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脸色立变,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心虚。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摆着的结果,大家心照不宣,也算是两国之间一层非常微妙的窗户纸,被李素这么一捅破,禄东赞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禄东赞心虚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被眼尖的李素捕捉到了,于是不由笑得愈发开心。

“禄兄,刚才我说过,你我各为其主,为自己的国家和君主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当初做出的决定并没错,换了我是你,恐怕会更激进一些,先不管那么多,占大唐几个城池再说,以后若情势不对,大不了还回去便是,对吧?若是愿望实现,大唐果真乱了起来,更应挥兵高歌猛进,迅速占领剑南,岭南两道,切断大唐与南诏,真腊,林邑等南方诸国的来往,最后陈兵泸州与播州,对大唐的山南江南两道虎视眈眈,就算再无寸进,至少吐蕃也从气候和土壤恶劣的高原走下来了,从此在剑南岭南两道定居了,对不对?”

李素说着朝禄东赞扔去一记嗔怪的眼神:“禄兄,你真坏,你的想法怎能如此无耻…”

禄东赞冷冷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第七百三十二章 以直报怨

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李素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展现出来了。

说的其实没错,从禄东赞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之色来看,李素觉得自己的猜测还是比较准确的,这家伙果然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无耻,至于自己为何会猜到如此无耻的想法…算了,不深究。

禄东赞脸色难看,他没想到李素一语便道破了他的想法,当初在李承乾谋反之时,禄东赞便派人回吐蕃禀报松赞干布,请求速速派兵至两国边境,视唐国局势而定进退。谁曾想唐国那位谋反的太子实在太不争气了,谋反被平定后,李世民也对朝堂进行了清洗,但作为深富政治经验的帝王来说,清洗的尺度和范围是有着缜密思量的,原则就是乱朝堂而不乱天下,清洗的这些日子,与太子谋反案有牵扯的人等悉数被拿,可是三省六部每日仍旧不慌不乱地处理国事朝务,一点也没耽搁,更没有意料之中的天下大乱。

原本以为走了一步妙棋的禄东赞,现在明显感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大军陈兵边境,反倒被唐国君臣拿住了把柄,原本对唐国和亲之事出尔反尔而理直气壮的吐蕃使团,现在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风水轮流转,现在似乎轮到自己心虚了,因为在和亲之前,吐蕃已对唐国干过一件理亏的事,这事还偏偏无法辩解,怎么解释都说不通,没事向两国边境增兵五万,该怎么解释?难道说这是我们吐蕃的福利,请这五万人来边境郊游烧烤开年会么?

看着禄东赞阴晴不定的脸色,李素笑了笑,道:“禄兄,若说仁义,我大唐君臣对兄弟友邻向来仁义无双,宁教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平定李承乾谋反已经有段日子了,我大唐皇帝陛下早在月前便接到了边城急奏,陛下失望之余,对禄兄可仍是以礼相待,并无半点怠慢之处,对贵国使节,大唐自问仁至义尽…”

顿了顿,李素接着笑道:“禄兄深谙中原文化,当知我们千年前有位圣贤,名叫孔子,他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意思就是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若你负了我,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那么,我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公正之心对待辜负我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以直报怨’,禄兄,贵国大军陈兵边境,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如此情势之下,我大唐若还依照前约,送文成公主去和亲,贵国未免太天真了,真以为我大唐怕了你们?大唐有必要自甘下贱去维护吐蕃和大唐之间那可笑的和平吗?”

禄东赞表情尴尬中带了几分愤怒,然而,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激烈了,显然李素这番话将时势剖析得很透彻,而且说的都是实情,禄东赞已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禄东赞终于找到了理由,缓缓地道:“李县侯恐怕所言不实吧?据老夫所知,贵国皇帝陛下之所以反悔和亲,实因文成公主殿下与真腊国王子有了私情…”

看着李素冷笑了一声,禄东赞接着道:“李县侯不知收取了江夏王殿下多少好处,竟充作帮凶,在此事里推波助澜,怂恿贵国皇帝陛下背信弃义,这一切皆因李县侯而起。”

李素正色道:“胡说八道,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污我清名,什么收取好处,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世人皆知我为官清廉,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禄东赞怒哼一声,捋着长须嘿嘿冷笑。

