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首先看眼缘,其次看脾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还得看三观,三观若不合,再投契的两个人也不会走到最后。

李素已不想纠正武氏的三观了,这是件很累的事,而且能纠正过来的概率极小,懒散如李素者,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注定徒劳无功的事情上。

“罢了,你回书房好好看书吧,嗯,莫只看那些兵书策论,也该多看看圣贤之道,或许你觉得圣贤之言枯燥迂腐,但是,圣贤的话能流传千年,必然有它的道理,千年华夏子民,从出生到死去,如何做人的道理皆是上古先贤们教的…”

武氏不敢再反驳,垂头应是。

李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还是白说了,她肯定阳奉阴违的,李素很早就知道,她打从心眼里看不起圣贤,尤其是圣贤关于人性中“真善美”的部分,在她看来,全是满篇荒唐,愚民之论而已。

苦笑摇摇头,李素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武氏叫住了他。

李素回头,静静地看着她。

武氏俏脸涨得通红,神情犹豫挣扎片刻,方才讷讷地道:“奴婢记得公爷曾经说过,东宫太子最后的人选,并不一定是朝野皆认定的魏王李泰,公爷的话,奴婢一直记得很清楚,奴婢斗胆再问一句,时至今日,您…还是这么认为的吗?”

李素呆愣一阵,接着脸上浮起耐人寻味的笑容,深深地注视着她。

武氏被李素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头却越垂越低了。

半晌,李素才收回了目光,长长一叹,淡淡地道:“没错,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看好魏王泰,他没有当太子的命。”

武氏沉默许久,忽然屈膝行了一礼:“奴婢明白了,谢公爷教诲,奴婢…回屋再想想,再想想…”

李素看着武氏的背影,心中泛起许多感慨。

他知道武氏为何没头没脑问出这个问题。

心比天高的人,永远在找寻机会,永远不甘人下,永远有一颗俯瞰苍生的心。

这样的心态,武氏有,李世民也有。

自从安平侯刘平登门赔礼之后,李素与刘显的那点小冲突迅速平息下来,两家已然一团和气,就连长安城的市井民间也没翻起半点波涛涟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许明珠去过了侯家,不但给侯家留下了许多礼品,还留下了二十名李家部曲,他们遵照李素的吩咐,日夜轮值在侯家门口,尽职尽责地保护着侯家人的安全。

不出意料,安平侯府的人似乎有了忌惮,也没再敢上侯家闹事寻仇,或许曾经有过寻仇的心思,毕竟如今的侯家对安平侯府来说,大抵跟一只蝼蚁差不多分量,轻易便能捏死,只不过自从二十名李家部曲在侯家破败逼仄的小宅门前威风凛凛地站值守卫之后,便没有人再敢打侯家的主意。

李素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宣告,侯家的恩怨,由泾阳县公府接手了,无论恩或怨,泾阳县公府照单全收,绝不打折。

第七百八十章 布局脱罪

男儿大丈夫,该担当的事绝不推诿,无论是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觉得自己应该担当,那么,便担当起来,前途无论多险恶,艰困,甚至注定了失败,只要有担当的勇气,活着就永远被人高看一眼。

“责无旁贷”四个字的含义,勇于担当的人才会懂。

李素曾经救过侯君集两次,而这一次,他再次担起了侯家的恩怨,只不过这一次却已不是纯粹的为他人担当了,多少带了几分利益的因素。

毕竟,李素只是侯君集的朋友,不是他爹…

李家部曲站在侯家大门前的那天起,便意味着李素正式向长安城的臣民宣告,侯家由李家守护,侯家当年的仇怨若寻上门来,李家负责解决。

这个非常明显的信号显然吓退了许多人,包括安平侯。

毕竟如今的李家已是豪门权贵,谁若想去侯家寻仇,首先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看有没有资格与李家为敌。

时至今日,随着李素的身份水涨船高,长安城能惹得起李素的人不多了。当然,长孙无忌算一个,据说他还是安平侯背后的靠山。

不过当李素把整件事公然摆到了台面上,长孙家却一声不吭,毫无反应。

长孙家的反应很正常,正在李素的意料中。

李素的做法可以说是非常蛮横的,这一点他跟程咬金学了个十足,知道侯家仇人不少,李家要保侯家,索性便大明大亮摆开车马,寻仇可以,自己上门来,不管来了多少人,咱们便在侯家门口打一架。反正李素还顶着一个“长安小混账”的江湖名号,撒泼打架也不必在乎脸面,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是不要脸界的同行,欢迎来寻仇,定让你不虚此行,把天捅破都奉陪。

