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日有客人来,而客人和他要聊的话题太机密,不适合在家说。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李素的睡意。

李素懒洋洋地抬眼,瞥过一眼后便伸展出双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怀里掏出洁白如雪的方巾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喃喃叹道:“这该死的天气,为何不来一场大雨?话说…家里是不是该弄个大点的泳池?”

马蹄声渐近,李治穿着灰色便服,身手利落地下马,快步朝他走来。

“子正兄救我!”还没走到跟前,李治一脸惶急地大叫。

李素没让他失望,李治话刚落音,李素立马不假思索道:“救你没问题,一千贯。”

李治一愣:“你知道我出事了?”

“当然知道…”李素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冯渡是我让人杀的,把嫌疑和证据指向你也是我刻意安排的,也就是说,你这几日遇到的这些倒霉事,全部出自我的手,说说,该咋谢我?”

第八百二十五章 置之死地

李素的耿直令李治呆怔许久,接着泪流满面。

真的…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人,大家组队刷怪,这是要活活把队友坑死的节奏,更让李治受不了的是,李素这家伙居然还坑得一脸理直气壮。

——你是李泰派到我身边来卧底的吧?

“子正兄…你想玩死我吗?”李治真的哭了。

李素一脸愕然:“殿下何出此言?我在帮你破局啊…”

李治更愕然:“你杀冯渡,还故意把嫌疑指向我,令我身陷泥潭不可自拔,你管这个叫‘帮我’?”

李素点头:“没错,我确实在帮你。”

李治无语望天。

二人大眼瞪小眼,陷入久久的沉默。

不知多久以后,李素有点捺不住了,眨眼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捂着耳朵泪流满面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李治翻了个白眼,忽然笑了,笑容里透着无比的豁然。

“尽管你做的这些让我很不可理解,但我选择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原本我心里确实很生气的,不过我若连解释的理由都不听便走,那么我便不配当你的朋友,也不配你辛苦辅佐。”

李素也笑了。

信任,源于“朋友”二字,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君臣,李治没让他失望,当然,他也不会让李治失望。

“在解释理由之前,我要强调一句…我帮你解决的这个大麻烦,最少值一万贯,回头待你安然度过此劫,记得把钱送我府上,恕不赊欠。”李素一本正经地道。

李治露出苦笑:“子正兄,你对钱财真是…”

李素正色道:“钱财是好东西,君子爱财有何不对?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每次听到铜钱串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你难道不觉得内心十分愉悦吗?”

李治喉头蠕动了一下,默默干了这碗毒鸡汤…

“好了,说正事,首先,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冯渡吗?”

李治摇头,一脸理所当然的无知。

“冯渡上疏,要求成年皇子全部离京赴任地方,这道奏疏看似正义凛然,实则暗藏祸心,它并非为国为君,而是意有所指,成年皇子滞留在京不愿赴任,早在贞观初年开始便有之,这些年来留在长安的皇子们只要稍微安分一点,不干出什么欺凌霸行的恶事,陛下和朝臣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包括当年以正直敢言闻名的魏征老大人,也并未对此事过多上谏,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到了贞观十八年,这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冯渡偏偏就有胆子敢冒大不韪,请求陛下逐离皇子?”

李治皱眉:“魏征逝后,朝中清流无首,这个冯渡难不成欲借此事树立声望,博取清名,成为朝堂上第二个魏征?”

李素冷笑:“所谓清流,不过将心里的男盗女娼藏得比较深,外面蒙上一层名叫‘道德’的外衣而已,再说,冯渡就算要立名,也断然不会拿皇子们开刀,但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此举有百害而无一利,得罪朝臣尤可,大不了阵营对立,你来我往互斗,得罪皇子,尤其是这么多成年皇子,里面还包括你这位嫡皇子,待下一任帝王登基,无论登基的是谁,这位冯渡都会被拿来开刀祭旗,以安众兄弟之心,冯渡并不傻,这个后果他不可能想不到,之所以还敢上这道奏疏,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

李治目光一凝:“指使?谁?”

