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且不提,这个年代可不讲究排名不分先后这套说法,二十四功臣名列凌烟阁上,谁先谁后?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后互相再一打听,到底谁给陛下出的这馊主意,李素便成了一个众矢之的的肉靶子,等着迎接那些长辈们的狂风骤雨吧。

然而,话既已出口,如何能收回?这个靶子李素当定了,谁叫自己嘴贱呢。

“子正,与朕仔细说说,凌烟阁功臣画像是个什么章程…”李世民一扫刚才的颓然之色,神情已变得兴致盎然。

李素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矮桌上的酒盏,目光很幽怨。

回家后一定要戒酒,不,戒酒已不管用了,回家后索性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措辞,李素缓缓道:“陛下当年鼎定江山,除了靠陛下英明决断之外,诸位文臣武将的忠心跟随也功不可没,陛下与诸位功臣的交情已不仅仅止于君臣,私下里都是相交甚厚的好友知己,岁月流逝,生老病死,这是谁都躲不开的自然规律,当年的那些功臣已然老去,再往后,也许会有更多的老友离陛下而去,陛下黯然伤怀的日子也将越来越多,而且功臣们逝后,陛下就算想追忆当年,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去处,所以,臣建议陛下在太极宫内某个楼阁里立诸位功臣的画像和生平,以供陛下凭吊…”

李世民呆滞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斯言甚善!朕为何早没想到!”

情绪忽然变得高亢起来,李世民长身而起,赤足在大殿光滑的地上来回踱步,脚步越走越快,神情也越来越激动。

“不错!朕要立功臣画像,有生之年,当朕伤怀忧思之时,便可去画像前一个个追忆他们当年跟随朕的点点滴滴,他们…都是朕的好臣子,好袍泽!朕若不为他们供立画像,记述生平,何以报偿他们为朕筹谋兵戎一生?李子正,此谏大善,朕可纳之!”李世民欣然大笑道。

随即笑声一顿,李世民扬声道:“来人,宣将作少监阎立本速速入宫觐见!”

殿外侍立的宦官急忙躬身领命,转身匆匆跑远。

李素也笑了。

当世大画家阎立本亲自为功臣画像,也配得起那些功臣们的平生功绩了。

垂头犹豫了一阵,想想自己反正都嘴贱了,索性把话说透彻吧。

于是李素接着道:“陛下,立功臣画像的目的,臣以为不仅仅只为凭吊怀念诸位功臣,还有更深远的目的…”

李世民此刻显然心情恢复了灿烂,闻言挑了挑眉,笑道:“朕愿闻其详。”

“陛下,功臣画像不仅是记述诸位功臣的生平,而且还能成为功臣家族世代引以为豪的荣耀,画像但立,仍然存世的功臣们必然感激涕零,毕生为陛下死心塌地效忠,此生绝不相叛,陛下能收获到的,不仅仅是对老友的悠思怀念,还能收获到功臣们更加无保留的忠心耿耿,甚至世世代代子孙皆为李唐天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同时,它也将被天下士子和英雄豪杰们所悠然神往,陛下若是放出讯号,告诉天下人,只要对大唐江山社稷有功,画像和生平被记述于宫阁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世人百般面貌,千种性格,有人一心只为报效家国,有人凭靠功绩青史留名,也有人愿以才华出人头地,不论世人抱有怎样的目的,功臣画像面世,便等于给了天下人一个狂热的毕生不懈追求的人生目标,如若人人皆以在宫阁中留下画像生平为目标,大唐士子百姓之心,陛下可尽收矣!”

李世民闻言击节而赞:“妙哉斯言!子正生就好一副玲珑心窍,一举而多得,这功臣画像,朕必须要立,一定要立起来!”

李素笑道:“臣常喜欢胡思乱想,刚才见陛下黯然伤怀,臣偶有所感,遂有斯谏,陛下愿纳谏,臣不胜喜之。”

李世民重重点头:“朕向来善纳良谏,子正日后若有任何谏言,只管奏来,朕可许诺,就算你所进之谏再荒唐,朕绝不加罪。”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忽然笑道:“只是朕有点奇怪,你刚才说‘凌烟阁功臣画像’,朕不太明白,为何你偏偏选择凌烟阁?”