“再笑得这么难看我便拉你见官了啊,告你丑陋罪。”

禄东赞怒目而视。

李素点点头:“对,维持这个表情,比刚才好看多了…不怕实话跟你说,文成公主与真腊国王子确实是两情相悦,早在一年多以前便互许终生了,若没有你们吐蕃跑过来突然横插一杠子,如今二人只怕早已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嫌弃地瞥了禄东赞一眼,李素啧地一声:“你看看你们吐蕃,造了多大的孽,棒打鸳鸯要折阳寿的,你们不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质问我大唐反悔和亲,贵国的礼乐早已崩坏了吧?”

禄东赞脸都气绿了,深深觉得跟这种混账无法聊下去,并且再次对中原儒家文化产生了怀疑,宣扬人类真善美的儒家文化环境,为何培养出了这么一号无理取闹的货色?

禄东赞决定不跟他聊前因了,只聊后果。

没办法,李素的口才属于胡搅蛮缠那一类,任何理亏的事到了他嘴里打个转儿,立马变成了对方理亏,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一派歪理胡言却偏偏无从争辩,一开口争辩便有更多的歪理等着他,一环接一环,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恶性循环,渐渐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禄东赞是吐蕃大相,有着高贵的身份地位,他没有兴趣跟一个无耻的年轻人继续争辩下去,就算争赢了,对吐蕃来说也毫无益处。

“闲话休提,李县侯,老夫只问你,贵国和亲一事你打算怎么办?”禄东赞沉声问道。

李素眨眨眼:“我先反问一句,贵国边境的五万大军,禄兄做何安排?”

禄东赞冷冷道:“文成公主启程赴吐蕃之日,便是吐蕃大军撤兵之时。”

李素冷笑:“施以兵威,逼大唐就范?禄兄,你考虑清楚了?或者说,你这个决定是否也是贵国松赞干布的意思?”

禄东赞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接着点点头:“是,贵国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吐蕃挥义师而伐不义,王道也。”

李素嗤笑:“王道?义师?禄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冠冕堂皇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听着恶心,若是吐蕃执意要战,那么,便战吧,两国和亲一事就此作罢,明日我恭送禄兄离开长安,咱们两国各自整军备战。”

禄东赞眼睛眯了眯,李素的反应令他有些不解,今日二人你来我往说了那么多,算是不正式的两国谈判了,而谈判是有技巧的,一般来说,只要双方仍有一丝意愿,当一方强硬时,另一方便会适时地妥协半步,然后各自继续讨价还价,就在这种互相不停的强硬,妥协的过程里,力求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往往便是最后能够确定的条款了,这便是谈判的作用。

禄东赞刚才所谓的“挥义师而伐不义”,便是一种以强硬方式的试探,试探大唐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要怎样才会愿意把文成公主嫁过来。

可是没想到这个李素再次不按牌理出牌,居然没有丝毫的妥协退步,一句话便强硬地堵了回去,让谈判霎时陷入了无法解开的僵局。

禄东赞开始犹豫了,从李素的语气里,他察觉大唐似乎真有跟吐蕃开战的意思,就因为五万大军陈兵边境,大唐便欲开战?这…皇帝陛下的脾气也太大了吧?

思忖犹豫间,李素却忽然站起了身,潇洒地拂了拂袍袖,接下来的话不幸证实了禄东赞的猜测。

“没什么好谈的了,禄兄,你我各位其主,来日战场相见,也只能各自忠君之事,刀剑相向了,告辞。”

李素说完随意地拱拱手,转身便待离开。

禄东赞急忙起身,刚跨出一步,便见屋门外副使拉扎一脸惶急地走进来,顾不得失礼,当着李素的面,凑到禄东赞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禄东赞悚然大惊,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用吐蕃语问道:“确定了?”

拉扎点头:“确定了,尚书省和兵部的调兵令已出了长安城,连同皇帝的圣旨一起走的,直赴剑南道交州都督府。”

禄东赞神情闪过一抹慌张,喃喃道:“调拨三万府兵…”

拉扎低声道:“据传闻,唐国皇帝有意任郧国公张亮为山南道行军大总管,统领这三万兵马,明日便将启程,对松州,茂州,绵州三城兵马进行整合,伺机进军松州边境,与我军遥相对峙。”

禄东赞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麻烦了!

