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不解地道:“不是你说要五千贯吗?为何又突然不好意思了?”

李素一滞,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刚才我说的不必如此客气,其实是在跟你客气,你如果真不客气,那你就太不客气了…”

一番话绕得李泰头有点晕,于是理智地略过。

“好了,还请子正兄为泰解惑,泰洗耳恭听。”李泰求教的态度很谦逊。

李素指了指水池,叹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搞得这么复杂,进水出水的问题,几个数字乘除便解开了,你这又是造水池,又是打断工匠的腿,实在是造孽啊,改天我若给你出一道关于长安城的题,你还不得把长安城生拆了?”

李泰吓得一抖,脸上的肥肉波涛般哆嗦了一下,一脸惶恐地道:“别!别再给我出题了!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够了!”

说着李泰扭头从荒草地理捡来一段枯枝,递给李素,谦逊地道:“还请子正兄就地为泰解惑。”

“这里?”李素皱眉。

“对。”

李素拧紧眉头注视着李泰手里那段脏兮兮的枯枝,迎着李泰期待又急切的目光,忍着洁癖发作的种种不适,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绢巾,小心翼翼地将枯枝的一端包裹起来,然后两根手指拈住它,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如同捏着一坨屎似的。

勉为其难蹲在地上,李素用枯枝划拉起来,一边划拉一边解说。

“你看啊,进水三个时辰,出水四个时辰,如果把整个水池的水看作是‘一’的话,进水时每个时辰就是三分之一的水,而出水便是四分之一的水,这两者的差距怎么办呢?当然要用进水减去出水,所以就是三分之一减去四分之一,所得的结果便是减去出水量后每个时辰的纯进水量,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结果只是每个时辰的进水量,但我们要知道的是多少时辰把水池装满,所以,就要用水池总量的这个‘一’,来除去每个时辰的水量,得出的结果便是十二,所以,这个水池一边进水一边出水,最后需要十二个时辰才能把水池装满…”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沉默片刻,缓缓道:“话说…这个管水池的真的很无聊啊,但凡对人生有一丝梦想的人都干不出这么闲的事…”

李泰又快哭了,一脸急求认同的表情:“现在…你终于知道我的痛苦了吧?”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知道了知道了,但…钱还是要给的。”

李泰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李素在地上划拉出的一串数字,聚精会神地注视许久,然后…他又哭了。

今天的胖子忧伤得有点过分。

抬起泪眼婆娑的脑袋,李泰泣道:“子正兄,为何你写的这些…我一个字都看不懂?这些歪歪曲曲的东西是啥意思?”

李素挠了挠头:“哦,那叫阿拉伯数字…这个你不必深究,答案已经告诉你了,十二个时辰,绝对没错。”

李泰急了:“可是,我想知道的是方法啊!为什么我又是叫工匠又是造水池,摆弄许多天都没得到答案,而你,只用了一段枯枝随便一划拉便有答案,这个答案是怎么来的?”

李素眨眨眼:“有句老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明白意思吧?”

李泰咂摸片刻,飞快点头,脱口赞道:“子正兄随口便是字字珠玑,此话甚善,泰谨记。”

李素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我刚才给你的答案,是‘鱼’,我可以保证这条鱼绝对货真价实,但是如何得出这个答案的方法,这个便属于‘渔’的范围了…”

与李素来往久了,李泰也明白他的性子了,闻言立马一脸机智地接口道:“所以,这个‘渔’,又是另一个价钱了,对吧?”

李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孺子可教也,跟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省心了,给你打八折。”

李泰咬了咬牙:“好!”

李素却叹了口气,这笔买卖他实在不太想接,因为如果要掌握方法,就必须要像教启蒙儿童一样,从阿拉伯数字开始教起,然后是数字的加减乘除,再到一元一次方程,二元一次方程等等,对大唐来说,这是一门全新的学科,尽管学生只有一个,但教起来还是很费劲的,以李素的懒惰性子,甚至情愿不赚这笔钱,也不愿让自己太操劳。

“再说吧再说吧。”李素马上改变了主意,非常敷衍地应付道。

李泰却满怀希望地点头,一想到能够满足求知欲了,忧伤的胖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明媚的胖子…

