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与刘神威算是老相识,当初治天花时便认识了,这些年走动也不少,二人见面没有过多客套,草草行了一礼,刘神威便道:“贵府何人身子有恙?”

李素看了一眼旁边的薛管家,觉得事情没确定以前还是不要太张扬,于是含糊道:“劳动刘神医走一遭,实在过意不去,我家夫人这几日有点不舒服…”

刘神威很实在,点点头道:“后院我不方便去,不如请你家夫人出来前庭,我先把把脉。”

薛管家急忙张罗丫鬟将许明珠扶到前堂。

许明珠面色潮红,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端庄地朝刘神威行过礼后,刘神威便直入主题,先问症状,听到许明珠说起最近食欲不振,嗜睡恶心等症状后,刘神威似有所觉,扭头朝李素笑了笑。

这一笑,笑得李素头皮直发麻,心中的狂喜愈发强烈了。

刘神威净了手,取出腕枕,请许明珠将手腕放在枕上,然后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许明珠的脉搏上。

李素和薛管家在一旁屏声静气,等待刘神威把脉诊病,李素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生怕刘神威诊断出的结果与自己猜测的不一样,许明珠更是不堪,嫁入李家多年,诰命都封到三品了,至今却一无所出,她所承受的压力比长安城所有的权贵夫人更大,如大山般的压力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不方便对李素倾诉,今日总算有了征兆,是好是歹全看刘神威接下来的诊断结果了。

只有薛管家一头雾水,看看李素,又看看许明珠,老老实实站在身后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刘神威终于收回了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李素和许明珠的心跳徒然加快,一脸紧张忐忑地看着他。

刘神威哈哈大笑两声,道:“恭喜李公爷,尊夫人有喜了,喜脉由下官把出,实在荣幸之至。”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李素整个人顿时蒙住了。

许明珠忽然掩面,肩头一阵耸动,忽然嘶声大喊了一声:“夫君——”

薛管家圆睁两眼,傻愣愣的重复了一句:“有,有喜了?”

呆怔半晌,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哎呀!”然后扭头便往外跑,矮矮胖胖的身子此刻竟是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大喜!大喜!夫人有喜了!老爷呢?快把老爷请回来,咱县公府的大喜事,哈哈!”

直到薛管家跑出门,李素这才回过神,看着刘神威:“刘神医确定吗?您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刘神威哈哈笑道:“简单的喜脉我若还把不出,师尊他老人家非得把我剁了拿去炼丹,放心吧,尊夫人有喜绝对无误,恭喜李公爷了。”

李素浑身发颤,再也顾不得失仪,当着刘神威的面一把将许明珠搂进怀里,力道很重。

“夫人听到了吗?咱家要添丁了,哈哈!”

“我李素终于有后了,我不孤单了!”

大喜!

李家上下炸了锅,孙思邈嫡传大弟子亲自诊出的喜脉权威性很高,全府上下如同过节般陷入欢乐的海洋。

正在田边查看麦穗的李道正被下人请回,一路踉跄着回了府,听到刘神威肯定的回答后,李道正呆怔许久,然后喜极而泣。

“老天开眼,李家终于有后,今日死也瞑目了。”

本打算低调处理,不过李素低估了自己在长安朝堂的分量,如此重大的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英国公府最先得到消息,然后,几大车的礼品由李绩的夫人,李素的舅母亲自送上门来,紧接着便是程家,牛家的女眷纷纷带着礼品登门,李家后院从未有过的喧闹,欢声笑语传出前院老远。

第二天,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的礼也送到了,李治更是亲自登门贺喜,意外的是,连李世民都遣宦官送来一块随身的玉佩。

李道正高兴得老泪纵横,第二日便带着李素,部曲们拎着各种祭品香烛,在李素的娘坟前,父子二人饮酒倾诉,时哭时笑,直到傍晚才离开。

夜晚关上房门,夫妻二人列数着各家送来的长长的礼单,李素高兴得眉眼不见。

“夫人啊,咱家发财了…”李素兴奋地盯着礼单,数了一遍又一遍。

许明珠没好气地瞪了财迷夫君一眼,随即垂下头,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纤手不觉轻轻抚了上去。