李素悠悠道:“我查过冯渡此人,你知道他入朝为官前向谁家投过行卷吗?”

“谁?”

“蜀王府。”

李治惊讶地瞪大了眼:“蜀王?他…竟也有意东宫之位?”

李素冷笑:“借他俩胆子,蜀王是什么货色,难道你不知道?胸无大志,只喜游猎渔色,非嫡非长,朝中毫无人脉,东宫之位轮到谁都不可能轮到他,冯渡当年只求进身之阶,将行卷投到蜀王府上,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便一定是蜀王府的人,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蜀王这种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争到东宫之位的…”

李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很明显,他被排除在“稍有脑子的人”之外。

“那么,冯渡所奉之主另有其人?”李治磕巴半天,终于问出一个稍有脑子的问题。

李素淡淡道:“疑团打成了死结,不妨换个角度去想,眼睛不能总盯在冯渡一个人身上,你往蜀王身上想想,虽说蜀王是个典型的纨绔皇子,可他上面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呀…”

李治恍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失声惊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吴王!冯渡当年向蜀王投行卷只是个幌子,他真正投的是吴王兄!是吴王指使冯渡上疏,将所有成年皇子驱出长安…”

李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若非投了个好胎,换在民间百姓家,也就只配跌跌撞撞活一辈子了。

李治收到李素鄙夷的目光,恍然的神情不由一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道:“莫非…治刚才说错话了?”

李素沉默良久,叹道:“殿下,凡事不可太早下结论,任何事情的结论,下得越早越错,子曰‘三思而行’,就是为了告诉你,凡事只看表象便冲口而出下的结论,错误率往往非常高…”

李治被训得没脾气,只好老老实实认错。

“治错了,日后定当三思而行。”

李素想了想,道:“你年纪还小,犯错难免,不过你是皇子之尊,而且在我眼里,你将是大唐未来的储君,老这么犯错再认错也不是个事儿,会损你威望的,不如这样吧,咱们以后相处采用惩罚制,怎样?”

“何谓惩罚制?”

李素眼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犯一次错,不管是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一次罚一千贯,当然,作为你身边的谋士和辅臣,罚金自应交给我,一次又一次的罚下去,每犯一次错便双手把钱奉上,然后得一次教训,等罚到你倾家荡产时,你大概可以被称为‘圣人’了,用那些铜臭阿堵物换你一生谨言慎行,实在是划算得紧,殿下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李治瞠目结舌,半晌,叹了口气,幽幽道:“子正兄坑人捞钱的功力又精进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在你心里我究竟有多傻,觉得我会答应如此荒谬的提议?”

被拆穿了险恶用心的李素却毫无尴尬,只是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居然没上当,现在的钱真是越来越难骗了,世道艰难,人心不古,上哪儿去找个更蠢的…”

李治脸冒黑线:“…”

“罚钱制这事儿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兴许哪天脑子抽风给我个惊喜呢…”李素仍不死心地叮嘱了一句,然后道:“接着说正事,冯渡可能是吴王的人,也可能不是,但你说是吴王指使他上疏,未免太没脑子了,连你这种智商都能想到…算了,为了让你心平气和考虑考虑罚钱制的事,我用辞就稍微客气点…所以,晋王殿下能想到的事,别人不可能想不到,包括陛下在内,你想想,冯渡和蜀王的关系,蜀王和吴王的关系,吴王会蠢到何种地步才会指使冯渡上疏,露出如此大的把柄让君臣们抓住?”

李治再次恍然:“指使冯渡者另有其人!”

李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次恍然大悟的表情没用错地方,甚善。真相往往隐藏在表象之下,所以,看似吴王的嫌疑最大,实际上他反而没有嫌疑,判断谁的嫌疑最大,不妨直接略过事情的过程,只看最后的结果,殿下试想,如果所有成年皇子全部离京,留在长安的皇子排除那些未成年的,那么,还剩下何人?”