李素大汗,干笑道:“没什么原因,臣真的只是顺嘴一说,‘凌烟阁’嘛,有烟又有阁,名字多好听多有诗意,而且也合了平仄,若是临时建个‘怡红院’,‘春来楼’之类的,未免就有点难听了,陛下试想,若外人听到什么‘怡红院功臣画像’,这名字听得下去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把功臣们的画像全都供在青楼里给姑娘们保驾护航了…”

李世民笑吟吟的脸顿时有些黑了,沉默半晌,缓缓道:“朕刚刚还想赞你年岁渐长,性子果然越来越沉稳了,可是你说着说着,话里又有一股浓郁的混账味道…子正啊,你说朕这句赞你的话,说还是不说呢?”

李素尴尬地道:“陛下还是以后再说吧,臣以后尽量不那么混账…”

冷冷哼了一声,李世民道:“酒喝够了否?”

李素点头:“臣已尽兴。”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门外,李素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这是何意?”

“你可以滚了。”

李素撇撇嘴,忽然间感觉自己好像一张被用过的厕纸啊,用完就扔…

走出宫门,天色又将黄昏,不知不觉竟在宫里耗了一整天。

宫门前,方老五等部曲仍在广场外牵着马,迎着凛冽的寒风,静静地等着李素,见李素出宫,众部曲急忙迎上,方老五将一张狐裘披在李素肩上,笑道:“都快开春了,天还冷得邪性,侯爷可得保重身子,着了凉可就遭罪了…”

李素朝他笑了笑,道:“五叔年纪大了,也要保重身子,将来我与夫人生了孩子,还打算交给你调教打熬一番,练练功夫呢。”

方老五喜不自胜:“谢侯爷抬举,将来小侯爷出生后,小人定会好好教授,这身手和功夫啊,就是要从小开始教起,学起来事半功倍,往后不敢保证以一敌十,一人揍五六个蟊贼还是没问题的…”

方老五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搀扶着李素上了马。

李素骑跨在马上,众部曲刚准备簇拥着他出城回家,李素忽然勒住了马,道:“对了,五叔,以后怕是不能再叫我侯爷了…”

方老五和众部曲一呆,接着大惊:“陛下难道还没有恢复侯爷官爵?”

李素摇摇头,笑道:“不是,刚才陛下给我晋爵了,泾阳县公,夫人也是二品诰命了…”

方老五等人大喜,动作整齐划一地同时下马,纷纷聚在李素马前躬身行礼,齐声喝道:“恭喜李公爷高升晋爵,王公万代!”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万家生佛

文官生晋太傅,卒谥文正。武将号令千军,封狼居胥。

这些都是文臣武将们的最高荣誉,所以自古以来便有“文成武德”的说法。至于如何体现这种荣誉,唯有身份地位了,爵位高低便是自己功绩最直接的证明。

二十三岁的年纪,爵封县公。

李世民不拘一格,破古今之先例,封赏之重,令世人瞠目震惊。

方老五等部曲仍簇拥着李素往城外走,队伍中悄悄分出一骑,转道延平门而出,出城后快马加鞭朝太平村疾驰而去。

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太平村的乡亲还沉浸在新年的欢愉里,过着简单却充实的小日子,村口一骑快马飞驰,平静的湖面犹如惊雷炸响。

“李侯爷爵封县公!”

“李侯爷爵封县公!”

马上骑士一边策马一边扬声大吼,乡道两旁的村民纷纷驻足,一脸吃惊地看着骑士如烈风卷残云般从乡道上呼啸而过。

“他刚才说啥咧?”一位年长且耳背的老农拽了拽身前一个小伙子的衣袖问道。

小伙子一脸惊意地扭头:“叔公,李家侯爷晋爵了!”

“晋爵?啥爵?不是已经侯爷了吗?”老农茫然道。

小伙子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他又升啦!陛下给他升到了县公,以后李家郎君便是李公爷了!”

老农呆了半晌,惊愕道:“升到县公了?李家这娃子…才二十多岁吧?当年封侯已是骇人了,今日竟然又封了县公?”

小伙子目送骑士远去,目光满是羡慕和敬畏,叹道:“是啊,又封县公了…啧!当年我小时候也和李家郎君一起光着屁股在河滩边捉过鱼,爬树掏过鸟窝,泥巴地里打过滚,这些年过去,人家已经是大唐响当当的权贵了…”

老农也叹道:“李家的娃子我当年还抱过咧,呵呵,从他爹手里接过来便尿了我一身,当时还觉得没什么,现在我才想明白,人家娃子天生的富贵命,哪怕在襁褓里,也不是我们这些贫贱人能碰的,尊贵着呢,二十多岁便封了公,这得多大的造化!”