李素沉浸在发财的喜悦里不可自拔,兴奋地道:“夫人肚里的孩子不一定有大出息,但我敢肯定,将来必然是个招财的,娘胎里便给咱家带来这么多好处,出生我给他取个大名,就叫旺财,嗯,李旺财…”

“夫君越说越不像话了!”许明珠急了,平日温柔贤惠的她,面对儿子大名的原则问题,第一次跟李素急了眼:“夫君若真取这么难听的名字,妾身,妾身…投井死给你看!”

孕妇最大,李素不敢刺激她,急忙道:“夫人莫动气,小心肚里的孩子…”

许明珠惊觉,于是深呼吸,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李素小心翼翼道:“旺财这个名字不喜欢,‘招财’怎样?或者…‘来财’?”

许明珠呼吸又急促了,急忙气沉丹田,默念清心咒,努力抑制暴怒的情绪。

第八百二十八章 夫妻夜话

许明珠有喜后,李素的心思重点全放在她身上了。

天大地大,儿女最大,哪怕李治如今深陷危机,李素此刻也不得不分出了大半的注意力,眼睛只盯在许明珠的肚子上。

未来那个不知男女的骨肉,成了李素最大的牵挂,李素很感动,即为人父的喜悦久久不曾淡去,对他来说,孩子的意义不仅仅是骨肉血脉,而有更深的含义,从此,他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终于有了血脉亲人,像无根逐流的浮萍,终于在漂泊中悄然长出了根茎,深深扎根在水底的泥里。

许明珠成了李家重点监护对象,从李道正到下面的部曲丫鬟杂役,照顾她似乎成了所有人义无反顾的神圣使命。

薛管家大早去了西市,买了几个灵巧懂事的丫鬟回来,又雇了几个心细有力的婆子,不仅如此,薛管家还雇了两位专门接生的稳婆,大大小小一群妇人就这样住进了李家后院,日夜围着许明珠打转,小心翼翼如捧国宝。

许明珠的父母得到消息后也马上来到李家,老俩口以往登门都是臊眉耷目,一副心虚的样子,女儿嫁入李家好几年了,肚子却全无动静,不得不令老俩口担心不已,生怕李家退货打差评,而这一次登门,却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老丈人许敬山满面红光,说话底气十足,就连面对李素时,他也有胆气捋须微笑,头一次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总之,因为许明珠的肚子,李家的气氛不知不觉变了。

不仅是李素,李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多么重要,而且这个孩子出世后,他的身份是多么重要,如果是女儿,便是李家的嫡长女,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果是儿子,更是李素的嫡长子,将来继承爵位和家业的唯一人选,李家能否在李素之后仍旧延续风光,代代辉煌,可以说全部重任系于这个嫡长子一身。

许明珠成了比国宝更重要的存在,有了身孕的她,彻底成为封建社会万恶腐朽的地主阶级典型代表,从吃饭穿衣到出行遛弯,身后呼啦啦一大群人跟着,李家部曲以方老五为首,每个人亦步亦趋跟着许明珠,手按刀柄如临大敌,一脸戒备地左右环视。

“差不多够了啊,皇帝出巡都没你这么威风,就差打出仪仗了…”李素有点受不了了,决定跟许明珠聊聊人生。

许明珠垂头微笑,轻抚肚皮,这是她最近做得最多的动作。

李素叹了口气:“后面跟几个部曲和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不反对,夫人安全第一嘛,不过,只是饭后消食遛弯,门外散步一小圈的小事,方五叔连斥候探马都遣出去了,还有几个杀才在前面杀气腾腾给你开路,这个…是不是太夸张了点?你知不知道现在村里的乡亲见了你就跟见了鬼似的,远远见你们走过来,呼啦一下全躲家里去了,可谓是‘万径人踪灭’,夫人啊,咱家都快成太平村的黑恶势力团伙了…”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嗔道:“哪有夫君说的那么难听,只不过是五叔和手下的部曲们忠心而已,夫君便容妾身再张狂几日吧,您是不知道,妾身嫁入李家这些年,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村里的闲话可听了不少,如今妾身终于扬眉吐气,也好教妾身多显摆几日…”

李素皱眉:“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谁敢说你闲话?”