李治浑身一震,失声道:“莫非是魏王兄?我记得魏王兄因身子不好,不堪远行,而且勤学博闻,父皇甚喜,特旨允他不之官,他是所有成年皇子里唯一的特例…”

李素赞许地一笑,道:“皇子们都离京了,只剩下他一个成年皇子,而且还是嫡子,是众望所归的太子继任者,再加上你们这些皇子全都离京,所有的竞争对手被他赶出了长安,只剩下他一个人每日在你父皇面前扮孝子献殷勤,名分有了,声望有了,孝心也有了,朝夕相处日夜侍奉之下,你父皇有什么理由不把太子的位置给他?”

李治神情震惊,喃喃道:“他…倒是好算计!”

李素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又错了,魏王确实聪明,可是这种朝争伐异的学问,可是书本里学不到的,以他的年纪阅历,还想不出如此妙计,魏王的背后…还有人。”

李治这次终于聪明了,赫然抬头看着他:“你是说…舅父大人?”

李素微微阖眼,叹道:“你与魏王皆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你舅父弃你而取魏王,说到底,还是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之争,这些事,等到你当上太子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李治一脸懵懂地点头,随即脸色一变,面现怒色道:“说了半天还有一事没说呢,子正兄为何故意将杀冯渡的嫌疑指向我,陷我于不义?”

李素哦了一声,淡淡道:“这个纯属意外,谁叫你要死不死的正好路过呢,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李治:“…”

“好吧,说实话,我确实是故意的,包括算准你的车銮经过案发地点再动手,都出自我的安排。一来,我要搅乱长安城这潭水,搅得越浑越好,我们方可乱中求生,打魏王和长孙无忌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渐失方寸,二来嘛…置之死地而后生懂不懂?”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真相就是真相,既然你没做过,那么就是没做过,无论往你身上泼多少脏水,终有含冤昭雪的那一天,所以我主动把杀冯渡的嫌疑指向你,就是想看看什么人会迫不及待跳出来痛打落水狗…”

李治脸颊抽搐了几下,讷讷道:“…子正兄,你能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吗?”

“…嗯,落井下石,这口黑锅目前算是暂时背在你身上了,君臣,门阀,士族和百姓们的眼睛都在盯着你,但黑锅并不是真相,更何况还有我在背后为你谋划,为你保驾护航,待到水落石出还你清白的那一天,你今日所蒙的冤屈,将有十倍收获报还给你,这笔买卖不亏。”

李治眨眨眼:“你布了一个大局?”

“不算大,小小算计了一下朝堂君臣的人心罢了…”李素叹了口气:“人心难测,也难算,朝局如棋,谁都是在默默算计,你身边缺少人才,我只能尽力护你周全,落入劣势时,不能一味防守,有时候索性横下心冲出一条血路,天道四九遁其一,绝境亦如是,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绝境,老天终归会给世人留一条活路,或许你能抓住那仅存的一线生机。”

李治感动地看着他,深深道:“劳子正兄殚精竭虑为我筹谋,治之罪也,多谢你。”

李素笑道:“我只是费点心神而已,这次你身临绝境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我敢肯定,你会收获很多,除了人生阅历和经验外,还有更实际的东西…”

“还有什么好处?”

“待到沉冤得雪那一天,你会收获父皇和朝臣的愧疚,更深的宠爱,给世人留下荣辱不惊的成熟印象,以及不必离开长安,甚至…”李素停顿片刻,缓缓道:“甚至…离太子之位更近一步,你父皇心中的天平会渐渐朝你倾斜,你,将不再是朝臣眼中那个小孩子,而是一位真正能与魏王平等争储的强劲对手,这个收获你说大不大?”

李治呆住了,强烈的喜悦令心脏狂跳起来,讷讷道:“我…离太子之位更近了?”

李素含笑看着他:“不错,更近了,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一声不吭忍辱负重的孩子,更容易博得世人的怜惜和补偿,这,也是人心,明白吗?”