这般无赖的架势摆出来,但凡稍微要点脸面的权贵都不好意思再出手了,长孙无忌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无比爱惜羽毛的关陇门阀,自然更不好意思帮安平侯出头了。更何况,世人皆知侯君集已被流放,侯家已是满门妇孺,当年侯君集风光时你不敢上门寻仇,如今落井下石却只敢朝侯家的妇孺下手,名声传出去至少得臭三代,睿智如长孙无忌者,又怎会行此下下之策呢?

所以自从李家部曲值守侯家大门以后,长孙家和安平侯家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反应。

侯家因为李素的这个动作,终于保得太平,一家人住在狭小的宅院里,在侯方氏的操持下,倒也恬然安宁。

三日后,侯君集的长子侯杰来到了太平村。

侯杰是奉母亲侯方氏之命来的,目的是为了感谢李素。

李素这次很热情,明知侯家已一贫如洗,他还是亲自出门相迎,老实说,这么多年了,李素是第一次不带任何功利心的迎接一个客人。

侯杰很识礼数,尽管侯家已一穷二白了,可他还是带了礼物上门。

礼物的价值很低,都是侯家妇孺在家缝绣的花鸟虫鱼,还有自家菜地里种出来的一筐绿菜,单薄寒酸的礼担摆在院子正中,侯杰脸色有些赧然。

“子正兄恕罪,实在是家用不便,只好尽家门之所能,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愚弟知道很寒酸,只求子正兄莫生气,您若看不上眼这些东西,还请等愚弟告辞后再扔远…”

李素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发现侯贤弟似乎很喜欢挤兑人啊,你这话说出来,我就算想扔远也不好意思了,侯家已是这等境况,我莫非不知?何必还咬着牙送礼?打肿脸充胖子有意思吗?”

侯杰苦笑道:“愚弟也不想送的,外人面前我或许还强端着几分国公府出身的架子,可是子正兄面前我有必要撑面子么?只不过,今日这些薄礼却是母亲大人吩咐一定要送来的,母亲大人说,侯家虽已颓败,但不是不识礼数的人家,登门拜谢自该有拜谢的规矩,子正兄帮侯家度过大难,若空手上门致谢,那是侯家没教养,只是侯家穷困,能拿出手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不求子正兄看得起,只求侯家人能看得起自己,再穷也能挺直腰杆站着。”

李素怔忪半晌,然后长叹口气,面朝长安城方向躬身行了一礼,摇头叹道:“侯婶娘真是巾帼英雄,有她一人在,侯家无论遇到任何危难都垮不了,娶妻若斯,侯大将军何其幸也。”

侯杰微微动容,待李素行完礼,侯杰却忽然面朝李素屈膝跪拜,李素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侯杰却死拗着不肯起身,动情地道:“愚弟来之前母亲大人也说过,长安城中无义士,世人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寡,子正兄不惜得罪权臣,不惜被人非议而保侯家平安,我父有缘识君,何其幸哉。今日侯杰代父母高堂与满门妇孺老弱,拜谢子正兄挽扶侯家之大恩。”

侯杰拜完后径自起身,又朝李素长长一揖:“原本大恩不该言谢,可如今的侯家,除了拜谢,再无长物可报,若我父亲时运转济,能够等到赦令归京,侯家定有厚报。”

李素笑道:“那是将来的事了,侯贤弟放心,侯大将军定有转运的一天。”

侯杰苦笑不已,谁都知道侯君集事涉谋反,就算皇帝开恩大赦天下,赦谁也不可能赦他,大逆之罪,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李素的话听在侯杰耳中,只当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话罢了。

李素看着侯杰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解释,转身便请侯杰前堂入座。随即扭头吩咐薛管家设宴,并吩咐将侯杰带来的绣绸送入内院给夫人,让内院的丫鬟们做成枕面,而带来的绿菜则命厨子马上洗摘后做成菜羹。