看样子,唐国皇帝似乎并非随口说说的,当初李承乾谋反,吐蕃发动五万大军威逼边境,不可否认,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个正确的做法,两国之间并不熟,所谓“趁你病,要你命”,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谁能想到,当初的一步妙棋,如今竟成了吐蕃早早埋下的一个隐患?

禄东赞来长安几个月了,最初满怀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促使两国结成亲家,永结秦晋之好,现在事态却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鬼知道这几个月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好的和亲最后变成了两国开战…

禄东赞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愤之情。

刚才我说开战…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的啊,你们唐国的君臣是不是疯了,居然玩真的?

第七百三十三章 威逼妥协

一头半真半假,另一头假戏真做,原本的僵局变成了战局。

禄东赞神色已渐渐凝重。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之中,之前不管与李素聊了多少话题,平和的,愤怒的,冷漠的,聊天的过程里各种情绪表达自己的意愿,所有的情绪无论装出来的也好,真实流露也好,其实那些情绪变化都是两国谈判的一部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作为政治人物,而且是久经风浪的大人物,首先懂得控制情绪,哪怕有人当面杀自己全家,该笑的时候还是要笑,并且按照剧情的安排,笑得要多灿烂便有多灿烂,做到了这一点,才算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禄东赞今日的表现其实很不错,该怒的时候怒,该冷笑的时候冷笑,表情既生动又走心,演技精湛,拿个小金人不成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李素当真了,或者说,唐国君臣当真了。直到吐蕃潜伏在长安的探子传来唐国调拨兵马的消息,禄东赞才赫然意识到,唐国可能真有开战的打算,调兵的圣旨和文书已发,不太可能作假,数万人马一旦发动,首先便是耗费大量的粮草和人力物力,唐国不可能仅仅为了吓唬吐蕃而做戏。

那么,麻烦来了。

如果唐国真的决定开战,或许吐蕃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可对禄东赞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

吐蕃国内谁都清楚,动用五万大军压唐国边境,这个主意正是禄东赞出的,无论两国这一战谁胜谁负,可以肯定,吐蕃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和钱粮损失,此战过后,国中必须要找个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的,否则难以对国内那些大大小小的贵族交代。

这几年松赞干布对吐蕃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从国政到军制,从上到下都梳理了一遍,该削的削,该杀的杀,中央集权前所未有的巩固,但无可避免的是,也狠狠得罪了国内很大一批贵族,这些贵族各自拥有武装,而且也有野心,松赞干布的改革已经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只是怒而不言,而落实这些改革的人,正是这位吐蕃大相禄东赞,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禄东赞自己心里清楚,吐蕃国内不知有多少人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次若唐国果真与吐蕃开战,作为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禄东赞是必然会被推出来承担责任的,如果贵族们拧成了一股绳,异口同声高喊着要严惩他,那么,连松赞干布说不定也会为了大局而果断将他当成弃子推出去,以平息国内贵族之众怒…

当初他提出增兵边境时,便已为自己埋下了隐患,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禄东赞眼皮猛地跳了几下,抬眼见李素双脚已跨出了屋门,禄东赞急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上前,一把拽住李素的衣袖。

“李县侯莫走,咱们可以再谈谈…”禄东赞脸色闪过一丝惶急,随即恢复如常。

不论心中如何焦急惶恐,终究不能在脸上表露出丝毫端倪,否则便真的陷入被动了。

李素被拽住了衣袖,扭头看着禄东赞仍旧平静的脸色,不由笑了笑,然后摇头道:“不谈了,其实谈也没用,禄兄现在应该知道,今日为何邀请你去东郊校场观阅卫军演武了吧?”

禄东赞一愣,道:“难道贵国…”

李素点点头,道:“不错,闻知贵国增兵边境,我大唐皇帝陛下深为震怒,昨日与长孙无忌,李靖,房玄龄等重臣商议过后,决定调兵开赴松州,痛击来犯之敌…”

禄东赞脸又黑了:“什么叫‘来犯之敌’?我吐蕃虽增兵五万驻于边境,可那也是吐蕃的边境,未曾越过唐国境内一丝一毫,何出‘来犯’之言?”