第八百二十六章 天下共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其实不完全正确,真正说来,那种眼噙泪花一脸委屈露出叫花子似的可怜巴巴眼神的孩子更令人心疼。

李素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效果,尤其是李治身上的弱受气质还能给这种效果加分。

受了委屈后卖萌卖惨,往往比打滚撒泼求抱抱更有效,更何况这个案子其实并不深,里面的内情总有明眼人穿过迷雾看个透彻,李素认为李世民也只是一时被眼前的乱局迷了眼,过不了多久心里也会明白的,到了那时,李世民对李泰或许会有几分失望,对李治更多几分怜惜,此消彼长,太子之位的天平也将稍有倾斜,李治可算是塞翁失马。

至于长孙无忌,李素并不担心。

老狐狸之所以能活成老狐狸,首先是小心谨慎,有充足的把握才会出手,出手不中当如刺客般销声匿迹一遁千里,当长孙无忌察觉到事已不可控时,李素相信他不会选择再出手,老谋深算之辈通常不会犯险,否则这种人活不成老狐狸,充其量是只死狐狸。

“也就是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必做,也不用急着辩解冤屈,只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就可以了吗?”李治犹豫地看着李素。

李素点头笑道:“不错,如今是风口浪尖之时,冯渡命案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你,这个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妥,难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反而露了马脚,不如什么都不做,照常吃饭睡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表现得越淡定,将来冤情昭雪之后加分越多。”

李治用力点头:“嗯,治记住了,就照子正兄说的办。”

“来,露一个受尽委屈同时努力装作很坚强的表情给我看看…”

李治嫩脸使劲一拧巴。

李素露出嫌弃的模样:“过火了!你那叫‘如丧考妣’,表情不要太用力,来,调整情绪,再来一次…”

李治嘴角往下一瘪。

李素继续嫌弃:“太轻了,我要的是‘委屈’,不是‘幽怨’,你在你父皇面前露出这种眼神,确定你父皇不会抽你?眼神懂吗?眼神要泫然欲泣,要有那种‘打碎门牙往肚里吞’的屈辱和悲愤,还有表情,脸部表情要有层次感,要有多层次的表情变化,让人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倒霉孩子…”

李治:“…”

“…受了委屈的孩子,咳,来,咱们再试试。”

李治无奈地再次堆出一个表情。

李素终于赞许道:“不错,有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意思了,在你父皇面前保持这个表情,还有…脸抽抽个啥?你中风了?”

傻孩子被李素调教了很久,终于勉强让李素满意了,李治揉了揉有些僵化的脸颊,心里却打起了鼓。

…怎么觉得有点不靠谱呀?

“子正兄,我要做的…就这个?在父皇面前摆出这个表情就好?”李治有些忐忑地问道。

李素道:“大致便是这些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你父皇可能便要召你入宫问话,到时候你就这个模样,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必须要办,事关你父皇心中太子之位的天平是否倾斜…”

李治精神一振,道:“请子正兄吩咐。”

李素目注他,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要想办法,让你父皇尽快决定马上操办你的大婚…”

李治吃了一惊:“大婚?眼下这个时节大婚?我…我还背着命案嫌疑呢。”

“那是别人认为你背着嫌疑,刚才不是说过吗?你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懂吗?该吃吃,该喝喝,到了发情期,该发情就发情,冯渡这个人你根本没听说过,根本不认识,他的死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李治瞠目结舌,半晌后,讷讷道:“可是,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大婚?”

李素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你知道你未来的妻子是谁吗?”

“知道,太原王氏。”

“你知道你未来的老丈人是谁吗?”

“太原王氏的家主。”

“太原王氏是什么?”