侯杰一怔,立马露出感动的表情。

无声无息间,李素给了他最体面的尊重。

入前堂,宾主各自落座,丫鬟们很快摆上酒菜,二人各据一案,互敬互饮,李素说起长安城的一些闲杂趣事,侯杰却一无所知,一问方知,自从侯君集被除爵流放后,当初与侯家子弟厮混的纨绔们已渐渐断了往来,一朝失势,门庭冷落,这一年来,侯家从上到下尝尽了世态炎凉。

李素暗自一叹,侯家的下场更令他提高了警惕,“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若不想步侯家后尘,不让家人妻小过这种颠沛落魄的日子,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走错一步,站得越高,离地越远,摔下去也越痛,侯家便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侯杰端杯饮尽杯中酒,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幽然叹道:“多日未曾饮子正兄所酿的烈酒了,家道已颓,母亲大人削减了一切不必要的开支,这酒之一物更是不准任何人再饮,愚弟快一年未尝过酒味了。”

李素笑道:“稍停贤弟回去时带上十坛,区区杯中物,用不着一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模样,怪瘆人的。”

侯杰笑了两声,急忙谢过。

酒过三巡,李素敲了敲桌案,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侯贤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父亲真能得到赦令归京呢?”

侯杰一怔,然后自嘲般苦笑摇头:“子正兄莫闹了,我父亲犯的什么事,你比我更清楚,我听父亲说过,若不是子正兄冒着风险力保,侯家早已被满门抄斩了,能得个流放琼南且不究亲眷的下场,全托子正兄的恩情,你觉得陛下有可能会赦免他吗?”

李素笑道:“侯大将军确实有错,但你记住,‘有错’,不是‘有罪’,两者是有区别的,当初附逆李承乾谋反,侯大将军可没有调动过一兵一卒,更没有助纣为虐,没杀过一个守城将士,尤其是最后,他还在杀阵之中劝服数位将领卸兵弃甲,自缚双手跪在太极宫前请罪,若论起罪状,侯大将军所犯之罪其实是非常轻微的,用‘一时糊涂’来形容最为恰当,事情过了这么久,陛下心中再大的怒火差不多也消了,如今陛下尤喜追忆往昔,甚思当年那些从龙功臣,所以才有了设立功臣画像一事,你父若欲求得赦令归京,现在恰正逢时。”

侯杰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素,语声带了几许轻颤道:“子正兄所言…可当真?”

李素一脸严肃地凑了过来,正色道:“认真看看我的脸,告诉我,你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侯杰呆住,片刻后方才迟疑地道:“什…什么?”

“诚信啊瓜怂!”李素白了他一眼:“我口干舌燥说了这半天,就为了逗你玩吗?”

侯杰呆怔一阵,神情渐渐浮上极度的惊喜,呼吸也不自觉地粗重起来:“子正兄…果真能帮我父亲求得陛下赦令?”

李素缓缓道:“可以,但是,我需要布局,而且,还需要你和侯婶娘的配合,如果此事能成,你父亲不仅能够得到陛下的赦令,甚至还能继续领兵,出征西域。”

侯杰愈发满头雾水:“西域?”

“不错,西域焉耆王龙突骑支反叛大唐,截断丝绸之路,抢掠屠戮过往商旅,难道你不知道?你父亲侯大将军有过征伐西域的经验,是出征西域最合适的人选,陛下若能赦免你父,相信他就不会介意再次起复你父亲,让他领兵出征。”

第七百八十一章 断腕筹谋

说起来侯君集能不能得到李世民的赦令,能不能领兵出征西域,其实跟李素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完全不关他的事。

只是李素布的局,里面包括了侯君集这一环。

以李素如今在长安城的人缘,那些军中老将们几乎个个都与他交好,自己还有一位军中地位仅次于战神李靖的舅舅,这么多关系不错的将军,李素却偏偏选择了侯君集。

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侯君集最合适。

有过救命之恩,而且不止一次,同时侯君集当初敢造李世民的反,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狠角色,最后李素还主动解决侯家的危难…

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李素与侯君集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多,牵扯越来越深,更不提里面还有利益,人情,恩情等种种因素,放眼长安城内的诸多老将,与李素的交情深到这个地步的,几乎没有,连他那位舅舅李绩也没到这个地步。