见小伙子仍一副羡慕仰望的模样,老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记重抽。

“瓜怂!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见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就算没有李家娃子的一身本事,平日多在眼前巴结巴结,说说讨喜话儿也不会吗?不提李家,你只看看王家那俩混小子,看起来哪个不比你瓷笨?可人家打小就死贴着李家娃子,大事小事都只管维护他,现在李家娃子发达了,他亏待王家那俩混小子了吗?咱们整个太平村里,除了最富贵的李家,就数王家最风光了,王家老二还没娶亲,周边十里八乡的姑娘眼睛都盯红了,往他家说媒拉纤的踏破了门槛,家里也越来越富裕,去年秋收之后又买了几十亩地,三头牛…”

小伙子被念叨得受不了了,不由捂着耳朵道:“叔公,您说够了没?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咱们村里当年谁知道李家和王家竟有今日的富贵?”

老农一滞,抬眼望向已不见人影的来路,感慨地一叹,摇头道:“是啊,当年李家娃子的爹娘来村里定居便不明来路,可我知道,李家葬先人的风水一定好到了极致,否则出不了这等富贵人物,将来李家娃子或能封王裂土也不一定,太平村也算出了一位留名千古的贵人…”

飞马入侯门,喜讯惊四方。

李家顿时沸腾了。

李道正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喜气洋洋报信的部曲,许明珠震惊过后顿化一脸喜意。

“夫君果真封县公了?”

部曲刚进家门,浑身冒着汗,喘着粗气笑道:“是的,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瞒骗夫人,陛下洪恩,确实给侯爷晋了爵,爵封泾阳县公,还给夫人升了二品诰命,包括仙逝的老夫人,也追封了秦国夫人,宫里传旨的人说话就快到了…”

正堂内的人不约而同倒吸口凉气。

许明珠颤声道:“给阿婆也追封了?”

“对!”

许明珠扭头望向仍旧惊呆着的李道正,喜道:“阿翁,您听到了吗?阿婆被陛下追封秦国夫人了!还有夫君,他封县公了!咱李家门楣有光,出了一位真正的公爷了!”

李道正呆呆点头,喃喃道:“又升咧?咋这么出息咧?这…才多大年纪,以后还咋升?”

许明珠没听李道正的絮叨,站起身问道:“夫君人到哪里了?”

“约莫在半路上,方五叔让小人快马加鞭赶在公爷前面回家报喜…”

许明珠又问道:“村里乡亲可都知道了?”

部曲笑道:“小人进村后便一路喊过来的,现在肯定全村都知道了。”

“好!也教乡亲们看看,咱们太平村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许明珠说着忽然拿出了主母的做派,端着身架不怒而威,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

“薛管家传话下去,大开中门,泼水清院,家里部曲全部门口戎装列队,迎夫君回府…还有,告诉全村乡亲,李家在村中大槐树的空地上设三日流水宴,请全村父老赏面,再给村里每户人家送米面肉布,答谢各位父老多年来对李家的关照之恩…”

胖胖的薛管家一一谨记,不停点头,许明珠吩咐过后,薛管家转身便匆匆布置去了。

许明珠吩咐过后,转身朝李道正裣衽一礼,轻声道:“阿翁恕儿妇僭越了,夫君封公,是咱们李家的大喜事,儿妇素知阿翁和夫君不喜张扬,但今日不一样,今日是咱们李家扬眉吐气之日,姑且便让咱家张扬一回,一来可在村中增添威望,二来也让咱们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瞧个清楚,祖上积德,到底也出了一位麒麟儿光宗耀祖。”

李道正黝黑的脸孔浮上深深的喜色,闻言不停点头,笑道:“就依你咧,我老了,家中的事全由素儿和你做主,你们夫妻不管怎么做,终究有你们的道理,我不掺和。”

许明珠垂头行了一礼,告了声退,然后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快步朝大门走去。

一干人走出前堂,武氏却落在最后,看着许明珠匆忙的背影,武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羡,是嫉,是悔,无以言喻。

良久,武氏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才二十三岁便封公,古往今来鲜见,懒懒散散那么一个人,不但本事高,连运气也好得不像话,为那小小的稻种居然因祸得福,而且积了大德,日后怕是圣眷更隆了,若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会走到什么位置上?”