李治终于悟出味来了,眼中闪过一道喜色:“太原王氏,是山东士族之一,是父皇登基后为了削弱关陇门阀而刻意扶植的新兴家族,这门亲事原本也是父皇亲自给我定下的…”

李素含笑注视着他,道:“不错,你首先需要在你父皇面前表现你的政治倾向,你的倾向必须与你父皇是一致的,所以,山东士族便是你的倾向,这是你与魏王相比最大的优势,你必须要把这个优势更大的发挥出来,表现出来,让你父皇清清楚楚看到,其次,如今你身陷冤案,百口莫辩,正是危困之时,如果这个时候再提起你和太原王氏的亲事,那么,太原王氏甚至整个山东士族都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是陛下的嫡子,是太原王氏的未来女婿,也等于是山东士族的女婿,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长安孤立无援的,而你,合理合法便给自己平添了一股极大的势力,殿下,储君之争愈发激烈,你不能再单打独斗了,你需要援军,需要盟友。”

李治一脸喜意地点头,他渐渐咂摸出味道了,李素作为他身边最信任的谋士辅臣,为了帮他争得储君之位而在布一个大局,这个局悄无声息,却搅动着朝堂和天下的风云。

任八方风云肆虐,唯我岿然如山。

李治感激地看着李素那张平静而年轻的脸,心中生出一股倾其天下而酬知己的冲动。

“子正兄,治若真有位登至尊的那一日,必封你为王,天下共之!”李治动情地道。

李素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往后一弹,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殿下,这句话以后千万莫再说了!”

“为何?”李治被倒头淋了一盆凉水。

“自古以来,每一个被帝王说过‘天下共之’这句话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的,听的次数越多,死得越惨,记住,千万别说了,以后你当了皇帝,只需国库共之就好…”

做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然后尽量让自己才尽其用,怀才得遇,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

所谓“天下共之”,绝不是什么好话,十六岁的李治说这句话时或许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是当他真正当上皇帝后,如果李素还天真的以为这句话能兑现,他的脑袋一定被门夹得不轻,那个时候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基本上,被帝王许诺过这句话的人,差不多都死得很干净了,家人亲戚朋友都死绝,对李素来说,这句话相当于恶毒的诅咒,谁听谁倒霉。

用脚趾头想都应该知道,帝王怎么可能跟别人共享天下?前世李素只是想与别人共享一下动作片种子,别人还一脸把老婆送出去般不甘不愿呢。

李素甚至暗暗觉得,等到李治登基称帝那一天,他是不是应该主动辞官告老,当然,告老之前最好求个尚方宝剑什么的,这样自己子孙万代也风光,同时也打消了帝王的疑虑和忌惮。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接下来便静静等待冯渡命案在朝堂中发酵。这个急不来,李治该蒙受的冤屈一天都不能少,当然,反正是别人背锅,李素并不介意多等些日子。

等到李治心满意足回长安,准备接受李世民的召见,偌大的李家又安静下来了。

送走李治后,李素百无聊赖在自家院子里四处晃荡,晃得有点累了便打算回后院打个盹儿,睡醒后再去自家库房里数钱玩,多么美好的生活,给个神仙都不换。

一步一踱慢悠悠地走进后院的小拱门,一名丫鬟迎上来。

李素朝东厢房扬了扬下巴,随口问道:“夫人在房里吗?”

丫鬟脸色有些复杂,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垂头恭敬地道:“夫人在。”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丫鬟脸色不对,李素不由皱了皱眉:“你这是啥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吓得头也不敢抬,语声发颤道:“奴婢…没,没…”

“好好说话,别一副即将被我糟蹋的样子,说,出啥事了?”李素不耐烦地道。

丫鬟愈发害怕,抖抖索索地道:“夫人…夫人在房里哭呢。”

“为啥哭?你们惹她生气了?”李素语气有些阴沉了。

“奴婢万死也不敢,是因为,因为…夫人今日去舅老爷家拜望,好像,好像…出丑了。”

“出啥丑?都是自家人,就算出丑有啥关系?”

丫鬟讷讷不言,李素见她一副即将灭顶之灾的害怕模样,渐渐也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让她退下,自己跑去房里问许明珠去了。

房里燃着香,淡淡的檀香味,闻起来很舒服。

许明珠一身端庄的华装仍未换下,独自一人趴在床榻上哭得正欢,瘦弱的小肩膀一缩一缩的,惹人心疼。

李素上前,轻轻揉捏着她的肩,道:“夫人为何哭泣?莫非舅父家有人欺负你了?尽管告诉我,为夫我领着部曲将舅父家全拆了,让他们领教一下长安城著名的混账绝非浪得虚名…夫人不管在舅父家丢了脸还是闯了祸,为夫都可一肩担之。”

许明珠没理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试探着道:“…夫人该不会把舅父的孙子扔井里去了吧?”

