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楼仍举着石磨,扭过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理都懒得理他。

李素一滞,这家伙怎么还是这副令人忍不住想抽死他的臭脾气?

无奈,今日李素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

第八百二十二章 诡谲莫名

郑小楼的性子一直都是冷冷淡淡,一副谁都欠他八百贯钱的嘴脸,这模样若挂在李家大门口,谁敢不带礼物空手登门?

有时候连李素都有点疑惑自己何郑小楼的关系,名义上呢,自然是主仆,事实上郑小楼在真正的危急关头也没让他失望过。当初李承乾谋划那夜,郑小楼几乎豁出了性命,死保李家上下家眷,离战死只差一丝距离,硬生生撑到李素领兵来援。

李素很多次都想用肉麻的方式向他表达谢意,然而郑小楼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脸上活生生刻着“别来搭讪,神烦”,李素只好把满肚子的肉麻埋在心里。

很奇怪的主仆关系,李素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犯贱因子,明明该端着主人的架子,颐指气使的吆喝吩咐,在他面前却情不自禁的矮了一头,觉得跟他说话哪怕稍微高声一点都是对全人类犯下了滔天之罪。

比如今日,现在。

“小楼兄好厉害,浑身都是肌肉,真正的脚踢北海蛟龙,拳打南山猛虎,本公爷掐指一算,呵呵,再过三年零六天,你便可以武证道,飞升仙界,当然,飞升之前还得渡一次雷劫,放心,顶多就是一阵九雷轰顶,你只要没干抢乞丐钱,非礼八十岁老奶奶的恶事,雷劫对你来说轻松渡之…”

郑小楼眼神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在夸我?”

李素正色道:“当然在夸你,而且夸得如此用力,你听不出来吗?”

“恕我浅薄,真没听出来。”郑小楼看都懒得看他了。

“好吧,我原谅你的浅薄了。”

李素上前,拍了拍郑小楼练力气用的大石磨,啧啧赞道:“这东西,怕有两百斤吧?”

郑小楼仍没理他。

“小楼兄,你这样就不对了,聊天嘛,当然是两个人的事,我说一句,你接一句,比如你先跟我打招呼‘你吃了吗’,我再回答‘没吃呀,你请我吗’,然后你再回答‘滚’…你看,正确的聊天方式就是这样,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答完的同时我再抛出一个问题,你再回答,如此反复,聊天才能愉快的进行下去,‘互动’懂吗?互动!”

郑小楼沉默片刻,终于舍得开金口了:“我请你跟我聊天了吗?”

李素:“…”

这种人,真的不应该有朋友,不利于他日后渡雷劫。

“别说废话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做?”郑小楼冷冷地道。

李素眨眨眼:“没事,就是纯粹关心一下下属的生活,给单身狗送温暖。”

郑小楼斜瞥了他一眼,道:“每次你在我面前没话找话强行聊天时,我就知道有事要我去做了,如果你的废话超过三句,这件事一定风险不小,今日你至少说了十句废话,看来这次是九死一生。”

李素尴尬地揉了揉脸,干笑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有。”郑小楼很不给面子地道:“快说正事,我不喜欢说太多废话。”

李素恢复了正经的模样,道:“确实有事需要你去做。”

郑小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静静等待下文。

“两件事,第一,帮我杀一个人,第二,呃…帮我杀另一个人。”

郑小楼冷冷道:“我不介意杀人,但我不杀无辜,我需要理由。”

“第一个人确实该死,因为他真的非礼了一位八十岁的老奶奶,简直道德沦丧,禽兽不如!”

见郑小楼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素尴尬了一下,只好说了实话。

“好吧,杀他是因为朝堂之争,他也只是个棋子,握在别人手里的棋子,那个与我下棋的人是我的敌人,至少在东宫太子人选没有确定以前,他是我的敌人。”

郑小楼想了想,道:“你辅佐晋王,晋王最大的对手是魏王,所以,我要杀的是魏王手中的那颗棋子?”