此刻,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滋味骤然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如果不是那么聪明,没有一眼能看穿她的本事的话,此时的她,或许能把许明珠轻松扳倒,然后将她取而代之,那么今日他的风光和荣耀,必然有自己的一份,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或许会是自己…

可惜,这个男人太聪明了,武氏所有的心机城府都瞒不过他,每次在他面前时她总有一种浑身赤裸,无所遁藏的感觉,这个男人很优秀,可惜,一辈子都不可能属于她。

很简单的原因,因为她没有收服他的道行。

李素领着部曲鞭马而归。

心情说不上欣喜,对他来说,年纪太轻而爵位太高,绝不是什么好事,所谓“树大招风”,李世民骤然将他抬到如此高的位置上,甚至破了古往今来的先例,风光固然风光了,可是风光之后,李素便不得不体会一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滋味。

人性总是阴暗的一面居多,尽管拿出来给外人看的都是光明的一面,然而只要看到别人比自己强,得到的比自己多,坐的位置比自己高,不沾亲不带故的,别人凭什么为你高兴荣幸?当然首先就是强烈的嫉妒和怨恨,哪怕以前无仇无怨,可就是见不得你比我过得好,我就是想把你拉下来,踩下去,直到你过得比我惨,我就安心了。

被封了县公的李素,差不多也到了这个人人嫉妒怨恨的位置上,所以封县公之后李素并没有太高兴,反而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这就是原因了。不是因为矫情,而是他很清楚,地位越高,麻烦越多,遇到的明枪暗箭也多了。

可惜,爵位已封,不可改易,李素只能硬着头皮领受了李世民的封赏,还不得不挤出高兴的微笑,表示自己真的很荣幸。

鞭马入村口,李素忽然发觉不对。

无数村民全站在乡道两旁,见李素和部曲们策马而至,村民们纷纷避让,并站在路旁恭敬地行礼,越往前走,聚集的村民越多。

一行人放慢了马速,然而乡道两旁的村民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村中德高望重的宿老也出来了,李素和部曲们赶紧下马,遇到宿老行礼,李素及众部曲不敢怠慢,急忙再给老人家回礼。

就这样一步一挪的行至家门口,李素赫然发现自家的中门打开,门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门口近百名部曲身着甲胄,手按横刀,分两排雁形列队,部曲队列外,太平村的村民几乎全到了,都站在远处,目露敬畏之色远远地看着李素,见李素等众人行来,村民们不自觉地纷纷垂头屏息,李家门前顿时一片寂静。

李素牵着马儿,缓缓走到门外,忽见门口的部曲们动作整齐划一,同时按刀躬身,齐声喝道:“恭祝公爷晋爵,王公万代!”

话音落,一身正式绫罗华裳的许明珠从中门内走出来,朝李素盈盈裣衽,轻声道:“妾身恭贺夫君爵晋县公,光耀门楣。”

李素愣了一下,接着上前将许明珠扶起来,苦笑道:“夫人何必如此隆重,不过是升了一级爵位而已…”

许明珠抿唇笑了笑,道:“妾身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妾身知道夫君做的都是江山社稷大事,这次夫君晋爵是因真腊稻种之故,妾身知道夫君不喜张扬,但这一次妾身也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有我夫君的功劳,以后天下将会少饿死很多人,也是夫君的功劳,夫君是英雄,理应受此礼遇…”

抬头深情地看着李素,许明珠轻声道:“还记得夫君以前跟妾身解释‘侠’这个字,万众夹道而迎,是为‘侠’也,之所以夹道而迎,是因为他做了许多了不起的大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妾身觉得夫君便是‘侠’,理应和侠一样,被万众夹道而迎。”

“夫君,英雄,不该寂寞。”

李素心头一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只是误打误撞而已,今日为我摆出如此大的场面,实在让我感到有些心虚,好了,咱们进去吧…”

说着李素转过身,面朝远处的村民们长身一揖,道:“父老乡亲辛苦,都各自回家吧。”

远处的村民仍一动不动,良久,人群中一位宿老忽然率先朝李素跪拜下来,大声道:“李公爷万家生佛,功德无量,善哉!”

