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老老实实跪在殿内,垂头屏气,不发一语。

李世民盘腿坐在书案后,专心地批阅如山般堆积的奏疏,整整一个时辰,君臣二人相隔十步,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批奏疏,一个…神游物外。

静谧无声,最易犯困。

李素此刻好想睡,死死抿住唇,强憋回去一个即将出口的呵欠,接着眼角挂了几许泪花儿…

好困,还是很想睡…李素只好拼命让脑子转动,想点杂七杂八的事情消除困意,思考的事情与眼前的境况无关,思绪完全偏题,比如…在这里睡着算御前失仪还是算欺君?

李世民批完奏疏,抬头不经意望向李素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李素眼角的泪花。

不得不说,泪花儿确实加了分,李世民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丝。

“哼,知道哭还算有救,也不枉朕今日浪费光阴见你一面了。”

李素愕然:“…”

如果告诉他自己眼角的泪花是憋呵欠憋出来的…

李素非常理智地决定闭嘴,抬袖急忙抹去了泪。

李世民的脸色仍很难看,瞪着李素道:“知道朕为何拿你下狱,又为何将你罢官除爵,流放千里吗?”

“知道,臣做错了事。”李素不假思索地回道。

李世民冷笑:“奇了,你李素十几岁便又奸又滑,从无错漏,你怎么可能做错事?”

李素叹道:“臣有错,理当领罚。”

“你有何罪?”

“臣做这些事不该瞒着陛下。”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阴沉着脸道:“这就是你的罪?仅此一罪乎?”

“仅此一错。”

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李素!你好放肆!莫非你至今仍不清楚朕为何惩处你?”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李世民怒道:“你坏我大唐与吐蕃和亲,暗中挑起六国之斗,如今吐蕃南疆陈兵五万,大战一触即发,李素,这一切皆因你所为!尔之罪,岂止欺瞒朕!”

李素抬起头,定定注视着李世民,面对帝王的雷霆震怒,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淡淡地道:“陛下,臣之所为,皆出于体国忠直之心,臣…有错,但无罪。”

李世民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说,因你之故而致两国交兵,生灵涂炭,反而是你的体国忠直之心?”

“是。”

李世民死死瞪着他:“李素,是你吃错了药,还是朕听错了?”

李素笑了,笑得很甜:“臣没吃错药,陛下也没听错,臣就是这么说的,陛下是万邦景仰的天可汗,当年陛下还在秦王潜邸之时,便以善纳良谏,胸襟如海而天下称道。臣今日有一言谏上,未知陛下肯纳否?”

李世民阴沉着脸,冷冷道:“罪臣之谏,朕为何纳之?”

李素笑道:“如此,臣无话可说,任由陛下处置。”

殿内君臣二人再次沉默,陷入僵持的气氛,久久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努力让自己暴怒的情绪平复些许,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尔既有谏,不妨道来,若是良谏,朕可纳之…只不过,进谏归进谏,你犯下的罪朕却绝不轻饶。”

李素垂头道:“陛下,臣斗胆,请循君臣奏对之礼。”

李世民惊异地瞥了他一眼。

“君臣奏对”是很正式的君臣对话,一问一答间,每个字皆由舍人载于史卷,流于万世。

只不过“君臣奏对”的正式与否,向来都由皇帝决定,如果皇帝觉得这次谈话很重要,便事先在谈话之前下令召来舍人和纸笔,殿中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答,还有一个负责用纸笔记录。

今日却是李素主动要求正式的君臣奏对之礼,李世民愈发奇怪,当皇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臣子有如此要求。

思量片刻,李世民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扬声下令召舍人入殿。

舍人姓崔,年初平晋阳之乱后代李世民宣旨与太原王氏联姻的那位,与李素算是有数面之缘了,崔舍人很快匆匆来到殿内,先朝李世民见礼,然后看见了李素,二人含笑对视,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研墨,铺纸,洗笔…一切准备就绪,崔舍人一言不发,毛笔饱蘸墨汁后悬停于纸上,静静等待君臣二人的奏对。

气氛忽然间变得凝重庄严起来,李世民整了整衣冠,肃容净面,身躯微弓,不论心中对李素如何愤恨,此时已是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李世民只能依礼而行,待李素以国士,垂问天下之治。

李素也整理好了衣冠,先朝李世民行了一礼,然后也不等李世民吩咐,径自从跪伏之姿改为盘地而坐,神情肃穆庄重。

李世民咳了两声,肃然道:“卿欲进何谏耶?”

