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绩一声不吭,只淡淡地挥了挥手,狱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软软的新褥子上看书,已进入超然物外,即将睡着的状态,忽听牢门外的动静,李素不由睁开眼,目光如冷镖般,很不爽地射过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账作死,敢扰自己清梦,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门外静立的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急忙起身,朝李绩行礼。

“李伯伯,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这里太晦气,您来不合适,而且也没有长辈屈尊见晚辈的道理,实在折煞小子了。”

李绩没出声,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李素的脸,从头发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唇,李素脸上任何一丝小细节都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

李素被李绩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觉背后寒毛炸起,李绩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义很丰富,似懊悔,似怀念,又似感慨伤怀,种种情绪表露在脸上,令脸部肌肉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

李素吓坏了,第一反应想跑,刚转身,马上便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论上,他跑不出半丈远。

“呃,李伯伯,您…没事吧?”李素强笑道。

李绩仍定定盯着他的脸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当年第一眼见你便觉得眼熟,原来并非错觉…”

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小,李素没听清,却见李绩眼眶忽然一红,紧接着落下泪来。

李素被他的眼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

“李伯伯,难道…陛下要杀我?”李素颤声问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虽说前几日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相谈甚欢,自己还给他引进了新稻种,勉强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经干过的破坏和亲的事应该过去了。

可是世上谁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实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这一刻跟你说说笑笑艳阳高照,下一刻说不定便突然翻脸,一刀把你砍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通俗点说,其实就是神经病。

见平日与自己甚为亲密的长辈莫名其妙来牢里看他,喃喃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还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整个过程十分诡异,换了谁恐怕都会忍不住朝这方面想,饶是李素内心再强大,这时也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惊恐的反应终于令李绩回过神,然后一愣:“陛下为何杀你?”

李素:“…您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胜唏嘘…”

李素:“…”

要不是有牢门拦着,李素真会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这老家伙脑袋上砸去了。

你没事跑到我牢门前一边哭一边唏嘘,你是不是有病?

李绩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泪,情绪也平复了,又盯着李素看了半晌,摇摇头,继续喃喃道:“模样确实像极了她,但是这性子…她一生洁身自爱,倔强好强,你爹勤恳憨厚,老实巴交,两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等混账性子啊。”

李素眨眼,还是没听清李绩在说什么。

今日李绩自打进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觉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种病叫“战后心理创伤”,李绩一生领军作战,死在他谋略之下的敌军何止万千?弄死了那么多敌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势各异,李绩多半有了心理阴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来吓唬他…

李素的思绪无限发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绩今日的异常表现了。

李绩却浑然不觉,盯着李素瞧了半晌后,终于恢复了神志,捋须望着他,竟绝口不提彼此真正的亲缘关系,而是淡淡地道:“现在长安城闹腾得厉害,皆因你坏了吐蕃和亲之事而起,江夏王爷也关在牢里,此事闹得可不小,陛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何解决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摇摇头:“小侄想了几天,尚无良策。”

李绩嗯了一声,道:“倒也难为你了,不过你自己闯下的祸,确实该由自己担待,男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这点担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下愈发奇怪。

话是没错,而且三观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来往了,只是李绩说这番话的语气却怪怪的,就好像…训亲儿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担之,不然我还能靠谁?”李素苦笑回道。

李绩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李素,在这长安城里,你并不孤单。”

第七百二十六章 父母情事

今天的李绩有点奇怪,进了监牢到现在,说话没头没脑的,令李素十分奇怪,每句话的意思他都懂,但串联起来就很糊涂了,总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李素想劝劝他要不要进来和他一起住几天,就当是度假村疗养了。

李绩没理会已一脸茫然的李素,径自道:“此事陛下亦束手无策,吐蕃使团那边闹个不休,老夫估摸他们不会善了,听陛下说,你主动要求住进大理寺,老夫想了想,觉得也没错,先避其锋芒,在牢里好好想想办法…”

顿了顿,李绩道:“如若实在想不出办法解决也无妨,老夫再为你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便是,大不了不当这县侯了,以后老夫帮你找找机会,让你再立几个大功,把爵位再拿回来。你小小年纪,一力担起一个家,这些年委实苦了你,往后不必太为难自己,但有不决之事,尽可来问老夫。”