紧接着,周围所有的村民们皆朝他跪拜下去,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齐声道:“李公爷万家生佛,功德无量。”

李素飞快看了许明珠一眼,马上明白关于引进真腊稻种以及稻种产量的事情已经在村里传开了,传播这个消息的人自然跟许明珠脱不了关系。

对百姓来说,谁来当皇帝其实并不重要,这天下姓什么也不重要,说到底都是些很遥远的事,无论谁坐江山,百姓都只是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粮,日子过得毫无区别。

然而土地每年的粮食产量,可就跟每一个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了,它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肚子是不是能吃饱,每逢灾年时是不是能靠着存粮撑过去,每年是不是能种出多余的粮食,用来给家里的婆姨孩子换两尺粗布,做两身新衣裳…

所以村民们对李素这一拜,委实是真心诚意,心怀感激的,正如许明珠所说,李素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说是“万家生佛”也并不夸张,村民们对他的跪拜,李素受得起。

见村民们行此大礼,许明珠嘴角露出浅浅的满足的微笑,俏脸绽放出湛然的光辉。

李素急忙上前,将几位村中宿老扶起,又朝乡亲们回礼,苦笑道:“各位阿爷叔伯都是看着晚辈长大的,晚辈怎敢受各位的大礼?会折寿的,各位父老长辈都请起吧。”

一位宿老叹道:“村里终于有了一位大出息的孩子,老汉实在是高兴啊!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忙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一日三餐奔忙,而你却干出了惠泽天下的大善事,不仅是我们,全天下的百姓都应拜你,你受得起。你在太平村出生长大,这是太平村之幸。”

李素愈发觉得羞惭无地。

对天发誓,这次行的善事…真的只是偶然碰到了啊,更羞惭的是,当李世民拿他下狱时,他也曾在大理寺犹豫过,挣扎过,思量要不要放弃…

世上永远没有彻彻底底的好人或坏人,包括李素在内。

有时候行善或是作恶,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间,往左或往右,便是神与魔的区别。

李素庆幸的是,当初犹豫挣扎之后,终究还是选对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 渐生波澜

一件对的事,其实做得很偶然,算是“妙手偶得之”,无意所为,而得晋爵高升,李素的心情无法形容,荣耀是必须的,当然,还透着几分心虚。

几乎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围聚在李家大门外,许明珠不敢怠慢,急忙命家仆搬来桌席,逢上茶水,奉请乡亲们,然后请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宿老进家中前堂坐下,以当家主妇的身份陪着几位宿老说话寒暄,言语恭敬,态度和煦,毫无半分新晋权贵的倨傲冷漠之气,引得村里几位宿老大加赞赏,却也不敢太失礼,前堂里连茶水都没敢喝一口便恭敬告退。

无数人都是看着李素从小长到大的,论起辈分来,不是叔叔伯伯便是阿爷阿公的,然而,每位村民都很清楚,不论李家夫妻对村民如何跟以前一样叔叔阿爷的叫着,身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光着屁股跟小伙伴们河边捉鱼,树上掏鸟窝的混小子了,而是高高在上的大唐权贵,每天都要进长安城跟皇帝陛下商讨社稷民生大事的国之栋梁,夫妻二人客气是他们教养好,可村民们却不能理所当然把人家的教养当成福气。

拘谨内敛,进退得宜,几位长辈宿老留下一堆贺喜话之后,便非常识趣地退下,李家奉上的茶水连动都没人动。按老人们的说法,贫贱之命福薄,喝了权贵家的茶老天都看不过眼,会折寿数的。

村民们三三两两仍聚在李家大门前不肯散去,村里宿老们从李家出来,脸上泛着与有荣焉的喜意,跨出门槛便朝村民们呵斥开了,连声骂着大家不懂规矩,失了礼仪,然后便催促着大家赶紧散开,莫给李家公爷添麻烦。

村民们嘻嘻哈哈一阵后刚准备往回走,便听远处马蹄隆隆,乡道上扬起一阵黄尘,马儿近了,众人发现为首者是一名宦官,手中高高捧着一卷黄绢,离李家大门老远便尖着嗓子喊开了。

“恭喜贺喜,李家郎君爵封县公,圣旨到——”

李家门口众人一愣,接着纷纷跪拜伏首,眨眼间地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宣旨晋爵的场面风光且隆重,李家着实热闹了一番,若说李家最激动兴奋的人,却不是李素和许明珠,而是李道正,尤其听到宦官念到将李素亡母追封为秦国夫人后,李道正顿时热泪盈眶。