脑海里闪过李绩的孙子李敬业的模样,如果许明珠真把李敬业扔井里,绝对属于清理门户功德无量,那家伙长着一张造反的脸,早死早超生,免得害了全家,连累了李素。

许明珠扭身飞扑到李素怀里,放声哭道:“夫君,妾身该死,今日给夫君丢脸了,妾身…不想活了,呜呜呜…”

李素吓了一跳,看来今日许明珠在李绩家丢的脸不小,丢到轻生寻死的地步了。

“夫人好好说,舅父是自家人,就算丢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失了礼没关系,明日我登门赔礼便是。”

躲在李素怀里的许明珠似乎有了安全感,这才一边抽噎一边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与李绩家是自家亲戚,平日李素犯懒,又不愿攀李绩的高枝,所以走动得少,倒是许明珠颇为讲究礼数,隔三岔五便拎点小礼物代李素登门拜访,与李绩家的女眷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夫人路线走得又快又稳。

今日许明珠去李绩家也是如此,登门之后照例与李家女眷们在后院聚会闲话,晌午便顺势留下在李家用膳。

恰逢今日散朝较早,李绩也回了府,甥媳是自家晚辈,没那么多礼节和讲究,于是一家人在后院简单用膳,李家的家宴向来比较简单清淡,不过李绩是武将,用膳自然少不了大鱼大肉,许明珠陪着小心,一边用膳一边听李绩唠叨,无非是骂李素缺了礼数,总往程家牛家跑动,自己这个舅父反而跟外人一般,害得程老匹夫常在他面前得瑟,简直是个小白眼狼云云。

许明珠含笑一边听一边唯唯受教,事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李绩有点犯酸吃醋罢了,所以说起来如同玩笑话一般半真半假,许明珠一直忍着笑,终于等到李绩唠叨累了,大口吃肉喝酒时,许明珠才端庄守礼地举筷挟菜入嘴。

谁知只吃了一小口菜便坏了事,许明珠当时脸色一变,腹中泛起一股无可抑制的酸意,接着无法控制地冲口喷出,毫无半点留给她反应忍耐的时间,于是乎,李家后院的家宴上,许明珠当着李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面,生生表演了一出人体活喷泉,胃里黄的绿的吐满了一地,全家人目瞪口呆,连李绩也惊呆了。

许明珠出了如此大丑,正是羞愤得恨不能以头撞墙当场自尽,李绩这时却放下了筷子,悠悠地加上一记神补刀。

“甥媳啊,老夫知道你家夫君是个好嘴的货,家里的饮食当称长安一绝,可是…老夫家的饭菜也不至于难吃到这般地步吧?”

脑袋埋在李素的怀里,许明珠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道出事情的始末后,李素也惊呆了,半晌没出声。

“夫君,妾身给咱家丢大脸了,妾身…没法活了!”许明珠羞愤欲绝地大哭道。

李素的脸颊使劲抽搐了几下,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来安慰,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安慰话,当然,这句话对许明珠来说,又是一记神补刀。

“夫人啊,舅父家的饭菜…果真那么难吃么?”