所以李素决定再拉侯君集一把,正如他跟许明珠交的底,这一次解决侯家的危难,里面掺杂了利益的因素,李素不怕坦然承认,就算当着侯君集的面,他也敢这么说。

人总是不喜欢被人利用,一说起被利用了便满腹愤懑,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其实如果思维不那么局限的话,换个角度想一想,能被人利用也并不算坏事,至少自己有着被人利用的资本,一定是自己的某方面特别突出,超脱于世人,才会被有心人看上,然后利用,这样说来,被人利用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含蓄的赞赏。

在李素的眼里,侯君集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具有被利用的价值,所以李素想利用他,当然,做人也要讲点道德,就算利用别人,也要当面把话说清楚,若能各取所需,便不再是利用,而是合作,李素同样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这个说法听起来便舒服多了。

侯杰跟大部分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言行比较嚣张,脑子比较单纯,让他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没问题,正是拿手好活儿,让他忧国忧民思策泽民就不行了。

听到自己父亲居然能够得到皇帝的赦令,并且还能干回领兵打仗的老本行,侯杰眼睛越来越亮,神情浮现极度的兴奋。

“我父亲若能得赦归京,侯家上下定铭记子正兄的大恩大德,此恩世代传延,永志不忘!”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若你父亲不能得赦令,难道侯家就不记我的大恩了?”

侯杰神情一滞,面现赧然之色,急忙拱手打算解释,却被李素摆摆手拦住。

“恩不恩的,我从来不在乎,侯家不记也没关系,实在不想欠我太多的话,等你父亲回长安,让他把恩情折算成银饼给我,这种报答方式正合我意,千万不要以为用银饼报恩是在侮辱我,我真的不怕被侮辱,只怕你侮辱的力度不够大…”

侯杰目瞪口呆:“…”

李素干咳了两声,老脸有点发红,提起钱财就不由自主地兴奋了,一兴奋就管不住嘴,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孤高冷艳的完美人设瞬间崩塌…

“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咱们回到正题…”李素拍了拍侯杰的肩,道:“你难道没什么问题问我?”

“有。”侯杰回过神道。

“你问。”

“子正兄刚才说能帮我父亲得到赦令归京,还说要布局,需要侯家的配合,请子正兄吩咐,侯家如何配合?我代母亲大人表个态,侯家上下定效死命,哪怕搭上本族子弟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侯杰说着露出狠厉的表情,显然侯家这一年来的遭遇令他快黑化了,从高处摔得越狠,便越明白权势的重要性,侯杰身为侯家长子,感受自然更深刻,为了让李世民赦免侯君集,侯家上下确实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了。

李素摇了摇头,笑道:“没那么严重,我出的主意,若让你们侯家还搭上人命,最后算起来,我对你们侯家到底是有恩还是有仇?”

侯杰急忙道:“子正兄真的不必顾忌,只要我父亲能回来,侯家牺牲几个人不要紧,包括我在内,这一年我算是看清楚了,若没有我父亲在,侯家就是一只让人随便捏死的蝼蚁,全家老少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这种日子我侯家都过够了,若牺牲几个人能换得侯家再续风光,侯家才能继续开枝散叶,越来越强盛…”

话说得理直气壮,也颇有一去不返的豪迈气概,但李素仍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阵不太舒服的感觉。

权贵之间的斗争激烈且残酷,权贵为了家族强大随时能够牺牲族中子弟,这是为了大局出发,被选中的子弟都有着献身的觉悟,甚至是光荣的荣誉,死后牌位将会在族中祠堂里高高供起,让后人凭吊赞颂…

道理李素都懂,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

心中不舒服,李素的表情难免便有些清冷了。

侯杰却浑然不觉,仍旧兴冲冲地道:“还请子正兄吩咐,侯家该如何配合您,愚弟必赴汤蹈火!”

李素忽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饮酒都没滋没味了,闻言懒懒散散地道:“配合很简单,从你们侯家挑选一个后辈子弟出门,找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安排人打断他的腿…对了,所谓择人不如撞人,就你吧,嗯,侯君集的嫡长子,未来侯家的继承人,分量足够,大小长短正合适…”

“啊?”侯杰脸色一变,额头顿时渗出汗来,结结巴巴地道:“子,子正兄…您莫闹!”