“当面自然是不敢说的,架不住背后嚼舌根子呀,夫君这几年爵位越封越高,可眼见妾身没给你生下一男半女,若最后仍无所出,咱家的爵位可就要被朝廷收回去了,村里的乡亲也是为咱家着急,不过这些年妾身心里着实窝了把火,老天开眼,总算守得云开见月了…”

李素揉了揉脸,苦笑道:“我还真不希望将来儿子继承什么爵位,当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挺好的,继承了爵位是非多,荣华富贵固可享,翻船的危险也大,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我闭眼蹬腿前把爵位捐给慈善机构…”

许明珠瞪了他一眼,道:“夫君又说胡话,爵位是陛下所赐,怎能弃如敝履?若被言官听到必参你一本,无端惹祸上身。”

李素笑道:“夫妻关上门,大逆不道的话随便说,夫人怕什么。”

许明珠垂头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笑容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母性光辉。

“但愿…能为夫君生个儿子,”许明珠说着,脸上忽然露出坚定之色,道:“一定是个儿子,嗯!”

李素笑道:“生男生女无所谓,真的,夫人不要有压力,就算生个女儿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咱们还年轻,大不了以后多生几个,总会有儿子的。”

许明珠看了他一眼,发现李素的表情很正经,不似玩笑话,许明珠心中那一丝压力顿时悄然消失,脸上的笑容愈发幸福。

“夫君的爵位,还有咱家偌大的家业,将来都要留给他的,夫君放心,妾身一定给你生个儿子,否则,妾身无颜见李家列祖…”

“行了行了,我是那么迂腐的人吗?你又不是生育工具,生男生女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一切交给天意,若我命中注定无子也不要紧,爵位和家业什么的,不要放在心上,生孩子的目的是生命的延续,男女没有什么不同…”李素拍着她的肩,笑道:“安心养胎,心思不要太重,现在你的任务是多吃多睡,适当轻度的运动,其他的不要操心。”

许明珠点点头,随即不知想起什么,脸蛋儿忽然一红,垂头低声道:“妾身这些日子怕是…无法侍奉夫君了,夫君若有,若有…襄王之意,不妨多往公主的道观走动走动,公主殿下一人独居道观,想必也寂寞得紧,夫君多陪陪她…至不济,夫君也可效长安权贵,着薛叔去东市买些女乐工和歌舞伎回来,夫君寂寥独饮之时,也好给夫君助助酒兴…”

李素一愣,半天才回过味来,明白了话里的意义,不由哭笑不得。

这…就算转移执政权了?

“夫人不必以我为念,我…还有一双灵巧的双手…”李素黯然叹道。

许明珠噗嗤一笑,愈发羞不可抑,连脖子都一片通红了,横了李素一眼,掩嘴轻笑道:“…国色天香的公主殿下为夫君独守空闺多年,听公主殿下私下里跟妾身说,她如今仍是…完璧之身呢,夫君维护妾身的这番心思,妾身真不知该偿还几辈子了…”

李素苦笑道:“你们的关系有那么亲密么?她连这个都告诉你?”

