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又怎样?朝臣和百姓不会怪他,反而会在人前人后说,陛下为了百姓的温饱殚心竭虑,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改良粮种,陛下真是有心,他是个好皇帝。

这句评语,对李世民而言便是沉甸甸的政治筹码,便是号令天下,臣民绝对服从的至高威望。

所以,设立农学无论成或败,对李世民来说都是有利的,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殿内,李世民脸孔忽然涨红了,呼吸愈见急促,显然内心很不平静,旁边的三位重臣自然也是老奸巨猾之辈,李世民联想到的,他们也迅速想到了,然后一脸喜意地朝李世民拱手行礼。

皇帝和宰相这种工作就是这样,外表正义伟岸,实则内心阴暗,总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而且无论多么正大光明利国利民的好事,从他们脑子里转了一圈后,过程和目的顿时变得非常龌龊肮脏了。

“设农学,改良庄稼,此事…卿等以为如何?”李世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作平静地朝三人问道。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笑道:“臣以为…可行。”

房玄龄也笑:“臣附议。”

拽过旁边画圈圈的李素,长孙无忌满脸喜爱,使劲揉着李素的脑袋:“这孩子,玲珑水晶般的心思不知怎么想的,随口一句话便是利在千秋万岁的大功德,我家那几个孽子若有你一半的聪慧,老夫纵是现在死了也含笑瞑目。”

李素的脑袋被长孙无忌搬弄来搬弄去,顿时有些怒了,使劲一甩头,挣脱了长孙无忌的骚扰,强笑道:“小侄性子懒散,又好嘴,所以平日里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让人吃得饱吃得好,同时也不太累,很多想法都是小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想出来的。”

房玄龄失笑,指了指他,道:“挂着尚书省都事的官职,三天两头不来应差,偷懒竟偷出理由来了,往后你再往老夫这里递假条,老夫若不答应是不是耽误你忧国忧民了?”

李素干笑:“房相您莫闹,小侄的官职和爵位已被陛下罢免了…”

李世民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随即露出怒色,不满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李素干的混账事仍未消气。

君臣商议片刻,一致觉得设立农学非常有必要,于是李世民表态了。

“农学可设,朕决意在长安城外划出十顷天字良田,专研作物改良之用,鸿胪寺召集各国使节,命他们将本国作物种子呈来长安,国库拨钱两万贯,工部领匠人先把农学房子盖起来,再选拔官员,确定官职,最重要的是,农学内不但要召天下各州府有经验的老农,更要每年选一批寒门农户子弟进来,将种田的手艺一代代传下去,此事,玄龄亲自调度,务必用最快的时间将农学的底子搭建起来。”

房玄龄凛然领命。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农学之设,独立于朝堂之外,不参与朝堂政务,如同弘文馆一般,是个专门研究学问的地方,不同的是,弘文馆治圣贤经义,而农学专司农事,二者并存,泽惠士子万民,甚善!”

长孙无忌等人闻言一惊。

李世民竟将农学与弘文馆并列,可见他对设立农学一事何等重视,以后农学在朝中的地位亦见一斑。

弘文馆虽说是专治学问的地方,但能进去讲学读书的人可不一般,里面教授生徒的老师都是当朝三品以上大员,从弘文馆出来的人,通常都是官运青云直上,被吏部委以重任,武德年设下的弘文馆,到了贞观年间已不知不觉变了味道,成了各方士子们镀金进修之所,成了一条直通显赫的天梯。

而设立农学,其初衷同样也是专研学问,然而它的地位却与弘文馆并列,可见未来将是何等的引人注目,尤其是李世民刚才一句“寒门农户子弟”,更显得意味深长,大唐从此以后除了科考取士以外,寒门子弟又多了一条出路,农学的设立对那些千年的世家门阀来说,又是一记重拳,朝廷取寒士而削弱门阀对朝政的影响,农学亦可与科考并列。

一石三鸟,委实高明。

长孙无忌等人想通了里面的微妙之处后,对李世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地行礼。

李世民半阖着眼,一边屈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案,一边沉思。

“…农学可设监正一人,少监二人,这监正的人选么…”

说着李世民忽然一睁眼,朝李素望去,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不约而同也望向他。

李素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一件把自己带进沟里的蠢事,这件事愚蠢的程度大抵自扇十八记耳光也不冤枉。

趁着李世民还未开龙口,李素急忙抢先道:“陛下三思,农学可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陛下您素知臣的性子,您觉得把农学交给臣这么一个人…真的合适吗?”