宦官走后,李道正独自一人去了村子西面的亡妻坟上,带了香烛纸钱和两坛烈酒,一走就是一下午,直到快深夜时才申请疲惫地回了家。

没人直到李道正独自一人在亡妻坟前说了什么,李素一直等到半夜,见李道正回家时醉醺醺的,两眼又红又肿,隐隐可见泪痕,李素很识趣的没多问,唯有暗暗一声叹息。

亡母的身份,终于有个交代了,在李道正和李素父子眼里看来,李世民追封的秦国夫人,分量比李素这个县公要重得多,如果说李家今日确有喜事的话,也就只有追封亡母这一桩喜事了。

办成了这件事,李素并不觉得多么喜悦,心底里只有一点淡淡的遗憾。

“子欲养而亲不在”,或许便是李素此刻心中最真实的写照,有时候李素甚至暗暗在想,如果自己能够早点来到这个世界,早在襁褓时便来了,母亲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晋爵不仅仅代表着身份的提高,还有一系列的待遇,比如赐土地和食邑,比如府宅允许扩建若干丈,府中建筑允许拔高多少尺,还比如…朝廷允许并且奉养八个媵妾。

所谓“媵妾”,自然是指女子,字面上虽然带了一个“妾”字,但身份却比妾室高很多,通常是家主娶正室时,随同正室夫人陪嫁过来的姐妹,可以是亲姐妹,也可以是宗室姐妹,身份最低是夫人在娘家待字时陪在身边的贴身侍女,陪嫁过来后便以“媵妾”的身份侍候家主。

当然,如果一定要解释得更直白一点,“媵妾”这个词,其实完全是因为正室娘家人而存在,简单粗暴的说,就是正室的替补,古代人寿命不长。很容易就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正室夫人香消玉殒,婚归离恨天,家主也别以为从此能把外面的小狐狸精扶正了,还有“媵妾”等着接正室的位呢,反正都是同一个娘家出来的,扶正为正室的媵妾,所谋所取者,当然还是站在娘家人的立场。

之所以说媵妾的地位比妾高,不仅仅因为她们能替补正室,而且她们的身份是国家朝廷认可的,每个月都会发给与身份等级相符的月俸。相比之下,妾室的地位就低太多了,只比内宅后院的通房丫鬟和家仆高那么一点点,不小心摔个瓷瓶都有可能被正室夫人下令扔进井里,还不用负法律责任,官府顶多罚点款了事。

由此可见,古代人确实很会玩,收姐妹花还能想出一个如此冠冕堂皇的名目,实在是艺高人胆大一类的禽兽…

以大唐的礼制,如今李素贵为县公,也有资格娶八个媵妾进门,只要把媵妾的名字籍贯报上礼部,礼部马上就会给媵妾们相应的身份,造下名册,朝廷还会给予月俸粮米,而那些进了门的媵妾们从此就不再是小狐狸精,而是受朝廷法律保护的…小狐狸精。

李家说话算话,果然在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整个村庄着实热闹了三天。

待到大家的兴奋劲过去,日子渐渐恢复如常,李家上下也终于松了口气。

大门口的牌匾早已换上了新匾,“泾阳县公府”几个大字湛湛发光,老远便透出一股威严,再加上门口愈发精神抖擞的部曲们整齐的军容,李家这个大唐新兴的门阀终于露出一丝底蕴。

兴奋劲头过去后,一些不太好的影响也渐渐浮上水面。

李素爵封县公的事已渐渐在长安城内外传扬开来,不出李素所料,全城炸开了锅,尤为震惊的便是朝臣们。

李素对大唐社稷有功,不夸张的说,是泼天大功。懂得内情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不论立了多大的功劳,朝堂终归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许多跟随李世民戎马一生鞍前马后的老功臣们,临老快断气了也没混上一个县公,凭什么李素这个嘴上无毛的混账小子当上了?平日里懒懒散散消极怠工,尚书省的差事每个月能来应卯两三回便算是烧高香了,至于人品…这个没脸提,提了怕李素没脸。

二十多岁的年纪,东搞搞西搞搞的,怎么就当上县公了?陛下对他的圣眷难道深厚到如此地步了?尤其是近年来,陛下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当年封赏出去的爵位慢慢收回来,许多功臣哪怕只犯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过错,换来的也是李世民似真似假的大怒,然后旨意一下便是削爵贬谪,大唐的爵位是一代代削减降级的,如果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世民的用心的话,说不定他每天夜深人静之时都在焚香沐浴祷告上天,请求那些被封了爵的老家伙们赶紧蹬腿,最好全家死光…