李素唯唯称是,神情愈发茫然。

李绩自顾道:“太子李承乾谋反时,吐蕃忽然陈兵边境,共计五万大军,对我大唐边城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欲趁我大唐内乱而取利,老夫联名程咬金,李靖,牛进达等将领向陛下上疏,从剑南道调拨府兵三万开赴边境,与吐蕃大军遥遥相对,这头两国和亲成与不成,不妨先谈着,但边境却不能由着吐蕃耀武扬威,大唐若无应对,反倒助长了贼子气焰,反正一头谈和亲,另一头磨刀剑,两头都不耽误。”

李素愣了片刻,随即感动不已。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李素明白,李绩这是在用实际行动给自己撑腰,从军事上给自己提供了底气,边境的大唐军队对吐蕃形成威压制约,从而间接地影响长安城的吐蕃使团,减轻李素解决和亲麻烦的压力。

李素感动地看着李绩,讷讷道:“李伯伯高义,小子铭记在心…您这么做可是担了风险呀,小子实在想不通,您为何…”

李绩摆摆手,道:“闲话休提,一切待你出狱后再说,老夫今来看看你,主要是想说说这事,事说完了,老夫这便走,出来后不妨先来老夫家里坐坐,往年尽看你跟程家那群大小土匪厮混,以后多往老夫这里来,莫厚此薄彼了。”

说完李绩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李素独自发呆。

第三天,李素从牢里放出来了。

这次也是他自己要求的,找人向太极宫递了一份奏疏,很快李世民便下旨释放李素,还遣宦官给他带了一句话,“由尔定夺”。

李素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放他出来是要让他解决和亲和稻种之事,而且必须做得两全其美,否则,可就不止是蹲牢那么简单了。

在狱卒们送瘟神般的目光里,李素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理寺监牢,上了门外等候的马车,匆匆往家里赶。

牢里蹲了十几天,实在太想念家人和家里那个大浴池了,必须泡个痛快。

回到家刚与老爹和许明珠见着面,还没来得及跳进大浴池里泡个热水澡,李素便听到一个极度震惊的消息。

“舅舅?谁家舅舅?”李素愕然地看着李道正。

“你的舅舅!”李道正神情有些怔怔。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随即笑道:“孩儿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爹,莫闹,快去地里看看庄稼,孩儿先去泡个澡…”

李道正怒道:“大冬天的,地里庄稼早割了,看个屁的庄稼!我说你有个舅舅你不信咋?”

“当然不信,这些年一直是咱们父子相依为命,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李素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看着老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是孩儿蹲牢这几天,您不声不响续了一房弦,给孩儿找了个后娘吧?这位后娘上面有个哥哥?”

李道正呼吸开始急促,杀气酝酿中…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爹您放心,孩儿很开明的,爹您才四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一柱擎天之年,早该娶一门亲了,不管看上哪家女子,哪怕是寡妇也行,孩儿一定给您把亲事办得隆重热闹,满城皆知,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往后孩儿把她当娘一样尊敬…”

顿了顿,李素小心地道:“孩儿多嘴问一句啊,您找的是女的吧?实在是长安城那些权贵近年尚好男风,谓之曰‘风雅’,爹您没染上那毛病吧?老实说,如果爹您找的是个男的,孩儿的情绪可能有点复杂,或许一时接受不了,给孩儿一点时间…”

李道正终于忍不下去了,暴起发飙,随手抄起门旁一根藤条,然后满院子追杀李素,李素被揍得抱头鼠窜,李家院子很快热闹起来,许明珠一脸惶急地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薛管家闻声跑出来,见自家老爷正抄着藤条满院子追杀侯爷,薛管家一愣,接着反应飞快地转身,换个地方看风景去了。

李素不记得自己被揍了多少下,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被老爹揍,实在很没面子。

李道正揍完也爽了,手撑着藤条喘息了一阵,然后瞪着李素:“早想抽你了,以前看你是县侯,揍你怕折了你的官威,如今陛下已将你的官爵罢免,老子就不必跟你客气了。”

李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上进心了,至少也该把爵位拿回来才是,就当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当然,自己如果戒掉嘴贱这个毛病可能更容易一点。

“现在可以说人话了吗?”李道正瞪着他道。

李素点头叹气。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娘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吗?自从上次太子谋反,我在窑洞前杀了许多人以后,你这些日子或明或暗的试探,套老子的话,想知道我当年的身份,对不对?”

李素眼睛一亮:“难道这些都与我那个刚冒出来的舅舅有关?”

李道正嗯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腰,道:“听清楚了,你娘是当朝国公的亲妹妹,而我,也曾是那位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当年追随他南征北战,沙场喋血,手上攒了百十条人命,大大小小也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李素神情渐渐凝重:“爹,当年您跟随的是哪位大将军?”