许明珠笑道:“妾身和公主如今已是无话不谈,夫君忙于国事,平日里都是妾身登门与她作伴,公主是个随和善良的女子,妾身也不是坏人,一来二去的,自然交情越来越深了,听公主说,夫君和她在一起时,手脚总不太规矩,夫妻之事该做的差不多都做过了,差只差最后一步,自妾身嫁入李家到如今,这些年夫君和她一直未曾走出这最后一步…”

李素悠悠叹了口气。

东阳没说错,自许明珠进门,他和她虽然仍如当初一般经常相见,二人同住在一个村子里,相见也方便,单独幽会的机会也多,只不过,他和东阳始终未曾跨出最后一步。

李素是男人,冲动时难免不顾一切,但东阳却坚决不允,在最后一步的事上,她很有原则,哪怕是心爱的男人在她面前欲火焚身,她也只会红着脸用别的法子帮他解决,但绝不会答应行夫妻之实。

原因很简单,许明珠是李家正室,而东阳是公主。

正室未孕,而公主若先怀上了,后果很可怕。

消息一传出去,首先李世民就绝对不会放过李素,也不会容许天家爆出如此丑闻,必然会令李素休妻娶东阳,以李素刚烈的性子必然不从,以硬碰硬之下,说是家破人亡的下场也不过分。

这些年一直没答应与李素行夫妻之实,全因东阳对李素的一片维护之心。

同是身处高位,那么,夫妻之间的事情,就不止于夫妻之间了,里面掺了太多政治方面的投鼠忌器。

李素眨眼:“夫人的意思,我如今与公主行夫妻之事便无所顾忌了?”

许明珠轻抚着平坦的小腹,恬然笑道:“朝堂的事,妾身原本是不懂的,只是这半年来夫君对妾身毫无隐瞒,事无巨细皆与妾身分说,渐渐的,妾身也懂了一些,这些年公主殿下一直拒绝夫君,自有她的道理,最大的原因是妾身无出,所以她担心夫君与她的一时冲动会害了李家,不过,妾身有喜的事如今已是满城皆知,连陛下都送了礼来,无论妾身生男或是生女,总算是能生养的正常女子,又是陛下钦封的诰命夫人,就算夫君与公主殿下发生点什么,想必也无大碍了,陛下不可能因公主而强行除了妾身诰命夫人的名位,他不可能干有损圣威的事,夫君,妾身说得对吗?”

李素愣了半晌,抚了抚她的头,笑道:“夫人太聪慧了,将来说不定能在朝堂当官呢。”

第八百二十九章 清者自清

相对于这个年代的权贵来说,李素真的算得上清心寡欲了。

别的权贵家里妻妾成群,有名分的正室原配,还有一大群妾室,这还不够,隔三岔五往家里买些歌伎舞伎,排着队的轮番糟蹋,更有甚者,家主把女人玩腻了,于是玩起了男人,买几个面貌俊俏的男子,做一些分桃断袖的雅事,有时候突然有了欲望,随手扯过一个过路的丫鬟压上去便办事,办完提上裤子就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人没人权没身份,若被宠幸的女子稍有姿色,第二天往往便莫名其妙成了井里的一具浮尸,高门大户的后宅,成了遵循丛林法则的最原始最野蛮的猎场,有身份的妻妾为地位而争斗,没身份的下人为生存而挣扎,后宅里一片人吃人的乱象,偏偏外人看来却一派妻贤妾弱的祥瑞画面。

大唐所有权贵家族里面,李素可以拍着胸脯说,李家是最干净最单纯的,没有之一。

说来也是高门大户,长安城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说一句话连李世民都必须正色恭听,可在李家的大宅里,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没有妾室,没有歌舞伎,只有一位正室原配夫人,从来没有把哪个丫鬟下人不当人看,无论下人犯了多大的错,充其量抽一顿。

能在大唐这样的风气下,做到这般地步,李素觉得李世民实在应该给他颁发一个“道德模范”之类的锦旗挂在门上。

至于东阳,李素脑海里浮现那张温柔文静的面庞,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艰难也好,幸福也好,如今,算是圆满了。