李世民一滞,接着露出深表赞同的表情,点头道:“监正人选,容后商议,总之…”

说着,李世民无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总之,这个人绝不能选那种又馋又懒又爱闯祸一肚子阴谋诡计同时还贪财的混账,朕的贞观朝有这么一个混账已足够,不能再多了。”

李素:“…”

是在说我吗?不是吧?应该是在说程咬金…

说完了正事,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便告退了。

殿内又只剩下李素和李世民二人。

这次二人没有陷入沉默,李世民的表情似乎也有了些许变化。

“李素,朕大致明白你为何要破坏和亲了,有了这个稻种,真腊国的王子变得很重要了,他与文成公主之私情,朕不能漠然视之。”

李素点头道:“是,大唐若欲引进真腊国的稻种,仅靠民间商人和百姓在两国间互通往来是远远不够的,若欲将稻种推广到南方各州府,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饶不开真腊国王室,没有王室的点头,在大唐推广种植真腊稻将会很艰难,毕竟真正熟悉它的还是真腊国人,而且以后每年稳定的稻种来源,派遣两国有经验的老农互相往来,教授种植的学问等等,这是两国最深层次的合作,若陛下不顾真腊国王子的感受,执意将他的心上人文成公主许给松赞干布,恐怕真腊国王室对陛下不满,引进稻种可就困难重重了。”

李世民叹道:“不错,此事确实很麻烦,朕若早知真腊国有此珍宝,当初便该玉成二人,何至如今进退两难?旨意已下,吐蕃是强国,不可轻侮,大唐又有求于真腊,更不能得罪,而文成公主却只有一个…难煞朕也!”

李素凑上前出主意:“陛下不如拿吐蕃陈兵边境当借口,言斥吐蕃不敬,有犯边之意,趁势回绝两国和亲,面子里子都有了,任何人也挑不出陛下的错处…”

李世民冷笑:“朕的旨意都下了,突然又反悔,朕哪有脸面治理天下?更何况,人家本已在边境陈以重兵,朕若反悔,那些未开化的蛮夷脑子一根筋,恼羞成怒之下,十有八九便真的犯边了,如今大唐国库空虚,将士倦怠,你觉得咱们还能支撑得起一场恶战吗?”

李素也叹气,这件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进退两难了。

既不能得罪吐蕃,也不能得罪真腊,吐蕃的松赞干布,真腊的那只猢狲…石讷言王子,两位都想娶文成公主,许谁不许谁,对大唐而言势必都将多树一个敌人。

李世民烦躁得不行,想到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由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李素一眼。

“你给朕出的好难题!想想就气,朕恨不得一刀剁了你!”李世民怒道。

李素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稻穗,道:“臣也给陛下寻了件宝贝呀…”

李世民重重叹气,平心而论,此事还真不能怪李素,虽然如今进退两难,可李素却为大唐提供了一次机遇,一个国富民强,四海之内横行霸道的机遇。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气消了不少,语气也平缓多了。

“你是长安城著名的混账,满肚子坏水多得冒泡,这件事你有主意吗?”

李素突然好想当一名刺客,抄起手边二十斤重的铜香炉朝李世民脑袋上抡去,砸他个半身不遂不能人道。

混账就混账吧,还“著名”的混账,皇帝当久了,不但不会聊天,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朝天翻了翻白眼,李素硬邦邦地道:“臣愚钝,没主意。”

李世民也不失望,而是缓缓点头:“既然拿不出主意,朕留你何用?明日你便给朕滚到黔南去,跟黔南的猢狲一起住树上采桃子吃吧。”

李素猛地一激灵,毫不犹豫地道:“陛下,臣有办法!”

