘的,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待在长安,嗯…跟你喝酒打猎上青楼。”

程处默睁大了眼:“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废话,难道你以为我干这桩蠢事是闲着没事拿脑袋开玩笑?”

程处默不说话,只是无语地看着他。

半晌,李素点点头:“你诚恳的表情告诉我,你果然以为我在拿脑袋开玩笑。”

“没错。”程处默瞥他一眼,道:“圣旨已下,三日后你便要启程离开长安,流放黔南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被你破坏,陛下雷霆之怒未息,听我爹说,看陛下的模样,若非念在你当年好歹也立过一些功劳的份上,陛下恐怕早把你一刀剁了。事已成铁,断难更易,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法子能把这桩事转圜过来。”

李素垂头沉默,良久,黯然叹道:“如今世人皆谓我李素误国祸国,谁能知我一片丹心?我非善人,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坏,有些事既然遇到了,我觉得应该做,于是便做了,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天地,无愧黎民,径行决断方为真男儿,而且既然做了,就不能后悔,一条道走到黑我也认了…处默兄,这件事,我还要继续做下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所以,你要帮我。”

程处默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说得好!但求无愧天地,做便做了,绝无后悔!子正贤弟,咱们兄弟多年,我相信你绝非祸国之辈,贤弟但有所请,俺老程绝无二话,赴汤蹈火!只不过…说了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事?”

李素笑道:“处默兄高义,弟铭记五内。我想请你帮的忙也没有赴汤蹈火那么严重,很简单,我需要面见陛下。”

程处默挠了挠头:“陛下如今怕是恨不得剁了你,你若见他,实在不容易…要不,我回去请我爹他…”

李素摇头:“不可把程伯伯牵扯进来,你想法子把我这个请求递进宫里,派人告诉晋王李治,我想…这个忙他肯定愿意帮的。”

程处默毫不犹豫地道:“行,等我消息,最迟两日,必有佳音。”

程处默的效率很快。

虽然他有些憨傻,但分得清轻重,他知道李素的这个请求关乎性命,丝毫不敢怠慢,从大理寺出来后便着手安排。

程家是大唐的新兴门阀,能被称为“门阀”,其人脉自然庞大无比,动用人脉给宫里的李治带句话自然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一天后,李素的话果然被辗转传到李治的耳中。

当天晚上,李世民所居甘露殿外,一道柔弱孤单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朝殿门发呆,不多时,身影忽然膝下一软,面朝殿门跪在地上,身影笔直如松,一动不动如同石雕。

殿外值守的宦官吓坏了,急忙上前劝阻,奈何这道身影却非常执拗,不论如何劝说,他仍是摇头,固执地跪在殿外不肯起身。

宦官急得不行,只好匆匆入殿禀奏。

跪着的人自然是李治。

他的年纪不大,平心而论,智商也不算太高,遇到难题想不出好办法解决,只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来帮李素的忙。

夜深,寒风凛冽,李治仍一动不动跪在殿外,寒风呼啸而过,刮在身上如刀割般刺痛,李治身子本就柔弱,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跪地久未起身,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但李治却仍咬牙苦苦硬撑着。

支撑他的只是一股信念,还有一腔对朋友的义气和热血。

自小生活在深宫里,李治没有朋友,李素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他曾与这个朋友经历过生死患难,那时开始,李治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了,无论岁月里经历过的悲与喜,他都有了倾诉和分享的对象,当自己苦了,累了,委屈了,高兴了,他都知道有一个人肯定带着一脸惫懒的笑,懒洋洋的倚在树下案前,静静地听他倾泄情绪,帮他渡过难关,仿佛不经意的言语间,教给他无数为人处世的经验和道理。

这样的朋友,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已然是天大的运气。李治惜缘,他懂得“朋友”二字的珍贵。

所以,今夜他跪在殿外,哪怕寒风呼号,亦久久不动。

一切只为朋友,一个值得他如此做的朋友。

宦官进殿禀奏已有段时间了,不知李世民怎样的反应,宦官很久没出来。

李治很有耐心,他知道,父皇一定会见他,一定会答应他。

大约跪了半个时辰,李治已渐渐觉得双腿麻木,仿佛不听使唤,身子摇摇欲坠之时,李世民魁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门外。

看着被冻得一脸青紫的儿子,李世民眼中闪过深深的心痛,叹道:“雉奴,你这是何苦!李素那个混账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令你不顾天寒,为他如此苦苦求情!”