李素咂了咂嘴,道:“这可就解释不清楚了,咱们两国国境线那么长,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越过线呢?禄兄应知我大唐皇帝陛下的性子,陛下圣明神武,颇富开疆扩土之心,无理还要蛮搅三分呢,更何况…咳,反正,你我两国一战是免不了了,今日东郊校场演武,其实便是变相的战前誓师。”

禄东赞神情颇不自然,今日校场演武的情景他仍记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一个个黑色的小陶罐冒着青烟漫天飞舞,还有那座坚固的石堡,片刻间化作一堆碎石,唐军掌握着堪比天雷霹雳般的神奇利器,真正可以见神杀神,无坚不摧了。

若果真开战,就凭唐军那个黑色的小陶罐便可以断定,吐蕃必败无疑。还未开战便已注定了结果,更要命的是,吐蕃如果战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除了他禄东赞,还有谁的大小尺寸比他更合适?

权衡了利害之后,禄东赞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

没办法,原本已占据了优势上风,完全能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俯视并谴责对方背信弃义,这件事却在李素今日登门之后完全逆转了,而且逆转的过程稀里糊涂,禄东赞到现在还没想通,事情为何搞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对方出尔反尔啊!为何却逼得自己妥协了?

可是,不妥协能怎么办?禄东赞纵然是一国大相,却也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无暇顾及吐蕃的利益了,他首先需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能阻止两国开战,性命大抵能够保住的。

“好吧,李县侯,咱们再说说和亲的事,老夫想问问,贵国皇帝究竟还有没有送文成公主和亲的想法?”

李素眨眼:“刚才不是聊开战的事吗?怎么又扯到和亲了?禄兄,你可不要歪了楼呀…”

禄东赞神情冷峻,咬着牙道:“吐蕃即日从边境撤兵,贵国仍送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就当没发生过。”

李素不假思索地道:“不可能,禄兄,你们吐蕃已没有提条件的资格了,贵国马上撤兵,至于和亲之事,就此作罢,过几年待我们都忘记这个不愉快了,再来谈和亲之事吧。”

禄东赞语气渐冷:“老夫奉赞普之重托,亲自来长安促成和亲,并护送公主殿下远赴吐蕃,若空手而归,辜负赞普所托,赞普绝不会饶我,必会治我重罪,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老夫宁愿死在两国的战场上!”

李素一呆,见禄东赞神情坚决,不由皱起了眉。他明显察觉到,禄东赞这番话恐怕真是他的最后底线了,绝无可能再有丝毫让步,否则两国真会开战。

沉思片刻,李素重重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禄兄,我给你个机会,前些日子不是有五国使节代各自的君主国王一同向陛下求尚文成公主吗?他们可不是玩笑,是真的在求亲,陛下正因此事而烦心,今日我便做个主,五国使节,再加上你们吐蕃,一共六国,公开比试招亲,胜者迎娶文成公主,成王败寇,公平公正。”

第七百三十四章 各自罢兵

提出公开比试招亲是李素想出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能够一劳永逸把所有的麻烦一次性解决。

吐蕃要娶文成公主,真腊王子也要娶文成公主,公主成了香饽饽,被两国反复争抢,一边是大军压境,另一边有着大唐急需的新稻种,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谁都无法做到两全其美。

幸好李素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不算上策,但终归能让矛盾稍微缓和一点,禄东赞不敢真的发动战争,其实反过来说,如今大唐的国库空得能跑耗子,何尝不是一样打不起一场战争了?大家互相威胁,各自强硬,其实也只是放嘴炮罢了,心里都一样的心虚,生怕对方当了真。

从大早上请禄东赞校场观阅演武开始,李素和李世民便配合着布下了一个局,这个局针对的是吐蕃使团,大唐悔婚确实干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吐蕃人占住了道理,处处宣扬大唐君臣的卑劣,李素要做的首先便是堵住禄东赞的嘴,这个局说起来很简单,四个字可以概括,“软硬兼施”。