“说。”

“…还没想好。”

见李世民有发飙的迹象,李素赶紧道:“给臣一晚时间,必有良策。”

李世民熄火。

“甚好,此事朕便交给你了,若办得令朕不满意,或是引发两国动了刀兵,莫怪朕不饶你,那时你连黔南都去不了,等着被砍头吧。”

李素苦笑应是,世上为何那么多人对权力无比热衷?这就是原因了,自己办不了的事可以推给下面的人办,下面的人没办好,很简单,一刀剁了,再换个人继续办。

淡淡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今晚,你还是老老实实蹲在大理寺吧。”

李素愕然。

李世民哼了哼,道:“你入狱这几日,吐蕃大相禄东赞发了疯似的上蹿下跳,求朕严惩破坏两国和亲,挑起六国使节恶斗的罪魁祸首,这个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你了。朕若将你从大理寺放出去,你怕不怕禄东赞找你拼命?”

李素头皮一麻,急忙道:“臣住大理寺,臣喜欢大理寺,那里幽雅怡人,令人流连忘返…”

李素又进了大理寺。

这次是心甘情愿进来的,而且是李素主动要求的。

对大理寺的狱卒们来说,今日显然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早上刚把这尊瘟神恭送离开,没过几个时辰居然又回来了…

你真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了么?

李素大摇大摆地住进了专属于他的牢房,狱卒们满脸苦色,神情黯然地侍侯他,穿衣吃饭,扫地倒水,狱卒们干这些活儿时不仅要手脚麻利,而且还要带着笑容,笑容是李素要求的,按李素的说法,狱卒属于人民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既然是服务,就必须拿出敬岗爱业的态度,对任何人都要微笑服务。

狱卒们不约而同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并且深情地思念起自己的父母,在他们的记忆里,对自己的父母都未曾如此孝顺过,反而把一个年轻小混账当成了祖宗,侍侯得舒舒服服,实在该被雷劈一百次…

李素回到大理寺继续当大爷时,长安城又发生了大事。

李绩行动了。

李绩并不知道李素被召进太极宫后,君臣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他只知道李素从宫里出来后又被关进了大理寺,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与府中门客商议半天,大家得出一个结论,恐怕李世民仍未息怒,否则李素出宫后不会仍蹲大牢,照此判断,李素多半还是要被流放黔南的。

李绩急了。

第二天朝会,以李绩为首,包括李靖,程咬金,牛进达,段志玄等武将,甚至还有几个连李素都未曾有过交往的诸如萧瑀,唐俭等文臣一同联名上疏,求赦李素之罪。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尘封往事

猝不及防间,李绩忽然向世人展示了肌肉。

在朝堂君臣的印象里,李绩领兵打仗的手段很毒辣,与敌交战的风格是一环套一环,大环套小环,往往事先便给敌人布下一个异常庞大的局,就像给笼子里的老鼠画下了一个超大的迷宫,老鼠好不容易从一个死胡同里钻出来了,一步踏错又进入了下一个死胡同,跟程咬金大开大阖的作风不一样,李绩用兵就像屠夫用刀割肉,一片一片的割,交战时先断其粮草,再削其侧翼,最后一刀一刀将中军凌迟碎剐,可以想象,与李绩为敌是一件多么可怕且憋屈的事,战场上的李绩简直就像一个冷静的变态杀人犯,令敌人生不如死。

然而,战场之外的李绩却是个很老实的人。

既老实又低调,从不像程咬金那样抢功劳,而且死不要脸的把三分功劳吹嘘成十分,要军功要战利品要土地要官爵,李绩从来不争也不抢,李世民下了旨他便领军出征,得胜还朝后朝兵部把帅印一交,便安心在家中休养,军功官爵什么的,从来不计较,李世民给他,他便欣然接受,李世民不给,他也不争不吵,浑若无事,怡然自得。

一个低调又老实,而且为人处世非常豁达的人,这些年下来在朝中攒下了不小的人脉,都说入朝为官等于一脚踏进了是非圈子,纵然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主动找到头上,可李绩却是个特例,从早年降了李渊后,二十多年来官路顺风顺水,人脉越扩越广,甚至连朝堂里的敌人都极少,几乎所有人都与他有交情,或深或浅而已。