这样的大环境下,唯独李素一人逆流而上,二十多岁的年纪被封为县公,实在是令人不敢置信。

痛骂的,不服气的,嫉妒的皆有之,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悄悄施法用针扎小人,诅咒李素无疾而终,早登极乐。

有些人在心里默默嫉妒,在家里痛骂几句过过嘴瘾,有些人却真的不爽了。

消息传开后,御史台的几位监察御史们第一时间上疏,请求李世民收回成命,上疏的理由很多,李素年纪太轻啦,德望不足以服众啦,虽有寸功却无资格封公啦,甚至还有更耿直的家伙直接劝谏李世民不可宠信过甚,李家还有一位英国公李绩,再加一个李素,李家可就愈发壮大,说得好听这叫“一门两公侯”,说得不好听这叫“权柄过重,养虎为患”。

因为李绩在军中威望太深,而李素其人,严格说来也是从军方开始发迹,作为帝王,制约平衡才是正道,而你却又给李家封了一位县公…敢问陛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够刺激,所以想给自己找点麻烦,挑战一下生存极限?

平心而论,几位监察御史上疏的内容倒也并非刻意针对李素,他们针对的是这件事,也是为了给大唐消除隐患,毕竟李世民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如何论功封爵,标准可就有点混淆不清了,到底立多大的功算是大功?功劳大到什么地步能封公侯?当年跟随陛下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臣们立下的功劳究竟是大功还是小功?

李素晋爵一事,很快被朝臣们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如同李素当初所预料的一样,晋爵之后能得到多大的好处无法得知,但一定会惹来麻烦。

现在,李素果然有了麻烦,而且是被群起而攻之,李素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猫,鱼没摸着,反惹了一身腥,实在是…都瞎吗?看不到猫咪那么萌吗?怎么忍心伤害它?

第七百六十四章 满城风雨

有时候好事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坏事,明明是大喜临门的事情,过了一晚就突然变成了无妄之灾。

李素并不笨,可以说比绝大多数人聪明,从李世民给李素晋爵的那天起,李素便预感到此事对自己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喜事,如今果然不幸料中。

御史台是一群很喜欢管闲事的人聚集起来的朝廷机构,这些人平日里没什么大用,说到治国安邦,他们比不得三省六部,出口成章却往往言中无物,说白了就是遇到国事便只知废话连篇,所以治国不是他们的强项。

只不过如果道起东家长西家短,哪个朝臣德行有亏,哪个勋贵仪容不整,哪家公侯之子路过东市拿了个瓷瓶没给钱等等,御史们便精神抖擞了,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往死里参,痛哭流涕加痛心疾首,一个瓷瓶没给钱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便成了道德礼乐崩坏亡国即在眼前的恶兆,不诛不足以还世道朗朗青天白日云云。

演技精湛,表情夸张,言辞如刀,斥责如箭。

这类人在朝堂里向来都是很讨嫌的,因为他们太追求完美,任何一点小小的瑕疵落在他们眼里都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在他们眼里,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整个朝堂的大臣都成了坏人,是他们专政的对象,甚至包括皇帝。

李世民当初喜欢玩鸟(注:字面意思,玩的鸟是有羽毛有翅膀的那种鸟,不是别的那啥),有一天逗鸟逗得正欢,有名的谏臣魏征忽然进殿,饶是李世民雄才伟略,对这位朝堂里最讨嫌的言官也不知不觉心怀几分畏惧,生怕魏征拿他的鸟大做文章,于是赶紧将鸟捂在怀里,强打起精神和魏征聊天。

而魏征这老头儿也坏到极点了,不知是否已发现李世民怀里的鸟,坐在大殿内若无其事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两个时辰也没告辞的意思,待到魏老头好不容易兴尽而退,李世民怀里的鸟早已被他自己活活捂死了。

言官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正所谓“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这句话说起来大逆不道,但言官们却真敢这么干的。贞观朝最不怕死最喜欢摸老虎屁股挑战生存极限的谏臣魏征,已为无数继往开来的后来人对关于如何完美作死做出了教科书般经典的示范。

李素被封县公,长安朝堂里的议论便是由言官开始的。

理由很多,威望,德行,功劳,年龄等等,别看李素平日里在朝臣们面前扮乖装嫩,一个个叔叔长伯伯短的,这些年倒也颇得朝臣们的喜爱,基本没给自己树敌,那是因为李素并未触及到大家的利益,一个小小的少年郎,仗着陛下的恩宠,也着实立过几件功劳,封个县侯情当是哄哄少年开心,也让陛下乐呵一下,所以当年李素封侯的事并未在朝堂里泛起多大的波澜。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了,这次李素是爵晋县公。

“公”啊,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子,嘴上无毛还经常闯祸,何德何能竟能封公?他若封了公,我们这些追随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家伙是不是都该去死了?