首先让震天雷闪亮登场,用最震撼的攻城效果狠狠震慑禄东赞和吐蕃使团的心灵,重重打压吐蕃得理不饶人的气焰,令他们心有顾忌,在四处宣扬大唐君臣坏话,到处乱放嘴炮之前先想想大唐的利器,衡量一下是否得罪得起大唐,放完嘴炮后会不会产生什么恶劣的难以挽回的后果,或者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态度方面要不要收敛一点,毕竟人家有着灭国的实力,一只猎狗面对一只雄狮狂吠几声,雄狮懒得理它也就罢了,若是继续不依不饶继续这么狂吠下去,说不得雄狮便会发飙,一口咬断它的喉咙。

校场演武之后,吐蕃人有了顾忌心理,接下来的谈判才算顺理成章,并且顺风顺水。

然后便是拿捏住吐蕃人的把柄借题发挥,将这个小把柄无限放大,让吐蕃人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已经引发了唐国激烈的反弹,两国战争因为他们犯下的错误而一触即发。而且这件事是他们理亏在先,所以才会导致唐国临时悔婚,悔婚不能怪唐国,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出了昏招,没事发动大军到边境妄想捡便宜,我若还把公主嫁给你难不成你以为我们大唐犯贱?还是说怕了你们吐蕃猢狲?

发展到这个地步,禄东赞明显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理亏的一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一股心虚的情绪,左思右想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偏偏确实是自己先干了理亏的事,没有立场和资格指责唐国背信弃义。

直到最后,李素提出废弃和亲,禄东赞终于急了,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素也有数了,顺势便小小退了一步,和亲可以不废,但六国都递上了求亲国书,大唐不能厚此薄彼,公主只有一个,所以,你们自己争吧,谁有本事公主便是谁的。

一件原本理亏的事,被李素这么一运作,整件事竟完全扭转了过来,现在大唐不仅不理亏,而且还掌握住了主动权,让吐蕃人不得不答应李素的条件,乖乖地放低了姿态,与其余的五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参与争夺文成公主的比试。

所以说,穿不穿越的并不重要,带着前世的记忆又怎样?知道前后五百年又怎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知道下一刻它即将驰向哪个方向?所以,带一颗管用的灵醒的脑子比什么都重要。

领着部曲随便晃了一圈,大唐和吐蕃之间解不开的死结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李素回到家的时候,禄东赞已派人快马飞赴两国边境,撤回在边境上游荡的五万兵马,并且向太极宫正式递交国书,国书的内容不再是指责大唐背信弃义,而是请求李世民同样撤回兵马,两国再次回到和平的正确的轨道上。

最后便是和亲之事了,禄东赞也表了态,愿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与其余的五国公平比试,以胜负定公主和亲人选。

很干脆利落的决定,在这次谈判交锋中,吐蕃无疑陷入了被动,禄东赞是个输得起的人,既然输了便老老实实服输,该有的态度和姿态全都表露出来,这也算是大国的气度了。

太平村。

回到家的李素彻底瘫软在屋子里,身旁的火炉烧得旺盛,通红的木炭里偶尔爆出两朵小火花,噼啪的响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悠悠回荡。

李素很累,从今早校场演武开始,一直到与禄东赞谈判,一整天了,他的脑子没停过,不停的算计,不停的挖坑,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令他此刻连手都懒得抬了。

一双纤细白净的手轻轻地按住了他脑袋两边的太阳穴,李素连眼都没睁,只凭幽幽的清香气息便知道是许明珠。

“夫君,看你的样子一定很辛苦了,妾身帮不了你什么,顶多…只能在你最疲累的时候帮你舒缓舒缓…”

许明珠的声音有些失落,轻轻柔柔的,像一缕暖人的春风。

李素仍闭着眼,笑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了,男人在外面不管忙什么,家业也好,天下大事也好,对有家室的男人来说,那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家才是实实在在的,是真正属于我的,家里有人,有灯,我再辛苦都值。”

许明珠幽意渐消,眉宇间有了几分欢愉之色,笑道:“妾身一直都在,家里的灯也一直在…”

李素终于睁开眼,扭头望着她,道:“其实我从来不觉得女人非要在家里足不出户,你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打理咱家在长安城的买卖,或者接手家里几个作坊的管理等等,你尽可去尝试,没必要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那样你会一辈子不快乐的,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我绝不会有半点不愉。”

许明珠急忙摇头:“不行的,咱们是大户人家,妾身若不知轻重,丢的可是夫君的脸面,不行不行!”