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正举宴欢饮。

今日的客人不多,只有一个,——晋王李治。

李世民坐在殿中,李治的桌案紧贴着他,殿内太常寺教内坊的舞伎们随着悦耳的丝竹箫管声翩翩起舞,婀娜妖娆的舞姿令父子二人频频露出满意的微笑。

“雉奴即将离京,来,且与朕满饮此杯。”李世民端杯朝李治笑道。

李治却浑若不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仍死死盯在殿内翩翩而舞的舞伎身上。

李世民皱了皱眉,又唤了几声,李治这才仿佛惊觉,急忙告罪,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世民搁下酒杯,捋须轻笑:“雉奴自小生于深宫,未曾离开过长安,此去并州路途遥远,并州位处北境,与当年的薛延陀颇为接近,虽说朕数年前平灭了薛延陀,将其国土纳于彀中,但边境之地并不太平,仍有许多当年忠于真珠可汗的残臣余孽屡屡抢掠杀戮,雉奴是朕任命的并州都督,主管并州兵事,此去赴任,腹中可有良谋以靖地方?”

李治想了想,笑道:“儿臣这几日拜访了长安城里的老将军们,求教并州方略,综诸位老将军之所述,儿臣以为,并州驻扎兵马两万,可抚剿并举,薛延陀余孽已是盗匪之流,并州兵马可化整为零,四面出击,以营火为一伍,分批而击,着并州刺史颁政令,城外各村庄设狼烟烽火台,各村各庄乡绅地主组织青壮百人以下的团卫,但有敌情便举狼烟,则四面援围之,同时,可另遣一良将,率数千兵马北入大漠草原,扫荡边境,搜山索水,断其根本,绝其粮源,如此,两年之内,并州可靖矣。”

李世民颇为意外地看着他:“这是雉奴自己想出来的?”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笑:“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这些想法有的是老将军们教的,有的是子正兄教的,儿臣不过是择其优者而罗列…”

李世民笑道:“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吾儿不凡矣,上位者不必躬亲谋断,有识人识事之明足矣,吾儿不负朕望,善哉。”

端杯欣慰地满饮了一杯,大殿内,婀娜多姿的舞伎们正跳着胡旋,妙曼的身姿如风摇柳条般快速地扭动,透出一股直击男人心扉的致命诱惑。

李世民见多识广,随意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可今日的李治却如中了邪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伎们,喉头不时吞咽一下口水,模样有些失态。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轻笑。

赫然发觉,李治今年已十六岁,已是成年男子了,对女色自然也有欲望了。

李世民咳了两声,李治惊觉,急忙回过神,朝李世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腼腆羞涩。

搁下酒杯,李世民眼中闪过一抹阴沉的光芒,仍笑容满面地看着李治。

“雉奴,最近京中传闻,你可听说了?”

李治天真的眼睛眨了眨,道:“若父皇所指的是冯渡被刺一案,儿臣自然听说了。”

李世民悠悠道:“此案朕已交予大理寺和刑部侦审,昨日大理寺上奏,说冯渡被刺之时,你的车驾恰好经过案发地点,同时在你所居的景阳宫外,他们找到了一柄折断的剑,初步判断正是刺杀冯渡的凶器,也就是说,冯渡被刺一案里,雉奴你已有了嫌疑,朕相信吾儿秉性,断不会行此大恶,可是如今长安城却已是满城风雨,人人皆认为你是真凶,雉奴为何不向朕辩白?”

唇角一勾,李世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道:“身陷流言蛮语之中,朕却听说你仍不为所动,常常出宫找李素玩耍,还有心情逛东西两市,买了一大堆华而不实的东西,雉奴,朕实在想不通,你为何如此淡定?”

李治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李世民,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被大理寺和刑部列为嫌疑,可是…此案根本不是儿臣所为,儿臣为何不能淡定?”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满城臣民都怀疑是你,你纵然没做过,可大家都已将你当成了真凶,难道你不怕嫌疑被定性,此案被定为铁案么?”