这样一个人脉甚广,为人和善的老实人,忽然发起飙来,能量往往是非常惊人的,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特别狠。

程咬金,牛进达,李靖,段志玄,唐俭…

朝堂上有名有号,德高望重的重臣名将全被李绩招呼过来了,一份厚厚的求情奏疏摆在李世民面前,落款处十几个熟悉的名字,令李世民目瞪口呆。

李世民太震惊了,他到现在还处于懵然状态,脑子里嗡嗡作响。

任何事都有规矩,凡事要按规矩来,朝堂事尤甚。比如李素下狱这件事,案子其实并不严重,李世民的处罚严厉了一点,李素这小混账这几年仗着年轻,嘴也甜,见人便叔叔伯伯一通乱叫,逢年过节给每家送点新奇的小心意,两车绿菜,几十坛烈酒,几盒包装精美的香水等等,在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经营下,满朝文武对这个小混账委实非常疼爱。

若说因为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绩进宫面见李世民为他求情,这个是很正常的,也是人情道理之中,如同牛进达那样,尽了自己做长辈的心意,为他奔走了,求情了,最后被拒绝了,黯然叹口气,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痛快地离去。

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

可是李绩这次为了救李素,居然毫无征兆地将多年积攒的人脉都发动起来了,冷不丁地搞了个联名上疏,这无疑便令李世民万分不解了,李绩突然搞了这么一出,显然是坏了规矩,游戏不是他这个玩法呀。

十几位重臣名将,署上名字的人几乎全是当初跟随李世民忠心耿耿打江山的从龙之臣,每个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威望,任何一个人在李世民面前说句话,李世民都不得不正色以对,认真聆听,而这些人今日竟众口一词只为给李素求情,这份求情奏疏的分量可见何等沉重。

看着桌案上静静躺着的那份奏疏,李世民双眉紧皱,心中一个声音在胸腔内反复回荡:“…李绩这老货吃错药了?”

十几个从龙重臣的名字列在奏疏上,李世民不可能视而不见,别人眼里看来,这十几个人只不过在奏疏上写了一个名字而已,然而李世民却不可能这么天真,他知道,当他们把名字写上去的那一刻,便等于把自己的面子也搁在这份奏疏里了,李世民若不答应,他们自然没有办法,罢了也就罢了,只不过,十几位老臣心里从此可就结了一个疙瘩,这个疙瘩当然不会到造反那么严重,只是疙瘩永远是疙瘩,没事自省吾身时,心里终归不那么舒服便是。

李世民虽是皇帝,却也不敢同时让十几位劳苦功高的从龙老臣心里不舒服,他还想李唐江山万万年呢,功臣心里不舒服了,李唐坐这江山还坐得住吗?

重重拍了拍奏疏,李世民长身而起。

“来人,宣李绩觐见,马上!”

当皇帝其实真的很累,很操劳,刚刚处理完李素破坏和亲的事,又要挂念引进新稻种,稻种的事才刚有个雏形,李绩这里又闹了起来…

这还仅仅只是数日内发生的事,李世民已忙得焦头烂额,然而,李世民这个皇帝当了十七年,几乎每天都有各种事找上门来,朝贺的,挑衅的,闹事的,吵架的,这边指示开荒,那头下令开战,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国事汇总,由他一人定夺,更何况后宫里面还有几个让人不省心的妃子明争暗斗…

皇帝当得这么累,所以古往今来皇帝无数,鲜少有长寿的,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因为花样作大死,原本活得好好的,非要求长生术,请了一批神棍来宫里炼丹作妖,炼出所谓长生不老丹让皇帝嗑,一嗑就嗨,嗨久了就挂。