当夜,李素宿于魏王府,李泰心情大好,于是开始造作了,美酒美食加美色,前殿内一股脑的上,席间喝嗨了的李泰一脸神秘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团油纸,打开后李素赫然发觉竟是五石散,这死胖子居然邀请自己一起嗑,李素当即严词拒绝,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进房歇息去了。

第二天清早,李素离开魏王府,回到太平村,刚往垫着黑熊皮的大躺椅上一倒,舒服地呼出口气,教李泰的事立马被李素忘到九霄云外,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半年内想不起这事了。

继续过着懒散悠闲不思进取的日子,新年已过,关中的天气已然寒冷,李素不愿出门,每天躲在暖房里,烫上一壶酒,置上几个小菜,府里的部曲们清楚李素的性子,每隔三五天便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打一些野鸡野兔,家里的厨子细心地将野味清洗后切成片,用盐腌好,腌半天后拿出来,用竹签串成串,再配上小茴香和一把把切碎的野菜末儿当点缀,丫鬟端进暖房的成品十足的高大上。

于是李素每天便喝着酒烤着肉,日子过得赛神仙,只有老爹李道正偶尔看不过眼,拎着家法狠狠教训他一顿,父子俩一追一逃,围着前院的大银杏树转圈,家里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很快恢复平静,第二天李素继续我行我素,直到老爹下次再揍他。

这就是生活啊,平淡如水,偶尔泛起一点点涟漪,很快又平静。

离上元节只有两天了,府里挂上了红灯笼,李素也别出心裁,亲笔写了十几个字谜贴在花灯上,字谜并不难,而且剑走偏锋,大抵应该属于脑筋急转弯那一类了,李家前院的树上全挂满,家主发话,许下重奖,每猜出一个谜语有赏金,引无数家仆丫鬟和部曲争相竞猜。

家宅虽小,人丁不旺,但小家的快乐温馨,却不是那些冷冰冰的大门阀能比的。

上元节前日,正当李家沉浸在欢庆气氛之中时,太极宫来了一位宦官传旨,李世民召见。

第七百五十九章 复官晋爵

李素并不太喜欢见李世民。

因为每次面对李世民时,他总觉得很有压力,哪怕李世民对他和颜悦色笑语吟吟,可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帝王之威,仍令李素有些战战兢兢。

穿越者在这个年代里,其实优势并不太明显,有时候甚至落于劣势,比古人多一千年的见识又怎样?别人一辈子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心机城府早已练就得无比深沉,果真要斗智斗力,那些帝王将相们认真起来随随便便可以玩死李素,李素这些年之所以没有被他们打击过,靠的不是穿越者的卓远见识,而是自己会做人,多交朋友少树敌,能在大唐活到今天,并且活得风生水起,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为人处世。

李素是天生的自由主义者,这类人一生能有多高的成就得看个人,但心里永远对极权抱有戒意,总会下意识与极权者拉开距离,因为在他的心里,极权者是危险的,不可掌控的,哪怕自己被极权者喜爱,内心仍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李素并不大情愿见李世民,这些年下来,他越来越察觉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很有道理,正如他现在的写照。

太极宫宫门高立,殿阁巍峨,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来往的宦官和禁卫们脸上惯有的冷峻表情也松缓了许多,眉宇间漾着几分喜气。

过太极殿往里走,经两仪门,李素渐渐发现内宫里来往的宦官脸色不大对,个个面带战战兢兢之色,走路落足愈见轻悄,生怕发出一丝声音。

李素心一沉。

进出皇宫次数多的人都知道,宫里宦官们的脸色是风向标,他们预示着皇帝今日心情的好坏,而皇帝的心情非常重要,它意味着今天面君时自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触霉头的事情还是免开尊口,否则不但事情容易走到恶劣的极端,而且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也不一定长得安稳…

李素一边往里走,一边暗自留了心。

今天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还有,时刻以李世民的表情为表情,他哭自己就哭,他笑自己也笑,就算气氛不对也最好不要用“天色不早,家里灶上炖着汤”之类的烂借口,因为李世民绝对有实力把他李素放进汤里炖了。

在宦官的引领下,李素径自来到了甘露殿门口,阶下脱鞋,只着足衣静静站在殿外廊下等候,宦官进殿通禀,不多时,宦官宣进。

李素的朝仪很规范,老老实实垂头屏气,进殿行礼,礼仪一丝不差。

行完礼不能抬头,李素仍垂头静静等待李世民发话。

殿上半晌无声,李素很想抬头看一眼情况,然而想到今日宫中宦官们的反应,知道李世民的心情可能不太好,说不定一抬头就倒了霉,于是只好生生忍住。

很久以后,殿上忽然传来一声冗长的酒嗝儿,然后便听到李世民略带几分醉意的声音。

“李卿免礼,来人,赐座。”

李素听得一阵牙酸。

“李卿”…啧!