李素拱手道:“臣进泽万民,安天下之谏。”

李世民眉梢跳了跳,沉声道:“朕愿闻其详。”

李素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措辞,方道:“陛下,天下千年朝代更迭,兴亡盛衰长不过三百载,短不到十年,此何以故?臣以为,四字可以概括,‘天灾人祸’。”

李世民渐渐有了兴趣,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笑道:“此四字何以解?”

“天灾,自是天降灾祸,大唐自武德年开始,天灾不断,从江南的涝灾,北方的旱灾,还有蝗灾,雪灾,地震等等,陛下应该知道,这些天灾几乎每年每地都有,轻则粮食歉收,重则家破人亡,更严重者,百姓没了活路,遂揭竿而起,若天时地利人和恰到时机,改朝换代则是必然。”

“其次是‘人祸’,这个几乎是千年来改朝换代最大的原因,所谓‘人祸’者,首先是君主昏聩无道,亲小人而远贤臣,然后是朝臣贪腐,官府残暴,视百姓如草芥,苛以重税,动辄杀戮等等,又或者君弱臣强,臣权势大,祸乱朝野,这些都是‘人祸’的一部分,故臣谓‘天灾人祸’皆是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只有当一个朝代的君主圣明,臣子贤明,吏制清明,民风朴实,才能奠定一个朝代中兴乃至盛世的基础…”

“臣说了那么多,究其根本,其实原因只有一个,正是陛下曾说过的话,‘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百姓才是决定王朝兴衰的根本,百姓从来都是最善良最认命的人,但凡能活下去,哪怕吃得不是那么饱,穿得不是那么暖,上有一片破窑瓦遮天,下有三分薄田糊口,他们便会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不闹事,不抱怨,而且会由衷地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太平盛世,修了八辈子福才投胎活在一位圣明君主的治下,心甘情愿并且感恩戴德地拥戴这位君主的统领,谁想造这位帝王的反,便是在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拼了命也要为帝王清剿谋反者…”

李素看着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脸,笑道:“陛下,‘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用白话来说大抵便是这么个意思,臣刚才说了那么多,归纳起来很简单,王朝兴盛,必须让百姓真心拥戴,水载舟,而舟行远。百姓的真心拥戴自然是有条件的,总的来说只有两个条件,‘衣’和‘食’,作为一位圣明君主,让百姓有吃又有穿,那么,王朝的统治便可千秋万代而不衰,有吃有穿的百姓不会造反的,关于‘穿’,臣别无办法,大抵便是种桑种麻织布纺衣,但是关于‘食’,臣有一物献上,此物,可安邦定国。”

说了一大通,到最后终于点了题,李世民身躯一震,两眼顿时放出光亮,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语气有些迫切地道:“何物可为朕安邦定国?快快呈来!”

李素挠了挠头:“此物…呃,臣刚从大理寺出来,此物还在臣的家中…”

李世民顿时无语,随即狠狠剜了他一眼:“惹是生非的混账东西!朕真该再关你几日,教你好生反省反省!…还愣着作甚?来人!”

殿外马上闪身进来一位宦官,躬身而立。

李世民挥了挥手:“马上遣快骑去太平村李家,李素,所取何物,你径自告诉他。”

李素急忙起身,附在宦官耳边详细告之,宦官边听边点头,李素说完后,宦官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君臣二人等待中,再次陷入沉默。

李世民耷拉着眼,不咸不淡地道:“时辰尚久,说说吧,为何坏了和亲之事?你与吐蕃禄东赞有私怨,或是…受了江夏王的托付?这次没少赚辛苦钱财吧?”

李素正义凛然地直视他:“臣向来廉洁如水,两袖清风,陛下怎可诬我?”