李道正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英国公,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失声道:“竟然是他!”

李道正黯然叹道:“你娘她…生在功勋之家,隋末天下大乱,她随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将军封官晋爵,她本该安享富贵,一生无忧,可她却偏偏看上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亲卫,义无反顾离家,与我在这贫苦乡村里受尽苦楚,那些年她缺衣少食,病痛缠身,却无怨无悔,生下你后便撒手而去,这一生我欠她实在太多,是我对不起她…”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他仍未接受自己是李绩外甥这个事实,想到前日李绩来牢里探望他,当时他那眼神,还有神神叨叨不明其意的一番话,李素此刻才明白,原来李绩并非神神叨叨,那次去牢里探望他,目的是去认亲的。而且这次李素入狱,长安城的长辈们都在为他奔走求情,可李绩出力却最大,甚至将自家的安危都赌上了,李素一直觉得奇怪,按理李绩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情分尽到最大的力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道理把自家的安危都押了上来,从联名上疏,到请求调兵开赴边境,分明已大大超出了帮人的范围了。

原来自己竟是李绩的亲外甥,李绩这些日子做的这一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前再怎样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素对李绩来说终究是外人,疼爱和维护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亲人,那么待遇就不一样了,帮忙的底线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着老爹道:“爹,孩儿入狱后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动与他相认,求他来救孩儿吧?”

李道正叹道:“这些年看你加官晋爵,为国屡立功劳,我甚觉欣慰的同时,也深感担忧,爹没当过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险,看你官当得越来越大,背后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物帮衬你,我时常感到忧心如焚,事实上,你当官的这些年,大大小小蹲过几次大狱,也闯了不少祸,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招惹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大,每到危难临头,放眼四顾,却无一人真正能帮到你,每次都是你独自一人咬着牙度过危厄,爹看在眼里心疼。”

“…你爹我没本事,到死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农户,帮不上你什么忙,主动上门认亲这事,其实我早已在犹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从你展露头角之后,没事捣鼓出来的新玩意总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将军府上送,逢年过节从来不耽误,见着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后都堆着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处,踏进朝堂这个是非圈里,你一个人独力支撑实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须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认长辈,你像蜘蛛一样在编网,编出一张足够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网,这些年下来,这张网约莫已看到形状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经不起风雨,人家那些门阀世家都是积累了千年才有历经风浪而不倒的底蕴,咱家没有,你在慢慢的积攒底蕴,你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这个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着实心疼,左思右想,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当年我与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过去,本不应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给你找到一座靠山,让你以后不必那么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我…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犹豫很久,打算将你娘的事仔细和你说说,后来听道陛下下旨要将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决心,索性进城找到了李大将军…”

李素垂着头,听着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做这一切再辛苦,他都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必须做的,父子一场缘分,夫妻一场缘分,未来与孩子还有一场缘分,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神奇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很珍惜这场缘分,希望不负此生,希望不负身边人,希望这场缘分有始有终,不负今生。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李素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叹道:“前日听大将军说,你现在的麻烦不小,就算被放出来了,麻烦也还在,对吧?赶紧去大将军府上拜望他,听听他的说法,或许能帮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丢脸。”

李素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坟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父子二人骑着马,领着方老五等十几个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长满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异常茂密。荒地不远的正中,一座土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坟头周围的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打扫,坟头两侧一左一右仍立着两尊缩小的石马,坟前立有墓碑,碑上却无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这是李素娘亲的墓,下了马后远远地屈膝朝坟墓拜了三拜,然后识趣地牵着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则一步步朝坟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干净,还备着一坛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烛,李素一言不发,面朝坟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坟头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有巾帼之风,或许受其兄熏陶,平日也喜好喝点酒,所以我常带一坛酒来看她,当年和我离家之后,我们隐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长生辰,她总是要喝一坛酒的,不过那坛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全数洒在地上,然后摔了酒坛便睡去,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我过着贫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头,久久无言,不知多久,轻声道:“爹,你和我娘…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定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

随即释然笑了笑,李道正轻声道:“下一世我若运气好,也投了个富贵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来寻你,那时的我,应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读点书,也能和你多聊些话,若还是投在贫苦人家,三餐无着的,我…便不寻你了。”

李素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拔草,听着他念念叨叨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第七百二十七章 登门认亲(上)