“不患贫而患不均”,这句话用在朝堂上也合适。李世民这些年有意无意削减爵位,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既然大唐的爵位基本没有指望,我们谋官职便是,反正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都得不到。

可是如今有一个人逆流而上,年纪轻轻就被破例封了县公,嫉妒心使然之下,朝臣们可就想不通了,削爵大家没意见,封爵可不成,一个毛头小子无端端被封了公,你置我们这些老臣于何地?

风浪骤起,满城风雨。

以监察御史石狄为首,御史台共计五名御史联名上疏,请求李世民收回成命,不宜封赏过甚。

过了两天,事情越闹越大,看不过眼的朝臣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朝中竟有百来名大臣都接连上疏,请求李世民慎重斟酌给李素晋爵一事。

长安城内也是流言四起,臣民明里暗里议论纷纷,李素很被动地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李素丝毫没有身处风暴中心本该战战兢兢的觉悟,此时的他像一块历经千锅的滚刀肉,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悠闲地躺在东阳道观的水榭凉亭内,枕在东阳柔软又有弹性的大腿上,侧着头任由东阳给他掏耳朵。

时已入春,万物复苏,久违的阳光也从厚重的云层里冒出了头,万道金光洒满人间,春花悄然绽放,细柳随风摇曳,春风拂过脸颊,有些痒,但很舒服。

东阳掏耳朵掏得很细致,一柄银制的小耳勺拈在手中,她的神情严肃而小心,像一位正在给患者动大手术的外科医生。

“长安城里都闹翻天了,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道观都有传闻进来,说朝臣们为了你差点没把父皇的金殿掀了,你可倒好,居然还有闲心到我这里晒太阳…”

东阳一边掏着李素的耳朵一边碎碎念,顺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嘶…轻点!把我捅聋了我叫上全家全住你道观里来,赖你一辈子。”李素脸颊抽搐,细眯着眼,似痛苦又似舒服。

东阳嗤地一笑:“那可好了,我现在就让你变聋子,有本事把你家夫人,李家阿翁还有你家的丫鬟家仆和部曲全搬进道观,我虽只是个出家人,可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别说养你全家一辈子,就算养你十辈子也绰绰有余。我敢养,你敢搬来么?”

李素的眼睛赫然猛睁,显然东阳的话非常提神醒脑。

“你有那么多钱?考不考虑送给我?怎么说我也是你男人,女人家家的,留那么多钱做什么,来,都交给我,我来帮你保管…嘶!轻点!”

东阳故意稍稍下了重手,没好气道:“说到钱你就来劲了,晋爵那么大的事你却浑不在乎!”

李素眨眨眼:“今心情好,咱不说晋爵,就聊聊钱的事…说说,这些年你都攒了多少钱?你一个公主,每月宫里殿中省都有月份和用度送来,你留那么多钱做甚?乖,都送给我吧,要不投资也行,我帮你运作,大钱生小钱,小钱再生大钱,想象一下,当某天你打开门,发现门外堆满了钱和银饼,把你家大门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想想,那幅画面该是多么的喜气洋洋,喜从天降,喜极而泣…”

东阳噗嗤一笑,不轻不重捶了他一下,道:“又在胡言乱语了,哼,不怕告诉你,我有钱,有很多钱,但我偏就不给你,一文都不给,让你看着干着急,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么?被你几句话一哄骗就乖乖的把钱送入虎口,以后你再从我这里骗钱试试?”

李素吃了一惊,然后目光灼热且深情地看着她:“东阳,我还是喜欢当初那个傻傻的你,轻轻松松就能骗到你钱的你,告诉我,你跟谁学坏了?让我抽死他好不好?”

东阳俏生生地瞪着他,嗔道:“跟你一起这么多年,你的那些伎俩别再想瞒着我,若说学坏,就是跟你学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