君臣奏对的同时,太平村李家却一片凄风苦雨。

李素入大理寺监牢已五日了。

李道正和许明珠急得六神无主,没了主张,李道正整天蹲在门槛外忧心忡忡地叹气,许明珠在后院终日以泪洗面。

李素被锁拿离家之前曾反复交代,家人不可妄动,许明珠很听话,尽管急得不行,也迟迟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把事办差了,反而害了夫君性命。

武氏这几日也非常尽责地陪着她,原本许明珠对武氏颇有敌意,然而武氏有一颗玲珑心窍,做人也是四平八稳,上次在窑洞内生死与共,这次家逢大难,又是她从头到尾相陪,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变得融洽多了。

李素被锁拿,许明珠依稀明白是什么事。上次李素曾与她有过商量,她知道李素曾经无意中害到了无辜的人,这次义无反顾地做出令陛下龙颜大怒之事,实是夫君的自我救赎,赎罪也好,求自己心安也好,无论什么后果,他必然都会去做的,再加上武氏这几日或多或少透露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许明珠这才明白原来夫君竟做下如此泼天大事。

到了这个关头,其实武氏也计穷了。

她终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就算是天生的妖孽,眼下这个年龄仍是道行太浅,李素把天捅了个窟窿,一个屈身于侯府的丫鬟能做什么?

所以每次故作轻松地安慰完许明珠后,武氏独自一人时却不知不觉浮上几许愁容。

只有她最清楚,李素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这个麻烦是他主动招惹上的。

一想到这里,武氏不由恨得牙痒痒。

她很不理解李素行事的思维,一桩摆明了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他却像一只扑火的傻蛾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扑了进去,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两国和亲,多么重要的国策,他居然也敢去破坏,破坏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当年献计时没考虑周全,无意中伤害了无辜。

这个理由看在武氏眼里多么可笑,身为侯爷,功成万骨枯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伤害了一个无辜,有必要以千金之身行此不智之举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理解李素的想法,更不认同李素的做法,但武氏只能把这些念头埋在心里。

她很清楚,李素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根本无法劝说,更何况他是主,她是仆,身份的不对等,令她许多话不便说出口,说了也没用。

走出后院,武氏朝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揉着太阳穴。

这几日李家愁云惨雾,气氛格外压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末日临头的味道,连武氏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女子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所以她决定去村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一脚跨出门槛,武氏赫然发现李道正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下,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峦呆呆出神。

武氏脚步一顿,然后轻轻上前,朝李道正行了一礼。

“老爷,外面凉,小心着了寒,您要不要进屋歇息?”

李道正扭头,看了武氏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道:“麻烦咧,这次摸救咧…”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劝道:“吉人自有天相,侯爷走前不是说过吗?他说他自有法子应对,老爷莫太担心了。”

“我自己的娃,咋能不担心么,这个混账,成天惹事闯祸,总有一天把命赔进去,养了他一二十年咧,难不成最后让我这个白发人送他这个黑发人?”李道正气愤地道。

武氏也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萧瑟的冬景,不知想到什么,眼眶也有些发红了。

“侯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其实许多事情单看表象,并无甚紧要,比如这次破坏和亲,表面上看,侯爷只是受了江夏王之托,帮他出了个小主意而已,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更未曾公然反对和亲,然而侯爷自入朝封爵以来,虽然与诸多长辈关系密切,可终究还是少了一座真正强有力的靠山,侯爷在朝堂上…一直是孤身只影,无枝可依,奴婢每次看着侯爷,都觉得他…很可怜。”

武氏说得有些忘形,越说眼眶越红,回过神发现李道正一双看似浑浊无神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武氏一惊,急忙赔罪:“奴婢僭越失礼了,老爷恕罪。”

李道正摇摇头:“我也是穷苦出身,不讲那些臭规矩,你继续说,孤身只影,无枝可依,然后呢?”

武氏小心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怪罪的意思,于是接着道:“…老爷应知,如今朝堂君臣皆是门阀出身,可以说,治天下者非君臣,而是门阀世家,当今陛下对那些千年门阀戒意甚深,于是立国后开科考,取寒士,不仅如此,还提拔了一批新兴门阀以为制衡,如程家,李卫公家,李英公家,长孙家等等,门阀林立,勾心斗角,却互相保持着平衡,共同推动大唐前行,侯爷却是近几年才新兴而起的权贵,阖族只有侯爷一人支撑,一人荣辱便是全族荣辱,一人损而全族损,如此,侯爷肩上所担的风险便太大了…”

“所以,奴婢能够理解侯爷为何这些年死活不肯参与朝堂事务,而是惯以懒散懈怠之态示人,因为侯爷也深知自己力量太单薄,一旦遇到危急,便是举目无援的后果,比如这次破坏和亲,陛下将所有的罪名全怪到侯爷一人身上,这里面多少有几分无所顾忌的意思,因为侯爷背后无人,所以陛下处置便处置了,触动不到门阀的利益,若侯爷是某个门阀世家的子弟,奴婢敢断言,陛下顶多严加训斥便揭过,侯爷断不会受此牢狱之劫。”

李道正的腰杆不知何时已挺得笔直,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了。

“我娃如今下了狱,还被罢了官,除了爵,咱家啥都没有了,罢官除爵没啥要紧,没了就没了,我不稀罕,不过听说还要流放千里?这可不成,外面苦滴很,我娃咋能受这苦?刚才听你说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我娃背后没人,是这意思吧?”