“谁跟你闹了?侯家我不认识别的人,只有你了,而且你刚才那番为了家族不惜慷慨赴悲歌的豪迈模样令我深深感动,若不成全你,实在枉费了你一腔为侯家献身的热血,哎呀,一段佳话呀,知道咱俩现在像谁么?想想,仔细想想…”

侯杰脸色已然变得惨白,讷讷道:“像…像谁?”

李素啧了一声,道:“像战国时的燕太子和荆轲呀!一个请人去送死,另一个主动要求去送死,啧啧,千百年后,咱俩说不定又是一段传奇的千古佳话呀…”

扑通一声,侯杰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脸上的汗水越流越多。

“子,子正兄…还有别的选择吗?愚弟毕竟是侯家长子…”侯杰哭丧着脸道。

李素笑眯眯地道:“当然有别的选择…”

侯杰立马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刚才我不说过要打断腿么?”

侯杰狂点头,两眼一闪一闪亮晶晶。

“傻孩子,你可以选择打断自己的左腿或是右腿呀…若你更慷慨一点,狠下心打断自己的第三条腿,啧!我的布局可就事半功倍,你父亲归京的成功几率就更高了…”李素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个人觉得啊,反正你已经有了儿子,而且好几个了,侯家长房已有了后,你第三条腿的用处似乎…”

话没说完,侯杰被狗咬了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惨白着脸急声道:“左腿!我选择左腿!”

李素叹了口气,侯杰悲愤地发现,李素对他的选择似乎有点…失望?

“子正兄,打断我的腿我认了…”侯杰咬了咬牙,一脸悲壮,道:“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做?”

李素笑了笑,笑得高深莫测:“然后…便该请侯婶娘出场了。”

安平侯刘平被调任长安,任职吏部侍郎,对朝堂来说,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官职调动,偌大的朝堂里,有人进有人出,有人莫名其妙被贬谪,也有人稀里糊涂被升官。

看在外人的眼里,刘平最近应该属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类的人物,毕竟从那个偏远的凉州调来大唐繁华的国都权力中枢任职,虽说属于平调,但地位和含金量却跟凉州不可同日而语,人在长安,在权力中枢,想给自己创造平步青云的机会比在凉州容易多了,尤其是刘平还傍上了大唐第一权臣宰相长孙无忌的大腿,有人脉有后台有机遇,刘平的前程何止一片大好,路上简直铺满了金砖。

外人的看法当然是不足信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眼里的刘平风光无限,只有刘平自己清楚,如今的他,正是有苦难言。

原本调任长安后,刘平确实很得意的,一直到他那个不争气的犬子当街殴打侯杰,却不小心被李素遇到后,刘平便知道自己得意的日子差不多到头了。

李素是什么人,刘平早在凉州任职时便已有耳闻,少年成名,天下皆知,这些年陆陆续续为大唐立下的功劳摆出来,连刘平这位勉强算是开国功臣的人都暗暗咋舌吃惊,少年封爵,深得圣眷,而且脾气不小,不仅混了个“长安小混账”的江湖匪号,连当今天子他都敢怼,一篇《阿房宫赋》气得陛下七窍生烟,怒极了也只罚他蹲了几天大理寺而已…

如此多的事迹,几乎可以称得上“传奇人物”了,刘平的儿子要死不死的竟得罪了他…

老实说,刘平当时大义灭亲的心都有了。

虽说抱上了长孙无忌的大腿,但李素这个人,也不是轻易能招惹的,尤其是从他对刘显的做派来看,李素这个人与外界的传闻一样,为人确实有些混账,甚至毫无掩饰地说过,他是个不怎么喜欢讲道理的人,喜怒全看心情,说发作就发作,从来不顾忌后果,县侯的儿子说揍也就揍了。

想想也不奇怪,皇帝陛下够尊贵了吧?人家就站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抑扬顿挫地念出了那篇《阿房宫赋》,——连皇帝都不怕,还会怕一个县侯的儿子?