李素大笑:“什么大户人家,我如今连官职爵位都被陛下罢免了,咱们如今就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你家是商人,我家是农户,如此而已,有什么不能干的?放手去做吧,别怕,一切有我,谁敢闲言碎语,我敲碎他满嘴牙。”

许明珠噗嗤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夫君怎可如此霸道…”

李素笑道:“霸道一点不是坏事,你不知道如今整个长安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是混账,混账若不做点混账事,怎对得起他们赠我的雅号?”

二人说了半晌闲话,李素忽然道:“家里最近多冒出来一个舅舅,这事你知道了吧?”

许明珠不满地道:“夫君说的甚话,什么叫‘冒’出来,对长辈不敬,小心被阿翁听到了,又揍你。”

李素叹道:“我都有官有爵了,还被老爹抽,虽然最近被罢免,至少也是曾经有官有爵呀,官爵便代表了朝廷,你说我爹这算不算殴打朝廷?”

“哪能这么论,越说越不像话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爹的出身之谜算是解开了,我的身世也算有头有尾有了来路,过几日我忙完后,带你去那位新冒出来…新认的舅舅家认认门,然后,再带你去我娘坟上磕几个头。”

许明珠点头,正色道:“凡事孝为先,夫君正该如此,妾身福薄,嫁过来便无福侍奉阿娘,此为毕生憾事,磕几个头自是应当的,夫君最近忙,妾身还打算让方五叔带妾身去坟上上几炷香呢。”

李素笑道:“我娘若还活着,以她的性子,你嫁过来估摸不会受气,但会对喝酒上瘾,到时候家里俩酒鬼,我和爹天天见你们撒酒疯了。”

第七百三十五章 必有所欲

李素一直很遗憾,遗憾自己没与娘亲相处过,家里有母亲是怎样的日子,这辈子他并不知道,他也遗憾许明珠不曾与自己的娘亲相处过,在李素懒散又懂得享受生活的性格里,父母妻儿俱在的家庭,才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安宁。

假设没有作用,亲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看着老爹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李素常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心想与老爹好好谈一次,劝他续一房弦,生活里至少有个知冷知热排解孤独的老伴,可是上次在娘亲的坟上看见老爹流露出来的深情,李素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李道正已经坚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余生来怀念亡妻,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了,或许,孤独对他而言是幸福的吧,用亘久的孤独时光,来回忆当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的甜蜜,余生完全沉浸在这份幸福的回忆里,一直到终老。

那一辈人的爱情看起来那么平淡,可是,到底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刻骨铭心,一生不忘?

李素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不太清楚原因,年轻人的爱情像喷发的火山,轰轰烈烈富有激情,恨不能下一刻两人拥抱着扑进火堆里烧成灰烬。可是上一辈的爱情,平淡得只剩下了油盐酱醋,偏偏活进了彼此的血肉骨髓里,一人先逝去,另一人也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李道正如今就是这样,他的话很少,每天扛着农具干活,回家后便蹲在门槛外,望着天边的夕阳和晚霞发呆,一直到夜幕降临,便起身拍了拍灰尘,吃了晚饭便独自回到屋里,睡觉或者继续发呆。

李素很担心老爹如今的状况,以前见他发呆尚不觉得,以为只是老爹和自己一样,正在享受这平静安逸的生活,然而身世解开之后,李素突然明白他为何每天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模样,母亲的坟,已长在了他的心里。

担心,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李素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把自己发呆的时间抽出来,尽量陪着老爹,在他面前嬉皮笑脸逗他开心,李道正挤出笑容呵呵两声,久了便不耐烦了,每次李素靠近便非常嫌弃地把他赶远。

与禄东赞谈判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勉强算熟人,真腊国王子石讷言。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一事,在李素与禄东赞谈判过后有了很大的进展,至少吐蕃松口了,没那么强硬了,甚至愿意忍气吞声把自己摆在与其余五国同一起跑线,大家公平竞争公主归属,对真腊国王子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真腊王子的登门对李素来说也是好消息,他喜欢见客人,尤其是豪爽大方慷慨的客人。