武氏点点头:“是。”

李道正眼睛越来越亮,语气有些焦急地道:“如果他现在突然多出一座靠山,会咋样?”

武氏愕然:“啊?突然…多出一座靠山?”

“对,突然多出靠山,我娃还能救不?我没啥别的要求,只求我娃不要被流放,黔南那地方是荒蛮之地,听说当地缺了粮食还吃人咧,可不敢去,去不得!”李道正不停地摇头摆手。

武氏彻底懵了,不停地眨着眼,万分不解地道:“老爷,恕奴婢愚钝,侯爷怎会突然多出个靠山?奴婢听不懂您的话…”

李道正不耐烦地道:“你这女娃婆烦滴很,我说了有靠山就有靠山,你只告诉我,我娃有了靠山,他还去黔南不?”

武氏定了定神,措辞一番后,小心地道:“若老爷说的靠山是当今的门阀世家,老门阀也好,新门阀也好,只要在朝中有官爵,有地位,有名望,在陛下心里有分量,而且这家门阀还能不顾一切,不计得失地力保侯爷,那么侯爷必可免除此厄,安然归家。”

李道正语气有些激动:“真的?女娃你不是诳我吧?”

武氏苦笑道:“奴婢怎敢诳老爷?侯爷犯的事,说到底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有门阀挺身而出力保,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权衡利弊得失的,世事就是如此,同样的事,背景不同,结果也不同,说重了便是欺君罔上,说轻了便是孩童胡闹,重要的不是法理,而是人情。”

李道正终于听懂了,神色忽然浮上几许犹豫挣扎,眼中也不时闪过陌生的罕见的锐光。

无可否认,李素经常闯祸,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李道正早已对李素的闯祸能力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李素闯的祸似乎有点大,大到超出了李道正的承受能力,也让李道正第一次感到严重的危机感,罢官除爵,流放黔南,李世民对李素的处置前所未有的严厉,也令李道正尤感不安。

他并不懂朝堂争斗,也不理解儿子为何会闯下这个弥天大祸,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救儿子,必须想法子阻止儿子被流放,在如今这个交通和通讯都非常原始落后的年代里,流放到那个荒蛮之地三年,几乎跟斩首示众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路边的野兽,山林的瘴气,杀机隐伏的沼泽,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要了李素的命,李道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受此折磨。

犹豫半晌,李道正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面孔涨得通红,眼中却一片湛然决绝之色。

“老薛,备马!我要去长安!”

第七百二十章 故人恩怨

李道正策马飞驰在蜿蜒的长安古道上。

寒风呼啸,拂面如刀割,劲风卷起黄尘,李道正被风迷了眼,他努力将身子伏低在马背上,并且小口地调整着呼吸,让呼吸的频率与马儿奔跑的节奏保持一致,外人眼里看来,这一人一马竟已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不是老手绝对练不出这等娴熟的骑术。

父爱总是无条件,不求回报,甚至不分善恶对错的。

自己的孩子不论做了任何事,在父亲的眼里看来,就算是错了也容不得外人来教训,孩子身上流着父亲的骨血,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和寄托,都说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可是在父母眼里,世上无不是的孩子,为人父母者才能明白,所谓“护犊子”其实根本就是下意识做出的第一反应,善恶对错对父母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李道正现在要做的便是护犊子,他要把儿子救出来,不想看他坐牢,更不想看他流放黔南,用尽所有力气,甚至不惜翻开尘封的前缘往事,撕开他最不愿面对的曾经,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子。

马儿发疯般飞驰,不到半个时辰,长安城延兴门便遥遥在望。

李道正勒马,眯着眼定定注视那座巍峨雄伟的城池,不由长呼出一口气。

下马步行,李道正牵马走进城门,入城后直奔朱雀大街而去。

朱雀大街住着大唐所有权贵和重臣,他要找的人也住在那里。

穿街过坊,目不斜视,半个时辰后,李道正便站在朱雀大街一户权贵人家门口。

门口值卫武士林立,见李道正牵马驻足,定定看着自家府门前高挂的牌匾,武士们不由生了疑,直到发现这个牵着马的农户打扮的中年人忽然迈步朝自家门前走来,武士们这才按刀而上,拦住了李道正。

“国公府前,闲人不得驻留,速速离去!”武士面无表情地道。

李道正却浑然未闻,抬头盯着门楣上的那块牌匾,不知想着什么,表情越来越苦涩,眼眶竟不知不觉发红了。

武士见李道正毫无反应,不由怒了,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

“闲人不得驻留,你听不懂人话吗?”