看来喝得不少,不然绝不会叫得这么肉麻。

殿内侍立的宦官急忙搬过一张软席,席上置一矮桌,李素乖巧地跪坐在席上,继续沉默。人家心情不好,尽量别说话,多说多错,祸从口出。

抬头飞快扫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胸襟敞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黑毛,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却放荡不羁地搁在矮桌上,活脱一副吃霸王餐的混混模样,显然真的喝高了。

李素撇了撇嘴,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若换了魏征那老家伙在场,你敢这个样子试试?以魏老头的脾气,骂你半年都正常。

李世民浑然不觉眼前这位忠臣正在默默吐槽他,自顾端杯饮尽一杯酒,然后抬眼看着李素。

“卿所擅者众,震天雷,香水,烈酒,还有冬天的绿菜…说到震天雷,此为国之重器,朕甚看重,可是若说朕个人最喜欢什么,唯你家自酿的烈酒,入口厉烈,一杯可消世间万愁,甚善!来,作为此酒的酿造者,理当与朕共谋一醉,方不负此盛世,不负此美酒!”

话音落,宦官马上捧来一小坛酒,酒坛很眼熟,正是李家酿酒作坊为太极宫每年特酿的贡酒,其酒比外面市面上的更醇厚,蒸馏和过滤的工序也格外多了两道,否则怎配称之为贡酒?

见面前油光发亮的陶酒坛子,李素脸色发苦。

虽说酒是他酿的,可他从来不喜欢喝自家酿的酒,在他眼里,自家作坊酿的酒只能算商品,而且李素的酒量并不好,这种烈酒几乎是一杯就倒,两杯就飘,今日若真在这甘露殿里喝了酒,恐怕醉后会出洋相,更严重的是,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面前撒酒疯,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陛下,您了解臣的,臣…不胜酒力,恐扫了陛下的雅兴…”

话没说完,李世民龙眼一瞪:“喝!”

李素只好乖乖端杯一饮而尽,当然,玩了一点小心眼,一只足足四两的漆耳杯,进嘴里的酒其实只有一丁点儿,动作看似豪迈,实则绝大部分全洒在前襟上了,嗯,跟前世港台武侠片里学的,每次电影里那些侠客喝酒李素就觉得很尴尬,气势表现得豪气干云,实则全拿酒洗衣服了,偏偏一桌的人都瞎,愣是没看见,喝完后反而一阵轰然叫好,也不知同桌的客人全都缺心眼呢,还是看到侠客随身带了兵器不敢斤斤计较…

李素的表现也很完美,不过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叫好,反而听到李世民鄙夷的嗤笑声。

“喝个酒也偷奸耍滑,李子正,你这辈子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件光明正大的事么?”

李素眼皮直跳,总觉得李世民话里有话,抬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却一无所获,似乎李世民这句话真的只是针对自己喝酒耍心眼,没别的意思…

“除了喝酒,臣干别的事向来是一身正气,磊落坦荡。”李素半真半假地试探。

李世民嘿嘿冷笑两声,却揭过话题不说了。

“真腊国的稻种已到长安,连同真腊国的百余老农,全都送进了农学,此事你知道吧?”李世民醉眼迷蒙问道。

李素应是。

李世民叹了口气:“三五年后,真腊稻种改良约莫有个结果了,举国粮产能多出三成,此皆子正之功,此功…堪比开疆辟土,是为定社稷,安天下之大功…”

李素急忙垂头道:“臣只是顺势而为,不敢居功。”

李世民摇摇头:“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莫推让,朕自即位以来一直赏罚分明,这些年其实你大大小小立下不少功劳了,可朕却一直没有升赏你,一来因你当时年少,升赏太过恐招朝野议论,为你招来是非,二来,你的性子委实需要磨一磨…”