李绩很快便进宫了,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李世民没跟他客气,劈头便是一通臭骂。

帝王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偌大的江山,千万的子民,大家聚在一起这么热闹,怎么玩游戏该有个规矩,规矩自然由皇帝说了算,可李绩这次坏了规矩,李世民很恼火,招呼都不打便串联了一批老臣联名上疏,说是求情的奏疏,可李世民却分明察觉到这是对皇权的挑衅,是把他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烤,一边烤还一边撒小茴香,烤得香喷喷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绩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好没道理,若是你李家的儿子犯了事被拿下狱,你联合老臣们上疏求情还说得过去,可是你再怎么疼爱李素,那小混账终究不是你的亲人,充其量送的礼物多了点,嘴甜了点,仅此而已,你犯得着动用如此大的人脉为他求情么?那小混账何德何能让你甘冒如此风险?

李绩跪在李世民面前请罪,表情很沉痛,李世民越想越生气,若非李绩平日为人老实本分,不争不抢,也识得君臣之礼,换了另外一个人敢这么干,李世民干脆把他一刀剁了。

不知骂了多久,李世民自己都觉得口干舌燥了,抄起桌上的茶狠灌了一口,然后恶狠狠的瞪着他。

“活到这把岁数,越活越回去了!不懂规矩回去闭门好好学一学,莫给朕没事找事!李素犯事与你何干?用得着你这般为他上蹿下跳,李绩,朕看你是恃功而骄,觉得这些年你立的功劳太多,而朕给你的太少,你心中不满,故而借题发挥,朕没说错吧?”

李绩一凛,急忙伏身道:“陛下莫冤老臣,老臣不敢有此大逆之念。”

李世民怒道:“到底为何?从实道来!今日你若不给朕一个满意的说法,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李绩叹了口气,神情黯然道:“陛下,李素…是臣的外甥。”

李世民一呆,眼睛急速眨个不停:“呃,你刚才说什么?朕没太听清,再说一遍。”

“李素是臣的外甥,亲外甥。”

李世民仍处于呆滞状态,两眼直定定地盯着李绩,仿佛欲从他脸上瞧出花来。

李绩平静地直视他,二人久久沉寂。

良久,李世民噗嗤一笑,乐了:“难为你为了给李素脱罪,居然编排了这么个烂理由,莫闹了,现在不是玩笑之时,你认真一点。”

李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臣没开玩笑,更不敢欺君。”

李世民笑容凝固,直直地盯着李绩的脸。

李绩凛然不惧,平静地对视。

然后,李世民的目光从不信,到迟疑,再到惊疑,最后无比震惊骇然。

“李素是你外甥!!?”李世民脱口惊呼。

“臣的亲外甥。”李绩重重地回答。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外甥?而且,而且偏偏是李素那个小混账!”李世民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为多年袍泽战友惊喜的表情,反而一脸的气急败坏。

李绩叹了口气,道:“隋末天下纷乱,诸侯四起,臣当年奉魏公李密为主,为他东征西战,后来归降陛下,陛下当知,昔年大唐立国之始,臣家中尚有两位姐姐,两位弟弟,还有一位妹妹,后来臣家中出了变故,妹妹负气愤而离家,臣多年寻索而不得,那几年臣常郁郁寡欢,只觉负了亲人,陛下和几位同僚袍泽亦知那几年臣家中出了事…”

李世民皱眉回忆半晌,点头缓缓道:“不错,那几年你确实愁眉不展,无心公事,而且还多次朝会告假,朕亦听知节说过你家中出了事,还亲自上门问过…”

李绩叹道:“臣家中变故,其实就是妹妹离家,而臣深觉悔恨,想到妹妹不知在何方,不知受着怎样的苦楚委屈,心中便愈发悔恨难当,隋末天下大乱,那么多天灾兵祸都撑过来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而臣也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封官列爵,正是阖家安享富贵太平日子的时候,妹妹却负气而走,仍在未知的异乡流离漂泊,衣食无着,臣每思至此,心中愈发焦灼痛心…”

李世民目光闪动:“令妹离家二十多年了吧?算起来…是武德年间的事?所以,李素是令妹的亲儿子?”

李绩眼中泛泪,哽咽道:“是。”

李世民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道:“那么,令妹离家后,与何人成亲生子?”