许明珠赫然抬头看着他,见李素一脸探究真理的认真表情,许明珠呆怔半晌,又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妾身…真的不想活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李家大喜

这一记补刀补得又准又狠,许明珠羞愤万分,真有了寻死的念头。

埋在李素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素手忙脚乱安慰半天也不见好,许明珠总觉得自己给李家丢了脸,除了剖腹自尽别无选择。

在李素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插曲,充其量就是有点小尴尬,可对许明珠来说,几乎等于犯了死罪一般不可饶恕。

太讲究礼数的时代就是这样,圣贤以礼乐教化天下,这个“礼”字便给千年的国人设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牢笼,说话有说话的礼,治国有治国的礼,吃饭睡觉都有着必须遵守的礼,哪怕是一千多年后的现代,很多家庭照样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对许明珠来说,当着舅父全家人的面吐得稀里哗啦,用一种恶心的方式破坏了一家人的饭食,这就是极度的失礼,必须以死谢罪。

李素环臂抱着许明珠,一边笑着安慰一边暗自寻思。

近些日子许明珠已出现好几次毫无征兆的呕吐了,前几次李素以为吃坏了肚子,只嘱咐好好养息,并没有多想,可是这次因为呕吐而出了这么大的丑,李素不得不重视起来。

当然,李素的情商还是很高的,不像那些傻白甜一样专往吃坏肚子的方向下判断,思来想去,李素的心脏不由猛地一缩,然后心跳莫名开始加速,赫然扭头盯着许明珠的脸和肚子上下打量。

许明珠哭声一顿,被李素的目光盯得全身发毛,不自在地忸怩了一阵,讷讷道:“夫君…您在看什么?”

李素强抑住内心即将喷薄而出的狂喜,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最近食欲如何?还有,呃,月事…来了么?”

许明珠被臊得满脸羞红,轻捶了他一下,嗔道:“妇人家的事,夫君问这个做甚?”

“别忙着羞涩,先告诉我,快!”李素语气有些急了。

许明珠见李素面色凝重,也被感染了情绪,不由紧张起来,左右环视一圈,这才凑到李素耳边羞声道:“妾身最近吃不下东西,就连上次夫君花了心思亲自给妾身做的清蒸鱼,妾身也只吃了两口就没动了,辜负了夫君的心意,至于月事,不知为何,从上个月起就没…”

话音突然顿住,许明珠总算想到了什么,目光短暂地呆滞了片刻后,明眸渐渐变得闪闪发亮,迅速和李素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眼里皆是一片抑制不住的狂喜。

“夫君,夫君的意思,难道妾身…妾身…”许明珠语声发颤,眼中飞快蓄满了泪水。

李素点点头,神情依然镇定。

“夫人先莫声张,万一咱们猜错了,传出去反而闹了笑话,先确定下来。”

“嗯,听夫君的。”许明珠重重点头,泪水随之滑落腮边。

李素咬了咬嘴唇,轻轻拍了她几下,将她小心扶到床榻上半躺好,然后转身出了门,边走边大声道:“薛叔,薛叔!五叔!人呢?”

薛管家胖胖的身子出现在后院小拱门外。

“薛叔,去告诉五叔,准备几个人手,府里准备马车进长安城宗圣宫,将孙老神仙请来…”

薛管家一头雾水,不知为何无端端的突然请孙思邈这位神医,但见李素神情凝重且焦急,想来必是大事,也不敢多问,行了一礼便匆匆往外走。

走了两步,薛管家忽然停住,不知想起什么,转身道:“公爷,老汉上月听府里人说,孙老神仙离京云游去了,至今未归,若公爷想寻老神仙瞧病,恐怕…”

李素顿时有些失望,挠了挠头,接着道:“哦,那就派人拿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太医令刘神威来一趟,跟他说我府上有急事,马上去!”

刘神威是孙思邈的大弟子,医术颇得几分真传,李素觉得由他把脉更放心些。

薛管家不敢怠慢,急匆匆掉头离开。

李素回身,走到许明珠榻前,眼里带着喜悦的笑意,柔声道:“我已派人去请孙老神仙的弟子,过几个时辰便来,夫人好生躺着。”

许明珠神情紧张,既欣喜于即将降临的好消息,又忐忑于所料不中,白落一场空欢喜。

“夫君,若把过脉后并没有…”

李素笑道:“没有就没有,咱们还年轻,继续努力便是。”

许明珠紧张之色稍缓,点了点头。

三个时辰后,天已近黄昏时,府里的马车载着刘神威,匆匆从长安城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