老一辈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比白开水还淡,日子处久了,夫妻之间甚至连对方的话都只是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话,仿佛正在过着日子的一对平凡夫妻,说着生活里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道正坐在坟头旁,语气无波无澜,表情平淡如水,盯着坟头的目光却仿佛看着一个大活人,眼里并无半点悲伤。

或许,该宣泄的悲伤在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坟边,不诉相思,却仍在操心着亡妻的来世,怕她来世受苦,怕她没头胎独自躺在这里凄凉,更怕自己的来使配不上她…

夫妻缘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却仿佛担起了两世的责任。

他对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李道正总觉得亡妻所托非人,总在愧疚亡妻当年跟着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这种自卑甚至被延续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觉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从来都是沉默的,木讷的,憨厚的,与寻常的老农并无区别,然而他却有着许多权贵人家没有的朴实,善良,还有担当。

沉默与木讷只不过是蒙上的一层灰尘,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内心像炽热的岩浆,澎湃且滚烫,只是漫长的岁月封死了这座富满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着坟头,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回忆当初与亡妻平静却幸福的岁月,也或许,仍在自责自己当年的担当仍然不够,让亡妻多受了许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脸上的泪,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后您想娘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她,孩儿以后每月都来给娘的坟除草,上香…”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咱父子一起来,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多看她几眼,以后再老一点恐怕就来不了啦…”

李素强笑道:“爹你莫说这话,孩儿心里听着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岁怎能称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这辈子还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见过几个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户人家,真正活到七十岁的也就一两个,这年头,活到三四十岁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岁再咽气算赚到了,我现在年过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赚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阳寿够了,该死便死了,下一代接着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李素心头一阵难过,他知道李道正说的是实情,这年头的人均寿命确实没那么长,三四十岁寿终是很正常的,因为饮食,医疗,基因等种种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来岁便可自称“老夫”了,后世人很不理解为何古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这却是事实,这个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岁当真可以称为高寿了。

看着李道正确实有些苍老的脸,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别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会活百岁的,为国杀敌也算是积了阴德呢。”

李道正摇摇头:“不管杀的什么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来剑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坟堆,李道正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难,辜负的人太多,该尽到的心也尽得不够,活得那么累,却没活出个好模样来,还连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贪念,想当个都尉或是将军什么的,当官多好啊,前呼后拥,有金银有美色还有权力,后来大将军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好生读,我读了很久,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每次大将军问起排兵布阵的韬略,我总是哑口无言,看得出大将军很失望,而我,也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慢慢的便绝了心思…”

回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几许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强,强了很多,人这辈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哪里来的,从小到大也没见你读过书,没见你杀过敌,你小时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长得白净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谁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路升官,晋爵,就连做个买卖都是随手一划拉便金山银山进了屋…”

慈爱地看着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觉几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换了我当年这个年纪,也只有给你牵马坠镫的份,你比我强,像你娘,外柔内刚,处事果决,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话可不成了,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坟头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坟上的土堆,动作很轻柔,仿佛轻拍着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当年你临终前嘱托我一定将你葬在这里,这里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单…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来陪你,现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儿子,你再等等…”

“唉,当年把你葬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半条命也葬下去了,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语声忽然一顿,眼眶顿时又红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挥手:“走,回去!”

天开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寒风卷集着雪粒拍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压抑,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的感觉,喘不过气来。

李道正骑在马上,风有些冷,李道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从马后的褡裢里取出一张熊皮,从后面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摇头拒绝:“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身子结实着呢。”

李素笑道:“就当是儿子的孝心,喜不喜欢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旧倔强,却将熊皮裹了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马快走了几步,与老爹并肩而行,试探地道:“爹,您为何要将娘葬在那个荒地里?逢年节给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说附近就娘一座坟头,她多孤单啊。”

李道正叹道:“你娘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与我隐居太平村那些年,虽说同甘共苦,可她与村里的乡亲并无太多交道,临死前都嘱托我将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里…离长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为何在娘的坟前摆两只石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时候,没事与我说起朝廷官府的规矩,听她说,国公死后坟前都会摆一对石马的,还会陪葬许多牲畜和金银玉器陶俑什么的,当时不知怎的我便记住了,后来将你娘葬了后,家中无余财给你娘陪葬,但她的哥哥是朝廷的大将军,爵封英国公,哥哥是国公,妹妹坟前摆两只石马自是理所当然…”

李素脸有点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也幸好老娘的坟选得偏僻,又在一片齐人高的野草丛中没人发现,否则老爹可吃上大官司了。