顿了顿,李世民忽然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李子正,你在朕的眼里如同一柄利剑,这些年交代给你的差事,无论多么棘手,多么麻烦,只要交给你,你从未让朕失望过,朕很庆幸,有时候夜深之时,朕甚至暗暗感激上苍,让朕发现了你这样一位人才,可是,你的性子实在太锋利了,哪怕你尽力隐藏了锋芒,哪怕你曾经在西州那样的尸山血海里打过滚,可你的锋芒仍旧未曾磨去,朕说过,你是一柄利剑,但利剑虽可伤人,亦可伤己,所以这些年你立下不少功劳,朕仍然不敢将你封赏太甚。”

听到李世民难得对自己做出的一番评语,就算李素明知这番话多少有几分邀买人心之嫌,李素心中仍泛起了波澜,一股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然而听到后面那几句,李素却忍不住争辩道:“陛下,臣这么懒的人…您说我‘锋芒’,这个…”

李世民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盯了李素的脸一阵后,冷笑道:“‘懒’是一回事,‘锋芒’又是一回事,所谓的‘懒’,只不过是你刻意隐藏锋芒的一种手段罢了,朕活了这些年头,若连你这个少年郎都看不透彻,这把年纪未免白活了。”

李素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不愧是天可汗,一双眼睛能直透迷雾,看穿心灵,在他面前自己几乎是赤裸的,好羞耻…

见李素讷讷不能言,李世民有些疲惫地半阖上眼,继续道:“这些年过去,你今年已二十有三了吧?”

“是。”

李世民喃喃道:“二十三,真的已经长大了,遥想朕当年认识你,还是贞观十年的事,那时的你还只是一个生涩的农家少年郎,一晃眼八年过去,朕欣见我大唐的栋梁已成材,朕很期待,你还能为朕的江山立下多少功劳…”

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素,李世民哼了哼,道:“当然,也很期待你还能闯出多少祸…”

李素急忙道:“臣这些年最大的长进就是越来越乖了,以后绝不闯祸。”

李世民大笑:“哈哈,先拍拍自己的良心,你说的这句话,自己信么?”

笑声一顿,李世民忽然正色道:“李素,上前听封。”

李素一凛,急忙整了整衣冠,面朝李世民走了两步,然后跪拜。

“泾阳县李素,为大唐社稷立功无数,贞观十一年收复松州,造震天雷以挽颓劣,贞观十二年调任西州,虽万敌当前仍不易其节,浴血死守孤城,贞观十六年代天子巡狩晋阳平民乱,贞观十七年末,挺身而拒吐蕃使团,扬我大唐国威,又献真腊国稻种,解兆民之悬,功比开疆,德泽万世,此而不晋,奚可服众?着李素官复原职,爵可封泾阳县公,可着紫服,佩金鱼袋,赐上殿朝议。”

李世民说完,李素猛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今日进宫之前,李素大致猜到可能会因真腊稻种一事而将自己的官爵恢复,这是意料之中的,可是万万没想到,不仅官爵恢复了,爵位还给自己晋了一级,这可大大出乎意料了。

二十三岁的县公…

传出去朝野还不得炸了锅啊!

怔怔看着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脸,李素忽然意识到,真腊稻种这东西在李世民心里的分量,恐怕要比自己预想的重要得多,否则不会在大唐有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下,还破天荒给自己升了一级爵位。

当然,真腊稻种可能还只是晋爵的原因之一,之所以如此重赏,这里面恐怕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却不是自己能猜得到的,只能留待日后慢慢领悟。

霎时间,李素心念电转,无数年头闪过脑海,第一反应却是犹豫。

他在犹豫要不要拒绝晋爵,高爵位看似显赫风光,可是也代表着更多的麻烦是非将会找上自己,而李素实在已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生活,用自己原本平静恬淡的生活来换这个县公的爵位,无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抬头看到李世民不容拒绝的表情,李素皱了皱眉。

真是赶巧了,正好遇到李世民今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此时出口拒绝封赏,恐怕后果很严重…

“臣…谢陛下隆恩。”李素只好俯首谢恩。

李世民笑了:“恭喜你啊,李子正,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封了县公,大唐立国以来从未听闻,倒在你我君臣这里开了先例。”