李治意识已有些模糊,强撑着露出笑容,虚弱地道:“父皇,终归他曾如此待我,我才会如此待他。”

李世民一怔,似有所悟,然后看着面色青紫的爱子,硬起心肠道:“雉奴,你应知道,朕不可能轻饶李素,国法威严,求情也没用,做错了事就必须受到惩罚,否则,朕何以服天下?”

李治强笑着摇头:“父皇,儿臣非为李素求情,而是求父皇见李素一面,李素犯了国法,至少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解释之后父皇还是觉得他做错了,也该当面训斥,教他明辨是非,让他知道明辨是非,日后不再犯,孔圣人说过,‘不教而诛谓之虐’,民间百姓犯了罪,官府也会有一个审问的过程,知其前因后果,李素曾经为父皇立过那么多功劳,为何不能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李世民迟疑片刻,看着李治越来越支撑不住的身躯,终于跺了跺脚,怒道:“罢了,朕当是成全你一片仁义之心,便见李素一面,但愿李素能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莫怪朕仍旧不留情面,流放黔南已然便宜他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进谏挽澜

宫阙传诏命,一纸下囹圄。

李素被宦官从大理寺请了出来。

听到宦官下监牢宣圣旨的那一刻,李素不由笑了。李治果然不负他所托,小屁孩年纪虽小,但人还是靠得住的,李素知道劝说气头上的李世民见自己一面有多困难,李治却做到了,需要的不仅仅是直面父皇的勇气,更需要对他这个朋友毫无保留的信任,正因为李治相信自己绝不会做祸国之事,他才会有据理力争的勇气。

狱卒们将李素一直送到监牢外,表情非常统一的恭敬谨慎,小心翼翼,还带着几分小小的警惕,临出门这几步了,他们仍在担心这位李侯爷又出什么幺蛾子,说起李素关在牢里这几日,李侯爷倒是舒坦了,狱卒们却欲哭无泪,有种转行的冲动,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给权贵人家当奴才的潜质。

跨出监牢正门,李素脚步忽然一停,转身看着狱卒们,表情充满了真挚,甚至还非常客气地朝众人拱了拱手。

“在牢里这几日,多承各位款待了。”

牢头腿一软,差点跪下来:“侯爷折杀小人了,时候不早,您…赶紧离开吧。”

李素深情地道:“山高水长,有缘咱们终会再聚…”

话没说完,惊恐万状的狱卒们顾不得失礼,竟异口同声地打断了他:“无缘,肯定无缘!侯爷您走好!”

李素不高兴了:“怎会无缘?我都把大理寺当成我的第二故乡了…”

狱卒们好想哭…

你把牢房当第二故乡,难不成我们天生是你第二故乡的家奴?

“侯爷,大理寺牢房不是啥好地方,您以后…尽量别来了吧。”牢头哭丧着脸劝道。

李素露出感动的微笑:“原本不是啥好地方,但是监牢里有你们,不知为何,我竟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说不定以后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牢头无比坚决道:“没有说不定!侯爷您是大福之人,以后绝不会再来的。”

李素感动极了:“你们都是好人呐…我真恨不得再多留几日。”

众狱卒大惊失色,急忙行礼说着吉祥话,在众人泪眼汪汪的目送下,李素终于叹了口气,带着感动的笑容,依依不舍地离开。

太极宫,甘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