李治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清者自清,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儿臣怕什么?父皇治下朗朗乾坤,儿臣是皇子,难道还怕被构陷么?”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朕的雉奴,朕一直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受了委屈动辄哭闹的孩子,今日遇事而不慌乱,可见雉奴果真已长大了,朕甚慰。”

李治垂下头,道:“父皇,您果真信我么?”

李世民认真地看着他,加重了语气道:“雉奴,朕相信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跟其他的皇子不同,断然不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李治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展颜笑道:“儿臣不会辜负父皇的信任,想必大理寺和刑部快查出结果了,儿臣便在长安多留数日,待真相大白后再离开长安赴任并州。”

李世民点头:“也好,待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我儿清白后,也教天下人惭愧一下,让他们睁大眼睛看清楚,朕的雉奴白玉无瑕,一尘不染。”

“谢父皇夸奖。”

李世民回以一抹复杂的笑容,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内歌舞已快到尾声,为首一名舞伎在大殿中央旋转得越来越快,鼓点的节奏也愈见急促。

李治的眼睛又紧紧盯住了那名舞伎,一眨不眨,眼中冒出几许渴望的光芒。

李世民看在眼里,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指着那名舞伎笑道:“雉奴,此女佳否?”

“啊?呃,父皇…父皇恕罪,儿臣饮酒过量,醉后失态了。”李治急忙赔罪。

李世民笑道:“今日你已是第三次走神了,莫非对此女情有独钟?”

李治尴尬地笑,连连摇头:“儿臣醉矣,御前失仪。”

李世民飞快瞥了他一眼,见李治满脸通红,连眼珠都泛起了血丝,倒也分不清是醉酒还是为美色所迷。

沉默片刻,李世民忽然大笑:“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为常情,焉有怪罪之理?”

长长叹了口气,李世民似怅然般道:“连朕的雉奴都长大了,完完全全长成男儿丈夫了,岁月果真如白驹过隙啊…”

“儿臣眼中,父皇仍如当年一般年轻神武。”

李世民摇摇头,苦笑道:“骗得了别人,哪能骗得过自己?老了就是老了,朕纵然是威服四海的天子,也敌不过岁月沧桑。”

说完李世民挺直了腰,指着大殿中央那名领舞的舞伎,扬声道:“雉奴,朕今日将此女赐给你,稍停将她领回寝宫去吧。”

李治露出惊喜之色,急忙伏首道:“谢父皇厚赐。”

扭头望向那名同样伏首的舞伎,李治眼中顿时升起一团欲望的火光,那是男人对女人最真实的渴求欲望。

李世民淡淡一笑,沉吟片刻,忽然道:“雉奴,前年朕将太原王氏赐婚予你为晋王正妃,如今你已成年,或许可以完婚了,雉奴意下如何?”

李治愣住,眨了眨眼,讷讷道:“儿臣…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李世民对李治的回答很满意,笑道:“如此,朕明日便下旨,令太原王氏将族女送来长安,雉奴索性便等大婚之后再离京吧。”

“是,儿臣遵旨。”

歌舞毕,酒宴终,李治告退,领着那名舞伎恭敬地退出大殿。

出门右拐,李治的步履不急不缓,直到离两仪殿数十丈距离后,李治的脚步这才放缓,仰头望天,轻轻呼出一口气。

两仪殿内。

常涂老迈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内。

李世民微醺,一手支着头,阖眼养神,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对空气说话般淡淡地道:“加派人手,继续严查冯渡被刺一案,尤其查清楚,此案究竟是不是晋王所为。”

常涂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后垂下头来,恭声应是。

帝王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人,哪怕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所以,帝王是孤独的,成功的帝王必须孤独。

这一刻,常涂心底里忽然浮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第八百三十章 舅甥计议(上)

冯渡被刺一案在长安城内渐渐发酵。

李治作为第一嫌疑人,四面八方的流言如利剑般全部指向他,不仅是朝臣议论指摘,舆论更是蔓延到市井民间。

李世民生了十几个儿子,儿子们不争气是世人皆知的事,嫡长子李承乾谋反,下面的这个王那个王不是鱼肉乡里就是沉迷酒色,不同的是有的伪装得比较好,比如李承乾,装了十多年的乖宝宝,最后没耐心了,终于撕开了伪装的面具,搞了一出飞蛾扑火般的造反,虽然仅仅一个晚上就被灭,勉强也算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了。