国公死后坟前摆什么,怎么摆,陪葬品有多少,什么东西能陪葬,什么东西不能陪葬,那都是有一套铁定的规矩的,任何人稍微僭越便等着倒霉,皇帝不爽了说不定连坟都给扒了,而且国公死后的陵墓规格,并不代表国公的妹妹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

李素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心中暗暗决定,近期定要想办法立个大功劳,李世民给的封赏全都不要,凭这份功劳给死去的娘讨个名位,追封一个郡国夫人,那时娘坟前的石马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摆着,而且要换一对更大更威风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咳了两声,李素叹道:“爹,以后…不要给别人的坟前乱添东西了。”

李道正瞪了他一眼,怒道:“当我傻子不成?世上的亲人我只剩你一个了,还给谁家坟上添东西?”

“是是是,等将来孩儿也封了国公,定给娘换一对威风点的大石马…”

第二天清早李素便出了门,径自去了李绩府上。

虽然凭空冒出个舅舅令李素颇不习惯,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大理寺监牢里不知情也就罢了,现在知情而不登门拜访,会被人骂没家教,连带着老爹都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李素不但登门了,而且还满载了两大牛车的礼物,从绿菜到烈酒再到香水,顺便还将家中库房里的名贵药材补品也搜罗了一大堆,这样的规模绝对算是厚礼了,这辈子除了命运多舛被程老流氓半路打劫以外,李素还从没如此主动大方过。

第七百二十八章 登门认亲(下)

无端多出一个位高权重的舅舅,对寻常人来说,就算没有欣喜若狂,至少也会眉开眼笑,高兴的不是“舅舅”这个字眼,而是“位高权重”。无数人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贫困中忽然冒出一个亲戚,年老体衰巨有钱而且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远方孤亲,名下财产全部赠送给他等等。

梦确实很美丽,这个梦的延伸就是,我得了这笔遗产后应该用怎样的姿势花,买多少大别墅,多少名贵跑车,以及多少美女投怀送抱…

李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便多出一位舅舅,可李素却并不太高兴。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一直是他与老爹相依为命,日子从无到有,如今家中殷实,有官有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奋斗得来的,老实说,李绩这位舅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有的,他也不缺,就算比不上人家的权位显爵,但这些东西李素并不稀罕,他若想要的话,几年内立个大功,弄个国公当当也不难。

更重要的是,多了这么一位舅舅,加诸在李素身上的束缚便多了,从此天下人理所当然地把李素和李绩捆绑在一起,无论李素干出任何事,别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往李绩身上扯,琢磨是不是跟李绩有关,或者是不是李绩的授意,就算李素立了功,别人也难免会想是不是李绩在里面起到了作用,李素是否沾了他舅舅的光等等。

不仅如此,以后李素无拘无束的言行也会受到制约,既然自己的娘是李绩的亲妹妹,老爹曾是跟随李绩多年的亲卫,那么李素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李家的烙印,这个“李家”,不再是李素家,而是李绩家,抛开舅甥的关系不说,站在政治的角度来看,从此李素和李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素以后行事便不得不首先站在李绩的立场上决定取舍进退。

相比之下,李绩未免便有白捡便宜之喜,原本李绩对李素便很亲近,李绩向来很欣赏李素,李素这些年干过的一桩桩事他全都默默看在眼里,年初晋阳平乱二人甚至还并肩战斗过,情谊不可谓不深,而李素向来也被大唐的军方视为自家人,几位老将对李素疼爱有加,程咬金便不止一次在家中扼腕长叹为何自己没能生出像李素这般乖巧又有本事的儿子,大唐的将军里面有此想法的人绝对不止程咬金一个。

李素做人低调,可他这几年干过的事情却很高调,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将军们一个个老奸巨猾,自然都默默看在眼里,再加上李素平日为人和善,对将军们也颇有礼数,做人谦逊温文,除了偶尔闯点祸这个缺点外,李素几乎算是完美了,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娃子,试问哪个将军不喜爱?