李绩黯然道:“臣的妹妹离家,实是…私奔,与之私奔者,是臣当时身边的一名亲卫,这个亲卫比较特殊,他是前隋大业末年,臣在陷落的城池里捡来的孤儿,那时他不到十岁,而臣也只有十几岁,臣与他投了眼缘,于是将他收养在身边,而他也颇为知恩,自跟随臣后一直苦练本领,后来靠着一身不凡的技艺,几近打遍全营无敌手,只可惜天生与读书无缘,臣纵有心栽培,他却读不进兵法韬略,臣无奈之下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充为亲卫,说是亲卫,实则臣与他亲如兄弟,不分彼此,那些年臣东征西战,历经了无数大战恶战,每战他都护在臣的身边寸步不离,无数次身陷险境时,都是他冲出来以命相搏,保得臣的性命,说到恩情,臣至今仍无法分得清,到底是他欠我的收养之恩,还是我欠他的救命之恩…”

陈年往事,掸却尘埃后,竟是好一番沙场纵横英雄气,李世民听得悠然神往,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仿佛回忆起了当年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

“朕去李素家不少次了,他的父亲朕见过,看起来只是一位寻常田舍老农而已,非是朕以貌取人,实在是不信那位平凡普通毫无出奇之处的老农,当年居然是一位斩将夺旗,纵横沙场的孤胆英雄,这实在是…”李世民仍不敢置信地摇头。

李绩叹道:“英雄终有迟暮之日,二十多年过去了,臣昨日与他相认,乍看之下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曾经勇冠三军,辕门射戟的英雄,陛下,恕臣放肆,咱们…都老了啊。”

李世民顿露黯然之色,意兴萧索地叹了口气,抬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发鬓,抬头再看看李绩的发鬓,不由失意苦笑。

君臣皆是霜染双鬓,年华迟暮,确实都老了。

随即李世民看着他,忽然道:“朕初识李素时便遣人查过他,据说他的母亲早年亡故,是他的父亲将他独力抚养成人,如此说来,令妹她…”

李绩眼中再次泛泪,凄苦叹道:“她…二十多年前便逝世了,只留下李素这一个孩子,我那亲卫多年未再续弦,贫苦中咬着牙独力将李素抚养长大,臣与妹妹之间的恩怨和心结,至死也没有解开。”

听完了李绩的陈年往事,李世民心感凄然,陪着他一同叹息不语。

李绩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后,再次伏地跪拜,凄然道:“陛下,臣妹当年离家,实因与臣有了误会,当年的事,是臣对不起他,而害她一家多年贫困,李素自出生便没了母亲,这些皆是臣的过错,臣对不起他们一家,如今李素闯了祸,臣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向陛下求情,但求陛下看在臣这些年忠心跟随,且立过一些微薄寸功的份上,饶过李素这一次,莫将他流放黔南了,此子虽然聪慧机敏,但黔南那种不毛之地,臣实担心他应付不了,臣多年前已对不起妹妹,她唯一的孩子,臣不能再对不起他了,求陛下成全。”

李世民不回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自幼丧母,家境贫困,难得的是不靠祖荫,不攀权贵,十几岁的孩子硬是咬着牙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基业,振兴了一个家,这孩子…朕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李绩苦笑:“这孩子确实争气,老实说,当臣昨日听到他竟是臣的外甥时,心中着实很惊喜,亦深感自豪,臣与他很早相识,只是从来不曾知道他竟是臣的外甥,多次见他身临险境,而臣却因顾忌风险而选择袖手旁观,吾妹泉下有知,只怕会更恨我了…欣慰的是,风风雨雨的,他竟独自闯了过来,旁人见他懒散懈怠,却不知十几岁的娃子独自一人闯荡朝堂,背无靠山,举目无援,靠自己的本事,保自己的周全,还为社稷立下许多大功,如今想想这些年他心中的酸楚苦累,臣真的为他心疼不已…”

李世民喟然而叹,上前双手将李绩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从此以后,他有了你这个靠山,也算是苦去甘来了,你当年无论亏欠也好,愧疚也好,该偿还的尽可偿还。”