李道正被推得往后一踉跄,却也没反抗,眼眶里的泪水却越蓄越多,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见李道正仍没有离去的打算,武士们不由大怒,为首一人锵的一声便拔出了腰侧的横刀,指向李道正怒道:“叫你走,你不走,究竟意欲何为?”

李道正终于有了反应,抬头苦涩地一笑,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朝武士拱了拱手,态度十足的谦卑。

“烦请通报此间家主,昔年部将求见,我叫李长生。”

李长生,这是个多年未曾提起的名字,也是李道正当年的名字,落户太平村后,不知什么原因才改了如今的名字。英雄壮年飞扬之时,他便是李长生。

武士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道:“昔年部将便是你这德行?咱们国公爷是朝廷砥柱,国之重器,终日繁忙操劳,你说一个名字咱家国公爷便出来见你,你以为你是谁?”

李道正失望地喃喃自语:“果真是物是人非,昔年与大将军并肩冲陷敌阵,大胜还营喝酒吃肉,何曾想到过今日欲见而不可得?”

武士听不清他的喃喃低语,见李道正黯然神伤的模样,对他的话仿若未闻,一次又一次被忽视,武士不由勃然大怒,扬起横刀便架在李道正的脖子上。

“久驻不去,神神叨叨的,你是何居心?再不走便将你拿下见官了!”

刀架在脖子上,李道正终于有了反应,下意识般反手搭在横刀的刀刃上,也不知他如何用了巧劲,随手那么一扭一翻,武士懵然之间,握刀的手肘忽然一麻,横刀竟鬼使神差般到了李道正手上,雪亮的刀刃斜指向地,瞬间情势逆转,如同变戏法一般。

门口的武士们皆惊呆了,接着马上回过神,李道正露的这一手可算捅了马蜂窝,所有人同时横刀出鞘,非常有经验地呈扇形将李道正围住,人人露出高度戒备之色,如临大敌地死死盯着李道正。

被夺了刀的武士大惊之下,猛地朝后退了三步,指着李道正大喝道:“好个贼子,果然来者不善!速速弃刀,否则视为刺客,格杀勿论!”

李道正冷冷一笑,盯着武士道:“李某生平从来不习惯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多年前有人这么干过,他们都死了。”

武士呆怔。

李道正抬头看着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心中一阵气闷烦躁,忽然扬起手中的横刀,运足了力气,吐气开声,暴喝一声,横刀脱手飞出,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闷响,横刀竟不偏不倚钉在十步外牌匾下方的横梁上,刀刃入木近半,刀柄仍颤巍巍抖动着,发出嗡嗡的怪声。

武士们震惊了。

这等手力,这等准头,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黑脸汉子究竟什么来头?

小小露了一手,震慑了门前众武士,李道正却无视诸多指着自己的刀剑,仰头豪迈大笑道:“既然无缘见故人,那么不见也罢!”

言罢毅然回头,迈步离开。

周围指着他的刀剑仿佛被无形的气罩隔开了似的,武士们又惊又惧,如临大敌,明明刀剑在手,但谁也不敢往李道正身上招呼,那种如山岳般的威势,如杀神般的霸气,将武士们深深地震住了,没人敢做出任何动作。

李道正看也不看门口的武士,转身牵了马,独自一人朝远处行去。

直到李道正的身影消失,众武士松了口气,有好奇者赶紧跑到牌匾下方的横梁下,伸手试探着拔出那柄横刀,横刀入木近尺,牢牢地钉在横梁深处,众武士面面相觑,眼中各自露出震惊之色,都是行伍的汉子,都是舞刀弄棍的行家,李道正随手投出的这一刀,看在内行人的眼里,一眼便知它的分量。

“这人…恐怕真是国公爷的故人。”一名武士脸色有些发白。

另一人脸色也不好看:“他刚才说啥来着?昔年部将?国公爷的昔年部将如今个个腾达显赫,这人一身农户打扮,哪位部将混成这样?”