没想到最后居然成了李绩的亲外甥,程咬金把此事传出去后,着实令长安城的将军们羡慕不已,晚辈和亲人不是一个概念,李绩家本已显赫,现在再加上多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外甥,日后只怕愈发不得了了。

李绩的府邸李素来过很多次,这些年每逢年节,李素总是一车车往朱雀大街送礼物,东家送两车,被灌得醉醺醺的出来,西家再送两车,又被灌得醉醺醺,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李素是每逢佳节伤不起,感觉自己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背个大红包到处散财,散完财还被灌个七荤八素才被放走,年复一年。

李绩家曾经也是他散财的地点之一,只是今日站在李绩家门前,李素的身份不一样了。

门口值卫的武士自然是认得李素的,见李素后面还跟着两辆牛车,武士们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快李府的管家也迎了出来,见面便行礼,老管家脸上堆满了笑,笑得一脸褶子,像凋零前拼命怒放最后一丝娇艳的菊花。

“老汉早年第一眼见到少郎君时便觉得您与咱们李家有缘,果真叫老汉猜着了,可不是有缘嘛!老公爷也常在家念叨少郎君,每次都是怒其不争,说少郎君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定然教您学个好儿,好好的娃子非要跟程家那帮恶货厮混…咳咳,老汉失言了,恕老汉无礼,还请少郎君在此处稍待片刻,老爷马上出来…”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怎敢劳动李伯伯亲迎,世上没这规矩,万万不可…”

老管家笑道:“已是自家人了,少郎君怎么还叫李伯伯?该改口了,老爷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少郎君有话跟老爷说便是。”

转身望向四周的武士,老管家威严地道:“这位是熟人了,但从今往后身份不一样,他是老爷的亲外甥,尔等向少郎君重新见礼。”

众武士闻言一惊,接着纷纷朝李素行礼,语气比以前热切了许多,显然客人和自家人的待遇完全不一样了。

李素苦笑点头回礼,没等多久,李府中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来,李绩身着玄色长衫,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后面却是一群老少妇孺。

门外武士急忙列队按刀行礼,李素也躬身恭立一旁。

李绩走到李素面前,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毒枭验货似的满意目光,最后点点头,转身朝后面的老少妇孺望去,后面的人皆含笑点头,瞧着李素的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赞赏。

李素有些尴尬,急忙躬身行礼:“小子拜见李伯伯…咳,拜见舅父大人。”

李绩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素的肩,道:“好外甥!老夫有福,且叫那些老杀才们羡慕去吧!没想到你与老夫竟有如此缘分,老天待李家不薄。”

李素愈发尴尬,指了指李府大开的中门,迟疑地道:“舅父大人,这个…怕是不妥吧,小子是晚辈,担待不起舅父大人如此隆重…”

古代大户人家的大门是有讲究的,通常左边有一个侧门是正常的出入口,中间的两扇大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开的,中门往往是接旨或是主人嫁娶出殡这样的大事才会打开,今日只不过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上门认亲,这个中门开得委实不合规矩。

李绩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丈夫横行天下,百战余生,多少要命的修罗场都挺过来了,何必在乎这点俗世虚礼?今日李家中门不全是为你而开,不仅是认你这个亲人,也算是聊补当初老夫对你娘的愧意…”

神情露出喟然之色,李绩叹道:“你娘性子倔,这些年在外面受尽苦楚,死活不愿回来,老夫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老夫实是心中有愧…”

李素无言垂头。

李绩随即展颜一笑,道:“大好的日子,老夫不该坏了兴致,上一辈的恩怨已在上一辈了结,娃子你莫放心里。”

李素也笑着应是。

李绩微微侧身,身后的亲眷兄弟儿子们纷纷上前,李绩指着他们笑道:“来,见见自家长辈兄弟…”

扯过两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李绩道:“这两个是老夫的儿子,大的名叫李震,去年中秋你家包了曲江园,李震与你见过,如今在羽林禁卫应差,小的这个名叫李思文,也在羽林卫里厮混日子…”

李素凝目望去,见长子李震一派斯文稳重,神色颇为严肃,大户人家里典型的嫡长子做派,毕竟未来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自然最用心思,教育久了,便成了这副少年老成的严肃模样,连笑起来都刻意收敛了几分。

反观次子李思文,一副油头滑脑的模样,眼珠子转个不停,笑起来嘴张得老大,而且不停的左顾右盼,显然是个不太安分的角色。

李素年岁稍小,于是朝二人行礼。对长子李震,李素保持尊敬便足够,可以肯定李震不是坏人,但绝不可能跟自己是同路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第一眼投了缘便成了朋友兄弟,第一眼感觉一般,往后一生里也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震给李素的感觉便是如此。

次子李思文却是熟人了,这家伙几年前便与李素相识,长安城里的这伙纨绔,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等等,大家有瑕之时常在一起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且骄奢淫逸,这李思文便是常与李素等人一起混的纨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