还有的连伪装都懒得伪装,索性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脸,我就鱼肉乡里了,我就踩你庄稼了,我就喜欢美色美酒了,怎样?你打我啊。

十几个不争气的儿子,里面再多出一个杀人犯当然也就不足为奇,尽管晋王李治平日里跟乖宝宝一样可爱呆萌,可是有李承乾这个假装的乖宝宝的反面教材在前,李治究竟是不是面善心恶,谁也不敢下定论。

于是,冯渡被刺一案迅速开始发酵,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李治,李治便成了千夫所指。

窃窃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还是有御史在朝堂正式捅破了这层窗纸,两日后,三名监察御史联名上疏,请求李世民严查冯渡被刺案,相关嫌疑人等皆须羁押于大理寺,等候裁处审断。

李世民当然第一时间留中不发,没有任何应对,对李世民的反应,朝臣们都在意料之中。

皇嫡子嘛,而且还是平日最乖巧最听话的嫡子,由李世民留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的,漫说没有如山铁证,就算有,李世民也能用帝王的威严将此事按下去,死了一个小小的御史而已,难道李世民真会拿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去抵命?别天真了,就算将此案坐实为铁案,李治受到的惩罚顶多是圈禁一年,罚没部分田产,以及人生从此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这辈子不可能当上太子了,处罚得再狠一点,顶多也就是削去王爵,贬为庶民,这已然算是最严厉的处罚了,至于让李治给冯渡抵命,想都别想,龙子的性命哪有那么低贱。

所以,当御史们联名上疏后,李世民愣是死咬着牙,将奏疏留中不发,未做任何批示,朝臣们见李世民如此态度,大多明白了李世民的心意,识趣的便不再出声了,倒还是有几个御史不依不饶,他们的目的不太好分辨,或许是受人指使,也或许是为了效法逝去的魏征,满怀正义挑战一下自己的生存极限。

流言蜚语满天飞之时,李治的表现却非常淡定。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如往常般性喜嬉闹,宫学里隔三岔五旷个课,带着身边的禁卫跑到长安街上到处乱窜,大手大脚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兴之所至便叫来两个胡商,打听异国番邦的风土人情和故事,听到兴奋处高兴得手舞足蹈,最后尽兴而归。

偶尔也拎着礼品亲自拜访朱雀大街上的老将军们,从李靖李绩到牛进达程咬金,该拜访的都拜访到了,聊的都是关于并州兵备之事,请教平靖并州的方略。

总之,李治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冯渡被刺案的唯一嫌疑人,日子过得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

朝臣们看在眼里,心情顿时各异。有的嘿嘿冷笑,觉得李治在演戏,在故作淡定,有的则渐渐心怀疑虑,开始怀疑李治究竟是不是真凶。

大理寺卿孙伏伽是最闹心的,因为李世民将这桩案子交给了他。

李治的身份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与普通的犯人不同,孙伏伽数次登门约谈李治,李治非常配合,关于冯渡的案子,李治有问必答,而且每句都是实话,从案发当时经过暗巷的原因,当时身边的随从有哪些人,到景阳宫外找到的那柄凶器等等,李治的回答非常详细。

孙伏伽有着多年的办案经验,李治的回答究竟是真是假有待进一步的验证,但从李治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的表现上来看,很显然李治没有别的犯罪嫌疑人那种心虚慌乱,他一直很淡定很配合,说话时眼神很镇定,阅犯人无数的孙伏伽几乎可以确定,李治与此案无关。

唯一的嫌疑人如此淡定真诚,在孙伏伽的心里,李治的嫌疑已然越来越小了,如此一来,孙伏伽便陷入了另一个困境,如果李治不是真凶,那么,杀冯渡的人到底是谁?