李素吃惊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惊愕。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只是话说得比较少,但我不瞎不聋,该看到该听到的事,绝不会漏掉半句。”郑小楼一脸冷酷地道。

李素嘴角抽了抽。

这个年代的人怎么忽然都变得那么聪明了?从李泰到长孙无忌,就连最装酷耍帅的郑小楼都忽然开始闪现智慧的光芒,这是硬生生给自己加戏呀…

“没错,大致就是你说的那样…”李素苦笑:“本来不想把身边的朋友牵扯进朝堂争斗中去,可是我如今已一脚陷了进去,全家老小的性命也都随着我陷进去了,所以在这次争斗中,我不能犯任何一丝错误,我自己的命赌得起,但父亲和妻子的命,我不敢赌。”

郑小楼沉默片刻,道:“你为何要牵扯进朝堂争斗中?而且还是最凶险的储君之争,我还是比较欣赏曾经那个只喜欢躺在院子中仰头看天发呆的你,你现在的样子…俗了。”

李素苦笑道:“真该谢谢你的欣赏,还请你继续对我欣赏下去,世事如棋,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那只手总会安排一些奇妙的事,将你拖进一个你并不喜欢却无法挣脱的漩涡里,于是,认命的人随波逐流,不认命的人仍在奋力挣脱…”

郑小楼眯起了眼:“你如今还在奋力挣脱吗?”

李素笑道:“是的,我还在挣脱,很累了,但还没有放弃。所以我要积蓄自己的力量,所以我要往上攀爬,爬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时,或许,我便已挣脱了那只手。”

郑小楼又沉默了,拧着眉似乎在认真消化李素的话,然后摇了摇头,道:“不是很懂,但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随意往地上一甩,郑小楼道:“那个人,我帮你杀,什么时候动手?”

李素没有回答,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在帮我?难道你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难道你从来没想过,其实你也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

郑小楼白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做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勉强我,包括你在内。之所以一直帮你,是因为你和别的大唐权贵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特别,我很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最后会给这大唐江山带来怎样的变化…”

李素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还以为你没地方可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冤大头,所以打定主意在他家蹭吃蹭喝一辈子呢…”

郑小楼脸迅速黑了:“你这种人,不应该有朋友!”

李素眨眼,这家伙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好意思说这句话?你才是最不应该有朋友的人好伐。

三日后,王直终于从长安城带来了消息。

泾水河边,李素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蜀王?蜀王李愔?你确定冯渡曾拜在他的门下?”

王直点头,一脸笃定:“非常确定,查了三天,冯渡的祖宗十八代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查到当年冯渡给蜀王递过行卷,入朝当上礼部主事也是蜀王所荐,冯渡从礼部主事到监察御史,这几年里没有再拜入任何权贵门下。”

李素脸色数变。

这事就复杂了,莫名其妙把蜀王牵扯进来,据说这位蜀王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在长安城里经常闹市纵马,青楼争风吃醋,游猎时肆意踩踏农田,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典型的败类形象,而且是有权有势没人敢管的败类形象,从懂事起便一直以反派人物的形象横行于世,为烘托主角的伟光正而兢兢业业扮演着反面配角的角色。

这样一个人,说他偷情被捉奸没人不信,这个与他的形象无比契合,但若说他居然默默在朝中培植党羽,暗中指使别人在朝堂里搞风搞雨,这个…真没法信。

整日忙着青楼买醉搂姑娘,忙着带领狐朋狗友出城游猎,日子过得这么充实兼愉快,居然还忙里偷闲发展朝堂势力,这必须得有人民的老黄牛的觉悟才能忙得过来啊。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搞错了?他难道不是魏王的人吗?或者长孙无忌…”李素仍一脸的不敢置信。

王直叹气道:“蜀王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我早就听说过,刚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也不敢相信,特意又查了一天才确定没错,按说这家伙整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城府全写在脸上,怎么也不可能发展什么朝堂势力,这根本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可事实却无可辩驳,冯渡确实是投在蜀王门下…”

王直表情无奈地摊着手,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李素皱起了眉头,这事太诡异了,如果是事实的话,那么,之前他的所有猜测全部要被推翻了。

除了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以及背地里不知道有没有搞风搞雨的长孙无忌以外,现在连那个纨绔子弟蜀王也横插一脚进来,诸王储君之争,可越来越热闹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突起变故

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找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

满腹经纶的文化人别试着去当一个市侩油滑的商人老板,一笔买卖就能被骗得倾家荡产。一肚子草包的人最好别戴着眼镜冒充知识分子,一张嘴说话便暴露自己原来是个草包的秘密。

同样的,一个只知酒色财气的纨绔王爷最好也别玩政治,学那些大人物争权夺利,甚至觊觎皇位。

合适的性格,要做合适的事,不要相信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鬼话,首先要问问自己,审视自己,每天起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问自己一句:“我真的能干这个吗?”