又有一人冷笑,指了指那柄仍钉在横梁上的刀,道:“你不信?看看这个,拍拍良心说,你随手一掷能有这份功力么?”

叹了口气,他接着道:“单看这准头,这手力,只怕真是国公爷的旧部了,而且还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高人,不是前锋官便是国公爷身边的亲卫,没错的!”

第一个说话的武士脸色愈发苍白了:“如此说来,咱们把国公爷昔年袍泽拒之门外,还对他动了粗,这…”

“这什么这,快追上去问问呀,人家是条好汉,大丈夫真英雄,咱们这次以礼相待,莫坏了国公爷的名声,教人说他骄横。”

长安街市,人流穿梭如川,熙熙攘攘,擦肩而过,各自成为陌生人生命里的过客。

李道正牵着马,独自一人走在街市上,神情落寞,身影孤单。

求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躬个腰,陪个笑,轻言软语递几句好话,毫无价值的脸面暂时放下,达到目的后再捡起来,掸掸上面的灰尘,脸,它还是那张脸,或许比以往更光鲜。

可是,李道正做不到。一个年已不惑的男人,历经了半世沧桑,他的半生比寻常人更辉煌,更传奇,然而,仍旧放不下脸面,他害怕,当人生第一次放下脸面后,未来再也捡不起来了。一张没了脸的人,多么可怕。

李道正是卑微的,他的身份卑微如尘埃。可他也是骄傲的,一生未曾给任何人说过半句软话,更未曾求过人,他的前半生征战沙场,他需要的军功永远只靠自己手中的刀剑去取,他的后半生隐没于乡野,哪怕最饥困最艰难的年景里,哪怕儿子饿得半夜睡不着觉起床猛灌凉水,他都忍住没开口求过地主,而是自己顶着严寒跳进冷水淤泥里去给邻村挖沟渠换粮食。

卑微如尘埃的人,也有一尘不染的高贵尊严,李道正的一生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铁枪,宁愿死,也不愿让干净的自己蒙上一丝瑕疵。

所以李道正刚才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原本为了儿子上门求人便不是他的本意,这个决定做得万分艰难,然而高门大户的门口,只受到了一点点冷遇奚落,他便无法再继续下去,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如此糟践尊严,那种屈辱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前方宽阔的街道左边是一条阴暗的巷子,李道正站在巷口,身形顿了一下,牵着马走进了小巷内。

无人的小巷内,积蓄已久的悲伤眼泪终于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李道正无声地哭泣着,七尺男儿汉此刻泪如雨下,平静多年的日子被打破,接踵而来的,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进退,他很想放下面子和尊严,很想轻松地迈过这道槛,可是,怎么也迈不过去。

更何况,那道槛后面,还有一段尘封多年,至死也不愿再揭开的往事和恩怨。

浑身失去力气般跪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李道正泪眼望天,无助地喃喃自语:“咋办咧,该咋办咧,英娘,以前家里的事都是你拿主意,你走咧,素儿落难咧,你教教我,咋办咧…”

男儿伤心只在无人处,李道正跪在小巷内索性哭出了声,多年的辛酸和孤独,多年积蓄的悲伤,此刻尽情宣泄而出。

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卷裹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在李道正的头顶盘旋,风儿渐歇,落叶终于无力地跌落尘埃。

不知哭了多久,李道正忽然站起身,抬袖狠狠擦去了泪水,通红的眼睛里透着决然。

低头,恳求,屈辱。

这些男人本不该有的东西,一生中总会遇到几回的,世上有什么尊严能高于儿子的性命安危?

李道正决定回去,再回到那户权贵家的门口,等待当年的那位故人,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深吸了口气,李道正平复了情绪,牵着马走出了小巷,仍朝刚才的来路往回走。

人流熙攘的街市,嘈杂喧嚣的噪音声声入耳,李道正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远远的,对面一阵不急不徐的马蹄声传来,三四人骑在马上,几匹马靠得很近,马上的人正凑在一起,边走边说着话,神情凝重,透着几分焦灼,不知商量着什么。