李绩摇头道:“以李素的性子,只怕就算与臣相认,日后也绝不会攀附于我,遇到任何事也会独自解决,不会向臣求助,这孩子看似懒散,其实性子极倔,像他的娘亲…陛下,臣能为他做的并不多,今日便厚着脸皮,向陛下讨个人情,求陛下饶他一遭,日后臣会对他严加管教,不再让他闯祸。”

李世民冷笑:“他不闯祸?你信吗?反正朕是不信的,还有,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他求情,昨日朕召见他,这小混账居然又给朕立了一个大功,也不知他出生后被老天赐予了怎样的运气,随地一拣便是一桩大功劳,轻轻松松便抵了他闯祸的罪过。”

李绩一呆:“他…又立功了?”

李世民点点头:“若然事成,此功…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见

“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这句评语不可谓不重,区区一个异国稻种,竟将它拔到如此高度,连带着李素的功劳也猛地窜高了。

然而,李世民却并没有夸大其辞,反而很中肯很客观。

李素立下的这个功劳,确实胜过了开疆辟土。

将士开疆辟土,横扫天下,让大唐君臣得到广袤无垠的土地,让民间百姓得到无比的国家自豪感,让邻国万邦敬畏臣服,对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这一点,做梦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庙前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姿势和表情告慰祖宗英灵,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当然,泰山封禅之类的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无论打下多么广袤的土地,无论取得多么伟大的功绩,但凡是明君,喜悦之后都会马上冷静下来,他们很清楚,土地和功绩是虚的,不切实际的,自己这一代打下来了,或许下一代出了个昏君就会失去,千年以还,朝代更迭,大抵都是这些原因,谁也不能保证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现个昏君败家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就全丢了,所以无论打下多少土地,无论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华似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们终究只是虚象,也就是说,哪怕是帝王也无法保证拥有它们的产权到底有多少年,短则数十,长则数百,终归有失去它们的一天。

可是李素发现的稻种呢?

它和打下来的土地不一样,它是可以传延千秋万世的,粮食是一个政权乃至一个国家的元气,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里,粮食产量几乎便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是处于进攻还是防御,决定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可以说,它是巩固帝王统治的基石。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有饭吃的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有了粮食这个基础,整个大唐的战略将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数十年内加快对外掠夺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国土不断扩充,能耕种的土地也将越来越多,引进的新稻种撒下去,粮食的产量也越来越多,然后不断的扩充,不断的种粮,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

只要数代之内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问题,发展到极盛之时,哪怕帝王真是个昏君败家子,偌大的国家,殷实的国库家底,想把它败完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败两三代才能见到走下坡路的模样。

就算国家败亡了,改朝换代了,可是推广到民间的新稻种已普及,国亡了,粮食不会亡,哪怕存着悲观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换成了别的朝代,民间百姓仍要端碗吃饭,每次端起碗,说到这个新粮食的种子,李世民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这是贞观朝的政绩,千秋万世之后,朝代换了多少茬儿无所谓,重要的是曾经在大唐贞观朝,皇帝陛下过一道诏令,从此有了贞观稻,有了专门研究农作物的农学,大概从那时起,百姓们便不挨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却沾了李素的光,才会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声,所以李世民才会把李素这次立的功劳拔得这么高,甚至盖过了开疆辟土。因为这个功劳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轻描淡写,以后史书上该如何定论?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无过,反而有功,那么,李绩的问题来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为何还将他关进大理寺?”李绩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继续蹲大理寺监牢的。”

李绩吃惊道:“主动要求?他疯了?”

李世民淡淡道:“虽然有功,但他确实也破坏了和亲,如今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说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团人人义愤,禄东赞放话说必与李素算账,你觉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绩呆怔,接着温文的脸上忽然浮起煞气。

“敢寻我外甥的晦气,臣撕碎了那帮杂碎!”

李世民斜眼瞥着他:“然后万国离心,大战不止,而致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嗯?”