一天接一天的问,问到第十天,如果你的回答还是说“是”,那么…你可能被“有志者事竟成”这句鬼话彻底洗脑了。

材料不对,怎么折腾都是白忙一场。

在李素的认知里,蜀王绝不是那种适合争权夺利的人,除非争权的方式是靠拳头。

所以当听到冯渡居然拜在蜀王门下时,李素心中仿佛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蜀王那家伙是个典型的混账啊,他怎么可能有这等心机城府暗中培植朝堂势力?再说,他只是庶子,东宫太子传给谁也不可能传给他,这家伙居然敢指使冯渡跳出来搞事…他吃错药了吧?”

王直怪异地看了李素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努力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吐槽。

不过李素眼尖,准确捕捉住了王直那一瞥而过的目光里的含义。

含义很清楚,你这样的混账都能隔三岔五搞出事,蜀王那样的混账凭什么就不能搞事?你这是歧视同类啊。

“再用这种目光看我,我用泡了盐水的鞭子抽你。”李素恼羞成怒地严正警告。

王直呵呵一笑,挠挠头没说话。

李素拧眉沉吟,良久,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蜀王是哪位妃子所出?”李素忽然问道。

王直挠头:“呃…”

李素提出问题根本没指望王直能回答,他自己已给出了答案。

“杨妃所出,他上面还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兄长,知道是谁吗?”

王直继续挠头:“呃…”

李素又立马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是吴王李恪!”

“呃…”王直继续挠头。

感觉聊天不会愉快了,自问自答有意思吗?

李素没注意到王直的心情,继续自问自答:“蜀王与吴王是亲兄弟关系,那么冯渡上疏一事该如何理解呢?”

“必然与吴王脱不了干系!蜀王不大可能干的事,吴王确很有可能干得出来,因为蜀王没有野心,但吴王有!”

“那么,问题来了,冯渡与蜀王的关系,有心人一查便知,而蜀王与吴王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如此一来,冯渡与吴王的关系,其实根本瞒不住多少人,吴王这人并不蠢,他会做出这种蠢事吗?争储啊,多么凶险的事,他会如此眉脑子吗?”

王直已习惯了李素的自问自答,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当种种证据指向吴王时,吴王反倒没有嫌疑了,这个套下得好,一环套一环,用冯渡将晋王赶出长安,再用冯渡与蜀王的关系,将吴王牵扯进来,让陛下对吴王生疑,甚至生厌,陛下喜爱的皇子有几个?仅仅只有魏王,晋王和吴王三人而已,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用他当棋子竟然扳倒了两个深受圣宠的皇子,最后唯有魏王一人独得恩宠,啧啧,好算计!”

李素忍不住啧啧赞叹,不知是哪只老狐狸出的阴招,反正以魏王李泰的道行,肯定想不出这么老辣的主意,那么,便只剩下长孙无忌了。

不愧是跟着李世民打江山的从龙功臣,果然老奸巨猾,整件事谋划得滴水不漏,就算李世民留了心,查出冯渡与吴王并无关系,就算此事继续往下深挖,也挖不到长孙无忌和魏王头上,当然,到了那个时候,冯渡这颗棋子已变成了弃子,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从上那份谏皇子出京赴任的奏疏开始,冯渡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李素长长叹息。

王直一脸问号看着他。

李素朝他笑笑,笑容里忽然杀机迸现:“现在我更确定了,要破此死局,冯渡这个人必须死!”

王直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开口了:“照你的说法,冯渡应该是被魏王或长孙无忌收买了,他们巴不得冯渡死,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你杀了冯渡,岂不是帮了魏王和长孙无忌?”