街市上的百姓见马儿行来,纷纷自觉地避到一旁。

能在长安城街市上慢慢悠悠骑马的人必是当朝权贵,不是三省宰相便是开国大将军,否则没人能有此殊荣。

行人皆避开,马前三丈方圆顿时留出一片开阔的空地,随着马儿缓慢的行走,空地也不停地变幻,不论走得快或慢,前方三丈内终是空无一人。

骑马的人确实是权贵,而且都是开国大将军,正是李绩,程咬金,牛进达三人。

昨日李世民忽然下旨流放李素,不日启程,今早又忽然将李素宣进太极宫,不知怎生处置,原本淡定的几位老将军顿时急了,他们不清楚陛下忽然召见李素是个怎样的信号,是凶是吉,而以李素那外柔内刚的熊脾气,若再顶撞了本已在气头上的李世民,下场肯定不是流放千里那么简单,斩首灭族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三位老将军听到消息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太极宫外,请求觐见李世民,无奈李世民此刻正在召见李素,宫门前的宦官自然连通禀都不敢的,三位老将军碰了个钉子,又不敢离去,在宫门前徘徊等候许久,直到两个时辰后,天色已近午,宫里还没传出诸如“推出去斩了”之类的凶信,三人渐渐放心,料想今日李素大致应该无碍,于是三人这才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家了。

寻常百姓识趣地避开了,可迎面而来的李道正并未避开,他牵着马,垂着头,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也没注意到对面离他越来越近的三位老将。

马前三丈的空地,迎面忽然出现了一人一马,这情形就很突兀了,三位老将想不看到李道正都难。

骑在马上的三人只抬眼瞥了一下,并未在意,他们都不是仗势欺人的权贵,路不是自己的,谁都可以走,所以三人同时将马儿的缰绳稍微往旁边拉了一下,指挥马儿绕过李道正。

程咬金仍是没心没肺,一边拉着缰绳,一边笑道:“老夫懂相面,当年第一眼见到那小子就看出来了,他必非福薄之人,虽然说话做事很混账,一生倒也有惊无险。”

李绩笑骂道:“你个不学无术的老匹夫,懂个屁的相面,信不信明我就把李淳风找来,你们当面聊聊如何相面,看看他怎么拆穿你。”

程咬金哈哈笑道:“当面聊俺老程也不怂,李淳风敢在老夫面前胡说八道,老夫定教他知道何谓真正的‘福薄’,一斧子把他剁了,他自然便‘福薄’了,这老神棍三年前领教过老夫的手段,如今远远见了我都绕道,好几次吓得钻进了死巷子,笑得老夫…咦?那不是李家娃子的老爹么?喂!李兄弟!”

程咬金向来大嗓门,当街这一声大吼,失魂落魄的李道正也被喊回了神,抬眼一瞧,却见程咬金骑在马上笑吟吟地瞧着他。

李道正自然认识程咬金的,这几年程咬金没事就去李家打秋风,从来不把自己当客人,在李家但凡遇到好物件了,二话不说打包带走,害得每次程咬金来之前,李素都会紧张兮兮地把家里的好东西先藏起来再待客,所以李道正对程咬金的印象很深刻。

见程咬金笑着招呼,李道正赫然抬头,勉强朝他挤了个笑脸。

然而,一旁的李绩乍见李道正,身躯不由一震,瞬间怔忪之后,脸色大变,未等程咬金下马寒暄,李绩骑在马上忽然大喝道:“长生!可是长生?是你吗?”

李道正一呆,这才看到程咬金旁边的李绩,接着李道正的脸色也大变,黝黑沧桑的脸庞瞬间无比苍白,嘴唇嗫嚅几下,期期说不出一句话,眼眶却忽然红了。

突然的变故,令程咬金和牛进达猝不及防,二人吃惊地看着李绩和李道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李绩的眼眶也红了,死死盯着李道正的脸,二人相隔数丈,对视良久,李绩终于肯定地点头:“长生,没错,你是长生!”

说着话,李绩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道正面前。

就在程咬金和牛进达以为即将出现故人喜相逢的画面时,情势却突变。

李绩走到李道正面前,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李道正的衣襟,猛地往上一提,一百多斤的李道正居然就这样被李绩单手提起,两脚悬空,奇怪的是,李道正竟然丝毫没有反抗,就这样木然地任由李绩提着他,两眼紧闭,泪水顺腮而下。

李绩眼里也蓄满了泪水,盯着李道正的脸如同看着仇人,充满了愤怒怨恨,却还掺着一丝疼惜,伤怀。

“寻你多年了,一直杳无音讯,李长生,老夫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长安城里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