第七百六十章 爵封县公

二十三岁的年纪,爵封县公。

不仅是对李素,对整个天下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震撼的消息,李素到现在还有些懵,使劲眨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

大唐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尤其是近年鼎定天下后,李世民已有意无意削减爵位,功臣之后袭爵,往往是降爵一级,后代若没有再立卓越功绩,那么爵位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低,直至最后完全削除。

这样的大环境下,李世民破天荒新封一个县公,委实出人意料。

晋爵自然是好事,光宗耀祖,子孙荫恩,若说李素没有一丝兴奋的情绪,未免有些矫情了,说实话,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人的天性都是往上攀登,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身份地位高一点?

可是高兴的劲头很快就过去,李素想到的是日后的麻烦。

二十多岁的县公啊,开历朝历代之先河,再怎么不要脸的觉得自己确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栋梁,可是如此年轻便封了县公,还是有些过了,李素原本以为自己少说得等到三十多岁以后再封公呢。

若是封县公的消息传出去,朝中那么多大臣,程咬金李绩这些武将自然是没意见的,可是保不住别人心中暗暗生嫉,背后中伤,甚至挑起一些是非,毕竟大唐贞观的朝堂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啊。

“陛下,呃,臣德不高望不重,如此年纪赐封县公,是不是…呃,那啥,臣连后嗣都没有呢。”李素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李世民嗤笑:“你也知道自己德不高望不重?朕赐你的爵位,是因为你有功,与你有没有后嗣有关系吗?这本是你该得的,放心领着。”

李素看着李世民七分醉意的脸庞,再次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是不是…醉了?您想想清楚啊,若是您酒醒后发现自己后悔了,再下旨收回爵位,臣的面子可就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李世民瞪起了眼:“放肆!朕金口玉言,话出如鼎,岂有收回之理?当朕是什么人了?”

“臣失言,陛下恕罪。”

李世民冷冷一哼:“这些年朕恕你的罪恕得够多了,若真凡事跟你计较,朕的阳寿少说得短十年…”

李素一惊,额头顿时冒了汗,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啊,可是不管自己怎么琢磨,还是琢磨不出话里的真实意思。

“不至于,不至于…陛下定能活一万岁。”李素咧嘴干笑。

“封爵的事就这么定了…”李世民淡淡瞥他一眼,端杯又饮了一口酒,道:“这些年你为大唐立下那么多功劳,朕因你年纪太轻,性子不稳,一直压着你的升赏,如今差不多也够了,真腊稻种一事,你确实立下一桩大功劳,大唐社稷因稻种而更巩固了,封你一个县公亦在情理之中,想必满朝文武不会多说什么。”

李素神情露出犹豫之色,李世民眼尖发现了,不由哼了一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朕是那种堵人嘴的皇帝吗?”

李素想了想,忽然起身朝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恕罪,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臣愿以爵位,换亡母一个身份。”

李世民蹙眉:“哦?子正何出此言?”

李素抿了抿唇,道:“臣有大罪,当年母亲亡故,臣的父亲不识朝廷礼制,在亡母坟前擅立了一对石马,此为郡公陵葬之制,臣犯下了逾制之罪…”

李世民点点头:“平民之身而设石马,确实逾制了,不过这与你无关,当年你还只是稚涩幼儿,朕不罪也。其实,你既知逾制,为何不偷偷将那对石马撤去?事情不大,撤去后朕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李素肃然道:“既然父亲立了石马,臣便不打算撤去了,臣愿拿自己所立的功劳和爵位,来换亡母一个堂堂正正立石马的身份,以慰亡母在天之灵,臣一番孝心,还请陛下成全。”

李世民冷笑:“你把朕赐的爵位当成什么了?可以换来换去的货物了吗?你的亡母逾制就是逾制,你封爵就是封爵,两件事毫不相干,拿爵位换亡母身份,如此荒唐的念头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李素不慌不忙拱手:“臣尝闻‘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陛下若玉成此事,千古之后平添一段佳话,陛下为何不允?”

李世民一呆,接着大笑:“拿《孝经》里的话堵朕是吧?朕若不答应,千古以后是不是成了阻挠臣子孝心的昏君?”