李素笑道:“虽说早死晚死都得死,冯渡这个人可以说死定了,但是,什么时候死,什么场合死,这里面的分别可就大了,若冯渡死得突然,令魏王和长孙无忌猝不及防,那么,长孙无忌这条驱虎吞狼之计最终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直又一脸迷茫了,好生气,为什么他说的话自己总是听不懂?

又过了三日。

长安城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

监察御史冯渡被刺杀于长安城永乐坊的一条小巷内。

冯渡死了,死状并不难看,雍州刺史府的仵作验过伤后,向刺史呈上了验尸文书,冯渡的致命伤只有一处,就在胸口心脏处,凶手显然是个杀人的行家,仅用了一剑便结果了冯渡的性命,非常的干脆利落。

冯渡死亡的时间是在傍晚,城门坊门即将关闭之时,当时街上的百姓行人大多已回了家,冯渡就是在匆匆赶回家的途中遇害的。

当朝御史被刺杀,性质很严重,大唐向来广开言路,加上皇帝开明,胸襟广阔,从来不因言治罪,所以大唐的言官们活得很滋润,俗话说“路不平,有人踩”,而大唐的言官们岂止是踩路,简直见人就踩,踩得不亦乐乎,而李世民为了维护自己心胸开阔的光辉形象,言官们话说得再难听都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从大唐立国到如今,近三十年了,还没有一个言官因言获罪过。

如今倒好,一个言官竟不明不白被人在暗巷里刺杀了,这是什么?这是令人发指的白色恐怖!

雍州刺史吓坏了,这事他不敢瞒,会要命的,于是急忙将所有的案件文书上奏李世民。

消息传出,朝堂里的言官们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堆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嘴脸,疯了似的向李世民上疏,要求严查凶手,诛其九族。

李世民也气坏了。

虽然只是一桩人命案,可性质太恶劣了!一个言官稀里糊涂死了,而且还恰好是在刚上疏请求驱皇子出京的奏疏后,莫名其妙的死在巷子里。

朝臣们都知道,原本李世民是不乐意自己的儿子们离京的,所以才会对皇子们装病赖在长安的举动睁只眼闭只眼,冯渡上的那份奏疏事实上已令李世民很不爽了,却只能迫于舆情不得不答应,尤其是舆情逼得他连自己最疼爱的嫡子晋王李治也要派遣出去,可以想象,李世民该多恨冯渡这个家伙。

谁知在这个时候冯渡却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李世民干的呢。

李世民冤死了,是的,他确实不喜欢冯渡这个人,内心深处也有过干脆弄死冯渡的阴暗想法。

可是,想弄死冯渡只是个构思啊!

李世民敢对着祖宗牌位和老子遗像发誓,冯渡的死绝不是他干的!

怎么办?当然是严查!

李世民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同时也必须要查出谁在动手,敢杀言官,胆子实在不小。

于是,雍州刺史战战兢兢开始查案。

首先当然要查冯渡生前与谁结过仇怨,这一查下去,捞出了一群大鱼。

自从冯渡上了那道奏疏后,最恨冯渡的自然是这些死赖在长安不肯走的成年皇子们,他们中有的人甚至纠集人马,指着冯渡的家门破口大骂,更有甚者,索性点燃了火把扔进冯渡家的院子里,差点把冯渡家整个烧了。

认真算起来,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都有嫌疑。

雍州刺史想哭,想家,想妈妈。

这活儿是人干的吗?

那些皇子一个比一个嚣张,三句话不投机便拂袖而去,雍州刺史不敢得罪任何一位皇子,人家要拂袖而去,他只好老老实实看皇子们拂袖,声都不敢吱。

最后雍州刺史快被逼疯了,他一个小小的刺史,哪有资格查皇子?于是只好再次报上李世民。

这件事估计把李世民恶心得够呛,于是向皇子们下了一道措辞非常严厉的旨意,任何皇子必须无条件配合雍州刺史查案,谁敢阻拦或为难,必将严惩。

世上所有男人的克星基本上都是他爹。

李世民的旨意刚下,这下轮到皇子们着急了,尤其是那些指着冯家大门骂过街的,和朝冯家院子里扔过火把的皇子们,顿时收起了嚣张的气焰,老老实实指天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总之就是那句话,不可否认我确实想弄死冯渡,但是,那只是一个构思,伦家乖宝宝来的…