李泰再次来到长孙无忌府上。

这次李泰拜访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心里颇为不喜。

尽管是亲舅甥,可大家的身份都比较敏感,平日能不见面尽量不要见,在这个即将决定大唐储君的时期里,魏王与当朝宰相来往过密可不是什么好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尤其是落在李世民眼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

可李泰既然来了,长孙无忌总不能马上将他赶走,这样更容易惹人疑窦。于是长孙无忌只好满腹不悦在前堂接待了李泰。

李泰礼数做得很足,见面便行礼,以自家晚辈的姿态恭敬地站在长孙无忌面前,一脸憨厚恭顺的表情。

“魏王殿下,老夫上次与你说过,平日若非十万紧急之事,你我尽量不要见面,莫非魏王殿下忘了老夫的话不成?”长孙无忌不满地道。

李泰肥脸一垮,凑近了两步,苦着脸道:“舅父大人,今日事已紧急了,泰不得不冒着风险再次登门,求舅父大人拿个主意。”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是冯渡被刺?”

“是。”李泰叹了口气,道:“泰知道,那冯渡其实是舅父大人门下,这些年隐藏得很好,冯渡上疏成年皇子离京也是出自舅父大人的指使,可是…为何好端端的便被刺了?冯渡一死,整件事可就失控了啊,泰这几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您说,这刺死冯渡的人,究竟是…”

长孙无忌慢条斯理地捋着须,淡淡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李素的手笔,呵呵,倒是好一招先发制人,连老夫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泰呆怔片刻,讷讷道:“真的是他?可他…为何无端端刺死冯渡?”

“很简单,他要搅浑长安城这潭水,便于乱中取利,保住晋王李治不离京…”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喃喃道:“出手狠辣果决,时机也拿捏得恰好,老夫倒真小瞧了这位大唐英杰,果然名下无虚,晋王李治有他辅佐,看来真是福气…”

斜眼朝李泰一瞥,长孙无忌摇头叹道:“魏王殿下,老夫很好奇,当初你为何没能将他拉到你麾下?得此一人,远胜千百谋臣,魏王何以错失此子?”

李泰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沉默片刻,缓缓道:“泰太自负了,自以为储君之位万无一失,遂对李素殊无敬意,故而错失。”

长孙无忌叹道:“竖子无礼,不知折节屈交,何以成大事?你知不知道就算是李素在你父皇面前说一句话,你父皇亦必将衣冠周正,如待国士大宾,你有何资格对他无礼?这些年他做过的桩桩件件事迹莫非你不知吗?”

李泰满面羞愧,垂头道:“一切皆是泰之错,如今…悔之晚矣。”

长孙无忌惋惜道:“好好一位经纬之才,生生被你逼成了对手,如今李素铁了心辅佐晋王李治,未来大唐的储君究竟是不是你魏王,老夫都有些拿不准了…”

李泰大急:“泰知错了,求舅父大人帮我!”

长孙无忌哼了哼,阖目捋须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长孙无忌道:“从头捋一捋此事,冯渡被刺不仅仅是意外,而且老夫可以肯定,必然是个阴谋,随后牵扯出晋王李治有嫌疑,这一点却令老夫有些意外,刚开始老夫怀疑是吴王李恪所为,后来觉得不太像,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李素才能干出如此奇异之事了…”

李泰大吃一惊,愕然道:“李素…主动将真凶嫌疑扣到李治头上?这,这是为何?李素不是辅佐李治的谋士吗?”

长孙无忌叹道:“老夫思量很久,大致明白了李素的想法,冯渡死了,朝堂呈现乱象,这是李素的目的,可是,只是冯渡的死却不够,李素是嫌长安城这潭水还不够浑,所以,他主动引火烧身,是为了把这潭水搅得更乱…”

“冯渡是在李素指使之下被刺的,可是你想想,这件事从头到尾,与晋王李治有关系吗?”

李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