三步并作两步,李素兴匆匆跑到大门外亲自迎接王子殿下,薛管家打开门,李素一脚跨出去后便愣了。

门外空空荡荡,石讷言穿着一身大唐士子打扮的圆领长衫,脸带微笑,神情恭敬且略显拘谨地站在门外,见李素居然亲自相迎,石讷言不由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急忙上前两步行礼。

李素的笑脸有点僵硬。

当豪爽大方的客人突然间变得不那么豪爽大方了,未免令主人大失所望,接客的热情度急剧下降。

是的,今日石讷言单人单骑而来,别说礼物了,连个随从都没带。

李素愣了很久,以至于连石讷言朝他行礼都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以对,眼睛一直盯着石讷言身后。

“王子殿下是独自一人来的?”李素失望地看着他。

石讷言笑道:“对,人多眼杂的,带的人多了怕给李县侯添麻烦…”

李素失望地喃喃自语:“你一个人空着手来…才是真正的给我添麻烦啊。”

“李县侯说什么?”

“没什么…”不死心地踮起脚朝石讷言的身后张望了许久,李素绝望叹道:“…果真没有礼物,毫无悬念,毫无惊喜。”

太不讲究了,猢狲就是猢狲,挂个王子的招牌,也只是一只身份稍微高贵一点的猢狲罢了。

李素的热情锐减,又变得懒洋洋没精神的样子。

“怠慢王子殿下了,殿下请进。”李素强笑着请人进门。

石讷言急忙谦让,宾主一前一后进了门,在前堂各自落座。

客气地拱拱手,李素连最基本的寒暄废话程序都省略了,直奔主题问道:“殿下今日莅临寒舍,不知是为了…”

石讷言直起身子,快步走到前堂正中,郑重且正式地朝李素长揖到地。

“石某特来感谢李县侯义伸援手之大恩,此恩同再造,石某深铭五内,”一脸感激涕零地看着李素,石讷言叹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李县侯与吐蕃禄东赞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终于逼使禄东赞妥协改口,石某若与屏儿能玉成良缘,全托李县侯之赐。石某不知何以为报,本欲用寻常阿堵铜臭之物感谢,可我知道李县侯是位性情高洁的名士,若真用世俗钱财作为谢礼,倒是玷污了恩人之高义,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李素的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气啊!比刚才见这只猢狲空手而来更气,凭什么我就“性情高洁”了?凭什么就不能用世俗钱财来玷污我了?我迫切渴望被玷污的心情你知道么…

深深吸了口气,李素试图力挽狂澜,使劲挤出个笑脸,缓缓地道:“其实我本是世俗中人,咱们既身处世俗,便该用世俗的法子解决施恩与报恩这种俗事,殿下,这个…呵呵。”

石讷言茫然地看着他,很显然,根本不懂李素话里的深意。

李素气得暗暗咬牙,考虑要不要学习一下猢狲语再跟他沟通…

不懂就不懂,中国自古崇尚含蓄之美,话说到一半就够了,若说得太直白,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李素多少还是有点要脸的。

于是宾主只好换了个话题。

石讷言今日显然不完全为了感恩而来,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充满感激和敬畏地看了李素一眼,石讷言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李县侯,石某听说吐蕃大相禄东赞向天可汗陛下递了国书,愿意与五国公平比试,以定文成公主之归属,此事…李县侯应知吧?”

李素点点头:“不错,这个法子是我提议的。”

石讷言拱手致谢:“能做到这一步,逼得吐蕃妥协让步,足可见李县侯在其中使了多大的力气,石某感恩不尽。”

李素摇摇头:“别急着谢我,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文成公主究竟能不能与你结成良缘,接下来要看你们真腊国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看着石讷言笑了笑,李素接着道:“王子殿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姻缘,还得靠自己亲手取才是王道,外人的帮忙终归是有限度的,若是从头帮到底,就算你们喜结良缘了,你觉得公主殿下能看得起你么?”

石讷言急忙道:“李县侯所言极是,屏儿是我的女人,为了与她共度此生,我定全力以赴争取!”