调查和自辩搞得轰轰烈烈,说来雍州刺史倒也不是废物,两三天的排查后,终于被他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冯渡被刺杀的当时,晋王李治的车銮恰好从冯渡遇害的那条按巷边经过,车銮经过的时间和冯渡遇害的时间几乎发生在同时。

雍州刺史的眼睛亮了。

这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尤其是,晋王李治这次不得不出京赴任并州都督,皆因冯渡一道奏疏而起,可以说完全有杀他的动机。

于是,莫名其妙的,晋王李治成了谋害御史冯渡的最大嫌疑人。

第八百二十四章 身陷嫌疑

一颗被灭口的弃子,死后莫名其妙成了长安城的风云人物。三省六部和宫闱王府全部被惊动了,大概九泉之下的冯渡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这种待遇。

毫无疑问,真正的杀人凶手是李素。

冯渡必须死,他若不死,搅不浑长安城这潭水,只有把水搅浑了,李治才能自保,乱花迷眼,飞沙走石,才能在乱中存生。

虽说必须死,但什么时候死,怎样死,死后牵扯到什么人,都要讲究火候的。死得太早了,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惹人疑窦引火烧身,死得太晚了,等到李泰和长孙无忌对冯渡动手,便意味着一切主动权已抓在他们手里,那时无论冯渡的结局如何,李治终免不了去并州的命运。

李素选择了一个稳妥且合适的时机,于是郑小楼奉命出手,将冯渡一剑击杀。

长安城朝堂炸了锅。

贞观一朝的治安大致是非常良好的,当然,史书上说贞观某年判死刑的只有几十人未免有些夸张,有鼓吹圣君仁德之治的嫌疑,毕竟圣君治下如果出现太多死刑犯未免有些打脸,各州府瞒报少报之下,死刑犯的数量自然大大减少。李世民龙颜一悦,愈发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圣君,满朝君臣你好我也好。

不过贞观一朝确实是历史上少见的治安良好的朝代,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不算过分,这个年代山匪水贼之类的职业没有生存空间,全国一年的重大刑事案件并不多,尤其是杀官的案件就更少了。

作为监察御史的冯渡被人杀在暗巷内,而且是在大唐都城,天子脚下被杀,朝中君臣委实震怒不已。

而好死不死的,冯渡被杀的当时,恰好李治的车銮经过案发地点,更要命的是,冯渡前几日上疏要求成年皇子出京赴任,作为皇嫡子的李治恰好也在出京的皇子之列。

时间吻合,动机有了,这口黑锅莫名其妙被扣在李治的头上。

一时间朝野竟皆色变,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李世民的十几个皇子没一个争气的,而且大多数的德行品性都不算太好,老爹没给他们带个好头,能指望儿子好到哪里去?从皇长子李承乾开始,便是有名的昏庸残暴,沉迷酒色,往后面数那十几个都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

魏王博学,晋王纯朴,尤其是晋王李治,从贞观九年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便将他和晋阳公主亲自带在身边抚育,朝臣们可以说是看着这兄妹二人慢慢长大的,对李治的品行大致都了解。

在朝臣的眼里,李治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聪明,孝顺,温和,当然,也有一些小毛病,比如太懦弱,比如爱玩闹不爱读书,宫学里隔三岔五便旷课不见人等等,如果不拿储君的严格标准来要求李治的话,这些小毛病不过是白玉微瑕,可容可恕,朝臣眼里的李治,仍旧是那个天真纯朴的好孩子,大家是打心眼里喜爱他。

然而,这次李治却被卷进了人命官司,而且是性质非常严重的刺杀大臣,嫌疑非常重大。

朝臣们傻眼了。

虽说有“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吧,但凡事总该有个端倪呀,平日里老实纯朴的孩子,毫无征兆的去指使人刺杀朝中御史,这表里不一未免太可怕,也太不合逻辑了。