“臣断不敢有此念,只是为人子者,腾达而不知荫亲,是为不孝,臣有何面目安享荣华?”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颔首道:“罢了,朕便成全你这片孝心吧,追封令堂李氏为秦国夫人,按大唐礼制,只有文武一品朝臣之母或妻才能封国夫人,你爵封县公也只是从二品,尚嫌不够,今日朕算为你破例了,还有,既然你封了县公,你家夫人的诰命也升为二品吧,至于你父亲…”

李素急忙道:“臣代家父和发妻谢陛下隆恩,只是家父性子淡泊,不喜官禄,还请陛下勿以为念,家父身体康健,有臣在他膝前奉养天年也就够了。”

原本李素便不太愿意晋爵,现在李世民的意思似乎连李道正都顺便封个什么,那时一门双爵,未免树大招风,给李家惹来更大的非议,况且以李道正的性子,可以肯定他必然不愿领受什么官爵,李素索性代他辞了。

晋爵的事就这样定下,李素心情也好了许多。

心情好不是因为自己晋爵,而是终于为亡母做了一点事,那位从未谋面,却赐予了自己生命的母亲,李素为她做的这些身后事,也只能聊补不能尽孝的遗憾于万一了。

正事差不多聊完,李素见李世民又端起了杯自酌自饮,于是起身告退。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果真不好,闻言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李素默默退出大殿,退到殿门口时,见李世民孤独萧然的模样,李素心中一动,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没错,手握日月,执掌天下的帝王,在李素的眼里只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的一生里,只剩下权力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

费尽心力当上皇帝,得到的和失去的所有一切,他,有没有衡量过值还是不值?

或许,他的心里如今只剩下了利与弊,不再需要思考值不值的问题,那颗心历经鲜血和背叛的淬炼,早已麻木了。

如今,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清冷的大殿里,默默自酌,心里是何滋味?当年的君臣,父子,还有几人能心无芥蒂地与他坐在一起对饮狂歌?

天地一人,竟是如此寂寞。

李素即将跨出殿门的脚不知为何又收了回来。

他仍不太喜欢李世民,因为帝王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李素讨厌仰望别人的感觉。

可是,他并不介意与一位孤独的老人喝几杯酒。

停步,收腿,转身,李素望向李世民。

“陛下,臣…还想与您同饮几杯。”

李世民一愣,猛然抬头盯着他,良久,展颜一笑。

“来人,赐与朕对坐,上好酒好菜!”

这是李世民的回答,这一霎,李世民像一位独处深山的寂寞山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路过的客人。

再次坐下,待遇大不相同,李素面前的矮桌已摆到李世民的对面,君臣二人仅隔咫尺,相视而笑。

李素先端起了酒盏,齐眉相敬。

“臣为陛下寿,为大唐江山万年寿,饮胜。”

这次李素没有偷奸耍滑,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腹中仿佛着了火一般,难受中透着几分火辣辣的舒坦。

李世民大笑,随即也一饮而尽。

“这酒,此刻才喝出一点味道,妙哉!”李世民笑着脱口赞道。

李素笑道:“臣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家酿的酒竟然如此美味。”

李世民搁下酒盏,叹了口气,神情索然道:“没想到能陪朕饮酒者,不是我的儿女,而是你。”

李素也搁下酒盏,试探着问道:“陛下神情抑郁,是否有忧事萦怀?”

李世民摇摇头:“朕的大唐,四海靖平,万邦朝贺,纵有微瑕,亦不足挂怀,何忧之有?”

若换了别人,李素肯定没好话了,所以,今天搞得这么忧伤其实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翻译成白话,就是矫情,作。

当然,打死李素也不敢跟李世民这么说,于是只好换了一句干巴巴的前世万金油安慰。

“陛下,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

李世民却并不吃这一套,闻言冷冷道:“没话说就给朕闭嘴,好好喝你的酒,别说这些废话。”

李素干笑。

李世民喟然而叹,低沉地道:“已是贞观十八年了,朕登基也十八年了,朕一生的心血,全倾注在这片社稷里,为了大唐,朕付出实在太多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陛下的付出是有价值的,至少大唐在陛下的治下越来越强盛,百姓越来越富足,江山也越来越稳固,陛下做到了许多前人做不到的事,凭这些,陛下足可傲视于古往今来的帝王了。”

李世民笑了笑:“你倒懂得安慰人,不错,朕的一生做得最专注的事,便是治理这座江山,如今喜见江山强盛,朕于愿足矣。”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今日就算饮酒,这酒也不该是闷酒,而是庆功酒,为酬自己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为谢自己创下如此盛世,使得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当可浮一大白。”

李世民大笑:“古往今来的帝王,谁能比朕出色?朕可当仁不让矣,不错,当浮一大白!”