怀着满腹忐忑,今日刘平持拜帖登了长孙无忌的门。

拜望当朝权势最盛的宰相,刘平自然不能空着手,但更不能大白天装着几大车礼物大摇大摆停在长孙家门前,真这么缺心眼的话,长孙无忌不介意把他扔进大理寺,问他个贿赂朝臣之罪。

事实上刘平登门时,袖子里仅仅只带了一份冗长的礼单,礼单也不会冒然直接递给长孙无忌,这么做还是缺心眼,于是刘平进门后首先将礼单递给了长孙府的管家,管家会意,飞快将礼单收进自己的袖中,然后非常热情地将刘平请进前堂。

跪坐在前堂里等了小半个时辰,长孙无忌这才姗姗而来。也不知确实是因为国事繁忙,或者故意端一下宰相的架子,刘平却不敢有半点脾气,见长孙无忌从前堂后面的屏风转出来,刘平急忙挺直了身子,端端正正朝长孙无忌行了一礼。

长孙无忌朝刘平淡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请刘平坐下。

二人寒暄了几句朝局和国事,刘平终于忍不住了,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相爷,前几日下官犬子无意中得罪了泾阳县公,此事下官着实不安…”

长孙无忌眉眼微抬,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刘县侯有何不安?你不是亲自登门赔过礼了么?李素也受了你的赔礼吧?”

刘平苦笑道:“赔礼是赔礼了,李县公也说揭过此事了,可是…下官赔礼那天又犯了错。”

长孙无忌皱起了眉:“你又犯了什么错?”

刘平叹了口气:“下官登门赔礼时,仍以为李县公少年封爵乃是幸进,心中存了轻慢之意,所以赔礼时没有带上我那惹祸的犬子,下官与侯家的恩怨也只字未提,单只是拿犬子和李县公的冲突赔罪,后来下官出了门,渐渐察觉到不妥,想想当时李县公的神色冷淡,恐怕心中已是不悦,下官这次赔罪,只怕将他得罪更深了…”

长孙无忌淡淡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你以为李素封爵是幸进?莫非在你心里,李素是一个只知揣摩圣意而讨陛下欢心的弄臣?刘县侯,你也算是开国功臣了,就这么点眼力,老夫真怀疑你是如何混迹到如今这个地位的…”

第七百八十二章 突生横祸

高祖李渊立国以前,刘平只不过是侯君集帐下一名兵曹,被侯君集行军法打断腿后才痛定思痛,奋起立功,终于在立国后混了个县子之爵。

论资历,刘平在大唐这些名将面前一点都不起眼,他的名字到现在都没什么知名度,论做人为官的能力,其实也非常平庸,否则绝不可能在给李素赔罪时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刘平说到这里时,长孙无忌脸色和语气都不怎么好了,心中甚至有些淡淡的悔意,——怎么让这么一号蠢货抱上了自己的大腿?世上趋炎附势之辈多矣,选来选去居然挑了一个猪队友,实在是流年不利…

能成为大唐第一号权臣,长孙无忌的涵养城府自然不浅,尽管心中对刘平不满,甚至有些厌烦,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的意思,仍然面无表情。

“李素这人,不可以常理揣之,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等少年郎,他曾经立过的功,做过的事,刘县侯你莫非没听说过?”

刘平垂头恭谨地道:“当然听说过,只不过…”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只不过,见面不如闻名,对吧?乍见之下,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嘴上无毛的青涩少年,人家又是一脸和气谦逊,甚至一脸软弱可欺的样子,你更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便存了轻慢之心,对不对?”

刘平叹了口气,脸色愈发懊恼了。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道:“刘县侯,老夫不妨告诉你,放眼长安权贵门阀,包括老夫在内,谁都不敢轻觑李素,此子虽年轻,但他做出来的事却是当世无双,许多痴活一辈子的老人都比不上他,他若早生三十年,必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他若与老夫同龄,连老夫都愿对他甘拜下风,不敢与之争长短,而你刘县侯,呵呵…”

这番话很不客气,长孙无忌话中的未尽之意刘平也听懂了,连当今天子和当朝宰相都非常郑重其事地将李素当成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看,你刘平算哪根葱敢轻慢他?你有那个资格轻慢他吗?

刘平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敢有任何不满,只能老老实实垂头听着,神情越来越懊悔了。

长孙无忌阖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还有一件事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如今是尚书省左仆射,是位极人臣的宰相,陛下的左膀右臂,你知道李素将来会是什么人吗?”

刘平呆愣着摇头。

长孙无忌叹道:“若老夫没猜错圣意,他将是未来大唐的第二个长孙无忌!”