李绩一滞,然后无奈地怒哼一声,悻悻不语。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殿外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江夏王弟家中还有一摊子烂事,这些都是李素挑起来的,自然仍由他来解决,若是解决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轻饶,大唐或许也将面临一场战事…”

李绩大惊,失声道:“李素闯的祸这般严重?”

李世民露出犹豫之色,良久,叹道:“现在连朕也不知道他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闯祸了,或许,对大唐而言是福非祸呢…昨日李素与朕甘露殿内奏对,若他所言不虚的话,为了大唐社稷千秋万世,这场恶战,朕值得一打!”

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当着大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恶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唤,偏偏喜欢蹲在牢里使唤那些狱卒,看着他们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顺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样,他就觉得非常开心,人生无比充实。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在监牢里养老的冲动,这里除了有点不自由外,简直完美无缺了。当然,大理寺的狱卒们显然不这么想,李素住进来的这段日子,狱卒们快疯了,按说把李素当大爷侍侯也没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便是,然而,牢里的这位李大爷对吃喝实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发指。

饭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荤有素,咸淡适中,不仅如此,装菜的菜碟也有讲究,荤菜配白碟,素菜配绿碟,每顿两个荤菜三个素菜,摆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状散开,梅花的正中间恰好摆一坛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摆放位置,不能一丝一毫出错,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不小心将菜碟摆得有点凌乱,李素当时便翻脸掀了桌子,狱卒们不得不陪着笑再给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过成这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闲比起来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要找李素算账,偏偏他是国际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没办法,李素只好暂时躲着他,顺便在清静的大牢里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与吐蕃和亲这桩事彻底搅黄,让那位真腊猢狲…王子与文成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顺便老老实实把真腊的稻种和种田专家速度派来大唐。

办法确实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凶险,不论大唐做出任何动作,看在吐蕃使团的眼里都意味着变故,变故便说明大唐不讲诚信,禄东赞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发展下去说不定真会下令让边境的吐蕃军队向大唐境内推进,一场战争就此开启。

李素不希望事情会闹到这般结局,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关中子弟的性命经不起折腾。

可是真腊国的稻种也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难得干一回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还未开始便夭折,没面子是小事,填不饱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遗憾的。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吐蕃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势在必得,真腊国却有着大唐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争,另一边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粮的善举,一恶一善,左右分立,不论做出任何选择,势必都无法避免得罪另一边。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毕竟只是个凡人,这种玉皇大帝都没办法的死结,他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没有头绪。

李素蹲大牢这些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许明珠和东阳就不说了,每天上午必来,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时间非常完美的错开,就好像在外面排队似的,一个刚依依不舍地离开,另一个又接踵而来,同样的嘘寒问暖,同样的情意绵绵,李素感动得都想劝她们住进来了。

除了许明珠和东阳,还有王家兄弟和程处默等一众纨绔,人只有在身处困境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谁是酒肉朋友,谁是人生知己。李素觉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错,平日里颇有交情的朋友全来了,就连当初被他扇过耳光的房遗爱也来过,大家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遗憾的是,唯独李治没来,程处默告诉李素,为了帮他求情,请求父皇见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时值冬夜,寒风凛冽,李治后来回去便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没见好,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闻言沉默许久,深深被这小屁孩感动了。

以前总觉得李治只是个小孩子,性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懦弱,优柔寡断等等,李素虽待他不错,可心里对他还是很不满意的,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种气势,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在李世民面前晃来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种极为要强自负的人,往死里抽他还来不及,怎会考虑选这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当储君?这也是李素站队之后最觉得烦恼的。

可是知道李治为了帮他求情而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把自己冻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觉,原来这个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实早已渐渐长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属于男人的担当,更有一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

经过这次李治的义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牢牢和他绑在一起,说“荣辱与共”都算轻了,可以说是“生死与共”了。

第五天,牢里来了客人探望李素。

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国公李绩。

李绩来得很低调,独自微服而来,走进阴暗的监牢过道里不住地皱眉,大将军攻城掠寨征战一生,却从未进过牢房,表情很不适应。

前头领路的狱卒战战兢兢,如同带鬼子进村的翻译官似的,哈着腰弓着背一脸殷切讨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