说完李世民端杯,一饮而尽。

第七百六十一章 功臣何觅

烈酒入腹,李世民的脸更红了,醉意明显多了两分。

长叹口气,李世民神情浮上落寞之色,道:“眼看便是上元节,朕…只是想到了那些曾经与朕并肩厮杀,先朕而逝去的袍泽兄弟,李孝恭,杜如晦,秦琼,虞世南…他们,都曾与朕相交莫逆,君臣一生不疑,可惜死得都太早了,朕…真想让他们看看如今的繁华盛世,看看咱们当年亲手打下的江山,变成了怎生模样,朕…真想他们啊!”

李素垂头无语。

那些垂名青史的名臣宿将,他无缘见他们一面,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李世民神情愈发忧伤,语声已有些哽咽了:“还有朕的观音婢,观音婢…她也死得太早了,短短的一生,她全在为朕默默付出,而朕那时的眼里,却只有天下,待她逝后,朕才不停反省自己,那些朕在征战夺取天下的日子里,将她留在深宫,何曾问过她会不会寂寞孤独?那些无人陪伴无人关怀的日子,她是如何撑过来,然后又在朕的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如朕今日此刻独坐大殿的感受,朕,实在欠她太多,而且永远无法报还了…”

“一生太短暂了,很多人和事,朕来不及抓住它,它便永远消逝,当朕沉陷懊悔怀念之时,又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然后,它们继续离朕而去,朕再继续懊悔怀念,贵为帝王又如何?朕这一生,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多。”

说到这里,李世民眼中已饱含泪水,泣道:“朕前日听魏征之子禀奏,说魏征病重,眼看也快不行了…”

端盏仰头大喝一口酒,李世民叹道:“这个魏征,自被朕收服以来,常以直谏而触怒朕,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鸡毛蒜皮,凡他看不过眼的,样样都要直谏,说话从来也不懂婉转,不管参谏任何事,话都说得非常难听,说实话,这短短十八年里,朕对他动杀心不止百次,任何一次动杀心,但凡朕再稍微硬一下心肠,魏征这个倔老儿便活到头了,可是,朕每次终究都忍住了,冷静下来后,朕常在想,一个人为了一座与他毫无关系的江山而孜孜不倦做着对他毫无好处的事情,朕的江山有此忠臣,是朕的福气,是整个大唐的福气,这样的人若杀了,朕与桀纣那样的暴君有何区别?”

摇摇头,李世民泣道:“没想到,魏征没死在朕的怒火下,却还是免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又一位忠直之臣要离朕而去了,朕…舍不得他啊!”

李素也露出惊容:“魏老大人快逝世了?”

李世民黯然道:“就这几天的事了吧,魏府已搭起灵台,随时都会病逝,朕亲自去府上探望了三次,也遣了许多太医不惜一切治他,终究还是要与他分别了…”

“…或许朕确实也老了吧,这几年总喜欢怀念当初金戈铁马的日子,那时的朕多么意气风发,领着那些老伙计们征战天下,无坚不摧,如今朕肱下渐肥,怕是连战马都跨不上去了,而那些当年跟随朕的老伙计们,也一个个离开朕了,朕常忧思,夜不成寐,泣泪涕零…”

见李世民忧伤感怀人生的模样,李素叹了口气,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道:“陛下若思念他们,何不在凌烟阁上立功臣画像,将他们的画像和毕生功绩书于阁上,陛下日后思念他们时,可以此凭吊忧怀…”

李世民泣声立止,猛然抬头:“凌烟阁功臣画像?”

李素揉了揉额头,笑容苦涩。

刚喝了酒,说话便冲动了,一不小心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这事拿出来说,只怕又会给自己平添一桩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