顿了顿,石讷言小心地道:“今日石某拜访李县侯,一来是为了谢恩,二来,是想请教一下李县侯,禄东赞说是六国公平比试,这个所谓的‘比试’…到底是什么?”

李素笑道:“很简单,做一个花球让公主殿下捧着,你们六国使节围在她四周,公主殿下将花球使劲往天上一扔,你们六人跳起来抢,谁跳得最高,抢到了花球,公主殿下就归谁…”

石讷言大惊失色:“啊?”

李素咧嘴朝他笑得很灿烂,空手上门做客总要受点惊吓的,不然以后习惯空手了怎么办?

“没错,抛花球,嗯嗯。”李素正色肯定地道。

石讷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国公主…用这种法子决定终生,是不是…太儿戏了?”

李素奇道:“哪里儿戏了?别小看抛花球这个动作,既要考验争夺者的灵敏反应,也考验争夺者的身体强壮程度以及跳跃高度,既能比较出脑子好不好用,也能比较出身体状态,能不能给公主殿下一个坚实的依靠,你看,多么完美的考验方式。”

石讷言脸色愈发难看:“李县侯…您,您莫闹!”

李素严肃地道:“谁闹了?我说的是真的。”

石讷言忽然挺直了腰,道:“下午时分有重礼送到贵府上,包括一箱宝石,一箱西域琉璃,一箱象牙犀角雕件…”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还以为你不识礼数呢,没想到这么懂事…”

石讷言苦涩地道:“…我还以为能省点呢,自从上次拜访过李县侯后,石某家财已去了一大半…”

李素嘿嘿直笑。

当初跟东阳说过,定要将这位真腊王子敲诈得倾家荡产,这话当初确实是玩笑之语,只不过后来事情泄露,李素被拿下狱,无端被吐蕃人咒骂多日,还费尽心神想主意,又是演武又是谈判,整个大唐朝廷都被调动起来布下一个大局,受了那么多苦,做了那么多事,一切全因眼前这位王子殿下而起,如果说当初要把王子殿下敲诈得倾家荡产是玩笑的话,现在李素可是真打着倾家荡产的主意了。

李素不是圣人,也不是活雷锋,跟这位真腊国王子也不算太熟,大家非亲非故的,没事我为你下了大狱,受了委屈,耗费了脑力,若还指望我分文不取只图几句干巴巴的感谢…你当我傻吗?

李素不傻,石讷言显然更不傻,他一直在装傻。

见石讷言终于上道了,李素倍感欣慰,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笑道:“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你是王子,你未来的夫人是公主,身份那么高贵,怎么可能缺钱?别忘了你未来的岳父江夏王殿下富得流油,不狠狠敲他一笔嫁妆,怎对得起自己?”

石讷言仰天长叹,一股路遇强梁被洗劫一空的萧然心情充斥胸腔。

有了重礼,李素的态度明显热情许多,直到这个时候才拍了拍手,命丫鬟上茶,而且吩咐要上好茶,今年自己亲手炒制的茶叶,王子殿下必须来一杯尝尝…

前倨后恭的态度令石讷言很无语,定定看了他半晌,苦笑着叹气。

“好吧,说正事,刚才我说的抛花球…其实是吓唬你的。”

石讷言瓮声瓮气道:“知道,否则我怎会重礼奉上…”

看在送了礼的份上,李素决定原谅他不太热情的态度。

“不过六国比试是真的,文比,武比都有,而且另外那四国使节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也是真心代本国君主求亲,尚大唐公主对他们本国的意义,你应该懂。”

石讷言闷闷不乐地道:“懂。”

“这次比试,是一劳永逸解决目前大唐与诸国纷争最好的办法,因为你的缘故,我大唐皇帝陛下已经对吐蕃背信弃义一次了,所以这次比试皇帝陛下一定不会再徇私,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你们真腊国如果这次没能赢过吐蕃,那么,你就真的永远失去文成公主,此生不可能翻盘了,除非你们真腊有本事出兵把吐蕃国灭掉。”

石讷言苦笑摇头,一个国家发动战争或许有很多理由,但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

李素严肃地看着他,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石讷言猛然抬头,盯着他道:“有。”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