刘平悚然一惊,目光震惊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不信是吧?老夫终归越来越老了,总有致仕告老的一天,陛下也一样,老一辈的人渐渐老了,位置却不能空下来,所以陛下如今已在慢慢栽培年轻的能臣干吏,如裴行俭,韩瑗,来济等年轻人,但陛下心中最看重的,却是李素。他常对我说,李素此子有经天纬地之大才,只可惜性情不足,尚需磨练,一二十年后,可相矣。”

长孙无忌转头看着他,道:“陛下这句话,你应该懂意思吧?简单的说,李素是陛下为大唐下一位帝王准备的宰相人选,大唐的第二个长孙无忌,而且老夫坚信,以李素之才,只要他不那么懒散的话,在宰相的位置上必能创出一番比老夫更壮阔的功业…”

“如此重要的人物,令郎得罪本已不智,而你,登门赔礼却还玩弄这点小伎俩,刘县侯,老夫对你真有些失望啊…”

刘平一惊,长孙无忌这话委实很重了,由此看来,李素这人果然得罪不起,就连刘平的后台靠山都不站在他这一边,可见事情有点严重了。

刘平急忙躬身道:“下官已知错了,还请相爷看在下官甫入长安不通世故,帮下官指点一条明路,下官感激不尽。”

长孙无忌摇头:“明路?你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老夫也解不开这个结了,幸好李素非心胸狭窄之辈,只要不把他得罪太狠,通常他也不会主动报复你的…”

目光一闪,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道:“你和侯家是怎么回事?侯君集已被流放,长安城只剩了一些老弱妇孺,就算当年你与侯君集有些仇怨,如今也没有朝他家人下毒手的道理,传出去你这个县侯还要不要做了?你以为陛下将侯君集流放便果真是恨上他了么?”

刘平又是一惊,随即额头的冷汗开始往外渗了。

长孙无忌的目光越来越冷,投靠他的这个家伙实在太不省心了,而且看样子不仅仅是缺心眼,简直是智商有缺陷啊,此刻他心中不由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嘴贱收下这么一号智障…

“侯君集虽被卷进了李承乾谋反案,可他卷进并不深,而且在李承乾谋反那晚,他还主动跪在太极宫前请罪,陛下其实不忍问罪,只不过担心众口难掩,这才将他流放琼南,但陛下一直惦念着侯君集,老夫猜想,不出五年,侯君集必然会被召回长安,重新起用,刘县侯,这个时候你拿侯家妇孺开刀,就算不怕侯君集回来报复,难道你也不怕陛下知道后龙颜大怒?你以为侯君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么?”

刘平听得冷汗潸潸,这个错犯得可比得罪李素的那个错严重多了,搞不好会掉脑袋的。

“相爷,下官,下官只是…”

长孙无忌冷冷一哼,道:“罢了,幸好你错得不算严重,令郎只不过揍了侯杰一顿,还被李素半路拦下,令郎也挨了李素的揍,陛下纵然知晓,想必也不会重治你,不过刘县侯,老夫可要警告你,从今日起,你安平侯府不得对侯家有任何挑衅冲撞,尤其要管教好你的儿子,至于原因,你是清楚的,侯家若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找你麻烦的不是侯君集,不是李素,而是当今天子!明白吗?”

刘平大松一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不停点头。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对刘平愈发失望,并且暗暗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刘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他在自己的阵营委实是个不定时的炸弹,伤不伤得了人不知道,但一定会伤着自己,今日以后,还是弃掉这颗子吧。

接下来二人又寒暄了一阵,长孙无忌这才将刘平打发走。

看着刘平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前堂,长孙无忌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刚才在刘平面前,长孙无忌一直在为李素说话,而且也摆明了态度不会站在刘平这边,更不可能帮刘平出头,只不过…

李素做出来的事情,终究令长孙无忌心中不悦。

要保侯家没问题,与安平侯府冲突也没问题,但是,你派二十个部曲日夜守在侯家大门前,一副与仇家拼命的架势,这个…就很有问题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安平侯的背后站着长孙家,那么你此举是什么意思?是冲着谁来的?不拿宰相当干部是吗?