大多数朝臣知道消息后,内心是不愿相信的,皆说是晋王被构陷。

李世民也是满腹不信,李治是被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可以说,所有的皇子里,李世民最了解的还是李治,因为父子相处的时间最久,正因为了解,李世民不可能相信李治会杀人,在他的印象里,李治这个儿子太老实,一副谁都欺负一下,受了欺负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而且秉性品行都不错,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杀人,如果被证实的话,李世民的三观会崩塌的。

君臣都不信,刚开始只把李治的嫌疑当作一个笑话。可是两天以后,李世民和朝臣们渐渐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雍州刺史上奏,经过雍州刺史府差役严查,冯渡被杀那段时间,由于时近黄昏,城门坊门即将关闭,案发现场周围并无任何人经过,没人冒着犯夜的危险在外面闲逛,除了李治的车銮。

也就是说,李治是目前能追查到的唯一的嫌疑人。

其次,太极宫负责打扫宫院的宦官在景阳宫外面的龙首渠里捡到了一柄折断的残剑。残剑只剩上半段,剑刃上面血迹赫然。剑刃的宽口长度与冯渡胸前致命伤口吻合一致。

景阳宫,是李治长居的宫殿。

一个间接证据,一个直接证据,两样摆在君臣面前。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对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摇摆不定的怀疑。

原本以为李治是他最了解的孩子,可是当证据摆在面前,李世民反思再反思,不停问自己,这个老实懦弱的孩子…自己果真了解他么?了解他的自信来源于哪里?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了解李承乾,可是最后的结果呢?

曾经,李渊也认为了解他这个秦王,最后的结果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家父子尤甚。

案头前摆着雍州刺史的奏疏,李世民阖眼,无意识地轻扣桌案,陷入沉思。

良久,李世民忽然睁眼,扬声道:“来人,宣召常涂。”

常涂很快出现,他像李世民的影子,永远在他左右附近徜徉徘徊。

李世民盯着他,目光很冷,语气更冷。

“冯渡之死查了这几日,可有眉目?”

常涂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语气却毫无情绪起伏。

“老奴无能,尚无眉目。”

李世民皱起了眉,指了指面前雍州刺史的奏疏,道:“雍州刺史查出雉奴有嫌疑,尔以为如何?”

常涂垂头:“有实据,也有嫌疑,老奴不敢妄言。”

“你也认为雉奴有嫌疑?”

常涂仍垂着头:“在没有查出眉目前,老奴不敢妄言,只能说不能排除晋王殿下的嫌疑。”

李世民脸上渐渐浮上怒色:“查了这几日,你就给朕这么几句废话?朕要你何用!”

“老奴知罪。”

“凶手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难查?”

常涂道:“老奴看过冯渡的尸首,凶手是个杀人的行家,身负不俗武功,一剑毙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尤其是,一剑刺进冯渡的胸口后,还能让冯渡无法发出惨叫求救声,难度就更大了,可以说,那一剑刺出后,凶手便顺势转动剑柄,瞬间绞断了冯渡体内的生机,此人…是杀人的高手。”

李世民再次缓缓阖上眼,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这个从小被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儿子,李世民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关爱和心血,凡有所求,必倾力满足,从未让他失望过。李治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性格那么懦弱老实,却常怀仁义悲悯之心,尽管李世民对他的懦弱性子不大满意,可总的来说,还是颇为自豪的。

十几个儿子,长歪的不少,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如今却成了杀官的重大嫌疑人,从内心来说,李治杀个把官员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李治的心性。

朝夕相处的儿子,如果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李世民这个父亲未免也太失败了,而李治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难道…他真有嫌疑?”李世民喃喃自语,表情愈发阴沉。

嘴上咬死了牙不相信,可是,心中的那丝怀疑终于还是像一根钢针,扎破了信任的坚壁,悄然疯长,扩散。

“传…雉奴来见朕。”李世民无力地下令。

太平村,泾河边。

夏日的蝉鸣声在力竭声嘶地喧嚣着,拼尽全力让这个沉闷的夏日下午变得有声有色。

李素戴着斗笠,坐在河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面前放着一条渔竿,长线沉入水里,鱼儿早就偷吃了钓钩上的饵,占了大便宜似的跑光了,水里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小钓钩。

李素却不在乎,他原本也没打算有什么收获。