深吸了一口气,长孙无忌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日严肃端正的模样,可是心中那一阵不舒服,却越扩越大…

长安城永远不缺话题,不缺热闹。

作为一个人口超百万的都城,长安每天都发生着大大小小的新鲜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它们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人世间的众生相,就连僧道亦不能脱俗,他们也占据了众生图里的一处风景,和寻常人一样,被红尘里的情与仇左右着嗔喜,唯有寺中的金身菩萨端坐庙中,目光悲悯地注视众生悲欢。

就在长孙无忌和刘平都以为上次的冲突事件已经过去的时候,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跟侯家和安平侯府有关。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上次侯杰被刘显堵在路上差点被废,后来李素遇见了,将这桩冲突拦了下来,并且不忍故交家眷被人欺凌,于是派了二十名部曲日夜守在侯家门口,给了侯家满满的安全感,不仅如此,李素还给侯家送了米面,送了银钱,保障了侯家满门妇孺的生活。

安全感有了,钱也不缺了,侯家长子侯杰原本就是一个浪荡纨绔公子,有钱又不怕被人揍,自然便打着李素的幌子恢复了以往酒肆买醉青楼买笑的幸福生活。

当然,侯杰的做法颇受争议,毕竟侯家破败成这般境况,老爹流放琼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释还,正是举家艰困之时,侯杰却打着李素的幌子,拿着李素的钱,继续过着以往的浪荡生活,说得好听这叫没心没肺,说得难听这叫烂泥扶不上墙。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侯杰满长安寻欢作乐买醉邀妓之时,终于又出了事。

李素派了二十名部曲守在侯家门口,便等于向长安城的权贵们释放了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侯家以后就是李素罩着了,但凡不是太缺心眼的权贵,找侯家麻烦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李素。

不论与侯家有没有仇怨,李素这么一出面,长安城的权贵果然没对侯家有任何动作了,说是怕李素也好,说是给李素一个面子也好,总之,侯家安全了,连侯杰也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大抵能继续在长安城横着走了。

然而,侯杰终于还是遇到了不长眼的,或者说,是故意冲着他去的。

某日下午,刚在青楼与一个风尘姑娘胡天胡地一番,侯杰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路过一条暗巷,侯杰冷不防被人拉了进去,然后…一通暴揍,侯杰被揍得哭爹喊娘,甚至惊动了巡街的武侯,待武侯们急急忙忙赶来时,施暴者已不知所踪,巷内只剩侯杰一人躺在地上哀嚎,很不幸,他的左腿被人打断了,小腿骨呈一种奇特的角度软软地弯曲着,而侯杰哀嚎一阵后便痛晕过去了。

侯杰出事,当天便上了长安城的热搜头条。毕竟侯家与安平侯的仇怨喧嚣尘上刚刚才被李素平息下去,侯杰还蹭着上次事件的头条热度呢,没过几天马上又出了事,于是噌的一下直接冲上了热搜榜第一。

长安城对侯杰莫名遇袭一事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安平侯府的报复,有的说是侯杰在青楼为了姑娘与某纨绔公子争风吃醋,还有的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说是长孙相爷杀鸡儆猴,故意打断侯杰的腿给李素看,警告李素不要多管闲事,莫掺进安平侯和侯家的恩怨里去…

反正侯杰是受害者,作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井百姓来说,他们没有任何的偏向性,众口相传的各种版本的流言其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剧情朝他们最希望的方向发展,于是,李素和侯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而长孙家和安平侯府也莫名其妙被扣上了一个屎盆子,欲辩而不能,满腔悲愤。

不论任何说法,总之,侯杰的腿已经断了,而肇事的凶手却不知所踪。侯杰被武侯抬回侯家后,侯君集的正室夫人侯方氏马上下令闭门谢客,侯家上下任何不准出门一步,就连日常的吃食用度都是托门口的李家部曲帮忙买来。

事发之后,安平侯府,长孙府,侯家,还有李素家。处于风口浪尖的四家竟没有一家发动家仆部曲去长安城辟谣解释,但是长安城内却已是暗流涌动,侯杰被袭事件在沉默的市井里缓缓发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或是扭曲渲染。

据说侯杰遇袭的当日,长孙府便派了家仆,匆匆忙忙将安平侯刘平接到了长孙家,两个时辰后,满头冷汗一脸悲愤的安平侯刘平才着急忙慌从长孙家出来,脸色非常难看,充满了焦急和愤怒,显然与长孙无忌的聊天很不愉快。

至于李家,当然也没有出声解释,旁人都清楚,李素没必要解释什么,他不是侯家的仇人,完全没动机去害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